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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行

2022-02-24马索里么

青海湖 2022年11期
关键词:金源垭口村庄

马索里么

1

仰望苍穹,人会看见蓝天的深邃浩渺;行走四方,人会发现大地的辽阔苍茫。

疫情远未散去,我们聊五一假期如何度过时,三舅晒木素提议去金源科巴,他很乐意开上新买的车当司机。

2

我们一行人从初麻出发,向着金源和太阳升起的地方行进。一路伴着风和阳光,我们沿着连绵不绝的山路,升升沉沉,宛若一支随风飘荡的风筝。如斯甚好,随性而为,看天地苍莽,群山如浪奔腾,从高山之巅奔腾而去,一泻而下,势不可挡。

我们停在一处垭口,爬上旁边山丘,四周立马矮了下来。看远山戴雪,雪线如一丝银线,也像一条银龙横贯初麻和金源,守护村庄,使之吉祥安康。蜿蜒曲折的山路延伸向天际,深入蓝天,深入雪山。节气虽然快到立夏,但高原的风依然料峭,粗犷之风吹过,群山呜咽,新换的经幡猎猎作响。伫立山头,一股豪迈之气油然而生。在风中挺立,让风吹过身体,令人通透,也令人澄澈。故乡已远在山下,只看得见一抹抹绿色的树影团子,隐没在山脚的薄雾中,神秘莫测,朦胧若梦。

奔跑下山,向着东方继续前进。翻过垭口,一路向下。山路蜿蜒,曲折盘旋,上有飞鹰掠过苍穹,下有牛羊散落山间。路的一边是山,一边是坡,无遮无拦,车轮扬起的灰尘一路尾随,像是一条灰色的飞龙腾空而行。沿着山路越往下,气温越高,绿色越浓,青杨、旱柳、麦苗正迎着阳光生长,无所顾忌,无所畏惧,生命的旺盛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们经过的村庄叫安关。小时候,我把羊群赶到山顶,站在山顶,就能看见山这边的安关。它坐落在高山底下,山脚有参差不齐的房屋。远远听见马嘶驴叫声,偶尔也能听见些鸡鸣声和狗吠声,看着升起的炊烟弥漫开去,被山和天空包纳,不由得向往。那边山上也有放羊的人,粗犷的牧羊人高声唱起拉伊,在看不见人的另一座山上响起唱和的女声,歌声此起彼伏,悠扬柔长,情深绵绵,动人心弦。

3

穿过安关的村道,路又开始向山上攀升,随着山势的增高陡峭起来,最终通向天际。我自小凝望的垭口,就在不远处的天空底下,转过垭口的瞬间,我心潮澎湃。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山,是我从千山之外看见的大雪山。半山腰以上的雪线,将整座大山一分为二,下半部分灰暗,上半部分雪白,宛若大地载举着一块大宝玉。雪山之上是深邃的蓝天,那蓝得醉人的天空,可以吸纳一切的天空,跟多彩的山川、河流、树木相得益彰,将各种风景融为一体,反射进我的双眼,抵达我的内心深处。

晒木素舅舅将车停在垭口的宽阔处,我们下车立在垭口,看从天空依次降落的风景,充实感不断增满。雪线下是几户人家,规模不大的村庄,孤零零地立在蓝天下,草坡还未显绿色,只有阳光依然旺盛地照耀,满满的孤独,满满的寂寥。那里有飞鸟吗?应该有云雀,有野雉,还应该有旱獭,有野兔,有狐狸,圆滚滚地满山跑。不然,生活在那儿该有多么沉闷,上只看见天,下只有山,人们进门抬头看见的永远是单调的一个景。有动物就不一样了,它们的叫声能穿越时间的波浪,能荡开时间的涟漪,给人惊喜,让人们的生活不至于那么枯燥,鸟一鸣便转头寻找,旱獭一叫就随声而吼,这是一种自然的乐趣。

比起雪线下的村庄,坐落于山脚的村庄使我多看了几眼,那里有绿树围绕,有山间流水。树丛掩映之处,有人影、车辆移动,也有花树灿烂,这景能让人暂时忘却身在高原。相比于山脚的草长莺飞,山顶的风景却没有那么婉约。粗粝的线条,分明的棱角,永不停息的高原风,将风割成数段的芨芨草,不时发出犀利的声响。草长得稀稀疏疏,一丛一丛的芨芨草遍布荒山,仔细端详能发现一只只羊散布其中,间或一个牧羊人背着灰色的包跟在羊群后面,那么宁静又那么肃穆。

我们脚下的这座大山取名雄哇,是山两边牧人的草山,承载了他们千年的生活,他们在这座山上日出放牧,日落牧归,从未有所改变,从祖先一直延续到现在,也将被后人所传承。山上的这条路,四年前发生了几次严重的山体滑坡,整个山体都变得支离破碎,改变了本来面目,原本的路线不知影踪。

雄哇大山的路,是我见过最具惨象的路,它所考验的不仅是司机的技术,还是对司机心理的极大挑战。幸运的是,这些险境对于常年在山路上跑车的舅舅来说,并不是特别惊险。翻过雄哇大山时,我们看见有一条隧道正在建设,如果这条隧道投入使用,将是金源人民的一大喜事,从此他们不用再翻过十八盘的雄哇大山,一条隧道就能让人穿过一座高山大关走出金源,也将改变金源人祖祖辈辈的生活方式。这是见证历史的时刻,我庆幸能够遇到。

经过砂石路,海拔越来越低,车内的气温明显上升,周围的绿色多了起来,环境也变得令人欢喜起来。在还未完全到达山脚的地方,有一处防疫检查站,一个小伙子和一个村警在值班,两人工作非常负责,让我们一车人扫码、登记,才允许过站进村。小伙子和村警憨厚的笑容使我们的心情好起来。

4

初夏的金源,虽然没有江南的郁郁葱葱,但那份嫩绿也胜过高原的许多村庄。

路两旁是一道长长的柳树,垂柳依依,倩影十足。路旁是水渠,水渠边栽种的柳树,看着有些年头了。有树,一个村庄就可以扎下根,在日升月落之间,代代繁衍生息。人们也能在这里停下脚步,歇歇脚,喝口水,问问道。一条河道穿过村庄,河水从高山而来,带着融化的雪水流淌下来,让人们灌溉、生活,延续一辈又一辈的日子。

金源乡政府所在地的热闹是我未曾想到的。我从未想到一个身处群山环抱中的村庄,交通闭塞,村庄分散,还能有如此规模的集市。狭长的街道,两边是各种商铺:超市、菜铺、饭店、五金铺、装修店、摩托维修店、银行取款运营店……人挤人,车挨车,热闹非常。这颠覆了我的想象,同样是乡政府所在地,初麻却没有这样的人气,更没有这样的市场。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由得想起喀什,那个丝绸之路上的重镇,不仅是文化交融的中心,还是经济互通的枢纽。喀什自古是塞外之地,人口难以与内地相比,环境也颇为恶劣,但就是这样一个交通、人口和自然都不占优势的地方,却成为丝绸之路上最为耀眼的明珠,举世闻名,流传万世。这使我理解了一个地方能不能繁华,有时候并不取决于优势,而是人的需要,是一种文化的需要,这是历史的选择。

经过这处热闹所在,我们继续前进。沿着柳树林荫道,人家逐渐稀少,换之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块的农田。人们正在地里劳作,浇地的,锄草的,通渠的,忙得不亦乐乎。太阳逐渐西偏,阳光也变得有些灼热,劳作的人们似乎没有感受到阳光的变化,依然劳作如初。为了麦苗长得更好些,宁愿承受这样的炙热。眼前处处田园牧歌,处处风景。但转念一想,自己也是出身农门,父辈们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为何今日却如斯浅薄地认为劳作是风景,而不是人们谋生的方式,不是人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仔细一想,倒是离开土地已久,不事农也导致了远农。最近几年,老家的耕作方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翻地有机械,种地有机械,收割还是机械,从播种到麦粒入仓,都可以用机械完成,再也不需要起早贪黑地焦心抢收。这是农业的进步,但也湮灭了一些农耕文化的美感。从此,看不到二牛抬杠,看不到一家人用榔头平整麦地,看不到母亲们一手拿着铲子、一手握着杂草的场景。此刻,内心有一处被击中,我知道是因为田间的那一对母子:母亲在锄草,孩子一步不离地跟在身旁,生怕母亲会离他而去。今天在金源的一个极其普通的田地边,我找到了遗失已久的回忆,这份记忆是关于土地和母亲的。

离开这片农田,越往下地就越少,河床也变得越来越宽,河里的水量却越来越少,最终变得跟胳膊一样粗细。树木开始稀疏,赭红色的山体在阳光的照耀下显现出不同的颜色,这些不长草的山,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展示给世人看,不做作,不娇柔,像是高原的男子,壮硕、健康。

正看时,车子又驶入一个掩映在树影下的村庄,村口的石门楼上写着村名“恰加村”。村庄看着不大,一路行驶下来,发现有好几个石门楼,庄子中央是他们祈福的广场。顺着广场的方向,出现一面不高的山,那山很有特点:直面看过去,像是两三个长发长须的老人平躺在地,头部轮廓清晰,让人印象深刻。

驶过这奇山,路变得又直又长,路一侧的山形状各异,各有千秋,要不是需要继续赶路,真想深入山间,一饱眼福。

5

在一条分岔路口,我们停下来休息。

路通向科巴,一条路通向塔加。塔加有百年藏庄和百亩马莲花风景区,因为还未到花开的季节,我们的计划就排除了这个地方。岔路口前有一座大桥,河道里只有一股细流,满河滩的白碱,从远处看像是一条满水的河。在路口休息一段时间后,我们继续奔向科巴村。

河旁边的大片荒地,除了枯黄的野草外一无所有。路边矗立的电线杆,成为这片荒野唯一的点缀。电线上停留着一些歇脚的鸟雀,茫然地看着两面的山,琢磨着下一次展翅将飞向何处。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跟那些鸟雀好相似,天地寂寞,四方壮阔,向哪一方飞去呢?内心茫茫,没有答案。

这片原野不适合长时间停留,它会把人内心辽远的情绪勾引出来,让人陷入无尽的忧伤当中,忧伤从何而来,我不得而知。飞鸟的故乡,可能在原野的某一处,它可以在夕阳之前飞回巢穴。我们是路人,路过这里,只是扮演了一个过客的角色,总要离此而去,那就接着赶路吧。

过桥后,道路笔直,两旁山色奇异,赭红色的山体被山风和天雨侵蚀得千疮百孔,勾勒出美不胜收的各色形状。路况很好,一路上一辆车也没有,这样的行车状况真是舒畅,让人有一种天地间唯我独行的感觉。

快接近南面山坡时,远处的风景变得很有层次感,天蓝到了极致,蓝天下是白得刺眼的雪山,雪线以下的山灰暗饱满丰厚,被苍翠欲滴的树色承接起来,四种颜色、四种形体浑然天成,宛若一幅绝美的画卷。

左右两侧的山,在我们眼前汇合,将金源沟包裹起来。越往前行驶,越觉得眼前的两山像一座大门,虽然门口狭窄,但让人对门里面充满好奇。我的脑海里第一时间出现的是化隆县巴燕镇西南方的拉姆峡,那狭长的峡道集自然造化之功,巧夺天工,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体现得淋漓尽致。

穿过山门,眼前明亮开阔起来,不远处是一片茂盛的柳树林。放眼望去,河滩里,岸上,渠边,地头都是迎风招展的柳树,看样子村里人十分偏爱柳树。村名科巴,分上下两庄,其间以农田分开。上科巴地势平坦,河床宽阔,只是流水细小,与河床完全不搭配。下科巴随处可见的柳树,将整个村子包裹在阴影之下,使人清爽异常。平整的土地上麦苗碧绿,像一块块四四方方的绿色地毯,风一吹,碧波荡漾。

科巴的房屋具有浓厚的藏族特色,处处透露着藏文化元素,经堂和佛龛随处可见。科巴人把信仰和生活合二为一,于最平凡处修持心灵,也把生活过得充满烟火气。我们驶过村庄,看见人们不是在地里劳作,就是在修缮房屋,在匆匆树影中诗意地忙碌着。可能村里平常很少有生人来访,人们看着我们这辆陌生的车,眼神中满是疑问和好奇。村舍整洁,乡民从容,很少见过这样有气质的村庄,人人精神饱满,脸上满是富足之情。

在网上认识一位科巴的藏族朋友南杰,通过他的朋友圈知道了科巴人很注重植树造林。南杰经常联系树苗,运到科巴和乡亲们一起栽种,不断扩大科巴的绿化。现在每到植树时节,学校的老师也会带着学生参与进来,那些学生和幼嫩的树苗一样,他们既是在栽种科巴的未来,也是在栽种自己的未来。

太阳慢慢偏向西山,西山的阴影也越来越浓,山色和暗影把西山装饰得神秘朦胧。山下的丛丛树冠如波如浪,似乎要从山脚涌淌过来,用绿色来淹没众人看景的眼睛。当阳光和绿色接触时,我分明感受到了村庄的喜悦,那喜悦里有鸟雀的欢愉,有牛犊的撒欢儿,有花猫的伸懒腰,有麦地的欣喜。

车在狭窄的村道行驶,两旁不时有好奇的眼神投来。我们就这样在树影和绿色的清香中行驶,朝着科巴的南山沉醉而去……

6

行驶到下科巴村的最南面,有一条上山的硬化路,回头一看四面环山的科巴村,真是温润如玉,镶嵌在群山之间。永远有阳光照耀,有雨水滋润,有月光抚摸。

这条攀升的水泥硬化路,几乎走几米就得转个弯,我们笑称“十八盘”。令我吃惊的不仅是这路,还有一根从山脚拉到山顶的水管,水管翻山越岭,一会儿横着,一会儿竖着,但就是不改变其通向山顶的初衷。车越往上,山势越陡峭,也变得越干旱。车盘上半腰时,晒木素舅舅笑着说:“这路绝不是可以回头看的地方。”我好奇地回头看了看,只见崇山峻岭之间,沟壑深峭破碎,像是没了回头路,一不留神就会倾车掉进去。还是晒木素舅舅技高人胆大,一路稳稳地开到了最高处的垭口。

站在垭口,回头望去,群山壮丽,从远处的雪山到眼前的深沟,层次分明,色彩斑斓,一派气势轰天的景象。雪山、草地、人家、树林、田地,共同构成了一幅自然山水图,像油画,也像水墨国画。天有蓝色,雪有白色,树有绿色,山有赭色,草地有灰色,这些颜色宛若被一双自然之手匀调,然后被精心上色,画成天上人间独一无二的画卷,作为上天赐给人间的礼物。

垭口另一边的路又不断盘旋而下,那水管也依山体而下,在山脚接上其他管子后,又被拉上另一座山。从山顶看山下的风景,一览无余,尽收眼底。山这边气温明显比那边高些,山上的植被绿得更明显。山势虽没有那边陡峭危险,但更显奇绝瑰丽,山上植被茂盛,听说经常有盘羊出没。

离垭口不远的地方,有一处突出的大石块,正好可以立于其上,看眼前奇峰罗列,望脚下层峦叠嶂。从远处看见的一抹雪线变成了眼前之景,雪峰耸立,连绵不绝,从东横贯到西,气势如虹。山南山北迥然不同,各有独好风景,等待着爱山之人到来,一览众山之雄伟壮观,出胸中平生之块垒,抒人生慷慨之气志。

路通山下,从山顶望去可见四五僧侣,在草滩席地而坐,不知在叙说些什么。此处有一著名禅寺——旦斗寺,非常适合静修。夜晚能看见天上的繁星点点,白天能看到照耀万物的太阳,能听到鸟鸣悠悠,狗吠声声,如此之地何愁内心不静不净呢?

吹过山顶的风,看过众山的景,心满意足。太阳已经西斜,黄昏悠然到来。虽然来时饱餐,但经过半天的奔波,肚里已觉空空。正好乡上有热者叔叔开的饭店,他热情地招待了我们,端上了花卷、炒菜、鸡肉、羊肉,一碗香气扑鼻的炮仗面。

7

时间没有为我们停留,吃完饭时夕阳已红,我们告别热者叔叔一家,踏上了回家的路途。晒木素舅舅开足马力,跟着夕阳西下的脚步,又开上雄哇大山的山路。

在垭口处,我们赶上了落日,西面令心脏震颤:连绵不绝的群山,在夕阳柔和的光芒之下,如同安眠于母亲催眠曲中的孩童。脑海当中突然奔出毛主席的一句词: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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