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故乡一片天,脚踏桑梓一方土
2022-02-24章歌
章 歌
我出生在青海民和,二十年前在行政区划上与邻乡合并。那是一片浑厚硗薄的热土,童山濯濯,像个毛发稀疏,浑身肌肉的壮汉。走过的路,饮过的水,至今镌刻、流淌于我的身心,如摩崖石刻,可能在岁月沧桑中漫漶,但总能在梦幻和寻思中复活。如果用华而不实的辞藻堂而皇之地礼赞故乡,那倒是洁白的衬衫溅上了麻辣烫的油渍,煞了风景。每在他乡夜深人静时,和万千人家一样熄了灯火,也同样地沉睡,抛却刻意的追思,天赋的中枢神经即给你做了无言的证明,似曾相识的梦,偏偏是儿时的味道,尽管醒来时朦胧而飘忽。故乡是一粒瓜籽,绵绵瓜瓞,顺藤而生,愈远而愈嫩,愈近而愈老,构成了思恋的脉络。
我出生即农民,春耕夏耘,秋收冬藏,靡不为之。初一时跟着叔叔学会了犁地,这算是我较早学会的可能会影响一生的技能。耕地要趁早,驾上驴和骡子,划开沉睡的土地,尚看不见犁沟里窜过的老鼠,这才算勤谨人。犁地挺累,少年的同学在课间讲,他叔叔说行房很累,好比犁了一架地。可庄稼人最苦的还是拔麦子,抢收的促迫加上酷暑时节,那种劳苦是能居世间劳苦的前三甲的,而缓解疲劳,减少损伤的方法是洗漱必须用热水,伏天也要睡热炕,只有热了,浑身才柔和而活络。麦子以三到五把为一捆,十捆立一小垛,在地里放置五到十天,一方面是要麦子干透,另一方面听老人讲,垛子里的小麦能活三天,使颗粒更加饱满。待上下庄和对面的庄子都拔完消停了,麦子也算晾好了,赶个好天气收拾到场垣。老早记得是大人们背,后来是用毛驴驮,这是山地主要的收获方式,也都是体力活、技巧活。拿背来说,以麻绳打捆,弄不好是要散架的,男人一般背二十捆,妇道人一般是十五捆,是为一背儿。起身时往后一靠,再向前借力,脚一蹬,顺势才能起来,或者需要互相从后面搡一下,男人往往需要扶帮妇道人先起身。七八岁的孩子专门给大人助力,叫搡背儿,乐此不疲。麦子不能即收即碾,要在场垣里摞一个盖碗式的大垛子,既要防水,还要美观。垛子的大小直观地反映了谁家的收成,和男主人的农活技艺。初三时姐姐已经出嫁,有次家里去探望她,她在场垣里也摞了一个又高又尖,光滑顺溜的垛子,我很惊叹,不啻于霍恩第发现霍元甲竟偷偷学会了迷踪拳,打败了独臂老人那样的震惊。麦子只有摞到场垣里,才算对收成有了九分把握,心也能放到肚子里。因此,从麦子开拔到摞成垛子,这段时间是拧紧了发条,铆足了劲儿,争先恐后抢着时间干,嗟我农夫,苦不堪言。但尽管如此,小时候还真挨过肚子。时至今日,对儿时“娃娃乖,白面馍馍怀里揣”的谚语依旧大彻大悟,因为只有乖巧、听话的孩子才有可能在到别家玩耍时,获大人之垂青,得一块白面做的馍馍。所以,无论从家长还是孩子本身的角度,能有机会上学的,莫不以走出大山,改变命运为动机。儿时的书包,除了背挼得翘角的课本,主要还是用来背干粮。偶有同学忘了带干粮,或者赶早吃完了,就问别人要馍馍吃,煞是饥肠驱使的童年趣事。但无论吃什么,那却是地道的“干粮”,能就水吃别是一番创造性的乐趣。总有同学能从医院或者赤脚医生那里要到打过点滴的玻璃瓶,塞点茶叶泡一瓶茶水,瓶塞上插一截从堆在教室旮旯的扫帚上扯下来的竹竿,吹一口,举高高,仙童尿尿一样,直冲嗓子眼,咕噜咕噜地,这是少有的孩子能享的清福,艳羡侧目者不少。如果能弄到输液管,那又增添了“抑罄控忌,抑纵送忌”的操弄感,这也就不难理解当下有些男士选择手动挡汽车的原因,它不一定有实际意义,就是一种分外的乐趣。
小时候也没有雨具,准确地讲应该只有因陋就简创造性地开发的雨具。“下雪了,天晴了,天晴别忘戴草帽”,其实草帽还可以遮雨。草帽一经雨沤就发黄,所以雨天一般戴旧草帽,再披一块从尿素袋子里蜕下来的塑料纸,颌下打个结,跟将军的披风一样,再拄一根鞭杆,那就是“青箬笠绿蓑衣”,颇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潇洒。雨天上学也差不多如此装扮,根据经验顺着路中间坑洼里的流水跋涉,脚底一滑或者大风一吹,雨衣拧巴到胸前,草帽压住了鼻梁,狼狈里总裹挟着天真的恨,怨天又尤人。就雨天戴草帽这风景,还编有抬杠的顺口溜:“毛毛雨下兰州,草草帽扣驴㞗。”不用说,那是羡慕嫉妒和调侃。
土地、道路和饮用水,是乡亲们心中的眼儿,也是心里的坎儿,交织在一起,如丝成纶,凝结着浓郁的乡情,牵绊在埋葬了先人的故乡,想逾越,又割舍不下。故乡的土质,俗称白土,大概就是湿陷性黄土,于土地来讲是硗薄而缺肥,歉收并不是稀奇事;于道路而言小雨过后坑坑洼洼,大雨一冲如锯子拉朽木。冬日里被车碾压后细土如汤,大风一起尘土漫天,我至今都把“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意境移植到老家一个壁梁冬日背风的场景。摩托车时髦起来后,到家的第一件事是掸去浑身的尘土。不管有没有摩托车,家家户户有一把敨土的牛尾刷子。庄稼人父子之间多半是很少交流的,跟长辈一起劳动、给长辈敨土终是血脉贯穿着温情的亲子活动。大雨过后首先要做的便是自发地修补道路。某次跟随大人去垫路,条件所限,只能就近从上庄长辈家的耕地边上取土。恕我对逝者的冒犯!他在通庄的辈分较高,据说当过队长。下庄的人习称他的官衔,叫“某某队长”;上庄的人论辈分,都叫他“尕爸”“尕爷”;下庄的小孩叫他的诨号——“老蛮”,上庄的小孩私下里,或老远地喊他“老蛮尕爷”。出于尊重和可能的忌惮,没有人愿意冒犯他。于是修路那次,大人们怂恿娃娃们上一丈高处的地边开长三米许,一尺宽的豁口,顺势取土,这样不至于伤到耕地。半天的工夫,填满了深不见底的坑,却因为破坏了地边,招致“老蛮尕爷”的愤怒,说“下庄的娃娃们把我的半个地挖掉了”,可见修辞手法不是文学家的专利,庄稼汉也可以熟练地驾驭“三千尺”的艺术效果。众人在谴责、声讨中四散。回头想,娃娃们是中了大人们的阴谋,少年经不住捧他棒!这倒也怪不了谁,因为每一寸土地都赖以生存,显得分量弥足。
那时候引起纷争的还有饮用水。大山如怀抱,围三开一,环山的人就靠山沟里滴沥的泉水。特别是在冬季,供需矛盾极为突出。老家吃水的一口泉,属于集体出资、出力修起来的,有段时间还安上了门儿,装上了锁,上、下庄分别由一人保管钥匙。常跟堂弟一起赶着毛驴去驮水,从下午等到傍晚,维予二人,一人下到泉底一罐一罐地舀,一人用吊桶接,倒在驴背上的驮桶里,回家要澄一个晚上才能饮用。毛驴是重要的生产资料,驮水还要完成饮驴的任务,每每嫌弃毛驴喝得多,或者喝了半桶剩半桶,恼怒时总拿桶子抡毛驴的嘴巴。人说穷则思变,变则通,生活中有一个节约用水的妙招,发明了人工智能的水龙头,有时洗手、洗脸,先美美衔一口水,再嘬着嘴吐,这在我们那里是惯用的行为。垴山地区的人不缺水,也就不会有这样的妙招。内人曾给我讲,她阿姨也曾这么洗手,引来一众小孩的围观。饮用水的问题,在实施“母亲水窖”公益项目之后得到了有效改善。
一个人,乃至处在某一特殊环境下的群体,他们的道德观念,一般是由生存需求生发的,这似乎是一个朴素的道理。修路、濬泉在我看来依然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积德的事儿。也正如那个毛发稀疏,浑身肌肉的汉子曾经赋予我和先人们的战胜困难的勇毅,当面对现实中的许多困难时,我由衷地怀念他,是他给予我大不了重上井冈山的勇气!
2016 年以后由于工作的原因,我逐步脱离土地生产,每次回老家也住不过三五天,童年趣事和苦涩经历,莫不成为甜美的回忆,串起了追念时温润的泪珠。党的十八大以来,美丽乡村、乡村振兴战略在吾乡逐步推进,基础设施建设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土地已经平整,连片葱茏的玉米地,不再罕见;清冽的自来水通到了厨房,毛驴和驮桶就像神秘的药引,很难寻见;道路业已硬化和亮化,家父开小汽车回家,车顶上只落点浮尘,使我这个开车时透过扇面看前程的懒汉自愧弗如……可以想见,未来农村的面貌将会日新月异,农村不再是社会发展的短板,故乡的生活也将会繁荣祥和,充满诗意,令人神往。我常和内人讲,退休后,回老家盖一处精致的小屋,开一方鱼池,将城市生活的情趣带回去,头顶故乡一片天,脚踏桑梓一方土,桃李堂前,过花鸟虫鱼相伴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