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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7 —1923 年《皇家亚洲学会会刊》中的汉学与东方学研究*

2022-02-24李伟华

国际汉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会刊汉学印度

□李伟华

19 世纪20 年代至20 世纪初,“皇家亚洲学会”(以下简称“学会”)是英国东方学研究中心,也是欧洲汉学家、东方学家交流的重要平台。《皇家亚洲学会会刊》(以下简称“《会报》”或“《会刊》”)a《皇家亚洲学会会刊》(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1835 年至今),英文简称JRAS,前身是《皇家亚洲学会会报》(Transactions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1827 —1834),英文简称TRAS。是学会最重要的学术期刊,印度学、亚述学、汉学、中亚研究、日本学等是其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经过近200 年的积累,《会刊》已经成为研究英国乃至欧洲东方学、汉学的重要学术资源。可以说,英国汉学是在东方学兴起的背景下发展、成熟起来的。早在学会创建初期,英国汉学家就已经意识到东方学要发展必须深入研究中国。1823 年,学会创建者在起草章程时指出:“中国文学几乎是一片处女地。”bF. E. Pargiter (ed.), Centenary Volume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 1823–1923. London: Royal Asiatic Society, 1923, p. vii.同时,作为重要的创始会员,小斯当东(Sir George Thomas Staunton,1781 —1859)积极推进汉学研究的学科化。19 世纪20 年代至20 世纪初,是以学会为代表的英国东方学蓬勃发展的时期。《会刊》的东方学研究成果,体现了英国东方学、汉学的基调和面貌,深远影响了英国乃至欧美的东方学和汉学。

《会刊》中的汉学研究者不限于英国,也有来自欧美其他国家甚至日本的学者,这表明英国汉学在早期已有广泛的学术交流。《会刊》作者中的汉学研究者主要有:德庇时(John Francis Davis,1795 —1890)、塞缪尔·毕尔(Samuel Beal,1825 —1889)、金璋(Lionel Charles Hopkins,1854 —1952)、马儒翰(John Robert Morrison,1814 —1843)、美魏茶(William Charles Miline,1815 —1863)、郭 实腊(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1803 —1851)、霍勒斯·海曼·威尔逊(Horace Hayman Wilson,1786 —1860)、威廉·亨利·赛克斯(William Henry Sykes,1790 —1872)、 艾 约 瑟(Joseph Edkins,1823 —1905)、高 楠 顺 次 郎(1866 —1945)、理雅各(James Legge,1815 —1897)、亚瑟·韦利(Arthur Waley,1888 —1966)、阿连璧(Clement Francis Romilly Allen,1844 —1920)、儒莲(Stanislas Julien,1797 —1873),他们主要研究中国历史、《京报》、文化、汉字、诗歌、《绎史》、佛教和考古等领域。其中,德庇时的《中国回忆录》aJ. F. Davis, “Memoir concerning the Chinese,” TRAS 1. 1 (1824): 1–18.是《会报》首篇研究中国的文章,奠定了《会报》汉学研究的基调。佛教研究贡献最大的是毕尔,他的研究对象包括《四十二章经》《金刚经》《心经》等。考古研究的主要贡献者是金璋,他的研究领域包括甲骨文、青铜、铭文、中国数字和符号系统、商代君主、象形文字和河南文物研究等。在纯文学方面,有德庇时的汉诗研究、阿连壁的《诗经》研究、理雅各的《离骚》研究、韦利的汉诗音韵学研究、儒莲的《赵氏孤儿》研究,以及理雅各对中国小说起源的研究。在汉字研究方面,有德庇时的汉字书写研究、艾约瑟的中文语音研究。在《易经》研究方面,有拉克伯里(Terrien de Lacouperie,1845 —1894)对《易经》及其作者的研究、艾约瑟的《易经》研究等。

学会曾对《会刊》汉学论文目录进行梳理bPargiter, op.cit., pp. 26–31.,但学界尚未有文章分析《会刊》中汉学与东方学的关系。本文将以1827 —1923 年间《会刊》的汉学研究为中心,东方学研究为视野,展现英国汉学的历史渊源、整体基调、发展脉络,审视英国汉学和东方学研究的关系。本文认为,英国汉学的东方学视野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英国汉学研究和殖民主义相伴相生,体现着帝国主义、文化殖民主义的思想;其次,英国东方学影响了汉学的历史脉络和发展逻辑;最后,英国汉学具有东方学价值,促进了东方学的跨越式发展。

一、从殖民主义到文化殖民

殖民主义是早期《会刊》印度学的思想特征。殖民学者们通过研究、解读印度,为英国殖民印度提供智力支持,证明其殖民的合法性,使民众理解、支持英国在印度的殖民。解读印度是殖民的客观要求,介入印度是殖民的必然结果。英国印度学通过解读印度,达到介入、改变印度的目的。早在1853 年,马克思就认识到英国殖民主义统治印度要完成的双重使命:“一个是破坏性的使命,即消灭旧的亚洲式的社会;另一个是建设性的使命,即在亚洲为西方式的社会奠定物质基础。”c《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685 —691 页。英国印度学为殖民主义完成双重使命提供了学理基础:一方面,它通过广泛的考古调查、文献翻译、语言调查等,研究了印度考古、宗教、历史、文学、语言等方面,使印度学专业化,培养了殖民人才,巩固、提升了英国在印度的殖民;另一方面,它也通过学术的方式复兴了印度文化,使印度文化更具影响力。

与此同时,中国未像印度那样沦为英国殖民地,因此《会刊》的汉学研究也不可能像印度学那样显示赤裸裸的殖民主义。但是,英国汉学仍具有明显的帝国主义、文化殖民主义倾向,它体现为对中国各方面的研究与解构,包括文化、文学、社会、民族等,旨在用西方理论、标准、模式、理念来影响、介入中国。德庇时是19 世纪解构中国文化、历史、文学、科技等的汉学家,他试图用西方思维模式介入中国各个领域,借助东方学的平台,影响了众多学者和欧洲的中国观。1824年,德庇时在《会报》上发表了《中国回忆录》,该文是在学会第一次会议中阅读的文章,代表了英国东方学影响下英国汉学的面貌。一方面,德庇时贬低中国历史、文学、审美、哲学等;另一方面,他强调中国是英国巨大的利益所在,主张用西方的价值标准、政治理念介入中国,为英国殖民贸易、攫取中国财富提供合理性基础,在思想上推动英国对华战略从文化殖民变为武力强攻。

值得关注的是,《中国回忆录》体现了英国东方学的研究范式和逻辑,它强调中国各民族的冲突和外来文化对中国的影响。在历史研究层面,德庇时按照西方普遍的做法,将中国历史论述为汉民族的历史、中华帝国的历史,妄图将中国历史开端推迟至秦帝国时代,将主要研究范围锁定在汉民族内。在文化研究层面,德庇时大谈印度对中国的影响,蓄意淡化中华文化的世界影响力。德庇时在探讨中国文化和艺术时指出:“中国人在满足个人需求和享受方面比较突出,对于那些能够满足人类需要和享受的生活艺术,我们必须承认他们很早就精通。甚至在今天,在许多方面,他们仍然是世界上技术最好的工人。但是他们在科学和技术方面是失败的,他们在科学方面毫无进展,注定要失败。”他对比了中国和印度,认为:“中国人虽然和印度人是近邻,但几乎没有共同之处。除了在印度被认为是异端邪说的佛教在中国找到了避难所,中国人没有从印度那里得到任何东西。从中国人接受欧洲人思想的意愿可以看出:中国人没有真正的科学。”aDavis, 1824, op.cit., pp. 11–12.从这些表述可以看出,德庇时在解构中国历史、政治、宗教、思想的同时,也企图淡化、抹去中国的科学成就。他认为:“一个如此自给自足、自负的民族,竟违反他们的惯例,接受外国科学,并让老师拥有如此高的地位,这是他们没有科学的最有力的证明。”bIbid., p. 12.德庇时有意弱化,甚至忽视中国造纸术、火药、指南针、印刷术对世界的影响,否定中国的天文、历法。因此,他宣扬的所谓“中国没有科学”的论断就显得极为片面。事实上,以德庇时为代表的英国早期汉学家,幻想通过贬低中国历史、文化、科技来宣扬自身文明的优越性和殖民活动的合法性,是典型的文化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的做法。

除此之外,德庇时在分析中国现实与未来时,其殖民企图暴露无遗。他分析了中国的人口、经济、对外贸易、发展潜力,从殖民主义立场论述了英国和中国的贸易。他认为:“面对中国人持续不断的侵占、勒索精神,要不断施加制衡的力量,集中一切资源坚决予以反对。这就不仅要熟知他们的语言,而且要有足够的信心(不是过分的自信),并有节制地加以利用。”cIbid., pp. 15–16.以上论述,足见德庇时的学术研究和殖民主义的关系极为密切,其最终目的是帮助英国更好地进行殖民贸易,以至于不惜鼓动英国发动鸦片战争来实现这一目的,体现了英国在对华战略上从文化殖民到武力强攻的逻辑演变。文中dIbid., pp. 16–18.,德庇时用一系列西方所谓的标准来评价中国,充满了文化殖民、学术介入的意味。就内在逻辑而言,德庇时试图将西方概念、艺术标准、道德和政治原则强行“拿来”介入、衡量中国传统文化,在学术研究上是极不严谨、不科学的,存在很大的片面性。他强调“中华帝国”这一概念,旨在缩短中国的历史源头,同时捏造中国各民族之间的征服与被征服,给中国附加上帝国性,为英国殖民侵略寻找学理依据。尤其是在谈到中国现实的时候,他大有从文化殖民转变为武力强攻的趋势,为英国的殖民贸易、侵略战争提供思想武器。《中国回忆录》整篇文章充满了浓厚的文化殖民主义色彩,企图在“学术”之名的掩护下,强行用西方的价值标准、文化理念介入中国现实。

除了历史、文化研究外,德庇时的《汉文诗解》eJ. F. Davis, “On the Poetry of the Chinese,” TRAS 2. 1 (1829): 393–461.拉开了《会刊》中国诗歌研究的帷幕,也使西方学者初步认识了中国诗歌。直到半个多世纪后,《会刊》才再次关注中国诗歌。德庇时的《汉文诗解》是翻译、研究中国诗歌的首篇文章,文中“中国无史诗”“中国诗歌散文化”的表达和分析影响了西方学者对中国文学和文学思维的判断。黑格尔(G. W. F. Hegel,1770 —1831)曾指出:“中国人却没有民族史诗,因为他们的观照方式基本上是散文性的,从有史以来最早的时期就已形成一种以散文形式安排的井井有条的历史实际情况,他们的宗教观点也不适宜于艺术表现,这对史诗的发展也是一个大障碍。”f黑格尔著,朱光潜译:《美学》(第三卷 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年,第170 页。从时间顺序上看,德庇时的《汉文诗解》早在1829 年就发表在《会报》上,并很快推出了单行本,此时黑格尔仍在世,他的《美学》在1835 年由霍托(H. G.Hotho)等人整理出版。国内学者在研究《汉文诗解》时也注意到这方面的问题g王燕、房燕:《〈汉文诗解〉与中国古典诗歌的早期海外传播》,载《文艺理论研究》2012 年第3 期。,认为黑格尔在《美学》中所说的“中国无史诗”在逻辑上受到德庇时《汉文诗解》的影响。尽管“中国无史诗”的论断随着黑格尔美学思想的广泛传播而畅行于世,但这一观点在德庇时的《汉文诗解》中已有明确表述,只是黑格尔的说法是否直接来自该文尚待深入考察。a王燕、房燕:《〈汉文诗解〉与中国古典诗歌的早期海外传播》,第49 —50 页。

笔者认为,从黑格尔对中国诗歌的表述可以得出:他肯定受到了德庇时的影响。黑格尔将史诗和散文作为对应样式来论述,认为中国人对外界的观照方式是散文式的,与德庇时在《汉文诗解》中的汉诗翻译策略一致。德庇时曾说:英国在中国文学研究领域处于领先地位。同时,考虑到皇家亚洲学会在全欧洲的影响力,对于不懂中文却又研究美学的黑格尔来说,德庇时的中国诗歌译介及其汉诗观必然会是重要参考。可见,看似微观的东方诗歌研究,实则深远地影响了宏观的东方研究,甚至影响了西方的中国观。因此,欧洲早期东方学者建构在不科学、不客观的文献基础上的宏观东方研究是站不住脚的。

德庇时所谓的“中国无史诗”“中国诗歌散文化”的观点,还需要进一步探讨。首先,德庇时在研究汉诗之时,未选取能够代表汉诗特征的诗作,因此没有把握到汉诗的审美魅力,他的结论不能代表中国诗歌的整体风格;其次,他采用了散文式的诗歌翻译策略,使中国诗歌美感脱落;再次,《汉文诗解》中的很多“汉诗”摘抄自非诗歌文本作品,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诗歌。德庇时“泛诗歌化”的中国诗体观念b同上,第47 页。,模糊了诗歌和散文的界限,使汉诗成为一种散文化的、对现实和历史的观照。中国诗歌之美、文字之美、意象之美和韵律之美都没有真正地体现出来,并进一步衍生出“中国文学欠缺宏大叙事能力”的错误观点。可见,他的中国诗歌研究淡化了中国文学的审美价值。作为中国古典文学最重要代表的诗歌,经过德庇时的“研究”后,在美学和思想深度层面都被解构了。随后,一场弱化中国文学审美的潮流不断推进。值得注意的是,德庇时在翻译《好逑传》《汉宫秋》时,也从西方的角度认识中国小说、戏剧,缺乏对文本审美力的观照。

除了审视中国历史、文化、文学时的文化殖民主义倾向外,在研究范围上,英国汉学也是被人为缩小的中国学。一方面,它企图用民族研究代替国别研究,采取将中国各民族、语言分开的研究范式;另一方面则强调蒙古族、满族对汉族的统治。受此影响,《会刊》的中国研究实际上仅是对汉语言文学和汉民族的研究,汉学研究的对象和范围大大缩小,这不符合中国国情。中国自古以来就是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认同共同的中华文化。中国学应该研究那些从古至今构成华夏身份认同和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文化、哲学、艺术、语言、文学现象。如果按照西方研究的逻辑,则会陷入西方文化殖民的陷阱。长期以来,西方学术界并没有将中国各民族研究放在中国研究的大框架内,西方对蒙古族的研究独立成学,对中国西藏的研究被单列在西藏学范畴之内,对中国新疆的研究则被划分到中亚研究部分。随着这些研究向细分方向发展,必然会强调民族间的差异性而忽视统一性,影响民族团结进步。因此,从历史和现实的维度看,中国学应当包括对中国的西藏、内蒙古和新疆的研究,并侧重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养成。

二、汉学研究与东方学背景

除了文化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的思想基调外,英国汉学的发展离不开东方学背景,具体包括亚述学、印度学、东方文学、日本学、中亚探险等研究背景,体现了英国汉学与东方学研究密切相连、共同发展的特色。

一是楔形文字的破译,以及对亚述、巴比伦古文明研究的开拓。19 世纪50 年代,亚述学之父罗林森(Henry Rawlinson,1810 —1895)对楔形文字的破译是东方学的大事,掀起了亚述学研究的热潮。在亚述学兴起的背景下,东方学家将中华文化与亚述、巴比伦文明联系在一起。以拉克伯里为代表的东方学者发表了一系列关于中国与西亚关系的研究成果,涉及宗教、哲学、历史、文化、民族、语言、艺术、审美等方面,建构了中华文明来源于西亚的“中国—巴比伦主义”假说,将汉学与亚述学、东方学联系起来。该假说经由日本传播到中国后,在民族主义兴起的背景下影响颇大。拉克伯里在构建“中国—巴比伦主义”假说的过程中也研究了《易经》,认为《易经》不可译,西方学者对《易经》的翻译不可靠。他将之前的研究清零,通过《易经》中的卦印证汉字和楔形文字的关系,以支撑“中国—巴比伦主义”假说。拉克伯里研究了《易经》的来源,认为在早期历史和移居远东之前,中国人从一个与东南亚文化传统密切相关的地区借用了楔形文字,借鉴了他们的知识和制度。他认为《易经》中的一些词汇是模仿前楔形文字时期的词汇,中文是对别的文字的模仿和复制。aT. de Lacouperie, “The Oldest Book of the Chinese (the Yh-King) and Its Authors (Continued),” JRAS New Series 15. 3 (1883):248–249, 282.拉克伯里长期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从事该项研究,他的许多文章发表在《会刊》上,影响了英国东方学和汉学研究。

将古代西亚和古代中国联系起来考察,是许多东方学家的做法。借助这一方式,可以建构“文明自西向东说”,为西方文化的东传、殖民主义在东方的渗透提供依据。但是,问题的关键不仅在于文明从哪里传播到哪里,也涉及文明是如何传播的,是通过和平的方式,还是通过暴力的方式?对文明的研究不是要比较文明的高低优劣,而是要思考人类不同文明成果的起源、优势和交流互鉴。拉克伯里显然没有做到。早期东方学者在欧洲中心主义和殖民主义心态下,总是怀疑和否定中国古老文明。

需要说明的是,1884 年,艾约瑟介绍了《易经》bJoseph Edkins, “The Yi King of the Chinese, as a Book of Divination and Philosophy,” JRAS New Series 16. 3 (1884): 360–380.,指明《易经》是中国哲学之母,是中国古人的遗产,《易经》没有借鉴外国的语言和故事。艾约瑟从伏羲造字说起,否定了中文的巴比伦起源。他认为,在汉代后期,从西方(印度)引进故事对古典时期的中国人来说完全是陌生的。《易经》诞生早于此,它是一幅真实的古代中国图画,可以毫不畏惧地被称为是对这个国家的描述,而且是在基督诞生前第二个千年。cIbid., pp. 360–363.他认为《易经》历史信息丰富,比同时代的中国古籍更难理解。dIbid., pp. 379–380.艾约瑟的研究较为客观,纠正了拉克伯里的观点。

二是英国印度学研究的兴起。18 世纪末,英国印度学随殖民主义的发展而兴起,印度学研究占据了皇家亚洲学会研究成果的半壁江山。印度和中国在诸多方面联系密切,英国汉学和印度学相互推进。印度学的发展推动汉学文献的发掘,汉学文献的译介推动印度学的深度发展。19 世纪上半叶,欧洲汉学家翻译了《佛国记》《大唐西域记》等经典文献,使印度考古、历史、地理、宗教、政治研究有了新突破。《佛国记》促进了汉译佛经的研究,也影响了印度佛教、考古、历史研究,甚至为印度政治研究确定了时空。随后,英国汉学家、印度学家不断关注汉译佛经文献、文学。汉译佛经是佛教研究的重要文献资料,对于东方学、印度学、佛学、汉学研究都具有重要的意义。汉译佛经发现的历史,既是英国汉学深化的历史,更是英国东方学迅速发展的历史。

1838 年,《佛国记》先后在法国汉学家雷慕沙(Jean-Pierre Abel-Rémusat,1788 —1832)和德国东方学家克拉普罗特(Julius Heinrich Klaproth,1783 —1835)的努力下翻译而成。1839 年,《会刊》发表了威尔逊的《佛国记》研究。eM. Remusat & H. H. Wilson, “Account of the Foe Kúe Ki, or Travels of Fa Hian in India,” JRAS 5. 1 (1839): 108–140.威尔逊认为,《佛国记》对于研究印度早期历史、地理、佛教等具有非常大的参考价值。他感叹道:当时没有欧洲人能像15 世纪前法显那样有机会了解印度早期历史。fIbid., p. 114.虽然借助《佛国记》无法全面认识印度,但《佛国记》是当时英国乃至欧洲研究印度早期历史最值得信赖、最为珍贵的书籍,它使印度历史、地理、宗教等知识变得清晰起来。威尔逊进一步指出,《大唐西域记》比《佛国记》的涉猎范围更广,学会应致力于《大唐西域记》的翻译。随后,学者参考《佛国记》和《大唐西域记》来研究印度,将文献与考古发现互证,印度考古调查之父坎宁安(Alexander Cunningham,1814 —1893)即是这样做的。可以说,法文译本《佛国记》不仅促进了英国对汉译佛经的研究,也影响了印度佛教、考古、历史等方面的研究。

此后,《会刊》的中国佛学经典研究不断增多。1847 年,赛克斯梳理了《中国佛学著作目录》aW. Sykes, “On a Catalogue of Chinese Buddhistical Works,” JRAS 9 (1847): 199–213.;1856 年,郭实腊发表了《中国佛教的现状》bK. Gützlaff, “Remarks on the Present State of Buddhism in China,” JRAS 16 (1856): 73–92.,威尔逊和艾约瑟发表了《汉译梵文佛教作品说明》cWilson & Edkins, “Notes of a Correspondence with Sir John Bowring on Buddhist Literature in China,” JRAS 16 (1856): 316–339.;随后,威尔逊发表了《中国佛教文学注 释》(“Notes on Buddhist Literature in China”)。随着这些目录和整体研究的推进,1862 —1873 年间,毕尔将系列汉译佛经翻译成英语,主要有:《四十二章经》dS. Beal, “The Sutra of the Forty-Two Sections, from the Chinese,” JRAS 19 (1862): 337–349.《金刚经》《心经》《阿弥陀经》,以及《燃灯佛的传说》(“The Legend of Dipañkara Buddha”)。随后,毕尔也研究了《大唐西域记》和《佛国记》。可见,毕尔早期以翻译佛经为主,随着翻译的深入,他的研究视野更加开阔。毕尔借助汉译佛经转译了英语世界的首批佛经,使印度佛教体系在西方世界更加明晰,也使印度的历史轮廓更为清晰,对佛教研究、印度学研究,乃至东方学研究等具有极大意义。毕尔是《会刊》上研究汉译佛经的关键学者,被称为“汉译佛经英译第一人”。以毕尔的汉译佛经为中心,佛教研究成为英国早期汉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他也搭建了中印佛教关系研究的桥梁,为佛经研究和中印佛教关系史提供了重要文献,为东方区域研究奠定了基础。

19 世纪末20 世纪初,汉译佛经、佛教的研究者更加多元,学术视野也更为开阔。这一时期的研究者主要有里斯·戴维斯(Thomas William Rhys Davids,1843 —1922)、拉克伯里、洛伦茨·克鲁恩(Lorenz Franz Kielhorn,1840 —1908)、马克斯·缪勒(Friedrich Max Müller,1823 —1900)、高楠顺次郎、渡边海旭(1872 —1933)、倭妥玛(Thomas Watters,1840 —1901)、叶慈(W. P. Yetts,1878 —1957)、艾尔顿(E. R.Ayrton,1882 —1914)等人,研究领域包括《金刚经》、玄奘人名的翻译、中国梵文手稿、汉译佛经的巴利元素、中国佛教书籍注释、毗昙文献、中国佛教徒的《罗摩衍那》记录、中国寺院的十八罗汉、法显与玄奘、中国佛教徒的殡葬、中国文献中的锡兰大佛等。可见,《会刊》的中国佛教研究者包括法国、德国、英国和日本的学者,他们的成果较为丰富,不仅涉及佛教历史、佛经文献、佛经翻译,还涉及佛教与文学、佛教仪式、佛教考古等内容,佛教研究在深度和广度上不断突破。这些研究将中国和印度通过佛教联系起来,使汉学突破国别限制走向区域研究,也使东方学深入到东方思想层面。

三是东方文学研究在东方学领域的独立发展。早期东方文学研究被作为文献材料来佐证其他研究,仅属于历史、宗教研究的一部分。随着文献翻译的发展,东方文学的价值、艺术、风格、审美逐渐成为东方学研究的重点之一,英国汉学也侧重对中国文学文本审美的发掘。从19 世纪末开始,阿连壁的《诗经》研究和理雅各的《离骚》研究先后发表在《会刊》上,推动了西方学界对中国“诗骚传统”的关注。《诗》《骚》的价值内涵逐渐被发掘,成为西方把握中国古典诗歌审美魅力的重要突破口。但整体来看,直到20 世纪初,《诗》《骚》的审美传统在西方仍没能被充分地认识到。在阿连壁的研究和翻译下,《诗》逐渐引起学界的注意,但《诗》的内在美长期以来却受到忽视,需要在不断完善的翻译中进一步呈现。理雅各虽介绍了《骚》和屈原,但他对《骚》审美魅力的把握仍然不够,无法从《骚》与中国文化内部出发审视中国诗歌的浪漫传统。可以说,《诗》《骚》都是“不可译”的中国诗歌经典,只有在深刻理解中国语言艺术的美感、体会中国文学思维的特质、遵循中国人的审美逻辑和情感逻辑的基础上,才能充分把握“诗骚传统”这一中国诗歌研究的核心问题。如果坚持用西方的思维模式介入《诗》《骚》,是不科学、不客观的。

四是英国东方学对中国在东亚、东方历史文化中作用的发现。早期《会刊》的日本、朝鲜研究,遵循从审视东亚文化圈到探寻东亚各国独立发展路径和历史的逻辑。在日本学、朝鲜学的驱动下,中国在东亚的历史文化地位逐渐凸显出来。东亚汉文化圈研究、佛教传播研究使东亚联系在一起,张伯伦(Basil Hall Chamberlain,1850 —1935)、阿 须 顿(William George Aston,1841 —1911)、萨道义(Sir Ernest Satow,1843 —1929)、马克斯·缪勒、迪金斯(Frederick Victor Dickins,1838 —1915)和拉克伯里都将东亚打通研究。与此同时,东亚各国审美和民族性研究也成为研究的重点,东方美成为西方学者关注的焦点。例如,亚瑟·韦利不仅研究日本诗歌、审美,也发掘中国诗歌、审美。19 世纪末20 世纪初,韦利的诗歌翻译使中国诗歌之美被西方学者接受。1918 年,他在《会刊》上发表了系统研究中国诗歌韵律的文章《汉诗韵律注释》aA. Waley, “Notes on Chinese Prosody,” JRAS (Apr., 1918): 249–261.,详细介绍了中国诗歌在音律上的流变。通过这篇文章,学者可以更好地把握中国诗歌的美感基础,更好地翻译中国诗歌。韦利对古典诗歌的研究和翻译很好地挖掘了诗歌美感,他的译诗具有强烈的音乐感。《诗经》、汉赋和唐诗经他手翻译,就如原诗一样清新隽永,给读者一种美的享受。b刘英敏:《英国著名翻译家亚瑟·威利》,载《中国翻译》1983 年第8 期,第33 页。从韦利开始,以中国和日本为代表的东方美才逐渐被呈现出来。韦利对中国和日本古典诗歌的翻译和欣赏使西方拥有了打开东方美的钥匙。

韦利没有来过中国和日本,他所研究的中国和日本,是深藏在中日古典文学中的东方审美特质。1917 年,他的处女作《古今诗赋》(A Hundred and Seventy Chinese Poems)面世,在导言里,韦利论及中国人的理性和宽容、自省力与友谊观。c史景迁著,傅存良译:《亚瑟·韦利》,载《世界文学》2004 年第4 期,第264 页。可见,德庇时对中国精神的解构和怀疑,在韦利的研究下扭转。韦利是一位从内部研究东方美的东方学家。面对东方纷杂又危险的现实,韦利坚信有的价值绝非昙花一现,有的看法永不落伍过时,因为它们是真实的,也将永远真实。d同上,第269 页。韦利不以解构、介入为研究逻辑,他是比德庇时走得更远的人。

五是19 世纪后期至20 世纪初开始的中亚探险热ePargiter, op.cit., pp. 20–23.和丝绸之路研究。中亚作为西亚和东亚之间交通的桥梁,是东方学家感兴趣的重要地域。长期以来,中亚研究是《会刊》上极为重要的研究领域,它展示了以中国为重心的世界化的文明。众多游记的出版,也为经由路线的绘制提供了借鉴。19 世纪后期,亨利·裕尔(Henry Yule,也译“玉尔”,1820 —1889)完成了《中国和通往中国的道路》(Cathay and the Way Thither,1866)、《马可波罗游记译注》(The Book of Ser Marco Polo,1871),为西亚通往中国的路线研究奠定了基础。20 世纪初,随着敦煌文献的发掘,东方学研究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虽然中亚研究成果被作为单独的部分梳理,但从《会刊》中亚研究的实际情况看,它们大部分属于中国研究的范畴,主要包括民族研究、语言研究、宗教研究、钱币学研究、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1862 —1943)的新疆文献研究和敦煌研究,以及佛教手稿研究等内容。斯坦因被称为敦煌学的开山鼻祖,英国与印度所藏敦煌与中亚文物主要是他搜集的,后期的中亚研究许多都是对他研究成果的梳理和再研究。在中亚探险的影响下,丝绸之路研究逐步成为东方学、中国学研究新的热点和焦点,并一直持续到今天。

综上,英国汉学深受东方学发展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亚述学兴起的背景下,中国 – 巴比伦主义假说的渗透;印度学和汉学研究之间密切相连的关系,中国佛学文献对印度学各方面发展的推动,以及东方学家对中国佛学文献的关注;随着东方文学研究的独立发展,汉学研究侧重对中国文学审美的研究;受日本学、朝鲜学研究的影响,汉学家逐渐积极正面地研究中国,审视中国在东亚历史文化上的地位;随着中亚探险、丝绸之路研究的兴起,汉学研究的时空感更强。

三、汉学研究的东方学价值

英国汉学促进了英国东方学的发展,汉学研究推动了东方历史、文化、宗教研究的复兴。首先,在英国汉学研究的推动下,以佛教为纽带,东方大部分地区都被联系起来;其次,中国和西亚因文明的相似性而连接,中亚探险、丝绸之路研究使东方历史文化联系的线索更加清晰;最后,对汉学文献的译介和研究,再现了以中国为重心的东方。可见,英国汉学自然延伸到东方的大部分地区,为东方整体性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学术资源。

海外汉学学者在研究中国时,总体上具有东方区域的宏观视野。例如,德庇时的《中国回忆录》将中国历史文化和埃及、印度、日本等国联系起来,他还研究了缅甸和中国的边境。1839 年,约翰·莎士比亚研究了中国的阿拉伯语铭文。aJ. Shakespear, “Arabic Inscription from China,” JRAS 5. 2 (1839): 272–279.同年,威尔逊的《佛国记》研究进一步将东亚、中亚、南亚等地联系起来。随后,一系列汉译佛教经典研究使汉学和印度学紧密相连,如高楠顺次郎1896 年对中国佛教中巴利元素的研究。此外,汉学研究也推动了西亚和中国文明的探索,使西亚、中国研究相连。1856 年,麦丽芝(Thomas McClatchie,1813 —1885)发表了《示拿平原的中国人》bT. McClatchie, “The Chinese on the Plain of Shinar, or a Connection Established between the Chinese and All Other Nations through Their Theology,” JRAS 16 (1856): 368–435.。1888 年,拉克伯里研究了中国文字的巴比伦起源。相应的,中国研究也扩展到中亚地区,1858 —1860 年间,伟烈亚力(Alexander Wylie,1815 —1887)研究了女真古铭文。cA. Wylie, “On an Ancient Inscription in the Neu-chih Language,” JRAS 17 (1860): 331–345.从这些研究成果可以看出,对中国历史、语言、宗教、文字等的研究,有助于打通东方的内在联系。

东方自古以来就是相互联系的整体,中国历史文化在东方的影响力也毋庸置疑。因此,《会刊》的中国研究,包括汉字、佛教、历史等的研究,其学术意义不仅局限在东方一国范围内,而是观照到了东方的整体性。汉字研究使东亚乃至整个东方的语言特性更加清晰,佛教研究构建了东方性的宗教文化,历史研究呈现了中国历史文化的发展脉络,也探索了东方内部历史文化的影响关系,这些使汉学和东方学的衍变规律更加清晰。在中国研究的影响下,东方考古、语言、文化、文学等得以被更加充分地把握和认识。东方考古方面,亚述学、中亚探险、印度考古等都与汉学研究密切相关;东方语言方面,汉学研究涉及甲骨文、梵文、巴利文、楔形文字等,使东方语言研究不断提升;东方文化方面,儒家、道家、佛教、伊斯兰教研究等使东方文化研究有了新的境界;东方文学研究方面,佛教文学、“诗骚传统”、《易经》研究等呈现了东方文学的思想和审美特性。可见,英国汉学研究在整体上建构了东方。

与此同时,中国拥有众多极具东方学价值的文献资料,英国汉学研究涉及的佛学经典文献、汉译佛经、敦煌文献、历史文献等,都是研究东方不可或缺的资料。在英国汉学研究史上,对中国文献的翻译和研究极大地推动了东方学的发展。例如,《佛国记》《大唐西域记》的译介,使印度学者更加明确了印度考古、历史、佛教等研究的路径,印度学研究才能更加系统、准确地进行下去。可以说,印度文化研究离不开汉译佛学经典的翻译和研究。更重要的是,敦煌文献的发现推动了敦煌学、佛学、东方内部历史文化的影响关系、丝绸之路、中亚探险等领域的研究,进一步提升了英国东方学研究的广度和深度。

四、结论

《会刊》的汉学研究具有广阔的东方学视野。英国汉学的东方学视野,首先体现在从殖民主义到文化殖民的思想转换。英国早期汉学家在研究中国时,企图用西方思维模式强行解构中国的历史文化,用民族研究代替国别研究。英国汉学是被人为缩小的中国学,带有明显的帝国主义、文化殖民倾向。其次,《会刊》的汉学研究离不开东方学的研究背景,体现了汉学与东方学密切相连、共时发展的特点,英国汉学和东方学研究密不可分。最后,汉学研究促进了东方学的建构和东方整体性的提炼,中国文献的发现和汉学研究成果往往推动英国东方学的跨越式发展。因此,英国汉学是东方学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汉学研究必须放在东方学的视野下审视,以更好地推动汉学和东方学研究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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