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里·本特利全球史研究中的中国*
2022-02-24李光宗
□李光宗
国外学者在研究全球史过程中非常关注中国历史,美国著名历史学家杰里·本特利(Jerry H.Bentley,1949 —2012)就是其中一位,他的研究中涉及许多中国历史问题,反映了他的全球史理念,即世界历史上跨文化互动的三种进程:大规模移民、帝国扩张战争和远程贸易。
一、杰里·本特利对全球史研究的贡献
杰里·本特利系夏威夷大学历史系教授,《世界历史杂志》(Journal of World History)主编、享誉世界的全球史学家,尤其是在全球史理论和实践方面,以“跨文化互动说”深刻影响全球史的建构。本特利在研究中实践了他的全球史理念,他于1993 年出版的《旧世界的相遇:近代之前的跨文化联系与交流》(Old World Encounters:Cross-cultural Contacts and Exchanges in Pre-modern Times)是其全球史研究的力作。aJerry H. Bentley, Old World Encounters: Cross-cultural Contacts and Exchanges in Pre-modern Time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杰里·本特利著,李大伟、陈冠堃译:《旧世界的相遇:近代之前的跨文化联系与交流》,上海:三联书店,2015 年。本特利教授与其同事赫伯特·齐格勒(Herbert F. Ziegler)在2000 年联袂推出一部全球史著作《新全球史:文明的传承与交流》(Traditions and Encounters: A Global Perspective on the Past),被学界誉为“一部真正以世界眼光写作的全球史”。bJerry H. Bentley and Herbert F. Ziegler, Traditions and Encounters: A Global Perspective on the Past. Boston: McGraw-hill,2000. 杰里·本特利、赫伯特·齐格勒著,魏凤莲译:《新全球史:文明的传承与交流》(第五版),共三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年。有关该著作的评价,可参见魏凤莲:《〈新全球史〉与杰里·本特利的全球史观》,载《史学理论研究》2008 年第2 期,第144 —147 页。
本特利特别重视文化传播,他认为传统的世界历史学者往往关注不同地区之间的物质交流以及社会经济的、政治的互动,而文化研究则强调某一特定区域内的思想和认同。而他认为前现代时期和现代时期文化交流的历史表明,思想意识和文化传统并不是单向地传播,而是与其他地区的世界观发生互动,在这一过程中双方都发生了改变。a杰里·H. 本特利著,夏继果译:《世界历史上的文化交流》,载《全球史评论》第5 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 年,第31 页。因此,本特利尤为注重文明的传承和交流。
本特利的全球史研究较多地表现在历史空间和历史分期的建构创新,注重文明之间的交流互动,而没有偏重在历史事实的详细描述和史料的大量堆砌上。
从历史分期的建构来说,本特利在《旧世界的相遇:近代之前的跨文化联系与交流》一书中,认为在近代以前,跨文化交流和互动主要有四个时期,即:公元前200 年至公元400 年汉帝国与罗马帝国时期的古代丝绸之路时代;公元6 世纪唐朝、阿拔斯王朝以及加洛林王朝统治时期的跨文化贸易复兴时期;公元1000 —1350 年游牧民族,尤其是突厥人和蒙古人的军事和政治扩张时期;15 世纪欧亚大陆对新大陆进行探索远征的时代。bBentley, Old World Encounters, pp. 26–27.
在《新全球史:文明的传承与交流》一书中,本特利以“跨文化互动”为标准,将世界历史划分为六个时期,分别为:早期复杂社会(前3500 —前2000)、古代文明(前2000 —前500)、古典文明(前500 —公元500 年)、后古典时期(500 —1000)、跨地区游牧帝国时期(1000 —1500)、近代时期(1500 年至今)。在这部著作中,他以“跨文化互动”为分期标准,结合中国的王朝更迭,来考察中国历史上文明的传承与交流。cBentley, “Cross-cultural Interaction and Periodization in World History,”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101 (1996): 749–770.
从历史空间的建构来说,本特利把中国视为欧亚大陆众多文明的一个元素,而不是独立的一个研究单元。这一特点在“古典文明”“后古典时期”“跨地区游牧帝国时期”三个部分的论述中尤为明显,主要原因就是以往的世界历史编纂多忽视这三个时期的文明间的互动,而这三个时期正是大航海之前欧亚大陆多元文明互动尤其频繁的时期,这种文明互动也为近现代世界的全球化发展奠定了基础。
二、杰里·本特利全球史研究中的中国历史
杰里·本特利的全球史研究中涉及中国历史的研究之处颇多,这些研究充分反映了他的全球史理念。
(一)旧世界的相遇:跨文化互动中的古典中国
《旧世界的相遇:近代之前的跨文化联系与交流》是本特利研究领域从欧洲史转入全球史的代表作。他认为跨文化交流推动和影响了整个世界历史的发展和进步。
在公元前200 年至公元400 年的古代丝绸之路时代,汉帝国、孔雀帝国、亚历山大帝国以及罗马帝国都在跨文化交流中起了重要作用。跨文化交流产生的方式有两种,一是随着帝国扩张,战士、使节和商人直接与不同文明的人群进行接触;二是这些帝国保护横跨欧亚大陆的商路及市场,为远距离贸易提供政治基础。dBentley, Old World Encounters, p. 32.
另外,游牧民族在古代丝绸之路时代对远距离贸易也做出了贡献。游牧民族与农耕文明国家之间的交流,以及游牧民族特有的流动性和机动性促进了远距离贸易的进行,而远距离贸易也成为不同文明国家之间联系的纽带。
古代丝绸之路开辟之后,宗教信仰和文化等就沿着古代丝绸之路传播开来。汉朝时期在中国居主导地位的儒家思想产生了重要影响,尤其是影响了教育制度和官僚选拔制度。当儒家思想开始向文化边缘地区传播时,却受到中国长江流域族群的抵制,这主要是因为中国南方固有的宗教和文化的权威性。但是经过国家推行农业定居文明,建立家长制的宗族关系,儒家思想的教育以及服装的改变等,儒家思想影响了中国的大部分地区。并且,汉朝对游牧民族采取了和亲、互市和征服等多种方式,促进了双方的文化交流。佛教徒和商人为了共同的利益相互合作,使佛教通过远距离贸易向异域传播。eIbid., pp. 43–45.
公元5 —6 世纪,随着汉帝国和罗马帝国的相继衰落,欧亚大陆社会出现政治经济分裂和社会动荡,疾病的传播导致人口锐减,远距离贸易受到严重影响。跨文化交流相对停滞,古代丝绸之路逐渐衰落。aBentley, Old World Encounters, p. 65.
公元6 世纪是跨文化贸易的复兴时期,这一时期的跨文化交流以宗教传播为主。由于唐王朝、阿拔斯王朝等帝国政权稳定,促使新的交流出现。这一时期的传播路径有两条,一条是海上贸易路线,由东非海岸途经印度洋到达东南亚;另一条是陆上贸易路线,由东非经地中海再经中东、中亚到达中国。基督教、佛教以及伊斯兰教等宗教都由于便捷的贸易路线而得到广泛的传播,传教士在各种宗教传播过程中起了巨大的作用。在中国,传道高僧为传播佛教,将道教作为沟通中国文化与印度文化的桥梁。bIbid., p. 77.统治者需要对平民进行精神控制,也能让他们的统治合法化,因此佛教在整个亚洲得到了广泛传播。并且,佛教混合了当地文化传统,更有利于传播。cIbid., p. 83.唐王朝国力强盛,在对东南亚和中亚进行贸易的同时,中国的儒家、道家思想也随着贸易路线得以传播。dIbid., p. 90.
第三时期是突厥人和蒙古人的军事和政治扩张时期。这一时期没有新商路的开辟,东半球的跨文明帝国多是游牧民族建立的,帝国使得商路和贸易更加安全,更有利于商业的发展和宗教的传播。同时,印度洋航海贸易也进一步发展。
契丹族在建立政权之后,与中国南方的传统文化相互交流,中国文化自身也在与契丹族的文化交流过程中接受了他们的一些文化及价值观。如有些中国人开始有契丹族名字,穿契丹族的衣服,开展骑马、狩猎等活动。eIbid., p. 137.女真族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游牧民族,属于半游牧民族,因此在与中国的文化交流过程中更多地吸收了中国文化的元素,出于统治阶级的需要,女真族接受了中国文化的价值观,最后中国文化取代了女真文化传统。蒙古最终征服了中国汉族人民,对中国实行统治,但蒙古需要用中国的传统价值观及先进文化对中国人民进行统治,于是中国文化与蒙古文化便不断交流、碰撞。黑死病的肆虐很大程度上导致了中国元朝的灭亡:黑死病使劳动力急剧短缺,农业和工业产量大幅减少。黑死病的传播中断了蒙古时代繁荣的跨文化交流。fIbid., pp. 163–164.
第四时期是欧亚大陆对新大陆进行探索远征的时代。14 世纪中期开始,因黑死病而中断的欧亚大陆与非洲之间的贸易和商路得以重建。到15世纪,中国、伊斯兰文明和欧洲文明通过各种渠道进行对外传播并对世界各地造成了影响。明初的郑和下西洋一方面是为了寻找建文帝,另一方面是为了扩大明朝的影响。gIbid., p. 169.之后明朝社会出现了经济困难,无力支持开支庞大的远洋航行,加之儒家士人的反对,明朝便再也没有远洋航行了。这个时期的跨文化交流影响了整个世界的格局和秩序,世界的天平彻底地倾向了西方。
通过《旧世界的相遇:近代之前的跨文化联系与交流》这部著作可以看到,前近代时期涉及的四个时期的“跨文化互动”基本包括三个方面:宗教的传播、帝国的扩张和远距离贸易,这些跨文化互动不仅带动了各个社会内部的交流和互动,而且促进了世界历史的发展。
(二)文明的传承与交流:全球史视野下的中国
《新全球史:文明的传承与交流》是本特利首次运用全球史观的视角,在其新的历史分期思想的指导下编纂的世界通史,是将跨文化交流及互动作为贯穿历史主线的一次新的尝试。这部著作在涉及中国历史的部分,尤其重视记述文化思想的传承以及中国与域外文明的文化交流。传承与交流是这部著作的主题,贯穿全书,也是本特利全球史研究的主题,两个主题构建了全球人类经历的复杂性。“传承”主题关注独特的政治、社会、经济和文化传统,这是各民族自主设计、旨在管理自身社会和事务的方法;“交流”主题关注交通、交流和交换的网络,这些网络通过多种文化间的相互作用,将单个的社会联系在一起。a杰里·本特利,赫伯特·齐格勒:《新全球史:文明的传承与交流(公元1000 年之前)》(第五版),第ii 页。在涉及中国历史的论述时,本特利也从这两个方面着手观察。
在早期复杂社会(前3500 —前2000)中讲到“东亚早期社会”时,他论述了早期中国的政治组织、古代中国的社会和家庭、中国早期文字和文化发展、古代中国和更广阔的世界,侧重于文化的传承;而在“古代中国和更广阔的世界”中,更侧重于文明的交流和互动,涵盖了中国的农耕者和中亚的游牧民族以及中国社会的向南扩展。他认为欧亚大陆尽管有高山、沙漠和水域等地理环境的阻隔,中国的农耕民族与中亚大草原的游牧民族仍然发生着频繁联系。游牧民族把铸造青铜和冶铁技术、小麦的栽培,以及马拉战车和带轮交通工具传播到了东亚。同印度、埃及以及美索不达米亚一样,中国社会在多种文化相互交流和相互影响下,加速自身社会的发展,尤其是农业的发展,而农业的发展又为大型社会组织提供物质基础,从而为不同社会的人们之间相互影响、相互交换提供物质保证。b同上,第129 页。
在古典社会的形成(前500 —公元500)中讲到中国的统一时,他着重论述了儒家、道家、法家等思想,认为这些思想是探索政治秩序和社会秩序的学说。这一时期,秦汉王朝完成了中国的统一,帝国的统一有利于不同文明之间进行文化交流。这一时期的中国也经历了从西汉时期的经济繁荣到东汉时期的社会混乱。c同上,第217 页。秦汉两朝为中国的发展提供了一种方向,建立了中央集权统治的强大范例。在经济发展的基础上,汉朝把政治文化传统的影响扩展至朝鲜、越南以及中亚地区。
在后古典时代(500 —1000)中讲到“东亚地区帝国的复兴”时,他称这一时期为后古典时代,这是中国的隋唐宋社会鼎盛时期。中央集权的帝国统治在中国复兴,中国的社会组织和经济活力有利于欧亚大陆的不同文明进行规模宏大的交流互动,中国的影响扩大到朝鲜、越南和中亚。唐宋社会的繁荣,部分原因在于技术和手工业的创新,中国的丝绸、瓷器和漆器成为从东南亚到非洲东海岸各国商人进行贸易时所珍视的商品。造纸、印刷、火药和指南针等中国发明沿着海上和陆上丝绸之路传播开来,在整个欧亚大陆的各个社会里都发挥了作用。本特利认为后古典时代是一个宗教、商业和技术交流的时期,佛教成为最广泛的宗教信仰,景教徒、祆教徒、摩尼教徒和穆斯林在唐朝形成了各自的共同体。d同上。在研究前现代时期的历史中,重视宗教以及思想文化的传承与交流,宗教与贸易的密切联系,宗教深入到社会各个角落,涵盖各个阶层,成为其全球史研究的重要切入点。
在跨文化交流的增速(1000 —1500)中讲到“游牧帝国与欧亚大陆的融合”时,他论述了游牧的突厥和蒙古人推翻了中国的宋帝国以及西南亚的阿拔斯帝国,建立起跨越后古典国家疆域的帝国。从11 世纪到15 世纪,突厥和蒙古民族的帝国扩张行动在欧亚大陆建立了前所未有的紧密联系,为促进来自不同社会各民族之间的交流、交换和相互影响奠定了政治基础。游牧帝国将整个东半球大部分地区各民族的生活和各个社会的文化融为一体,促使东半球建立了比历史上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紧密的联系。e杰里·本特利,赫伯特·齐格勒:《新全球史:文明的传承与交流(1000—1800)》(第五版),第6 页。蒙古人致力于保障商路和过往商旅的安全,因此远距离贸易和旅行的风险比早期大大降低。穿越中亚的远距离贸易交易量大幅增长,个人也有能力穿越整个欧亚大陆,中国和西欧这样遥远的土地第一次被直接联系在一起。到14 世纪中叶,外交官、商人以及传教士经常往来于意大利与中国之间的土地。f同上,第22 页。
被征服的民族也为蒙古人提供了各种人才,每攻克一座城池,蒙古军队都要循例对被俘人口进行清检,挑选有特殊技能的人送往首都或其他一些地区。同保护贸易政策一样,蒙古人重新安置被征服民族的政策也增进了不同社会、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从而促进了欧亚大陆各个文明之间的交流互动。a杰里·本特利、赫伯特·齐格勒:《新全球史:文明的传承与交流(公元1000 —1800 年)》(第五版),第22 页。公元1000 年到1500 年的游牧帝国时代预示着近代一体化世界的到来。b同上,第29 页。
在全球一体化的缘起(1500 —1800)中讲到“东亚的传统和变革”时,他从明清两朝天子和士大夫的关系为视角,探寻两朝政治稳定的政治大背景,进而从文明交流的角度论述外来文明对中国传统的革新。这一时期,作为哥伦布交换的一部分,从菲律宾来的西班牙商人把美洲的作物如玉米、甘薯和花生引入中国,中国充分利用之前未开垦的荒地,增加了食物供给,进而刺激人口迅速增长。全球贸易带给中国巨量的财富,制造业和城市的发展繁荣了国内经济,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社会,而且部分动摇了明清历代皇帝所力图保持的政治稳定。c同上,第334 页。全球贸易为清初中国带来了繁荣,清朝为南亚、中亚和欧洲生产了大量的茶叶、瓷器、丝绸等,而中国的进口产品相对较少,出口商品多以白银方式支付,支撑了中国的银本位经济,进一步推动了手工业的发展。d同上,第337 页。
明清两朝,大量的中国商人以不同的形式活跃于中国海域,连接了中国和全球的贸易网络。用丝绸和瓷器换取随马尼拉大帆船跨越太平洋运来的美洲白银,向东印度公司供应丝绸和瓷器,以交换白银和印尼香料,中国商人的足迹遍布整个东南亚。然而,中国经济的扩张并没有伴随技术的革新,明朝初期中国科技革新速度就已经放缓了。这与政府的角色有关,相比科技的革新,明清两代的统治者更看重政治和社会的稳定。民间也对科技革新不感兴趣,当雇主想要提高产量时,会发现雇用更多的工人比投资新技术要节省成本。这种情形在短期内维持了中国的相对繁荣,并使大部分人口得以就业,但是从长期来看,却使中国的科技水平远远落后于欧洲,18 世纪中期开始,欧洲开始了令人惊叹的技术革命。e同上,第339 页。
为了维持政治稳定,明清两朝的皇帝大力支持儒家文化,尤其是朱熹所诠释的理学,确保中国的科举教育以儒家的思想和价值观为中心。然而,这一时期人口和城镇的发展促进了市民文化在中国城市的活跃。同时,欧洲来华传教士们向中国的知识分子介绍了欧洲的科学技术,开拓了部分中国士人的眼界。f同上,第342 页。全球贸易刺激中国经济的同时,也提高了商人和手工业者在社会中的地位,这也是近代早期中国社会和经济巨大变迁的表现。g同上,第354 页。直到19 世纪,中国政治较为稳定,一直在很大程度上控制着自己的事务,尽管欧洲人在沿海地区很活跃,但是他们对中国内部事务几乎没有影响。中国因众多的人口、巨大的生产能力和对白银的强劲需求成为驱动世界贸易的主导经济动力。
在革命、工业和帝国时代(1750 —1914)中讲到“处在十字路口的社会”时,本特利强调了“被包围的中华帝国”的特征。他首先介绍了太平天国起义以及晚清的改革,同时也将清朝与奥斯曼帝国、俄罗斯帝国以及日本的社会改革进行了比较。太平天国起义改变了中国的历史进程,促使清朝统治者意识到必须进行社会变革。从1860年到1895 年,清政府尝试开展洋务运动,秉承“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维持一个传统的儒家政府,同时引进外国技术加强国力,以解决经济和社会问题,试图将中国文化传统和欧洲工业科技相结合。清政府授权一些地方官员筹办军队、征税和建立官吏体系,推进经济和军事改革。在坚持儒家思想价值观的同时,兴修铁路、高炉炼钢、建立军事工业以及现代船厂,创立新式学校培养专业技术人才。洋务运动为中国近代工业化奠定了基础,但只是表面的变化。洋务运动自身也存在隐患:西式教育会动摇传统儒家价值观,工业化也会从根本上变革农业社会。a杰里·本特利、赫伯特·齐格勒:《新全球史:文明的传承与交流(1750 年至今)》(第五版),第144 页。清朝末年的外来文化极为强烈地冲击着中国的文明传承,中国被动地裹挟在全球化之中。
(三)丝绸之路上的文明互动:中国历史上的帝国与域外世界
本特利《世界历史上的文化交流》一文也涉及中国历史,他以中国历史上出现的大帝国为视角,论述欧亚大陆文明互动的历史背景,几个大帝国塑造了安定的亚欧大陆,为远程旅行提供安全的政治背景,在某些情况下鼓励接纳特定的宗教而实现文化统一。地中海沿岸的罗马帝国、伊朗的塞琉古王朝和帕提亚王朝、印度的孔雀王朝和贵霜王朝以及中国的汉朝都处于古代丝绸之路的历史时代。从大约500 年到1000 年,主要帝国包括地中海沿岸的拜占庭帝国、从地中海东岸到北印度的阿拔斯王朝以及中国的唐朝和宋朝。从1000 年到1500 年,主要国家包括蒙古帝国、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塞尔柱突厥帝国以及中国明朝。b杰里·H. 本特利:《世界历史上的文化交流》,第41 页。
他还非常重视丝绸之路在中国与域外世界互动中的作用,他认为约公元前200 年之后,丝绸之路不仅便利了商业以及物种的交流,也促进了文化的交流,是早期互动网络中最为广阔的。众所周知,商人们通过丝绸之路的陆路和海路网络,交易丝绸、香料、玻璃、马匹以及其他商品,同时,丝绸之路促进了宗教和文化传统的传播。陆路连接起了中国、朝鲜、印度以及伊朗和地中海沿岸各地区,海路则使航海者得以在日本、中国、东南亚、锡兰、印度、波斯、阿拉伯半岛以及东非之间航行。c同上,第40 页。
在《新全球史:文明的传承与交流(公元1000 年之前)》中,他专门论述了丝绸之路上的多种文化交流。他总结了远距离贸易发生的条件,即几个帝国的产生拓展了远距离贸易的范围,桥梁道路最初只是出于管理国家和军事目的而建造,然而在客观上促进了商品贸易,庞大帝国往往彼此相连,远距离贸易的风险相对降低了。d杰里·本特利、赫伯特·齐格勒:《新全球史:文明的传承与交流(公元1000 年之前)》(第五版),第343 页。
他认为丝绸之路不是一条简单的路线,而是一张扩展到旧大陆的贸易网。随着帝国的持续扩张,商人建立的商业网络范围更加广阔,连接了欧亚大陆大部分地区以及北非地区。因为在商业网络上贸易的最主要商品是中国丝绸,因此历史学家把这些商业网络统称为丝绸之路。汉武帝于公元前102 年到公元前98 年间对匈奴势力发动了一系列的战争,这种征服便利了商业联系。张骞出使西域对丝绸之路的建立起到了关键作用。丝绸之路连接了中国和罗马帝国的广大地区。与此同时,中国和其他古典社会在欧亚大陆建立了政治和军事统治,促进了本帝国内部的商贸联系,支持了文化和宗教传统向更远的地区不断传播,同时也建立了能够长期保存这些传统的组织机构。e同上,第342 页。陆上的丝绸之路以商队运输的形式从欧洲到中国,海上丝绸之路则是从中国南部的广州,穿越南海,连接东南亚诸岛屿,再从东南亚到斯里兰卡和印度,穿过阿拉伯海到达阿拉伯和波斯,再穿过波斯湾和红海,通过陆路到达商贸繁荣的地中海地区。f同上,第346 页。
他还认为丝绸之路对整个欧亚大陆的社会发展都产生了深刻影响。贸易带来了财富,通过贸易活动获得外国的商品,从而可以专注于适合本地区的经济活动。丝绸之路也促进了宗教传播,商人使他们的宗教传统从其原生地不断向各处扩散。病菌也随着商品和宗教信仰沿丝绸之路传播,这些传染病引发了毁灭性的瘟疫,进而引发了政治、社会和经济的混乱,最终也导致了古典社会的终结。g同上,第342 页。
全球史家非常关注疾病的传播对于人类社会所造成的影响,本特利也不例外,他认为传染病在中国出现的时间要晚于地中海地区,从公元元年到公元200 年,中国的人口从5000 万增加到6000 万。但是疾病不断向欧亚大陆东端传播,到公元400 年时中国人口降回5000 万,公元600 年时又下降到4500 万。中国的人口相较古典时代的最高峰下降了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a杰里·本特利、赫伯特·齐格勒:《新全球史:文明的传承与交流(公元1000 年之前)》(第五版),第356 页。
中国中原一旦衰败,大量游牧民族便迁徙到中国,尤其是中国北部地区。从公元4 世纪到6世纪,在长达350 多年的时间里,游牧民族也创立了疆域辽阔的国家,统治着大草原地带以及中国北方大部分地区,中国一直处于分裂状态。b同上,第359 页。游牧民族快速适应了中国的环境,开始从事农耕生活,着汉服,享用汉人食物,采纳汉人姓氏,与汉人通婚,遵循汉族风俗,甚至接受汉人教育,对汉文化非常精通,总之,游牧民族很快汉化了。这种汉化在某种程度上促进了新王朝在中国北方重建中央集权的帝国。c同上,第360 页。
佛教在汉朝衰亡之后受到了来自北方游牧族群的扶持,而游牧族群早在中亚时期就已经皈依佛教。从公元4 世纪到6 世纪,佛教在中原地区稳步发展。6 世纪末,佛教为中原地区再度出现中央集权帝国、恢复大一统的政治秩序提供了重要的思想基础。d同上,第361 页。因此,丝绸之路不仅具有重要的经济和商业意义,还有深刻的政治、社会和文化意义。e同上,第342 —343 页。
三、对杰里·本特利全球史视野下中国历史研究的评述
杰里·本特利对于中国历史的核心观点同他的世界历史观点一样,认为不同文明的互动广泛存在于历史进程中,他认为世界历史进程有三大推动力量:大规模移民、帝国扩张战争和远程贸易。中国历史也不例外,中国与周边族群的战争引发大规模移民,战争也会形成新的帝国,帝国形成了大一统的局面,也促进了远程贸易,三种因素交织在一起,推动了历史进程。杰里·本特利的研究特色与专门研究政治制度史、经济史、文化史等的学者不同,更加注重大规模移民、帝国和远程贸易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他认为正是不同文明的互动造就了今天的世界。
由于《新全球史:文明的传承与交流》涉及全球诸多文明,因此在论述中国历史的过程中对历史事实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尤其是制度史、战争史等论述相对较少,而是突出了文化的传承与交流,回应了全球史的一个重要价值取向:关注人类的共同命运f夏继果:《理解全球史》,载《史学理论研究》2010 年第1 期,第44 —45 页。,将人类历史的总体发展趋势作为关注的终极目标。g夏继果:《全球史研究:互动、比较、建构》,载《史学理论研究》2016 年第3 期,第125 页。对一部覆盖全球文明的全球通史著作来说,过度关注历史细节也无必要。夏继果在《理解全球史》一文中认为在任何研究领域,所谓的细节把握都是相对的,在某一个研究范围内的核心内容,在另一个研究范围内也许就成为边缘内容,而在最大的研究范围内也许就完全失去意义……没有恰当的唯一的细节准则,细节的繁简完全取决于研究问题的本质,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将历史研究中通常采用的地域范围、时间范围当作不可逾越的规则。h夏继果:《理解全球史》,第52 页。本特利对中国历史的论述突出了文明的传承和交流,淡化了制度运作等领域,这也是全球史研究的特点之一。
本特利对文化交流的进程尤为关注,在叙述政权历史沿革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有割裂之感。i魏凤莲:《〈新全球史〉与杰里·本特利的全球史观》,第147 页。这一点在其著作的中国历史部分也非常明显,可能是限于篇幅,他对中国历史上朝代更迭、治乱兴衰的论述较为零散和浅显,如《新全球史:文明的传承与交流》就缺少对中国魏晋南北朝历史的论述,而魏晋南北朝时期却恰恰是中国文明发展的一个非常独特的时期。在表现形式上,《新全球史:文明的传承与交流》以圆形地球地图来表述中国各个朝代的疆域状况,而不是以当代版图划分历史空间,可以更加直观地表明中国与周边政权的互动,有利于还原历史面貌。
本特利在论述中国历史的过程中,注重商业贸易和思想文化交流的描述及其在中国历史发展中的地位和影响,相对淡化政治制度、战争等历史的叙述。可能在本特利的观念中,从长时段历史角度出发,制度总是不断变化的,对不同文明之间的文化交流影响有限,王朝兴衰似乎不那么重要。这不仅仅是本特利个人的旨趣,可能在全球史学者的研究范式中,制度史在长时段历史进程中都不占主导地位。正如《新全球史:文明的传承与交流》的题目所表示的,他主要着眼于文明的传承与交流,而不是文明内部政治实体的运作。
与中国的世界通史相比,全球史的叙述范式风格迥异。中国的世界通史在编纂过程中注重政治事件、战争和征服的记载,且常以西方文明为主要脉络。而全球史注重世界不同文明之间的物质文化交流、贸易等,以贸易兴衰、交流互动为主线。在世界通史编纂中,历史是一个个时刻,一个个事件,以及对制度的深入分析。在全球史编纂中,历史是多元线性发展的,而且不止一条线性发展路径。
在中国的世界通史编纂体系中,中国通史与世界通史存在着明显的分立。世界通史首先是除中国史之外的地区与国别史,然后才是从分散到整体的世界历史;而中国通史则主要是以历代王朝兴衰和社会变迁为线索的断代史和各种专题史如制度史、经济史以及文化史的分解与整合。如何克服中国通史与世界通史的分立所带来的种种困惑,建立起一种真正的有机结合,全球史的探索提供了极具启发意义的理论思考和实践价值。d王永平:《面对全球史的中国史研究》,载《历史研究》2013 年第1 期,第26 页。而本特利的研究无疑为这种思考和实践开辟了新的模式,这也是我们考察本特利全球史研究中的中国历史的学术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