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与花儿（二题）

◇蒋静波

迟开的迎春花

迎春的姑姑没有孩子，要接迎春去上海做她女儿的消息，像夜幕下燃放的烟花，在整个村庄和学校，绽放成美丽的童话。人们既羡慕，又惊讶。

好多人私下议论，上海人不知怎么想的，兄弟家的三个孩子，怎么偏偏就相中了一个阿木头？

阿木头是大家对动作迟缓的人的俗称。所有的人都以快为荣，以慢为耻。而迎春最大的缺点就是慢，说话、写字、跑步、劳动，干什么都比别人慢：字总是一笔一画地写，还要写出笔锋；解一道数学题除了搞明白这样做的道理，还常常来个举一反三；学习生字需将含义弄得清清楚楚，且与字形相同的字仔细比对。真是慢上加慢。

迎春没有好朋友，没人与她一起上学、放学和做游戏。谁愿意别人把自己跟一个阿木头联想起来呢？

有一次，语文老师叫我们举一个贬义词，一位同学回答：“慢。”我说：“‘慢’不是贬义词。”老师说：“‘慢’是一个中性词，但大多数时候，用于贬义。”大家习惯性地去看迎春，迎春低下了头。

同班的蔷薇与迎春正好相反，她快手，快脚，快口，人称“三快”。每个老师都喜欢她。老师将迎春和蔷薇排在一桌，希望迎春向蔷薇学习。可是，迎春还是我行我素，谁也拿她没有办法。

明天迎春就要到上海去了。平日里默默无闻的迎春，第一次成了主角。老师们都对迎春说，今天不用做作业了。要知道，平日下课时，迎春常埋头做着课堂上来不及完成的作业，课代表还在一旁催促。现在下课了，迎春的课桌边围了好多人。她有些忸怩不安，对我说：“我来替你削支铅笔吧。”迎春曾经借过我一支铅笔。还的时候，她说：“你的铅笔怎么削得像老鼠咬过一样？”其实，许多同学的铅笔都削成这样，只要能写字就行。

此刻，迎春拿着我的铅笔，用尺量出从铅笔下端至2厘米处的地方，用削笔刀划出一圈浅浅的标记线，左手食指抵住笔头，右手拇指按着刀背，从标记线开始慢慢往下推，把外面的一层塑料膜涂层削掉，然后削去一层木头，顺着露出的一段笔芯，缓缓地转动。笔被削得像机器磨过般光滑圆润，笔尖尖细、润滑。最后，她在塑料膜涂层处削出一个花瓣，像一朵迎春花。

哇！我们看呆了。

下一节是书法课。书法老师示范了几个字的写法，布置写两页毛笔字。下课铃声响了，大多数同学写好了，有的甚至更早。迎春仍趴在桌上，一笔一画写着。她说：“这两页写好，正好写满一本。”老师走下来，在迎春的大字簿上，画了好多红圈圈，然后举起大字簿，大声说：“如果每一位同学都像迎春一样认真，那么，什么字都能写得好，什么功课都能学得好。”

迎春脸一红，轻声说：“老师，又是我最慢了。”

吃过晚饭，我到迎春家去与她告别。路边的蔷薇花，开得十分闹猛。咦，蔷薇花应是春末夏初才开的花，4月里怎么就急着开放了？倒是本该在早春时节绽放的迎春花，倚着迎春家的青墙，丝毫不见动静。好多过路人自言自语：“怎么开得那么慢？怕是不会开了。”

“凡事要记着快，别因为慢，被送回来。”迎春的妈妈看到我进来，停止了说话。迎春正细细整理着东西。一只搁在桌上的帆布箱打开着，里面的衣服叠得像刀切般齐整，旁边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作业本、试卷。我拿起一本作业本，翻开，里面的字像书法字那样漂亮。

我陪着迎春到河边洗碗。迎春洗好一块石板，将一只只碗轻柔地拿出来铺开，然后用洗碗巾徐徐洗碗内、碗外，最后在水里过一遍，依从小到大的顺序，仔细放进篮子里倒扣。想起自己平时洗碗，难免磕磕碰碰，弄得碗边净是豁口，突然有些汗颜。

“做事不做好，快有什么用呢？”迎春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说道。

半个月后，我经过凤房阊门时，只见迎春的妈妈站在青墙边，举着一封信，对邻居们说：“迎春她姑来信了，夸我们家迎春做事认真细致，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呢！”

我抬头看去，青墙上的迎春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了，一串串金色的小花垂挂着，像一只只小喇叭报告着迟来的春天的消息。

花儿的秘密

给小娟送花的人究竟是谁？这个问题，成了村里的一大秘密。

几个月前，小娟吃了安眠药，幸亏阿木叔发现及时。槐树般高大的阿木叔，像一下子矮了半截。妈妈找到阿木叔，说：“一场车祸，害小娟没了娘，瘸了腿，男朋友又退了亲，换谁也会一时想不开。要不，让小娟跟我学做衣服吧，你也不用牵肠挂肚了。”

于是，小娟成了妈妈的徒弟。每天，小娟来得迟，去得早。她默默干活，不笑不说。

妈妈讲如何裁剪，讲得嗓子发哑。小娟拿着一块画粉（画线的粉块），心不在焉地在硬纸上胡乱涂鸦，或是望着窗外出神。

小娟走了，妈妈翻看着小娟剪的硬纸样，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眉头挤在了一起。

有一天，我们还在吃早饭，小娟就来了。她哼着小曲，扫地，擦桌，像换了个人。妈妈盯着小娟，半天忘了吃饭。

吃完饭，妈妈来到工作台，小娟端端正正地坐着，面前是一本崭新的笔记本，眼里有了灼灼亮光：“早几年我就想跟婶学裁衣了，今后我肯定好好学，麻烦婶了。”妈妈说：“好闺女，你手巧，只要肯学，保证学得好。”那天，小娟学得很专注，笔记写了半本。

一旦心无旁骛，小娟进步飞快。有天，她自己在家剪了好多袖珍衣样，拿来给妈妈看。妈妈夸奖说：“娟儿果然悟性好，都会创新了。”

不久，小娟就送了我一份特别的礼物，她给我的洋娃娃做了各式各样的裙子，漂亮又合身。那是她用妈妈裁剪下的零头布做的。

我欣喜万分。小娟抿嘴微笑。

妈妈问：“听说，有人送花给你呢，是谁呀？”

小娟摇摇头，轻声说：“也许是人家随手扔的。”

妈妈说：“哪有人连续一个月将花扔在你家院子的篱笆门上？”

渐渐地，人们传开了，小娟家的篱笆门上，隔三岔五，放着一束月季、茶花、海棠、杜鹃、桃花……到我家来做衣服的女人们，一见小娟，总问：“那个神秘的送花人是谁？”

小娟总是笑笑，摇摇头。

小娟送给我的礼物多了起来，除了洋娃娃的衣服，还有我的小书包、小手套、头花。

妈妈对小娟说：“你可以做成人的衣服了。”

一次，五婶拿来一块布料，说是做成衣服还差一寸布料，叫妈妈想想办法。

五婶走后，小娟在布料上用画粉倒画顺画。妈妈见了，惊喜地说：“哎呀，这不解决了嘛。”

五婶来取衣服，满意地说：“到底是老裁缝，有办法。”

妈妈笑着说：“裁剪、缝纫都是小娟一个人完成的呢。”

五婶拉起小娟的手，说：“巧姑娘，谁家小子有福气娶你呀？”

小娟羞得低下了头。

第二天，得知我爹爹要到城里去，小娟说：“叔，帮我买只花瓶回来好吗？”

晚上，妈妈带着我去小娟家送花瓶。小娟将一大捧红色的山茶花插进花瓶里，左看右看，脸颊两个浅浅的酒窝，像两朵盛开的山茶花。

妈妈笑着问：“那个送花人，露面了吗？”

小娟说：“没有。”

妈妈说：“那个人真有耐心，不过，想给你送花的人，能排成长队了，五婶家的二小子怎么样？五婶好几次托我跟你们提亲呢。”

二小子可是村里又帅又能干的小伙呢。

阿木叔说：“一切随小娟。”

小娟抚摸着山茶花，说：“婶，等我技术学得精一点，开一家裁缝店，再说。”

阿木叔挺了挺腰，矮下去的那一截，好像又重新长了回来。

月亮升高了。妈妈和我沿村路转了一圈。转回到小娟家的院子前，我看见月光像一块银色的缎布铺开，缎布上缀着一束花。

夜色中，篱笆门上多了一束鲜红的月季，散发着温柔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