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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影的手

2022-02-26张漫青

延河·绿色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小叶姐夫姐姐

一个周四的下午,我没有课,站在公寓楼的窗前,開始发呆,但没有抽烟。我从不抽烟,这是一个奇迹。我住的是大学教师公寓,公寓就是宿舍,之所以叫它“公寓”,可能觉得洋气一点。这所大学处于偏僻的市郊,旁边有一个化工厂、一个发电厂,还有两个不起眼的大学。

手机响了,是姐姐从老家打来的。只要姐姐略微沙哑的嗓音从手机那头传来,我就能感觉到她又老了一点。她那一腔家乡特有的口音,会使我想起自己后背那个碗口大的疤,浮雕一样立体,因此我从来不去公共澡堂。最近一次回老家是在两年前的暑假,母亲患病去世,我回去奔丧。当时姐姐的眼睛布满血丝,像一只精疲力竭的兔子。一年后,父亲患上老年痴呆,经常丢三落四、忘事儿、迷路,再后来大小便失禁,瘫痪在床。

姐姐是幼师,姐夫在地税局。姐姐抱怨姐夫没出息,一把年纪还是个小科长,所以姐姐决定把父亲从老宅接到家里并且雇了个保姆照顾,姐夫没有任何异议。每月发工资时,我会转一笔钱到姐夫的银行卡上。姐姐向来勤俭持家,存了一些钱预留给她儿子以后上大学用。父亲痴呆以后,这笔存款只能先拿出来用。我的外甥今年十岁,离上大学还有一段距离。

由于职业习惯,姐姐讲话要拖长音,且抑扬顿挫。她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不主动打个电话回来关心一下呢?这是一个反问句,我讨厌这个句式。开场即抱怨,意味着全篇皆输。我不知道什么是赢,但我知道输的感觉,就是永恒的阴沉、烦琐、厌倦、晦暗。随即姐姐又下达了命令:你赶快回一趟家!从反问句到祈使句,都是我熟悉而又厌恶的句式。厌恶之后,我通常会压抑厌恶,而后还会对压抑进行反省,没完没了的,像一个死循环。

咳咳,我轻咳了两声,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姐姐在电话那头毫不掩饰自己的忧心忡忡。她说,你明天就去请假,赶紧回来一趟。我又咳了两声,好腾出时间和空间让对方来填。姐姐似乎也习惯了我的温吞不明,在电话那头说,老爸一天比一天严重,你知道的,事情很麻烦。保姆已经换了四五个,她们不是觉得活儿太脏太累,就是嫌工资低。我对着手机叹了一口气。姐姐继续说,老实讲,工资哪里低了?一个保姆啊,工资比你姐夫在税务局拿得还多。

咳咳。我感到疲惫,低声细语地安慰姐姐:保姆可以慢慢物色,适当加一点工资也是可以的。姐姐说,上个月我才换了一个,现在这个保姆不嫌脏不嫌累,也没有要求加工资,把咱爸照顾得挺好,你知道么,爸居然胖了,气色也比以前好。

我松了一口气。

但姐姐继续说,开始我也很庆幸,甚至很感恩她,但后来总感觉哪里不对劲,这个保姆啊……总之,你一定要回来看看,只有亲眼看到,你才会明白我的意思,我这几天都没睡好,瘆得慌,你是知道我的,我并不算一个敏感的人……真的没办法不去胡思乱想,你赶快回来一趟,亲眼看看,然后咱们合计合计下一步怎么办。

我就职的是一个民办大学,比起正规大学,这里偏僻冷清、楼宇陈旧、配套落后,工资也少得可怜。学校为了留住单身教师,给我们提供了宽敞的宿舍,我自己住一个60平的套房,两室一厅,有厨房、卫生间和阳台。而且我每周只三天有课,不用坐班,我利用业余时间,找了一份家教的兼职,寒暑假学校没课,我就去市区的培训机构打零工。所以,我没有什么精力去参加社交活动,晚上偶尔上上网,跟陌生异性聊天,打发时间。到某个阶段,一时兴起,会乘两个小时中巴车抵达市区,到处逛逛,找个便宜的小旅馆,随便睡一觉再返回。总之,外面的世界总是陌生又新鲜。

听同事们议论,最近校领导发愁招不到学生,正在到处想办法,实在不行,学校可能会停办,或者被其他大学兼并。也就是说,我们随时都有卷铺盖滚蛋的可能。比较有能耐的老师,纷纷走动关系,绞尽脑汁,为自己寻后路。

我跟校领导请假的时候,心情忐忑不安,没想到很顺利就批准了。也许因为校领导正在为大事焦头烂额,我这种小事根本不值得劳神。

这一次,我只背了一个黑色的双肩包就出门了。火车蠕动起来后,我一直在思考见到父亲要说点什么,虽然父亲应当已不认得我,但我认得他。忘了有谁说过,儿子是父亲的复印件。现在我这个复印件要去见原件了,竟有点慌张。

下了火车,我走进车站旁边的一家馄饨店。虽然不是吃饭时间,店里仍有不少客人。我找到一个空位,要了一碗馄饨。这家店五年前发生过一起命案,轰动一时。一对小情侣在店里吃东西,隔壁桌一个壮汉对女孩吹口哨,言语调戏。瘦弱的男孩不想惹事,女孩不高兴,斥责男友是孬种,大概还取笑他不是个男人。男友一再强调犯不上跟这种人计较,女孩不肯罢休,吵闹着让男友教训那个壮汉,男友只得硬着头皮上。没想到壮汉身上有刀,混乱中男孩被捅了三刀,其中一刀在大动脉,血流了一地,最终没抢救回来。后来那个壮汉被判了死刑,隔年就处决了。这个风平浪静的小城市,很少发生这么血淋淋的凶杀案,令人记忆深刻。命案之后,这家馄饨店曾停业几天,很多人以为它会倒闭,没想到生意却越做越旺,据老板反映,有些人猎奇,大老远专门跑来吃馄饨,就为了看一眼杀人现场。以上情节就是馄饨店老板讲的,当时我刚被录取,要坐火车去这所大学任职。之后我每次到火车站都会进这家店吃一碗馄饨。老板是个热情碎嘴的胖子,每次都系着一条脏脏的围裙,喜欢跟客人聊天,有一次我听到他说,哎呀,吓死人啦,搞得满墙满地都是血……要怪就怪那个女的,为了她一个人,丢了两条人命,她自己倒一点事没有,就只会哭,我跟你讲,事情过了好久哦,她还会自己一个人过来吃馄饨,滋滋滋,居然还吃得下……

吃完馄饨,我拦了一部出租车。到姐姐家时是下午四点多,此时姐姐在幼儿园上班,姐夫在税务局,小外甥在小学课堂。给我开门的是一个陌生女人。她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脸晃一下就扭过去,嘴里说着“拖鞋在这里”,人已经快步跨进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这是我第一次进到姐姐、姐夫的新居。三年前他们咬咬牙把原来的小房子卖了,绞尽脑汁跟亲戚朋友们借了一个遍,买了这个大房子,150平米,4个房间。

“我在喂饭,你先坐一下。”声音是从走廊尽头那个房间里传来的。

我走过去,推开半掩的门,房间并不阴暗,但有一股冷濕的骚味,朝东的一扇窗户半敞,下午的阳光斜洒,地面跳动一片干屎色的光斑。我看到父亲仰靠在床头,正张大嘴巴接纳那个女人用勺子送进来的食物,然后滋滋有声地咀嚼。父亲比想象中要红润健康,完全不像电视剧里通常演的那种瘫痪老人。父亲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目光扫到我,停留不到一秒就飘走。在他眼中,我也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不值得多看一眼。我的鼻子酸了一下,眼前蒙上一层水雾,嘴巴努力发出“爸”,但只有“爸”的形状,没有声音。忽想起自己有二十年没叫过“爸”,可能已忘掉如何发这个音。父亲集中精力于咀嚼,他的牙齿保养得不像一个病人,他胃口如此好,让我既意外,又隐隐觉得羞耻。那个女人侧背着我,腰身苗条,后颈修长。我站在房间中央,像一颗被世界遗弃的灰尘。

姐姐曾在电话里言简意赅地介绍过这个女人,这位崭新的保姆,叫叶影,三十四岁,未婚未育,大学学历,本地城市户口,履历很有趣,从事过贸易公司秘书职务,开过花店,经营过服装专卖店,参加过医护培训,在医院扫过厕所,当过护工,近一年来专门照顾在家的瘫痪病人。父亲是她的第三个病人。保姆曾对姐姐说,她上一个病人是车祸后的植物人,全身插满管子,要不是家属实在承受不了医疗费和护理费用,她会一直照顾下去,永生永世。

叶影喂完饭,扶父亲躺下。整个过程我很想帮个手,但似乎不需要。叶影手脚麻利,动作流畅而不失温柔。然后她把我引到客厅沙发上,给我倒了一杯茉莉花茶。她大方自若、平静松弛的样子,仿佛是这房子的女主人。

叶影随意地瞅了我一眼,说,病人的脑血管力气不够,吃完饭必须马上休息,他睡醒我再叫你。

我有点恍惚,“脑血管力气不够”?

叶影看不出有三十岁,说是二十五六岁也有人信,但坚硬的眼神倒像一位六十岁的老妇。眉目清秀,未施粉黛,仪态规整,咖啡色毛衣和牛仔裤外面系一条碎花围裙,无论坐着还是站起,都无法令人无视她的身材婀娜。我有点理解姐姐了,姐夫正当壮年,每天家里晃来晃去这么一个女人,任何女主人都会感到发愁吧。可是姐姐找个借口辞退她不就得了,何必把我大老远叫回来“亲眼”看一看呢?

我喝了一口茉莉花茶,说,咳咳,你就是叶影吧?她抬眼微笑,是啊,你一定是赵老师吧?你叫我小叶就行。停顿一会儿又说,其实一开门我就知道你是赵老师。我说,是啊,我也早就知道你是叶影。叶影说,是啊,是啊,都知道彼此是谁。我说,挺好,挺好。她说,呵呵,是挺好,人与人之间充满着废话。我说,咳咳。她说,你父亲要再睡3个小时,我才能让你正式跟他见面,虽然你们刚才已经打过照面了,但正式会面仍要等候时机,你父亲的情况你应该已了解个大概,仅仅是大概,并非全面了解,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父亲的身体状况,包括医生。情况是这样的,你父亲的脑血管很衰弱,心脏的血流到脑血管里一次,只够用来吃饭,也就是咀嚼、吞咽和消化,所以我不能让你在你父亲吃饭的时候跟他正式会面,我必须对自己的病人负责,请你理解和支持。我说,咳咳,我不急,谢谢你如此费心照顾我的父亲,我听你的安排,不过,我听说我父亲已经老年痴呆晚期,他等下醒来应该不会知道我是谁,也就是说他见到我应该不会消耗太多的脑血管流量吧。叶影纠正我说,准确的讲,叫阿尔茨海默病。我说,哦哦,一个意思嘛。她却表情严肃地说,我不喜欢老年痴呆症这个叫法,带有贬低的意思,我认为每一种病都值得被尊重。

我非常尴尬,幸好这时门铃响了。叶影跑去看门,是姐夫。叶影给姐夫端来一杯白开水。姐夫对我说,你看看,你姐比我还忙,到现在还没回家。叶影说,刘科长,你不能这么讲,晓晶姐通常都比你早回来,今天是个例外。姐姐叫赵晓晶,我叫赵晓磊,中国有大量的家长给孩子取名会用“晓”这个字,黔驴技穷。

姐夫看着叶影的脸,只顾讪讪笑着。叶影说,刘科长,麻烦你下次出门记得带钥匙。姐夫说,不好意思,又忘了。叶影说,这样真的不好,如果你按门铃的时候,我正在给阿伯喂饭、推拿或换尿片,我要怎么腾出手来给你开门?姐夫并不生气,满脸堆笑,欠身表示抱歉。姐夫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在我印象中,他一直是个沉闷寡语的人。姐姐原本也不多话,但自从她嫁给姐夫,仿佛为了衬托对方,渐渐变得啰嗦起来。

叶影去厨房准备晚饭。小外甥回来,背着书包,低着头,瘦瘦的尖脸。姐夫喊他,他哼了一下,算是回答。小外甥看了我一眼,不吭声,没等我跟他打招呼,就已走进房间并把房门“砰”地关上。

姐姐直接拿钥匙开的门。换好拖鞋,瞄了一眼客厅,表情平淡,嘴角微微向上,问“几点到的?”我回答“有一会儿了”,她点点头,然后边脱外套边向厨房走去。我看出她脸色暗沉,比我上次见到还要更憔悴。过了一会儿,姐姐走出厨房,宣布开饭。

叶影把饭菜依次摆上餐桌后,并没有坐下来一起吃。餐桌上只有姐姐、姐夫和我三个人。小外甥在房间里自己吃,饭菜是刚才姐姐亲自送进去的。姐夫给我夹了一块红烧肉,说,小叶主要任务是照顾爸的身体,烹饪水平还是不如你姐。我问小孩子怎么不一起吃?姐姐说,别管他。我说,害羞是吧?姐姐说,跟你小时候一样,耍个性。我说,我小时候没这样吧?姐姐不语。姐夫笑说,都当教授的人了,在你姐面前还是个小孩子。我说,千万别叫我教授,还没评上呢。姐夫说,迟早的事。我说,不一定,不一定。我觉得很难堪,我硕士毕业,在大学教书,这是事情的光鲜表面,他们永远不知道,事情的背面已经生蛆,空虚、失眠、焦虑,每天都在担心丢掉工作,让勤学苦读二十年的时间变成一堆狗屎。

一碗饭下肚,我去厨房添饭,看见叶影站在灶台前吃着。我问,怎么不进去一起吃?她说,不习惯。我说,你炒的菜好吃,合我胃口。她说,等下你帮忙洗碗吧,我要给阿伯按摩。我问,每天都要按摩?她说,必须的,而且要按时按点,不然肌肉都萎缩了,肌肉是有记忆的。我说,咳咳,等我老了,也雇你来照顾。她笑说,等你老了,我也老了。我说,哈,那就我照顾你。她问,你平时都是这么跟人聊天的吗?我问,有问题吗?她说,有问题,你应该是个彻底的自由主义者,应该也没有什么兴趣爱好,活一天算一天的那种。我有些惊讶,说,我的天,小叶,你简直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叶影白了我一眼,把碗筷丢进水池中,走开。我欣慰地发现叶影是个正常人。真好,我喜欢正常人。

碗是姐夫洗的。姐夫刚进厨房,姐姐就打开电视,开始跟我聊天。似乎要用电视里的杂音作为背景,聊天才具有意义。她说,爸的情况你都看到了,你怎么想?我说,爸的气色比你还好,我挺意外的。姐姐说,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在跟爸怄气吗?我说,怄气?没有的事。姐姐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眼还是那么小,这些年,春节都不回家,老是找各种借口,哪有你这样当儿子的?这么多年我一个人应付这些事,真是受够了!

看姐姐开始抹泪,我给她递了纸巾,嘀咕道,我不是有拿钱回来嘛……确实忙,没办法……再说了,有小叶在,我们至少不用担心爸的吃喝拉撒……

姐姐把我手推开:你懂个屁!

姐夫从厨房出来,坐到沙发上看电视。我说,那晚上我就睡沙发吧。姐夫说,睡沙发怎么行,你可以跟飞飞挤一挤。姐姐说,飞飞不喜欢跟别人睡的,晚上你睡小叶房间。我怔住了。姐夫表情惊愕,问,小叶不会愿意吧?姐姐说,哎呦,你们想到哪儿去了?我昨天就跟小叶商量好了,家里就这么多房间,总得有人委屈一下。晓磊睡小叶那间,本来就是书房改成的保姆房,房间比较小,你不要嫌弃。小叶呢就去爸的房里睡,家里有张钢丝床,搬到爸房里,凑合几天没问题。

我摸着胸口说,那就好,吓我一跳。姐夫嘀咕道,小叶跟爸睡一间……可以是可以,虽然男女授受不亲,不过瘫痪老人实在也不存在性别问题……只要小叶答应就好。姐姐哼道,狗屁男女授受不亲!你还挺封建的,小叶每天给爸擦擦洗洗、换屎换尿,你咋不去帮忙?姐夫的声音忽然硬起来,说,什么话?咱们花钱请来的保姆,她不干谁干?

我觉得气氛不太妙,不敢吭声。直到姐姐进到卫生间,我才跟姐夫说,你有没感觉她变化挺大的?姐夫摸着电视遥控器使劲摁了摁说,遥控器都不听使唤了,何况是人呢?人是最善变的……唉,自从你爸得了老年痴呆,你姐就变得越来越烦躁,可能跟更年期有关吧。我说,你的变化也不小。姐夫说,是吗?好像有点,反正大家心里都不舒服,每个人都不好受。姐姐洗完澡就直接走进卧室,我望着她的背影,对姐夫也对自己说,我去看看爸。

走进那个房间,一股腐败的粪臭味袭来,我下意识地用手掌捂住鼻子。盖在父亲下半身的被子正被掀开,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完全赤裸的下身,有点替他害臊,转眼又为自己的害臊感到羞愧。叶影给父亲擦洗屁股,換上干净的尿布,专注而熟练,表情平静而慈悲。我在想,叶影为什么不戴口罩?父亲的小腿皮肤有些皱缩,血管发绿,黄褐色的斑点在上面凌乱排布着。我感到胸腔微微痉挛,一种原始的热寂后的空虚涌上来。我蹲下,手抓床角,在叶影后腰和父亲小腿之间的空隙里,看到父亲目光清澈,豁着嘴,露出纯真的笑容,像个巨型婴儿。

叶影清理完,把被子盖上,我能感到她手的那种轻柔,我见过许多外形漂亮的手,但它们一律鲁钝而平庸,而叶影的手,静止时是一双普通的人类的手,一旦动起来,仿佛剔除了肉身的筋骨和棱角,不但没有丝毫柔弱感,反而充满力量。我第一次发现,温柔比粗暴更需要力气。

叶影说,你们父子现在可以聊一聊啦。我站起来,叫唤了一声,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清是否发出“爸”这个音。父亲却清脆地“嗯”了一下。我问叶影,他知道我是谁吗?叶影说,很难讲,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我又问,我该跟他说点什么?叶影疑惑地盯着我,说,他不是你父亲吗?我说,是,但我以前每次看见他都特别紧张,紧张得舌头打结,咳咳,现在还改不了这毛病。叶影说,不会啊,我看你舌头挺溜的,听说你是个教授,教授要给那么多大学生讲课,个个舌若莲花,厉害得很。我说,我知道你上过大学,你学的什么专业?叶影说,没用的专业,工商管理。我说,有用啊,我教的中文才没用,我的学生一个个还没毕业就在为找工作发愁。叶影说,中文好啊,我挺喜欢,我高中的时候还写过诗。我说,真的呀?我想读读你的诗。叶影说,早就忘了,我只记得当时把诗拿给语文老师看,语文老师只说了两句话。我问,哪两句?叶影说,一句是,看不懂。一句是,太悲观。我说,你们语文老师真坏。叶影说,你总是这么轻易就使用“坏”这个字给别人下判断吗?我说,不是,小叶啊,你怎么又批评我了,我们今天才认识,你就批评了我三次。然后我听到姐姐的声音从背后穿透而来:赵晓磊,我们现在把钢丝床搬进来吧。

正如姐姐的安排,叶影睡钢丝床,我睡她睡过的房间。这个房间很小,除了单人床、床头柜,只勉强塞了一个书橱。可能因为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住房极其狭促,姐姐对大房子有很深的执念,只有大房子才能给她踏实感、安全感。姐姐年轻时相貌气质还算出众,而姐夫其貌不扬,性格沉闷,但家境不错,在税务局上班,父母也是吃公家饭的,有退休金。姐姐淘汰了众多追求者而嫁给了姐夫,后来又买了这套大房子,把书房改成保姆房,这么看来,姐姐真的是目光长远、深谋远虑。

床头柜有一个上了锁的抽屉,柜面上则空空如也。我有睡眠障碍,知道长夜难熬,想找本书看看,发现书橱里除了税务、金融、幼教方面的书籍,其他就是几本成功学读物,几本养生知识册子。躺下,才发现床很硬,床单底下没有铺床垫。房间被清扫过,但清理得太过干净,几乎不留什么生活痕迹,感觉就像罪犯在离开犯罪现场之前特意抹去证据一样。然后我又为自己无聊可笑的联想而惭愧。年轻女人睡过的房间,总该有一点残留的香气吧?我深深吸气,却一无所获。忽而悟到,这个家里好像连一株绿植都没有。

睡不着,回想白天发生的事。迷迷糊糊听到呼噜声,像是从隔壁传来的。我从不打呼噜,我一直认为会打呼噜的都是心胸敞亮、心底纯净的人。然后我又看到叶影后腰和父亲小腿之间的空隙里的那个巨型婴儿,他纯真的笑容黏在天花板上,黏在四面墙上……我渐渐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躺在病床上的并不是我的父亲,只是父亲的壳,父亲几十年的记忆被一点点抽走,变成一个婴儿般崭新的陌生人。真正的父亲已经逃脱了生活,那他去了哪儿呢?身体只是一具皮囊,一些文学作品把这个皮囊美化为一座庙宇。如果这座庙里居住的已不是父亲,那么又是谁在里面呢?莫非只是一座空庙?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音乐声弄醒的。居然是古典交响乐,来自于父亲的房间,我听到了瓦格纳和巴赫。叶影端着一盆水从父亲房间走出来,她仍系着昨天那条围裙。我站在门口,看见父亲仰靠床头,四肢散开松弛,一副无忧无虑的孩童表情。脸泛红光,皮肤被晨曦映照得有些透明。我突然不那么怕他了,挥挥手,说,爸,早上好!

父亲看向我,憨憨笑着,温暖而亲切。于是我捉住一丝勇气大声问,爸,你在听什么音乐?父亲继续没心没肺地笑着。叶影轻悄悄地经过我,走进房间,我看到她手里端着一碗灰色的浆糊一样的东西。

父亲的床有安装支架,叶影把他扶起来固定住上半身,在他背后塞一个靠枕,然后开始喂食。勺子徐徐靠近嘴巴,父亲非常配合地张开大口。我问,我爸吃的是什么?叶影说,五谷杂粮营养糊,可以帮助肠蠕动,促进排便,你父亲的饮食必须严格科学地安排,不能有一点马虎,他必须补充足够的营养,我每天会榨新鲜果汁给他喝,蜂蜜和黑芝麻也可以润肠,你不知道老年人排便困难是非常痛苦的。

我在想,父亲现在还能感觉到痛苦吗?他已经瘫痪了,还会有痛感吗?

父亲咀嚼完最后一口,叶影用软布擦拭父亲嘴角残留的汁液,她的手如幻影一般,丧失筋骨的那种温柔,再次震撼我。

我感到饥饿,用听起来像撒娇一样的奇怪声音说,小叶,我也想喝一碗营养糊。

叶影端着空碗朝厨房走去,我听到她说,那是病人喝的。我走向厨房,追问道,难道健康的人就不能喝有营养的东西吗?我听到哗啦啦的水声,叶影的声音从水中浮出一点,因此出现了奇怪的波荡音:我只对我的病人负责。

我有一种类似捣蛋孩子的隐秘快感,说,我饿了,你昨天不是做了全家人的晚饭嘛?她的声音仍在水中飘荡:偶尔做一餐两餐,但那不是我的义务,我只对我的病人负责。

我只能下楼去买早点。在电梯口,姐姐打电话让我去中山公园大榕树下等她。步行十几分钟,经过一个红绿灯,再走五分钟就到了中山公园。草坪上有一些老人带着小孩在玩耍。我忽然想到自己好像没有童年,似乎我一出生就是一个中年人,一个平庸、抽象、碌碌无为、背上有一个疤的中年人。

姐姐背对着我,坐于大榕树下的石凳,一动不动,远看像个雕塑。一个人隐忍到什么程度,才会像雕塑?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稳健、啰嗦、忧郁、易躁、多虑……越想越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她。

姐姐问我跟学校请了几天假。我回答,一周。姐姐说,嗯,应该够用。

在大榕树下,我们像旧社会的地下党一样进行秘密交谈。姐姐显然是我的上级,组織派给我的第一个任务是密切观察姐夫。姐姐怀疑姐夫与叶影有不正当关系。姐姐说,昨天的情况你也看见了,古今中外,你有见过这样的保姆吗?一天两天还可以演,一个多月了,天天演不会累吗?每天十几个钟头,一口饭一口菜,一把屎一把尿,洗脸刷牙、翻身擦洗、梳头刮脸,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一丝不苟,就算是自己亲爹也不可能做到吧?老实讲我就做不到。就说上一个保姆吧,五十几岁,总体还算不错,农村来的,不太讲卫生,这些我都不敢去挑剔,她还偷懒,经常不给爸换尿片,屎没及时擦掉,让爸得了褥疮,我也没敢大声讲她什么,结果怎么样?她倒好,觉得自己受委屈了,不干啦。我只得又去家政公司招人,招到之前,我只能先请假在家里自己照顾,不到半个月时间,我就快要疯掉。你可以说我不孝顺,久病床前无孝子,没经历过的人很难体会……小叶刚来的时候,我谢天谢地,简直想给她烧香磕头,感谢老天可怜我,派个天使来拯救我……可惜这只是个梦,梦总有醒过来的一天,我越想越不对劲,不可能啊,没道理啊……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假设小叶另有企图,跟刘子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她跑到我们家来,天天在刘子明眼皮底下扮演成一个温柔贤淑、完美无瑕的天使,这样就能牢牢抓住他的心,然后就可以把我取而代之。你看看刘子明,是不是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就是个闷葫芦,现在不但话多起来,还整天笑嘻嘻,谁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

姐姐每吐出一个短句,我就点一下头。这些话她应该憋了很久,总算找到合适的人一口气吐出来。等她说完,心情稍微平复,我才敢吭气。我说,咳咳,确实可疑,这样吧,第一,我会留意他们两个人的一举一动,有可疑之处马上跟你汇报。第二,我找个机会请姐夫喝酒,俗话说,酒后吐真言,试试看,对付小叶也可以这样,看能不能套出真话。姐姐站起来,拍拍身上看不见的灰尘说,好,我先去上班了。才走两步,扭过身说,你好像也变了。我说,哪里?她说,不知道,感觉你挺……挺高兴的,你以前不太容易高兴的。

在姐姐家里,叶影永远忙忙碌碌,在父亲房间、客厅、厨房、卫生间来回穿梭着。大多数时间,我都赖在客厅看电视、翻杂志,叶影几乎当我是透明的,注意力永远不会转移到我身上。姐姐、姐夫中午都在单位吃,飞飞在学校食堂吃,叶影显然没有多余的精力专门为我做午饭。肚子实在饿得不行了,我就随便煮了一碗面吃。

填饱肚子后,我躺在叶影的床上,竟然睡了个漫长的午觉。上大学以后我就没再睡过午觉,一直认为午觉不是生活必需品,而且我的睡眠一直很少。有个网友分析我是睡觉恐惧症,睡觉相当于一次死亡演习,所以我本质上是恐惧死亡。我觉得她在胡扯。她是理科硕士,很喜欢聊天,什么都聊,古今中外习俗、科技、八卦、天气、神学、人性、动物、国家大事、鸡毛蒜皮,从聊上的第一秒开始嘴就没停歇。说是聊天,其实基本是她在说,我在听,视频时目光必须与她对视,否则她会问我:喂,你在听么?反复地问,有一次我被问烦了,发出直指人心的呵斥:你嘴巴不会累,我耳朵也会累,我耳朵不会累,心也会累,累死了,死了算了,死了就不会累了……理科女硕士顿时呆住,终于住嘴。这次之后,她不再约我,我也不想再去招惹她。去年愚人节,她忽然在网上冒出来,祝我节日快乐,于是我们寒暄了几句。她突然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心里很阴暗?我说,我还行,你更严重。她说,我确实有病,我要不停地说话,来填补内心的极度空虚,句子与句子之间不允许有缝隙存在,不然就会,好像整个心腔被挖空,很荒芜的感觉……我去看了心理医生,我建议你也去看看。我说,不用啦,我就是自己的心理医生。她说,好吧,那你好自为之。之后我把她账号拉黑,彻底断了联系。

这个漫长的午觉里,我还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一个人形布偶,脸上被缝了两个纽扣,好像就是眼睛,一对死眼睛。这对眼睛看着我,视线却不在我脸上聚焦。我问,你在看什么?没有回答。死纽扣继续看着我。

我想起小时候,父亲每天都很晚回家。他喜欢喝酒,酒后脾气变得不好,掀桌子、摔东西是常事,也会打人。他有一根专门教训我的木棍,打断之后,换了一根金属的,像是废弃的铁管。打姐姐的次数比较少,他只要用手揪一下姐姐的辫子,后者就会踉跄到地上,哭出声来。对我狠一些,也许是因为对我的期望值比较高,毕竟姐姐是女孩,在父母辈们的眼里女孩子终究要嫁人,是替别人家养的。渐渐习惯了,每当父亲拿出棍子,我就配合地摊开手掌,仿佛在玩一种条件反射的游戏。就像按下开关,灯泡便会亮起来,拧开阀门,水龙头便会流出水来。就像吃饭要张嘴,就像夜晚天会黑。据姐姐说,我挨打时不哭也不闹,目光呆滞,如同一具没有生命的布偶。而我对母亲的印象,总凝固在她默默垂泪的背影。有一次姐姐告诉我,父亲打每个人的方式都不一样,他对母亲只扇耳光。姐姐那时的个头已跟母亲一般高,干起家务也铿锵有力,我最佩服的是她的记性,因为关于童年记忆,十有八九都从我脑中漏掉了。两年前在母亲葬礼上,姐姐回忆着很多关于母亲的事,我始终一脸茫然。姐姐很能干,一手操办母亲的丧事,我埋头协助、配合,眼前偶尔晃过父亲的身影,或闻到一缕酸臭的酒气,我故意让自己手脚忙乱,好像有做不完的事,只为不与他正面交锋。坐上火车的一瞬,我長舒一口气……

晚上我邀姐夫去饭馆喝酒。我跟姐夫不太熟,所以刚开始气氛有点尴尬,为了交谈顺畅,我故作轻松,讲了几个笑话,姐夫颇为配合,笑完之后,说,最近你们一家人都绷得太紧了,就应该喝喝酒,开开玩笑,放松放松。我们共喝了一斤白酒、半斤米酒,姐夫的酒量深不见底,我已头晕眼花、舌头打颤,他似乎半点醉意都没有。姐夫说他的酒量是祖传的,他爷爷九十多岁还天天喝酒,无酒不欢。

姐夫嘀咕道,你爸以前也老喝酒对吧?可能因为这个原因,你姐特别讨厌别人喝酒,我在家滴酒不沾,偶尔在外面应酬会喝一点,回到家要赶紧刷牙,不能让她闻到一点酒味。我叹气说,你也不容易啊。

姐夫问,你今天叫我出来喝酒,肯定有什么事吧?

我说,没事,就是家里有点闷,出来透个气……我姐说你最近变化挺大。

姐夫问,哪方面的变化?

我说,我也不知道,你自己没有感觉?

姐夫想了想说,可能因为家里有个瘫痪又痴呆老人吧,你都不知道小叶来之前家里乱成什么样子,鸡飞狗跳的,之前那些保姆啊,哎呀,算了不说了,反正小叶一来就万世太平了。

我有点怜悯姐夫,他应该早就对生活死了心,叶影的出现,让他产生了幻觉,误以为生活还有别的可能性。

我问,你就不怕吗?

他说,怕什么?我现在唯一害怕的就是小叶哪天突然不想干了,那咱家又得回到解放前喽。

我说,咳咳,有意思。

他瞪大眼睛,额上出现三条抬头纹,说,你们……你们真不愧是一家人,呵呵,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快去查一下你爸年轻的时候有没有在外面拈花惹草,搞出一个什么私生女……

说完这句,姐夫一头栽在餐桌上,不省人事。

我踉跄着把醉得跟死猪一样的姐夫拖进出租车,不知到家时几点。姐姐问,真醉了?我瘫倒在沙发上,说,他很厉害,装了一晚上清醒,终于扛不住……我觉得他是清白的,明天我去家政公司……

姐姐说,嘘,小声点,隔墙有耳。

我们朝父亲房间望去,灯早就灭了。叶影严格规定着父亲的作息时间,晚上十点钟必须熄灯,不能有丝毫懈怠。而屋檐下的其他人几点睡,活得好不好,她并不关心。我怀疑在叶影眼里,除了父亲,其他人并不存在。

我知道家政公司不太可能查出什么,血缘关系按理要去验DNA。想到叶影可能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妹,我心里产生一种甜蜜的荒谬感。但我知道这样的可能性极小。

其实姐姐、姐夫和我对叶影始终怀有一种共同的疑惑,却又极度依赖她对父亲无微不至的照顾。如果排除她与姐夫的暧昧,再排除血缘,我们就不得不接受一个最可怕的事实:叶影不正常。轻一点,可能脑子有病,严重一点,心理变态,甚至精神病。

在家政公司那里果然一无所获。姐夫为了洗脱嫌疑,主动联系了他派出所的朋友,得悉叶影亲人的一些信息。叶影父母均健在,她有一个哥哥在广州,是公立医院的一名外科医生,前两年把父母接到广州一起居住。我拿到叶影哥哥的手机号,打了过去。对方声音嘹亮,我仿佛看见一片安详的金色。

我代表家人向叶医生表示感谢,感谢他妹妹对我父亲的悉心照料。知道我是谁之后,叶医生的态度变得忽冷忽热。听得出他很在意这个妹妹,同时也充满无奈。他说,我妹妹很少跟我联系,我对她关心太少了……她现在过得好不好?我说,作为哥哥,你真的应该多关心她一点。叶医生赶紧问,她怎么了?我说,我就是想问问你,叶影的身体是不是……

叶医生说,什么意思?你快点告诉我,她到底怎么了?

我说,没事,我就是好奇,一个柔弱女子的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能量?我感觉她的能量超过十个我。

叶医生说,你是说她身体挺健康是吗?那我就放心了。她原来身体不好,总掉头发,整夜整夜睡不着,根本没办法上班,去医院也查不出什么毛病,我知道,她是伤心过度,是心病。

我说,什么心病?

叶医生叹气道,她以前有个男朋友死了。这事都过去好几年了,她一直没办法走出来,我和爸妈都很担心,什么办法都试,都没什么效果。心理医生也看了,建议她去旅游散心,她不想去,就把机票和旅游团给她订好,逼她去。她虽去了不少地方,但没心思看风景,没留下一张旅游照,回来仍旧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最后一次旅游,她去了海南,在一个海边度假村待了一个多月,晒得黑黑的,眼睛恢复了一点神采,对我说,自己再也不能浪费生命了,我很高兴,以为她终于走出阴影。她第二天就去人才市场找工作,专门挑最脏最累的事情做,洗厕所,处理泔水,医院护理,照顾植物人,我们怎么劝都没用。神奇的是,她干这些活儿过了一段时间,整个人精神焕发,变开朗许多,而且不失眠也不掉头发了,总之慢慢活了过来,非常不可思议。我和爸妈都没法理解,但也只能由着她去,只要她好好活着。

晚上躺在叶影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父亲在隔壁打着匀称而纯真的呼噜。我敲开姐姐的门,她也还没睡。我向她要了一根绣花针,打算撬开叶影床头柜抽屉的锁。姐姐问我什么时候学会撬锁,谁教的。我说自学的,一点都不难。姐姐用一种委屈而暗哑的嗓音说,你为什么要学这个?我真的不懂你每天在想什么!

我撬锁的技术不错,很轻松地弄开了那个抽屉。抽屉里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日常物品,指甲剪、万金油、发夹这类东西,还有一个便签本,可惜上面没写一个字。唯一有点可疑的东西是一份旧的剪报,日期显示为五年前,报道一则本地的凶杀案,标题是《馄饨店杀人事件》。我看完后,把抽屉合上,锁好,一切像是原封不动的样子。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事实上我一宿没怎么睡。我这两年一直在为吃不吃安眠药而犹豫不决。我有个大学同学因为考研不顺利而经常失眠,医生给他开了一些安眠药,他吃了药可以连续睡满8个小时,后遗症是经常忘事,恍恍惚惚。有一次出门穿错衣服,把女朋友的百褶裙当成裤子套在西装底下,他没想到自己会因异装癖而出名。他女朋友很善良,一段时间都不忍心跟他分手,他感到愧疚,把安眠药全部倒进抽水马桶冲走。他发誓永远不再吃安眠药,他父母给他尋遍各种偏方,我最后一次见他,他整个人肿成两倍大,反应迟缓,眼圈乌黑,满屋子中药汤的味儿。他女朋友最终还是离他而去,嫁人生子。

我在客厅假装看电视,寻找跟叶影聊天的时机。昨晚姐姐再三告诫我,叶影是世上离父亲最近的人,一定要想方设法了解她,以确保父亲的安全。姐姐眼中除了血丝,还有泪光。她对我委以重任,要我严肃对待。从早上到下午,我在沙发上横一会竖一会儿,手握遥控器,不停换台。电视剧里的人,哭哭笑笑,走走停停,生活得相当热烈。时间在流逝,我告诉自己,必须在他们下班之前找到机会。

父亲的房门半掩着,叶影坐在床沿,用手在父亲肚脐上按摩,顺时针、逆时针,然后再顺时针、逆时针,她的手像一只永不疲倦的陀螺,没心没肺、无情无欲地旋转,轻柔无骨的幻影,又一次震撼我。叶影听到脚步声,头和脖子微微一动,手没有停。

墙上贴着一张纸,手写的字,有关父亲的作息安排和注意事项。我读着:……定时协助翻身、变化体位是预防褥疮的有效措施;白天2-3小时,夜间4-5小时翻一次身,左、右侧翻交替进行,侧身不能少于半小时;翻身后立即按揉受压突出部位,或热敷或理疗,改善局部血液循环……

叶影听到,手仍在打旋,没有半秒的停顿。我觉得她的速度与轻重度已精确到仪器的水准,非人类的水准。她是一台不断运转的机器,永不停歇的流沙。

我说,小叶,你不累吗?

叶影用后脑勺说,不累。

父亲仰躺着,四肢松软,眼睛眯着,半睡半醒的状态。我听到叶影的声音说,你应该跟你父亲多一点交流。她说话的时候,头不回,手不停旋转。

我说,我不懂得怎么交流,而且他已经不能说话了。

她说,不一定要用语言交流,你可以用眼神,你可以抚摸他,抱他,你们不是亲人吗?我觉得你们全都很奇怪,明明是一家人,身体却离得远远的。

我说,我很感谢你,不过我家的事情你不一定懂,就像你家的事,我也不一定懂,对吧?

叶影的手终于停下来,只停了一秒。她说,你们不要一直说感谢的话,也不要夸我,我只是做好一份工作而已。

我说,我记得我爸以前从来不笑,现在经常笑,笑得像一个婴儿,我真有点羡慕他。他现在什么都不记得,应该也就没有痛苦,也不会内疚,因此也无所谓善恶。他会一直这样下去多久?

叶影说,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而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去想这个问题,你应该做的就是珍惜生命,活在当下的每一刻、每一秒。

我说,从理论上讲,无论我们怎么度过时间,时间都会流走,也就是说,珍惜生命,是一个空洞的讲法,没有任何意义。

那你觉得什么有意义?

……

你喜欢大海吗?

我对大海没有感觉。

我喜欢海滩上的细沙,凉丝丝的,一粒沙,非常细非常小。而无数的小小的细沙,组成无边无际的海滩,还是凉丝丝的。我躺在上面,什么也不想,后来睡着了,醒来感觉脸上也凉丝丝的,原来是我的眼泪。我摸着细沙,感觉很舒服,但稍用一点力,手就会陷进去,它们太软了,而且它们始终沉默,凉丝丝的沉默。

沉默如谜?我想起一首歌。

不,它们就是时间。叶影说。

我看着叶影的后脑勺说,其实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父亲,他的身体在这儿,他的灵魂去了哪里?

叶影的后脑勺说,身体就是灵魂,灵魂就是身体。

我说,是吗?也许是吧,但我觉得,身体也可能只是一个房屋,灵魂寄居在房屋里。当房子老了,又旧又破,无法再修补,灵魂就会考虑搬走。有的灵魂比较干脆,一次性搬完,有的灵魂磨磨唧唧,一点一点搬,甚至要搬好几年才能搬完,咳咳。

我看到叶影的后脑勺微微摇晃,听到她也咳了咳,轻轻地,试探性地咳,像是被我传染,或在模仿我。她说,你脑子里的东西很奇怪,照你的意思,死亡就只是搬家,而你父亲这样的病,是灵魂在一次一次地搬家,对吗?

我说,你的理解能力非常棒,是的,我父亲搬了那么多次,每搬一次,就少掉一点对这个世界的记忆与念想,但他现在还舍不得全部搬完。他的身体,也就是这个老房子,目前已经很空了。当然,我说的只是一种理论,一种可能性,事实上还无法验证……

她的声音坚硬起来:对不起,我实在无法认同你。老房子这个比喻太随便了,我觉得应该是圣殿,每个人的身体都应该是一座圣殿,都非常神圣,非常宝贵,你父亲虽然老了,瘫痪了,虽然不记得发生过的事,也不认得你们,但他活着,会呼吸,会吃饭,会笑。人只要活着,就有意义,因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笑了起来。肩膀跟着抖动,能听到衣物摩擦的声音。

她问,你笑什么?

我说,每个人的身体都是一座圣殿?那么你的呢,你的身体也是圣殿吗?你连吃饭都没好好吃,我一直在观察你,你今天一粒米都没吃。

她说,今天是例外。

我问,今天是例外,还是,你自己的身体是个例外?

她没回应。

沉默了许久,我叹了口气说,你觉不觉得我很软弱?

她说,软弱是好事,因为软弱才能体会到别人的软弱并给予帮助。我也很软弱。

我说,你讲得真好,听起来很有道理。

叶影说,这不是我发明的道理,我在一本书上看来的,我不记得书的作者是谁,只知道他是一个研究心理学的,他花了很多时间去给地震幸存者做心理辅导,帮助他们从阴影中走出来,我不知道他们后来走出来没有,我只知道这个写书的人,死的时候还很年轻,是病死的。

我说,每个人都会死,但我感觉自己从来就没活过,一天也没活过。我的生活是假的,是纸糊的。

叶影无论说话还是聆听,手的动作丝毫不受外界影响,这使我觉得她并没有真的在跟我聊天,她更像在说梦话,父亲就在她的梦里,梦里他正在给父亲按摩。至于我,是在她的梦里还是梦外,就不得而知了……不知过了多久,叶影的手停止打旋,为父亲掖好被子,转过身对我说,你还是太爱自己了。

我说,你呢,你不也是太爱自己?

叶影说,你说得对,每个人都夸我善良,只有我知道,我的善良是廉价的,我所谓的高尚其实是虚伪。

我说,但你每天都睡得很好。

她说,是的,我现在很满足,我很幸福。

我再次想起那个满屋子中药味的大学同学。我说,其实我跟你一样,都想找个什么东西,把时间混过去。

她说,不要以为自己很了解我。

我一直看着她。

她说,不要以为这样一直盯着我,就会了解我。

我说,我背上有一个碗口大的疤,平时不痛不痒,我常常会忘记它的存在,就算洗澡也不一定会摸到它,偶尔摸到,感觉它像个浮雕,其实它不过是一块翻出来的肉,可惜翻出来,就再也收不回去了。我完全不记得它是怎么来的,也忘了它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我问过姐姐,她记性很好,几乎记得所有的事,唯独不记得这个疤。

她说,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我说,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她说,可是,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说,我告诉你,就有关系了。

她摇着头,笑了。

我说,我过两天就回去了,谢谢你把我爸照顾得那么好,但我觉得啊,你偶尔也要偷个懒,让自己喘口气。

她说,我一直在喘气。

我说,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说,我一停下来,就浑身不舒服。

我说,我每天都不舒服。

她说,那样好吗?

我说,无所谓好不好,慢慢就习惯了。

她说,我不想习惯不舒服,我想好起来。

我说,有道理,我明白了,你跟我不一样,你还有救。

她说,我们绕来绕去到底要说什么?

我说,只是聊聊,混一混时间。

她说,我很忙。

我说,你再忙,也不能忙得连饭都不吃。

她说,今天是个例外,你父亲长褥疮了,是我没照料好,我罚自己禁食一天。

我说,好吧,希望是个例外。你这样做,可以让自己舒服一点对吗?

她说,是啊,就像你说的,我还有救,我對自己还有办法。

吃过晚饭,姐姐、姐夫悄悄把我拉进他们卧室,问我情况怎么样。我没告诉他们叶影禁食的事。我说,你们可以放心,没什么问题。他俩听了都很高兴。后来姐姐坐在沙发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剧中人轮番发出笑声,就像一个一个被挠痒痒。姐姐发出跟剧中人一样的笑声,就像从电视里伸出一只长长的手,挠在了姐姐的身上。姐夫从浴室出来,吹起了口哨。我感觉他俩会高兴好一阵子。但这有什么用呢。

叶影待在厨房时,我溜进了父亲房间。我是来道别的,所以有些紧张,手握拳头。父亲双目半睁半闭,嘴角是微笑的形状。我说,爸,我要回去了。父亲没有回应。我等了一会儿,继续说,爸,我要走了,或者说,我要离开这里了。我变得这么啰嗦,是因为在父亲面前,没有信心把意思讲明白,于是加入了诠释。爸,我要回到那个很远的地方,那个夹在几个冒废气工厂中间的一所无人问津的大学里,而且我随时会被下岗,下岗这个说法也许已经过时,淘汰?辞退?炒鱿鱼?同义反复,一个意思用不同的说辞表达几遍,本身的意思会放大,还是被稀释?也就是说,我随时要另寻他路谋生,谋生,就是活着、生存,我没有信心,无论对活着,还是对谋生,还是对生存,我都没有任何信心。爸,我想过了,每个人都只能有一个活法,你也只有一个,你选择了这个,就等于放弃了其他,也就是说,每个人都只能成为一种人,即使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不同的你,但你仍然只能是一种人。你看,我是来道别的,却说了这么毫无意义又扫兴的话,爸,不管你能不能听懂我的话,我都想跟你说,其实我有一肚子的话想跟你说,虽然都是废话。我可不想抒情,我血管里流着你的血,我没必要抒情……不知过了多久,叶影站在我身旁,像陌生人那样新鲜,除了她的手,轻柔如幻影,她的脚,仿佛还没有长出脚步声。她递给我一张纸巾,说,你早就该哭出来了,很好,这样很好。

我背着来时的那个黑色双肩包,一个人去火车站。火车站旁的那家馄饨店,依旧生意兴隆。我找了一个空位,要了一碗馄饨。昨晚没睡好,前天晚上也是,估计一辈子都会这样。可能是这个原因,我的嗅觉有点混乱,感觉这碗馄饨的味道跟以前不太一样。老板依旧系着那条脏脏的围裙,有一片污垢像是反光。

馄饨吃了一半,实在吃不下去,看看时间还早,就坐着,什么也不干。有个腋下夹着公文包的男人走进来,问我,你吃完了吗?我说,没有。这个男人挥手喊老板,老板一路小跑过来。他们一齐看向我。我一动不动,盯着围裙上的那片污垢。在它的反光里,我一动也不动,就像要在里面度过一生。

张漫青,女,1974年出生,现居福建厦门。作品散见《中篇小说选刊》《西湖》《山花》《上海文学》《长江文艺》等刊。入选2019年“中国年度短篇小说作品”。出版诗集《失眠犯》、小说集《壁虎大街》、长篇小说《走米》《此处死去几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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