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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二十世纪“屈原戏”

2022-02-25郭丰涛

雨花 2022年12期
关键词:渔父屈原戏剧

郭丰涛

屈原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精神典范,其人格精神及文学成就沾溉百代,影响及于文学、绘画等诸多艺术领域。戏剧方面,屈原形象,隋唐即已见诸“水傀儡戏”“优戏”等早期戏剧形态,至元明清,体制完备的“屈原戏”逐渐形成且益发繁盛。时入二十世纪,屈原再次被援引入戏剧文学,诞生二十多部屈原题材剧目,几乎囊括诗剧、话剧、歌剧、传统戏曲(如京剧、越剧、曲剧)等中西戏剧文体。

有关屈原的素材,主要来自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以及屈原的作品。司马迁确立了屈原四个重要的人生节点:朝堂的政治生活,屈原身负制定法令与执行外交政策的政治使命;朝堂遭谗,在靳尚、郑袖的联合设计下,屈原遭到怀王的不信任,人生陡转;屈原被贬逐,行吟泽畔与渔父、郑詹尹对话;屈原投江。这些人生节点成为剧作家截取的重要场景,创作方法则主要有以下三种:

一、《楚辞》文本的戏剧还原。这种创作方式,古代“屈原戏”已采用之。如郑瑜《汨罗江》,“则以《离骚》经作曲,读原文一段,歌曲一段”,又如汪柱《纫兰秋佩》,“本屈原《离骚》‘纫秋兰以为佩’”而成。二十世纪“屈原戏”也存在将《楚辞》文本戏剧化的剧目,其中《渔父》《卜居》两篇最受青睐。止戈话剧《抱石投江》就是将这两篇作品的情境加以戏剧化,剧中开场屈原遭逐气闷,首先寻郑詹尹占卜,而后又找渔父谈心,最终不听劝导投江。侯枫歌剧《屈原》借用《渔父》篇,屈原梦中与渔父一番倾心对谈。该剧的特别之处是将屈原“宁赴湘流葬身鱼腹”写实化,当渔父离去时,一条“银鳞巨口长大的”鱼怪出现,屈原再次与鱼怪进行了一番有关“清浊”的对话。奚仲琪诗歌剧《放逐交响曲》,则将《九歌》描绘的“山鬼”“司命”等神鬼拟人化为屈原的敌人,胁迫屈原,最终东君出而众鬼歇,其后,依然沿用《渔父》篇,渔父劝导屈原未果。《卜居》乃屈原与郑詹尹就“出处”问题的对谈,《渔父》则是屈原与渔父有关“清浊”“醉醒”的讨论,本身具有戏剧的场景,另外关乎屈原对于维持自身道德的高洁与狡诈他者、恶浊社会如何相处问题展开的思索。二十世纪,伴随知识分子自我意识的觉醒,如何在动荡的社会中坚守自我主体的意志,屈原所面临的困境无疑也成了他们所关注的课题。其余如《离骚》《橘颂》《九歌·少司命》《远游》《怀沙》《悲回风》等篇目亦常被引入剧目。

二、去历史化。所谓“去历史化”,就是剧作者没有直接去写战国末年人们熟悉的那段历史,屈原所活动的规定性情境也不是楚国的朝廷庙堂,而是安排在一个全新的“非政治化”空间,重在艺术虚构。郭沫若独幕剧《湘累》,将整个故事背景置于洞庭湖上的小舟,主要演绎屈原、女媭、舟子三人之间的对话,其中“政治与放逐主题已然被降低为偶然的、模糊的和混乱的回忆中的描述”,而将重心放在屈原对于诗歌艺术、对自我意志的发抒。王显廷独幕剧《怀沙》,故事背景亦搬到“荡漾在汨罗江上”的小舟,屈原出场即与女媭“俱含泪意”,不过这伤感绝非缘于屈原在宫廷权力秩序中遭受贬逐,而仅仅是无法面对多年费心培育的蕙兰的衰谢。王茨荪独幕剧《汨罗江畔》则以汨罗江畔渔父的梦境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时间设定在唐肃宗年间、李白死后的深秋初冬的子夜,相隔千年的屈原与诗仙李白被安排同框,互相讨论出处以及诗歌艺术等问题。看似荒诞却又合乎梦境之逻辑。新时期,盛和煜湘剧《山鬼》依然将屈原从楚国朝堂中拉出,安排在一片“化外之民生活的蛮荒之地”,让屈原因一次偶然的机会闯入原始部落,并阴差阳错地当上部落首领,从而展示两种不同理念的文化碰撞。屈原一向被视作“忠君爱国”的典范,通过“去历史化”的手法,可以让屈原摆脱这一固定的传统叙事,从而赋予创作者更大的创作自由,去呈现屈原形象新的维度。

三、“失事求似”。所谓“失事求似”,乃郭沫若创作历史剧《屈原》时所提及的原则,“事”指的是史实,而“似”强调的是艺术之境中的“似”。这类剧目大致遵循《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奠定的叙述框架,将屈原活动的重心置于庙堂政治中,一方面强调屈原卓越的政治能力,尤其是合纵的外交政策,另一方面则更注重挖掘屈原的时代精神。郭沫若的《屈原》通过移动时空、改造事件,最终将原本“一家之臣”的屈原改造成爱国爱民、代表时代潮流却遭受奸人陷害的现代悲剧英雄。高佩琅话剧《屈原》则在展示屈原卓越政治才华的同时,为屈原增加了前所未有的私人性情感,使得屈原的形象更为立体、丰富。而且,当屈原遭逐后,他也不只是单纯地发抒“哀民生之多艰”,而是真正走向街头,力图“唤醒国魂”,应和了“九一八”事变后有社会责任感的知识分子对于现实的关怀。新时期,吴双话剧《春秋魂》将主要精力放在正面描写屈原的朝堂生活和政治斗争,不过剧中屈原的政治理想,已然跳脱“忠君”的范畴,不再是封建时代的“存君兴国”,乃是“和三楚大地、人民、故土融为一体的,他的高尚的人格是和民众血脉相通的”。重点凸显屈原政治改革家和伟大的人道主义者的形象。显然,“失事求似”镌刻鲜明的时代烙印,深受时代局势的影响。

相较“水浒戏”“三国戏”“西游戏”等剧目类型,屈原题材戏剧可以开发的叙事空间较窄。那么,屈原被历代剧作家追捧,实不在情节,而是其在作品中所构筑的自我/他者,以及正义/邪恶的二元抒情模式,为受时代与命运压迫的知识分子倾泻情感提供了窗口。由之,形成了屈原题材剧目一个重要的美学特征:重于抒情。

1920—1930 年代的“屈原戏”,除了高佩琅六幕话剧《屈原》外,其余剧目均为短制,如《湘累》《怀沙》《抱石投江》等,主要用来发抒情感,没有戏剧延展所需的情节。即使待到郭沫若历史剧《屈原》,亦被论者指出抒情溢出情节,特别是第五幕中的《雷电颂》,“无论是从浪漫抒情的诗学,还是戏剧学的情节来看,这段物理时间长达半个小时的独白,都逸出了戏剧的情节进程,它占据的叙事时间极少,以极大的情感密度突破了以行动为旨归的戏剧时间,事实上形成了情节的中断。”虽然古今“屈原戏”都重在抒情,但抒情指向大有不同。传统士人在儒释道的文化规范下,借助屈原的悲剧遭遇发抒科场坎坷、“忠君”之心不为所察的悲愤情绪,然而,从未对这一造成他们困境的体制做出深层反思或是抵抗,因而,剧中屈原死后,即使让屈原“成仙”或是“还魂”,也仍恋恋不舍其君。二十世纪,新的文化规范引入,传统的儒释道思想遭遇了西方文化的冲击,传统中国整体上开启现代转型之路。当跳脱传统“君—臣”的儒家权力体系,屈原便呈现出别样的现代特质,而且镌刻着鲜明的时代特征。

中国文艺,一向讲究“温柔敦厚”的美学传统。古代“屈原戏”虽然借屈原发抒“才士不遇”的愤懑与感伤,但要“不失风人忠厚之旨”,所谓“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因此,古代“屈原戏”整体呈现温润、中和的古典美学特质。时入二十世纪,伴随社会、思想的巨大转型,“屈原戏”摆脱古典“温柔敦厚”的美学特质,初期流露浓郁的“哀而伤”的审美特质,三十年代后,因民族危机的加重,“民族—国家”、抗战、革命等话语的介入,“屈原戏”呈现出“怨而怒”的特征,承载了前所未有的政治激情,展现出阳刚健劲之姿,实现了由丰富走向统一而后突破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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