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写作的诱惑
2022-02-24李昌鹏
语词如火粒。当一个语词落下来,它要让我们看见黑暗中被照亮的对应物——语词具有在一片黑暗中取出事物,令其昭示的功能。当一个个语词按照一定的序列落下来,它们会照亮一段曾难以言表的情绪,一个隐没在芜杂生活中的模糊故事将变得清晰,语言帮助作家和读者捕获那些被照亮——曾经并不清晰的情绪和故事。
如果要让写作具有显见的创造性,必然是描述那些任何人皆可感受,但却尚未被人描述清楚的事物。复述那些已被人表达清楚的情感、故事、哲理,这都是一种重复,哪怕复述得再巧妙,于作家本人而言也已然不是原创。作家的责任,是发现那些尚未表达清楚的情感、故事、哲理,克服重重困难,把它们捧到读者眼前。
已知世界是非常狭小的,科学家要扬名立万,拥有广阔无垠的空间。文学家同样如此,文学对人心、人性的探索从未停息,那些幽暗、幽微的人性波动,那些意识深处纠缠不清的念头,那些令我们吃惊的行为和举动,我们并未完全理清它的来由。当我们试图为它命名,让它变得可交流、能感同身受,我们就是在做文学家该做的正经事。
我们知道,曹雪芹并不了解弗洛伊德的学说,但是《红楼梦》中的人物却可以用弗洛伊德理论来做出深刻的阐释。至于《红楼梦》对曹雪芹所熟悉的儒家、道家、佛家思想所做出的故事性阐述,在作品中并无重大意义。后世学者对《红楼梦》所做的存在主义哲学的精妙阐释,让我们知道曹雪芹这位作家,曾描述过他并不熟悉的哲学——更有意义的内容,并非复述——他们存在于作品中却在后世得到证实。
大约没有什么工作比在黑暗中捕获并不确切的事物更具诱惑力,这是从事文学创作最让人着迷的地方。如果放弃这一点,写作者所从事的工作必然是复述,那一定是有限写作,因为一个人已知的、可复述的事物一定是有限的。我曾多次在不同场合,提出“围猎”这个写作概念。作家“围猎”的是不确切的事物,因为不可能直取并不确切的事物,作家只能通过语词对要描述的事物进行暗夜中的“围猎”。
语词总是只能照亮它对应的事物,哪怕我们在写作中极力放大它的所指,它也总会有自己的局限;而说到一件作品,它也不可能无穷无尽,总会受自己体量的限制。如果说我们因捕捉无穷无尽的不确切之物,让写作成为了无限写作,那么我们又可能因作品会有体量而让具体的作品变成有限写作。
我们知道,《红楼梦》这部小说,没有直接写在文本中的内容,要远远比写下来得多。在谈论小小说创作时我曾经说:一个酒杯所能容纳的酒,体量是受限制的,但是它的溢出部分是无限的,要追求无限性,那就要追求溢出部分。后来我读到过一位叫杰弗里·尤金尼德斯的作家的论述,他曾说:“与写长篇相比,写短篇的首要难点在于想清楚要把哪些内容留在篇幅之外。留在篇幅之内的内容暗含了省略掉的所有东西。”
当一个作家准备“围猎”不确切之物,当一个作家无论面对的是短篇还是中篇抑或长篇,都努力地追求“溢出”部分,他所从事的工作便已是无限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