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位“额娘”
2022-02-25猪小浅
猪小浅
1
她来我家那年,我12岁,我哥14岁。我爸让我管她叫妈,我死活都不肯。我爸说我不懂事,她摆摆手,说:“哎呀,一个称呼,不用改的,叫我薛姨就行了。”
我心里想:真会演戏。可能是童话故事看得太多了吧,我对后妈没有一丝好感。反倒是我哥,特别开心地叫了声:“妈。”本来我们说好的,谁也不改口。私下里我骂他:“你个叛徒。”我哥辩解:“我看她挺好的。”现在想想,他可能只是对我妈绝望了,才会对薛姨抱以希望。
我出生在临沂的一个县城。我妈和我爸离婚那年,我才10岁。我和我哥仿佛性子相反。他听话,爱哭,做事优柔寡断;而我冷漠,倔强,一身的坏脾气。或许是因为他比较受宠吧,毕竟他是儿子,爷爷奶奶都爱他。而我,我妈原本是不想生我的。但因为她是朝鲜族,当时有二胎的指标,我奶奶说别浪费了,给我哥生个伴。我就这么勉为其难地“不被浪费”地来到了这个世界。
薛姨进门的第二天就把家里打扫了一番。她给我收拾东西的时候问我:“你这些衣服怎么都是男生的款式啊,你不爱穿裙子吗?”我没回话,只是把书本摔得砰砰响。裙子是我的心病。因为从小我就捡我哥的“剩”,鞋子、衣服、文具……小时候,陌生人总是问我是不是男孩。薛姨大概是看出来了。第二天,她叫我:“走,咱们上街买衣服去。”我不太相信,说:“就咱俩吗?不带我哥?”薛姨说:“男孩子穿什么都行。你连条像样的裙子都没有,我给你买两条。”
直到现在我都记得那天,本来我是跟在她后面走的,在吃了10串羊肉串后,我就和她肩并肩了。薛姨给我买了两条最新款的裙子。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穿价格过百元的衣服,我既激动,又忐忑。回家的路上,薛姨对我说:“我不是你妈,但也不是你的敌人。阿姨也是苦命的人,就想有个家。以后咱们做一家人好不好?”我说:“只要你别欺负我和我哥就行。”
于是,我就被两条裙子“收买”了。
2
说起薛姨,她也是真的命苦。她24岁结婚,有过一个儿子,3岁那年得病死了。過了30岁,她又发现老公有了别的女人。薛姨虽然性子温柔,但骨子里强硬。她咽不下这口气,咬了咬牙,离了婚。我爸比她大8岁。她家里人并不看好这段婚姻,觉得她才30多岁,可以找个更好的。但薛姨说:“风光的,我已经试过了。现在我只想找个稳稳当当过日子的。”
这个“稳稳当当”的形容,就很适合我爸。作为女儿我不好多评价我爸。只说我妈和他离婚这件事,明明是我妈嫌贫爱富,跟着有钱人跑了,但他还觉得是自己不好,对不起我妈。他没什么主见,在家里听父母的,在外面听领导的。也就薛姨心里有疙瘩,才会相中了他的老实。
薛姨来了之后的那两年,我们家每个人都过得很开心。虽然我家没什么钱,但薛姨特别会经营,家里慢慢就有了生气。那时候,我最喜欢放暑假了,电视上连着轴地播《还珠格格》。薛姨也迷,只要休息,她就和我一起看。我拿着花手绢,扭啊扭的,喊她“额娘”,她就拿腔拿调地叫我“小格格”。我爸看着我们憨憨地笑。
我哥说:“妈就陪着你疯。”其实比起我,我哥占用薛姨的时间更多。他特别黏薛姨,什么心里话都和她说,学校里谁欺负他了,哪个老师讲课讲得好了,甚至他暗恋哪个女生他都说。连我都觉得他婆婆妈妈,可是薛姨总会耐心地听。有一次,我问薛姨:“你不嫌烦吗?”她笑:“那是你哥信任我。你还小,不明白。人活着吧,需要被别人麻烦。”
我摇头,表示不懂。那一年我还在读初中,快乐还来不及体验,哪能明白人生里的这些小感悟。但命运永远是痛并快乐的,左手给过糖,右手就该抡巴掌了。
3
2006年的一个晚上,我哥突然和我说:“我可能要走了。”我问他:“去哪儿啊?”他说:“奶奶要把我送给叔叔了。”
我愣了。那时候小,有些问题一直存在,我却从没发现。比如,薛姨和我爸一直没有孩子。
其实是薛姨不想,她觉得有我哥和我就够了,可是我奶奶另有想法。薛姨比我爸小那么多,再加上我妈这个前车之鉴,奶奶觉得薛姨不生孩子是个大隐患。但我们家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凭我爸和薛姨的工资,再生一个养不起,也没精力养,更何况政策上不允许。我奶奶想了个办法。我远在山东威海的叔叔不能生育,把我哥过继给他,薛姨就能生了。
送我哥走的事,没人告诉薛姨,直到证件都办好了,薛姨才知道。薛姨埋怨我爸,说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和她商量。我爸嘟囔说:“我妈做的主,也是想我们有自己的孩子。”薛姨气得直拍桌子,说:“那是你亲儿子!”
第二天,接我哥的车就来了。我哥坐在车里,一个劲儿地掉眼泪。薛姨站在窗口望着他,没敢过去送。晚上,我睡不着,从房间出来找水喝,看见薛姨坐在院子里也没睡。我走过去,只见她满脸泪痕。我说:“不会也要把我送走吧?”薛姨一把抱住我说:“我看谁再敢送走我的孩子,我跟他拼了!”
我的泪水一下冲出了眼眶。我妈走的时候,我没哭。我哥走的时候,我也忍住了眼泪。因为我们家男人都弱,我从小就告诉自己要坚强。可是,听着薛姨的话,我真的忍不住了。从此,我在心里认定了她就是我的妈妈。
那年年底,薛姨怀孕了。我朋友都说让我小心,后妈有了亲生孩子就不会对我好了。但我相信,薛姨不是那样的人。第二年,我多了个弟弟。我爷爷奶奶可高兴了,仿佛忘记了我哥。
那时候,我才稍稍明白,我奶奶是恨我妈的,连带把我和我哥都讨厌上了。如今有了小孙子,她更不待见我们了。
4
我哥到了二叔那边也过得非常不好。毕竟他年龄那么大了,很难融入那个家庭。可我奶奶不让他回来,因为二叔那边传了很久的拆迁终于开始动工了,多一个人,能多分一点面积。我不得不佩服我奶奶,高瞻远瞩,样样算得精。可是,我哥不是件工具,是个人啊。
有时我分不清,老天是刁难我们兄妹,还是厚待我们兄妹,虽然在生活里设置了那么多的坎坷,但给了我们薛姨。
2008年,我二叔离婚,找了个有孩子的女人,说家里不够住,让我哥搬走。那时我哥在一家汽修厂上班,只好搬去了宿舍。薛姨叫他回来,他不肯,因为威海比我们这边好赚钱,而且他交到了一个女朋友。女孩在隔壁饭店做服务员,很朴实。
第二年,我考上了大学,但因能力所限,上的不是什么好学校。按我奶奶的意思,就别读了,一是费钱,二是早点上班还可以分担家里的负担。我也犹豫了,毕竟我弟还小,我也觉得自己不是块读书的料。我爸永远没有意见,薛姨却说:“书必须读。这个社会偏心男的,女孩就必须厉害,多学一点是一点,以后才不会被欺负。”
许多年后,薛姨这番话牢牢地刻在我心里。我特别感激她,在我人生最关键的时刻拉了我一把。如果当时我上班了,可能一辈子就当一名收银员或是售货员,可因为她的鼓励,我的人生有了另一番模样。
5
大学毕业后,我考上了公务员。在我们老家,这是一件很有出息的事。那时候,我爷爷已经不在了,我奶奶破天荒地为我摆了一顿酒席。
那天,我哥带着女朋友也回来了。饭桌上,奶奶借我来贬低未来的嫂子。我心里一直冷笑,当初是她不让我读书,现在又觉得我风光。饭后,我对我哥的女朋友说:“你别放心上,我奶奶就那样,我妈喜欢你就行。”
我话一出口,薛姨在旁边手一抖,特别明显。我这才发现,自己在不经意间管她叫妈。
原来这么多年,她嘴上说不在乎,心里还是在意的。可是有未来的嫂子在,这个可以改口的瞬间便过去了。
晚上,家里小聚,气氛轻松很多。我哥喝了点酒,就说起自己这些年的不容易。他想结婚,但是买不起房,本来指望着家里的老房子能动迁,可是光打雷不下雨,传十几年了也没有动静。薛姨想了想说:“把我那套小院子卖了,给你买房子吧。”我爸一辈子不发表意见的人,突然冒出一句:“那不行,那是你的,不能动。”
那是一套小四合院,是薛姨和前夫离婚时分得的,谁都知道那是她的退路,这么多年根本没人提过。我哥也不同意,但薛姨说:“我实话和你说吧,那房子我是留给你妹妹的。咱们家现在这套房子动迁了只会是你和你弟的,你奶奶绝对不会同意分给你妹妹。但是我的房子你奶奶做不了主。三个孩子在我这里一碗水得端平了。你现在急用,就先买着。但你要记得,将来你妹结婚,你得帮着。”
我不想说矫情的话,但心里真的万分感动。我哥拍着胸脯说:“放心,我妹结婚,我包了。”第二年,我哥结婚。他在威海买了房子,有了家。薛姨参加婚礼回来的那天,我嫂子给她发了短信。她说:“妈妈,谢谢你,你是个好榜样,这辈子我会像你一样愛这个家。”
2014年,我们家终于动迁了。我奶奶让换一套大的房子,薛姨却坚持要了两套小的。我知道,她是要把其中一套留给我。不过,那时的我已经有能力自己买房子了。家族聚会的时候,亲朋好友都羡慕我们。别人家为了争房子,吵的吵,怨的怨。而我们原本零零散散拼凑起来的家,却最包容、最和气、最快乐。
6
2019年我结婚时,我哥送了我一台20万元的车,兑现了他当年的承诺。而薛姨在那一年检查出乳腺癌,还好发现得及时,手术做得很成功。
我哥一家全回来了,床前床后地伺候,都轮不到我上手。薛姨笑着说:“我现在就开始享受儿孙孝顺了,是不是有点早啊?”我嫂子说:“不早,你为这个家操心够多了,也该享福了。”到了晚上,才轮到我和她独处。她睡着了,我坐在床边陪她。大概是伤口痛,她没睡一会儿就醒了。我轻声问她:“疼吗?”她摇了摇头,说:“还行。”
病房里没有其他人,昏暗的空气缓缓地催生出难过。我拉住她的手,轻轻叫了一声:“妈妈。”
这么多年,我早该改口,只是少一个契机,此时刚好。薛姨却笑了,说:“怎么着?怕以后没机会喊了?”
“呸呸呸!”我连忙说,“别瞎说。”大概是心里真的怕吧,明知道是玩笑也笑不出来。
薛姨看着我担心的样子,摸了摸我的头发,说:“你知道,我以前为什么爱和你一起看《还珠格格》吗?”我想也不想地回答:“好看呗。”她说:“因为你会叫我额娘啊,小格格。”
一瞬间,我的泪止不住了,多少往事与温柔全化在了愧疚里。她一直在努力做一个好妈妈啊,等待着这个非亲生的女儿叫她一声妈。可我却冷着、硬着,从未叫出口。
我就是从那一年开始叫薛姨妈妈的,也是从那一年开始那么主动地靠近她。我不让她操劳,守着她吃药,监督她锻炼身体。有时,她嫌我麻烦,我就会把她说过的话还给她:“人呐,需要被别人麻烦。”
她被我逗得哈哈大笑。其实,麻烦就是一种牵绊,像一根红线把所有家人连接在一起,把一个曾经快要分崩离析的家,圈成一种圆满,锁成一种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