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芳
2022-02-25孙孟媛
孙孟媛
我曾经无数次想象,我搬进这个回迁小区10 号楼1 单元902 室前,她那慌忙的样子。她一定是坐在447 路公交车上最后面的位置,抱着她那各处都磨得发白、早已不硬挺的黑色背包,把戴着暗红色毛线帽的头急躁地往前探着,盘算着是否能抢先占据几个令她满意的柜子。
那晚,我裹着长到小腿的羽绒服,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和背包,跟着手机导航吃力地往前方的回迁小区走。要不是理智告诉我这是在北京,我几乎以为自己身处西北边陲某个小县城的城郊。在这距灯红酒绿甚远的郊区,城市里的一切繁华都被抹净了,几个回迁小区立在北方荒凉的土地上,在冬夜里更显孤寂。
在网上浏览了大量的租房信息后,我选择了这里。这是北京西北部的郊区,虽然位置偏僻,但有公交车可以直达我上班的地方,况且这里租金便宜,在这里租住三个月的费用只够在市区住一个月。租房中介早已在小区门口等着我。小区里的楼不多,可小路弯弯绕绕地挤在电动车和自行车的缝隙中,令人难以走得畅快,我还没来得及记住路,就进了10 号楼1 单元902 室。
我用最快的速度把屋子打量了一遍。客厅里没有任何家具,或者说任何家具都放不进这狭小的空间里,连窗户也没有,卧室、厨房、卫生间紧紧环绕了一圈,把这狭小的客厅围堵在其中,若是各个房门没有打开的话,在这客厅里便分辨不出白天和黑夜。我推开了那间朝南的卧室,看到落地窗融在黑夜里,这是我接下来不知需要住多久的地方。如果留学申请能有好消息的话,我就不必在这里住太久。
我退出来,中介站在客厅里,一言不发,似乎在等我说出那个“行”字再开口说话。我记得在我交押金和三个月的房租之前,他是很能说的。
我看了看墙角鼓鼓囊囊的两个大蛇皮袋和厨房里还未归置好的锅碗瓢盆,问道,已经有人住进来了吗?
是,他用手指了指那面墙,这间小点。
我用手指敲了敲那面墙,发出空洞的回声。这是隔开的吧?
嗯,原来是一室,后来改成了两室。这间便宜点。他倒一点儿都不含糊。
哦,住的是?
也是一个姑娘……刚搬进来。
我长舒一口气。我不喜欢人多,当时和中介聊的时候,我希望他能帮我找一所两居室的房子,强调室友也必须是一个姑娘。在有限的生存空间里,对同住的室友做出限制是必须的,我知道很多人都会要求室友的年龄、职业、爱好等,这些我都没提。
我进来还不到五分钟,她就到了。电梯门打开,随后钥匙插进锁眼,稀里哗啦地开着门,不难察觉她的匆忙与不熟练。我还没调整好面部表情,门就被打开了。她背着黑色书包,戴着粗糙起球的暗红色针织帽冲了进来。我嘴角的微笑没有扬起来,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她也愣住了,带着尴尬的笑对着我和中介点了点头,然后问我,住哪间?
我的目光慌忙从她那不白还夹带着几处褐色的牙上收回,一指,这间。
收拾吧。她说完,立刻进了厨房。
我听到了厨房里柜子一开一合和锅碗瓢盆撞击的声音,这才回味起刚才与她会面的情景。她那暗红色针织帽最先跳进来的时候,我依旧沉浸在对一个陌生姑娘的好奇中,然后看到了包裹着她躯干的驼色棉袄、灰色裤子和一双满是褶皱的皮革靴子,厚重的衣服难掩四肢的粗糙,我的瞳孔跳动着,直到看清她的脸,那分明不是一个姑娘的脸。她的白皮肤难以掩饰她已五十岁的年龄,或许她本人从未想掩饰过,只因暗红色的帽子在头上喧宾夺主,让人一时辨不清她那光秃秃的脸,她双颊的肉和几条不断隐藏的皱纹一同下沉到了腮处,让人觉得她是一位口中时刻嚼着糖块的妇人。
我把充满疑问的眉毛和眼睛对准中介。他看出了我的疑问,临走前轻声解释,那个姑娘说,她妈偶尔来这看看她。
我不置可否,自顾回房间紧锣密鼓地收拾行李,隐约听到门外也在紧锣密鼓地收拾着。待我从房间里出来,拥挤的客厅布满了她的各样家什,只留出通向卧室、厨房和卫生间的过道。一张饭桌摆在中间,四周围着几张塑料凳子,它们占据了客厅的大部分空间。饭桌是近些年来已不太常见的折叠桌,褐色木头纹路的人造板桌面,被两两交叉的钢管桌腿支撑着,那桌面有几处磕碰,四角的漆也早已脱落。我抱着餐具走进厨房,只见两口大锅稳稳地坐落在灶台上。我四处翻找着能够放下餐具的柜子,却发现柜子里装满了碗筷、调料、成袋的大米和粉条。最后,我只找到了一格位于最底部的抽屉,把餐具胡乱塞了进去。
无所谓,我对于公共空间的占有意识不强,有一格能放下餐具的抽屉就可以,卧室里还有一个柜子,足够我用了,毕竟我只带了几件冬衣,没什么家什。
我是在警察上门排查的时候知道她名字的。她从厨房里跑出来,在那张流动人员登记表上写下了“王桂芬”三个字,然后在下面一行写了“刘芳芳”,刘芳芳当时不在。她搬了两张塑料凳子摆在警察脚边,警察没有坐,推门看了看两间卧室。她在一旁跟着说,主要是为了照顾女儿刘芳芳。
最开始的那段时间里,我真的以为王桂芬是从东北过来照顾女儿的,渐渐地,我发现刘芳芳根本不需要王桂芬的照顾。刘芳芳每天早出晚归,几乎吃不上王桂芬做的饭。而且,租房中介说的“她妈偶尔来看看她”这句话是骗人的,不知道是刘芳芳骗了中介,还是中介骗了我。我、王桂芬,还有刘芳芳,我们三个人一直生活在拥挤的902。
王桂芬每晚都要做饭。我晚上下班回来,常看到王桂芬在厨房忙来忙去,那种被热油激发出来的肉和菜的香气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凝聚得越发浓郁。饭菜做好后,她从不立即去吃,她从黑色书包里掏出一个玻璃饭盒,先把米饭装进去压实,再在米饭上铺上一层菜,而后拿着筷子小心翼翼地拨来拨去,让这一盒食物显得好看一些。一切都整理妥当之后,她才坐到客厅里的旧饭桌旁,大口吃起来。玻璃饭盒里盛的饭和菜不是留给刘芳芳的。我在刘芳芳出门后的早上打开过冰箱,玻璃饭盒还在,饭和菜也都在。
我没有问过王桂芬,我们搬进来后,一直保持着点头之交。谜底是在447 路公交车上揭开的。我工作的这个创新园,有不少年轻人和我一样,租住在西北部的回迁小区,坐447 路上下班。因为人太多,我从来没能在这趟公交上捞着个座位。那晚,我下班后,照常挤进公交车。趁着堵车停下来的间隙,我奋力向公交车的尾部挤去,只为可以获取多一点的空间。我像土拨鼠一样,探出头的同时看到了王桂芬。她正坐在最后一排看着我,眼睛在暗红色的针织帽下面闪着光,怀里抱着黑色的书包,端坐着。我像看到救星一样,挤到她旁边,抓住她座位的椅背。
这么巧。她说。
是,我每天都坐447。
我也是。她的声音明显提高了。
哦?每天?
你知道上地的那家连锁酒店吗?那里是始发站。
不知道。
我在那上班。
做什么?
保洁员。她说得很快,语气中多多少少带着一丝骄傲。接着补充,优秀保洁员。
我笑了笑,腾出手来,给她竖了一个大拇指。我想到客厅、厨房和卫生间总会被她擦得一尘不染,她总是有用之不尽的黑色塑料袋,并不厌其烦地套到每一个垃圾桶上。我指了指她的黑色背包,问她是不是每天都用玻璃饭盒带饭。
她点点头。
在这满是年轻人的公交车里,她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下了车,我们一同往住处走。我不知道说什么,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快走到小区门口,她突然说,我在北京七年了。她说“七年”的时候吃了一口风,我听到“噗”的一声。
那您对北京挺熟吧?我问道。
还可以吧。我住过好多地方,回龙观,你知道吧?还有南边那几个村……
不知道。风很大,吹得我脸疼。我看她往下拉了拉帽子。
她说,北京太冷了,不是吗?
因我没有和她抢占柜子、冰箱和客厅,她对我放下了戒备。我们的相处超越了北漂的合租规则,每每想到这,我也很惊讶。北漂合租者之间的关系似乎就应该是冷漠的,各人保护好各自的阵地,绝不在出租屋内消耗感情。离开这里后,我才明白保持这样互相冷漠的关系才是正确的,毕竟到头来大家都会各奔西东。而我们却打破了合租界限,这让我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消化这份感情。我知道这很大程度上是我自己造成的,因王桂芬的存在,我们的出租房有了烟火气息,那种饭菜的香和热安抚着我孤零零的心,也安抚了北京的寒夜。我承认我对王桂芬产生了一丝依赖的感觉,这种依赖的情愫让我不由得对她越来越好奇。
渐渐地,我收集了很多有关她的信息碎片。她来自辽宁农村,丈夫在刘芳芳上初中的时候就去世了。这事不是她告诉我的,是刘芳芳说的。刘芳芳说,她爸死得很惨。我迫不及待地问,有多惨?他死在了天还没亮的时候,那时他起早贪黑地干活,装卸砂石料,三轮摩托车翻了,车和砂石料压在他身上,他被压死了。刘芳芳说,要是在白天,他爸就死不了了,但天还没亮,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我安慰刘芳芳,她接过我递去的纸巾,攥在手心里。“我跟他说,别让他起那么早,他不听,怪谁呢?我爸当时就掉钱眼儿里了。我高中毕业后就来北京工作了,不久,我妈也过来了,她在东北没亲人了。”她继续说。
我问刘芳芳是做什么工作的。她每天到深夜才回家。
刘芳芳让我猜。我猜不到。
刘芳芳似乎故意逗我,告诉你吧,我在北大。
北大?我表现出吃惊和疑问。
刘芳芳很满意我的表现,“扑哧”一声笑了,我就知道你会吓一跳。
在北大当老师吗?
她摇了摇头,说她的工作很甜,她在北大附近的奶茶店上班。
刘芳芳确实给我带过两次奶茶。她告诉我那是她放错了料的,红豆放成了珍珠,顾客要求重新做,她就把做错的奶茶带了回来。我在她面前非常认真而快速地喝了下去,并告诉她,这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奶茶。她很开心,头一歪,黄眉毛一挑,说她做的奶茶是全世界最好喝的。我说,是真的。她还说她给店里付了赔偿款。我把杯子的封口撕开,把里面的珍珠全部倒进嘴里。
我和王桂芬、刘芳芳熟悉后,一直保持着互赠食物和互相问候的友谊。王桂芬教我做了鸡蛋酱,用料是鸡蛋、甜面酱、大葱、花椒粉。那些天,我每天晚上都就着鸡蛋酱吃清水面。她们母女俩还带我赶了一次集。刘芳芳骑着电动车,我和王桂芬在后面追着。赶集的地方离我们小区不远,在南面另一个回迁小区的旁边,外面围着好多电动车。里面有一大片洼地,地面已被冻得很硬了。尽管地面硬实,可人们挤在其中,依旧有一种被飞扬的尘土包裹着的感觉。王桂芬在那些花棉袄棉裤上扫视了很多遍,给刘芳芳选中了一件棉袄,刘芳芳不要。她自己看中了一条棉裤,磨破嘴皮,从八十元杀价到五十元,终于用红塑料袋子装好,拿走。王桂芬转战到调料摊前指挥摊主装调料,我和刘芳芳蹲在地上装粉条。花椒、大料、香叶的气味混在冷气里,钻进鼻孔里,顶到了脑门。我想世间调料摊的气味大致都是相似的,人从生到死,闻的都是这样的味,活着的味,有点儿呛。我们三个人在这洼地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我从没想到,北京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还有这样的集。
就在赶完集的一周后,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起因是水电燃气费。王桂芬在看到水电燃气费的账单后,不停地感叹,在回龙观和南边村里住的时候,从没花到这么多钱。她说给我听,我不作表示,给刘芳芳转了我该承担的那部分。那时,我在灶台上煮小米粥,她不停地过来看,最后告诉我,用燃气煮粥太浪费。当晚,她敲门进了我的房间,告诉我,不要再开暖气了,你的屋是南屋,有太阳照着不冷。小区里没有通大暖,取暖靠天然气壁挂炉,各个屋子都有暖气片,自己打开就行。我看她穿着棉袄棉裤,整个人鼓鼓囊囊的,而我只穿了一件毛衣,当着她的面关上了暖气。第二天我洗澡时,她不停地敲门。我没有给她开。我洗完出来被吓了一跳,她就站在卫生间门口盯着我,急躁地告诉我,不要再开暖气灯了!开门瞬间袭来的冷气让我气不打一处来,我反驳她,会冷的!她在我身后大声喊,实在冷的话,就开一个,反正你不能开两个!回房间的时候,我瞥见刘芳芳坐在床边,低着头。
因这三件事,我很少和王桂芬说话了,王桂芬也很少和我说话。
之后有一天,我下班回来,推开门,一个男人正从我们的卫生间里出来,手上湿漉漉的,看到我,尴尬地把双手在裤子上抹了抹。我惊慌失措地退到门外,看了看门牌号。没错。王桂芬从厨房里跑出来,跑到我面前,那个男人退到她身后,她的手上还拿着铲子。她说,这是我……老头儿,然后用左手接住了右手铲子上滴下来的油和水。她那尴尬的笑和我们初次见面时的笑一模一样,我又看到了她那不白还夹带着几处褐色的牙。我向那个男人打了招呼,在他的黄牙全部向我展示出来之前,我慌忙钻进了房间。
我听到王桂芬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那个男人的脚步来来回回,盛饭端菜。
此刻,我没有勇气打开房门,没有勇气在他们面前穿行。我僵坐在床上。老头儿?王桂芬在介绍那人时竟然用了“老头儿”这个词,她似乎还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她丈夫去世多年的事,或许她觉得自己不适合说出“男友”“对象”这样的词。但是“老头儿”是在怎样令人安心的亲密关系中才能使用的称呼啊,是长年的相伴,是决心相随直至老去的那个人才可以用的呀。我也疑惑,在这需要和不同的陌生人不断争夺空间、和女儿同睡一张床的生存环境里,他们是怎么恋爱的,他们在什么时候、在哪里进行情侣间的亲密接触……同时,我为王桂芬感到担忧,虽然王桂芬长得不怎么样,也很小气,但是那个男人绝对配不上她。
我从未见过像他那样丑的男人。我一米六多的身高,看他时,竟然是俯视的,我猜他一米五都不到。他穿着看起来不合身的外套和裤子,红色毛衣领口早已磨破,他的头和手都很大,和身材极不匹配。他的背看起来很驼,导致脖子和脸都向前伸着。那张脸黑得发乌,单眼皮,眼角向下,遮住了大部分的黑眼球,使他拥有了相当猥琐的眼神。他开口说话时,会露出很多牙齿,他的牙很长很黄,和他的脸一样向前伸着。他和王桂芬站在一起的时候,王桂芬显得很高大,还发着白光。
那个男人来了很多次,都是在刘芳芳不在家的时候。我和他打了很多次招呼,他帮我们修好了厨房的灯,还帮我清洗了一次空调。她摞了三个塑料凳子让那个男人站上去,她在下面扶着,抬头看着。他是干空调维修的。这是王桂芬说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骄傲的神情,和那晚她说她是保洁员时,神情语气一模一样。王桂芬把那个男人黑乎乎的衣服塞进我们的洗衣机里,甩干后装进塑料袋里,让他带走。从那天开始,我再也没有用过我们共用的洗衣机。
王桂芬拿了两个冻梨敲开我的门,看着满屋的阳光,希望我不要告诉刘芳芳。我说,我不会说的。
我确实没有告诉刘芳芳,虽然刘芳芳试探过我好几次,问我家里有没有来过中年男人。我把脸转过去,说没有。
在北京的寒冬里,刘芳芳依旧骑电动车上下班。她说坐公交要倒车,挤得很,要花一个多小时,骑电动车方便些。她每天在城市还是一片黑的时候出发,出门前她总是快速地戴好头盔、围巾、手套、护膝等装备,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像上战场一样;深夜回来,卸下满身的盔甲。她每周只休息一天。
1 月24 日那天,我收到了来自新加坡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一个小时后,我从工位上冲了出去,打了辆车回出租屋。这是两个月来我第一次在工作日看到蓝天,我紧靠车门,侧身抬头,阳光有点刺眼,贴在我的脸上,那种极其满足的情绪从心脏释放到四肢,强烈的快乐在脸上绽开。我相信,我一定是笑着回到902 的。
门口立着刘芳芳粉色的雪地靴,我知道她回来了,虽然这个点她极少回来。我鬼使神差地敲了敲她们卧室的门,刘芳芳以极其疲惫的语气回应了我。我推开门,这是我第一次进她们的卧室。她们的卧室很小,一张一米五宽的双人床摆在中间,床头放置着两个枕头,两条叠得很利索的被子,一条是王桂芬的,一条是刘芳芳的;南边是一个衣柜,距离床很近,柜门刚好可以打开;北面窗户下放了一张旧的褐色斗柜,斗柜和客厅的饭桌一样有很明显的磨损和撞击的痕迹,上面放着水壶、杯子和刘芳芳的各种化妆品,还有一面有裂缝的镜子。刘芳芳坐在床边,我摸了摸那个斗柜,说这柜子不错,有种复古的感觉。她说,旧货市场上淘来的,好多年了。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镜子,过了很久,她告诉我,她失恋了。
刘芳芳说那个男生是个研究生,经常过来找她做奶茶,他最喜欢黑糖珍珠,她的微信名就叫“黑糖珍珠”,后来他们加了微信,几乎每天都聊天,他发微信说喜欢她。
我说,真浪漫。她说,浪漫就是这样吗?
我问她,你们接过吻吗?
没有。
你们拉过手吗?
没有。
那你们一起吃过饭吗?
没有。
我说这不叫恋爱,顶多算是暧昧。刘芳芳反驳说,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这难道不是恋爱?我说,那你怎么失恋了?她说,他喜欢上别的女生了,他带了一个女生来买奶茶,不买黑糖珍珠了,买了西米露的。
那你怎么不当场拆穿他?
刘芳芳陷入了沉思,慢慢地说,即使他真的要和我在一起,我也不会同意的,我们差距……太大。
刘芳芳是美女,只不过欠缺了某种气质,大概是那种挺胸抬头的洋气。她在王桂芬那里挑着捡着继承了一些特征,比如白,可要比王桂芬好看得多。王桂芬是塌鼻梁,刘芳芳是高鼻梁,这大概是遗传了她死去父亲的基因。以刘芳芳的长相,其实可以嫁得不错,比如在小一点的城市里,或者是一些看重美貌而钱包不算瘪的男人。我说既然这样,那不妨换个地方上班,也不用每天这么辛苦地奔波了。刘芳芳说不换了,喜欢那里的学生气,还指望在那里成为店长。
王桂芬回来之前,刘芳芳跑去洗了把脸,问我能不能看出她哭过。我说,看不出。她又问我今晚她能不能来我屋里睡。我说,能。我必须说能,我认为自己有责任和义务收留这只受伤的羊羔。
门锁转动时,我马上冲到了客厅里。还好,王桂芬是自己回来的。
那晚,刘芳芳躺在我的床上,边睡边哭,折腾了一夜。她的哭声极其微弱,半天才从胸腔里挤出一口气,顺便咳一下,那声音从嗓子眼里压出来,似“咩”,真像一只羊羔。她说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能比得上她爸;她说她想她爸的时候就躲在被窝里哭,在电动车上哭;她说她想结婚了,想有个家。我安慰她,会有的。她问我新加坡是不是很热。我说,是,一年四季都是夏天。她说,那还是北京好,有四季。我说,是。
刘芳芳在泪水中睡去又醒来,然后又睡去。我一夜未睡,不知道睡不着是因为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兴奋,还是因为对刘芳芳的愧疚。这一夜,刘芳芳表现出对我极其信任的样子,她越这样,我的心里越是不安,我无法开口告诉她我和王桂芬的老头儿已经熟悉了。我正在背叛刘芳芳。
第二天一大早,刘芳芳就出发去上班了。她起床的时候,我刚好有了睡意,我劝她再休息休息,她摆了摆手,说这事已经过去了。我看着她消失在黑色里。
后来,我习惯了这种背叛。对于王桂芬的老头儿,我依旧认真地回应他的每一次问候;在刘芳芳面前,我只字不提有关这个男人的事情。我原以为这种局面能持续到我退租离开北京的那一天,那样我就解脱了,但是没有,好似我这一生都要缠绕在其中,无法解脱。
我告诉王桂芬与刘芳芳,我要回家了,准备去上学了。我在离开北京的前一天,腾空了橱柜最底下的那格抽屉,把王桂芬塞在燃气管道旁的那些黑色塑料袋放了进去。王桂芬准备了几样菜,叫来了她的老头儿,坚持要给我饯行。我开了一瓶红酒,犒劳王桂芬。我们三个人围坐在王桂芬的饭桌上,似乎塞满了整间客厅。我摸着桌子上的凹痕,王桂芬的老头儿给我解释着这些凹痕的由来,他记得很清楚,哪一条是哪次搬家的时候磕的、怎样磕的。他带着有些可惜和懊悔的表情解说着,王桂芬如同捧哏一般在旁边嗔怪着,他添了几声“嘿嘿”。
王桂芬的老头儿说一口不标准的陕西话,我原以为他是陕西人,他告诉我他是河南人,小时候在陕西生活过,口音没能改过来。我还知道了他就住在旁边的村里,也是和别人合租的。他说他爱吃王桂芬做的菜的时候,王桂芬的白脸上透出了两团红晕,也许是红酒的缘故,那晚,那两团红晕再没消失过。
我们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推杯换盏。我一沾酒,话就多,意识清醒但是嘴巴不受控制地积极发言。
我说,我要去新加坡读研究生了。
王桂芬问,新加坡在哪里?
我说,在北纬1 度,靠近赤道的地方。
王桂芬的老头儿说,我知道那里。然后,给王桂芬比划了好几分钟。
王桂芬似懂非懂地问我,那里是不是很热?
我说,很热,只有夏天。
我看到了王桂芬眼里的光,那样突然的光,似乎从赤道聚拢而来,热烈浓厚,而后在北温带逐渐消散,朦胧稀薄。我无法承受她的目光,只好继续往下说。我曾经在那里的学校交流,在那生活了几个月。王桂芬急促地让我继续分享有关那里的事情。我告诉他们,在新加坡打工工资很高,当然消费也高,保洁员入户打扫一小时就能拿到五十元新加坡币,差不多等于人民币二百五十元,维修清洗空调的话,到手的就更多了,而且那边空调从不断电,不愁没有生意。
王桂芬和她老头儿听得很认真,他们大声讨论着什么。我在一旁强调,那边消费很高,不知道他们听见了没有。他们问我,那里有很多海吗?我说是的,全是海。我光着脚踩在沙滩上,海一点浪花都没有,就那样静静地躺着。我面前有一大片粉色的晚霞,身后有一排椰子树,巨高。王桂芬听得入迷,她说她从没看过海。她老头儿说一定会带她去看海。
王桂芬“扑哧”一声笑了,她那不白还带着几块褐色斑点的牙齿露了出来,对着她老头儿,她老头露出了满口黄色的长牙。我也笑了。
那晚,空气在七点半之后都藏匿了起来,羞于看到这一切。那种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声音,让这场欢笑变得索然无味。很快,刘芳芳推门而入。王桂芬的老头儿突然跳了起来,站到桌子一旁。我和王桂芬呆坐着,无处闪躲。
刘芳芳一只手提着奶茶,一只手脱去头盔、围巾、护膝,看了一眼饭桌上的菜,进了卧室,什么话都没说。
我记不清我们怎样结束了那顿晚饭。第二天天还没亮,我背着背包,拉着行李箱朝小区门口走。刘芳芳从我身边擦过,骑着电动车,消失在黑色里。
天很黑,很冷,我没有喊住刘芳芳。
年末,我在新加坡的街头热得大汗淋漓。牛车水那人来人往,我在一家店门口等着换钱,有几个华人带着家政公司的员工从我身后穿过,那群人中间有一个白得发光的女人,带着暗红色的遮阳帽,还有个又黑又小的男人。
太阳很晒,我拿广告纸遮住了自己的脸,进进出出的人带来了一阵阵冷气,提醒我此时是北京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