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既有樊篱的遮蔽
——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论争新探
2022-02-24魏建
魏 建
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正式发生论争始于1922年,距今已整整一百年。这次论争时间之长、涉及面之广、影响之大,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罕见的。近一个世纪以来,一直有人评论和研究这一论争,不断产生新的批评和研究成果,以近四十年研究成绩最大。仅笔者所见,近四十年先后出版的相关重要著作有:刘纳的《创造社与泰东图书局》(1)刘纳:《创造社与泰东图书局》,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刘炎生的《中国现代文学论争史》(2)刘炎生:《中国现代文学论争史》,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朱寿桐的《中国现代社团文学史》(3)朱寿桐:《中国现代社团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吴立昌的《文学的消解与反消解——中国现代文学派别论争史论》(4)吴立昌主编:《文学的消解与反消解——中国现代文学派别论争史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咸立强的《寻找归宿的流浪者——创造社研究》(5)咸立强:《寻找归宿的流浪者——创造社研究》,上海: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和《译坛异军:创造社翻译研究》(6)咸立强:《译坛异军:创造社翻译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等。近四十年相关重要论文先后有:陈福康的《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之争的缘起与是非》(7)陈福康:《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之争的缘起与是非》,北京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室编:《鲁迅研究资料》第16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7年。、刘炎生的《不同文艺观和“行帮意识”的表现——文学研究会与创造社论争评述》(8)刘炎生:《不同文艺观和“行帮意识”的表现——文学研究会与创造社论争评述》,《华南师范大学学报》1999年第6期。、刘纳的《“打架”,“杀开了一条血路”——重评创造社异军“苍头突起”》(9)刘纳:《“打架”,“杀开了一条血路”——重评创造社异军“苍头突起”》,《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0年第2期。、陈宇航的《文坛攻战策略及前期创造社的翻译论战》(10)陈宇航:《文坛攻战策略及前期创造社的翻译论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8年第2期。、咸立强的《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论争缘起研究的回顾与重探》(11)咸立强:《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论争缘起研究的回顾与重探》,《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9年第1期。、熊辉的论文《从伦理学批评的角度重审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的翻译论争》(12)熊辉:《从伦理学批评的角度重审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的翻译论争》,《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2期。等。这些成果通过对这一论争过程的梳理深化了一些重要问题的研究,达到了很高的学术水平。在肯定学术进步的同时,还应看到,依然有一些很重要的问题悬而未决,或是误以为已经解决,无须研究;或始终未摆脱研究结论的简单化和浅表化,而且一直在自造的研究樊篱中徘徊,使得一些问题的研究总是停滞不前。本文针对以下悬而未决的重要问题,发表一己之见,以期对此课题的研究有所推进,或对相关问题的研究有所启发。
一、“异军”的由来与“常识”的遮蔽
已有研究成果谈到创造社,重合率极高的名词就是“异军”,但对“异军”的由来和确切含义,却习焉不察。由于这个问题与“异军”论战的对手直接相关,所以应该弄清楚:创造社为什么叫“异军”?究竟与谁相“异”?这在许多学人那里以为是已有定论的常识。而实际上,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解答,虽有长期以来流行的“常识”,但经不起学理性的追问和历史事实的检验。
有关“常识”之一,称为“异军”是因为创造社的文学主张不同。这主要体现在一些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作中。如30年前最负盛名的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中说:“被称为‘异军突起’的创造社,则一开始就表示了一些不同的主张。”(13)唐弢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54页。多数同类著作与这一说法相近,直到2010年出版的严家炎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依然持完全相同的表述(14)严家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65页。。这样表述本身没问题,但不能作为创造社被称为“异军”的学术结论。当时的新文学社团几乎都是一开始就表示了一些不同的主张,为什么其他社团不叫“异军”?如弥洒社也像前期创造社一样标榜“为艺术而艺术”,语丝社、晨光社、湖畔诗社等社团也有相似于前期创造社的自我表现说、唯美说、天才说之类的文学主张,新月诗派和狂飙社等也都追求过浪漫主义,为什么没听说这些团体是“异军”呢?
有关“常识”之二,创造社被称为“异军”主要是因为它与文学研究会相“异”。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几乎同时诞生,各自特色鲜明。“为艺术而艺术”与“为人生而艺术”的文学主张截然不同,浪漫主义追求与现实主义追求迥然有异。这些在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作中和许多研究成果中更是常识了。不过,此“常识”不同于“异军”是因为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相“异”之彼“常识”。前一个常识问题不大,后一个常识却经不起反问:创造社不同于文学研究会所以叫“异军”,那文学研究会不同于创造社,为什么没人称文学研究会为“异军”呢?
创造社为什么被称为“异军”?在笔者的涉猎范围内,没见到有专门研究这一问题的研究成果。创造社研究资深专家黄淳浩写过《创造社的异军苍头突起》一文(15)黄淳浩:《创造社的异军苍头突起》,《新文学史料》1996年第3-4期。,也没有对这一问题提供确切的答案。还有一些篇名与之有关的论文,都没有做正面的回答。这可是一个奇怪现象:一面是专家很少做过专门研究,一面是“常识”广为流行。那么所谓的“常识”是哪来的呢?
答案应该到历史文献中去寻找。笔者注意到,最早评论创造社和文学研究会的文章发表于1922年11月。当时文学研究会和创造社的论战刚刚爆发,都对这篇文章不满。此文发表时文学研究会的人在文末附了反对意见(16)贾植芳等编:《文学研究会资料》(中),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613-618页。,创造社成仿吾的回应文章反对声更为强烈(17)成仿吾:《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创造》季刊第1卷第4号,1923年9月10日。。值得注意的是,此文把冲突的原因归于这两个社团文学主张相“异”和文人的意气用事,像是此后“常识”的来头。不久今心发表了评论文章《两个文学团体与中国文学界》(18)今心:《两个文学团体与中国文学界》,《时事新报(上海)·学灯》1923年8月22日、23日。,最早比较了文学研究会与创造社各自的特点,把这两个社团划分为“人生派”和“艺术派”应该始于此文。其特点不只是比较这两个团体文学主张和创作倾向的差异,还包括以文学研究会的立场进行比较。这样的特点在后来的“常识”性表述中不断复现。此后绝大多数评论文章都在不断重复与之相似的表述。相似表述的数量和陈陈相因的延续,汇合成这样的规律:多数人所说的“同”,是对新文学主流的认“同”;所说的“异”是不溶于主流之“异”。由于都认为文学研究会体现主流,所以与文学研究会相“异”的创造社,就成了“异军”。许多“常识”是在这种前理解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而“常识”一经建立,又变成了更多人新的前理解。
对于五四新文学的“常识”性认识,大都来自1935年出版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各集的导言,对创造社的“常识”性认识也是如此。郑伯奇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三集《导言》中介绍了创造社产生的特殊背景、独特的文学主张和创作倾向,也介绍了创造社与外来文艺的独特联系。其中还提到了“新文学运动的两种最大的倾向是‘人生派’和‘艺术派’,这差不多已经成了一种常识。”(19)郑伯奇:《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三集·导言》,《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论集》,上海:上海书店影印上海良友复兴图书印刷公司1940年本,1982年,第147页。此文中诸如此类的论述被后世研究者不断引用,也可以说,郑伯奇的《导言》发展了此前的“常识”。
此后,又有一些文学史著作延续并强化着已有的“常识”,如李何林在1939年出版的《近二十年中国文艺思潮论》大谈创造社的“异军突起”,其“五四前后的文学革命运动”一编最多的内容不是谈五四文学革命,而是对文学研究会与创造社进行比较(20)李何林在该书1981年《重版说明》中特别提到了五四时代他如何对“文学研究会和创造社的‘为人生而艺术’和‘为艺术而艺术’的论争感兴趣”,见该书(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页。。以后的文学史著作也都强调了文学研究会与创造社的相“异”之处,有的甚至把文学研究会与创造社的论争单列出来,占了这两个社团全部内容的近五分之一(21)见曹万年主编:《中国现代汉语文学史》,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68-69页。。多年来,随着这些文学史著作的传播和影响,创造社因与文学研究会相“异”而为“异军”,逐渐为更多人所接受。
以上“常识”,构成了众多研究者对创造社的前理解,使得越来越多的人带着这样的预设看待创造社,越看越觉得这支“异军”的确很独特:独特的文学观(如唯美说、天才说、自我表现说等),独特的创作目的论(“为艺术而艺术”等),独特的创作方法(浪漫主义等)。这些具体的“异”组成了创造社作为“异军”整体的“异”;又从这个团体整体的“异”看个别作家特殊的“异”,越看越觉得有道理。这就形成了自我相互印证的循环,越发觉得“合理”,越发确信不疑,也就不会追究“异军”的真正含义了。
“异军”究竟是怎么来的?刘纳的论文提到了创造社“异军苍头突起”的出处和“异军”更早的出处——郭沫若的《文学革命之回顾》(1930年1月撰写)(22)刘纳:《“打架”,“杀开了一条血路”——重评创造社异军‘苍头突起’》,《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0年第2期。。郭文中有这样一句话:“创造社这个团体一般是称为异军特起的。”(23)麦克昂(郭沫若笔名):《文学革命之回顾》,孟文博汇校:《〈文艺论续集〉汇校本》,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19年,第127页。后来郭沫若多次使用“异军”字样,1940年代还强调了创造社“异军苍头特起”的含义(24)郭沫若:《论郁达夫》,《人物杂志》1946年4月第3期。。到了1950年代后期编《沫若文集》时,郭沫若把“异军特起”改为“异军突起”。可见他一直很在乎“异军”这一名称。如此说来,“异军”是创造社的人自封的,而且“异军”最初的含义与“常识”完全不同。创造社不是因为与新文学主流不“同”而被称为“异军”,而是从一开始创造社就自“异”于主流。与“常识”更大的不同是,在郭沫若最早谈“异军”的时候,几乎没提文学研究会。至于“异军”的对立面,郭沫若所说另有其人,是比文学研究会更重要的人和团体。
还原了“异军”由来的真相,不仅推翻了一个“常识”,而且启发我们反思“常识”如何误导了我们。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的比较,本来是一种研究的方法或路径,后来变成了一种阐释的框架。这种框架越是被强化、被泛化,就越有可能变成自造的樊篱。囿于这个樊篱之内,创造社和文学研究会两个团体之外的天地就很难看到了。过于看重与文学研究会的相“异”,掩盖了创造社还自“异”于文学研究会之外更重要的人和团体,还掩盖了当时这些更重要的人和团体对创造社这一“异己”力量的“排异反应”,那么历史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也就隐而不彰。弄清楚“异军”的由来,还能启示我们,有的“常识”是不可信的。这样不可信的“常识”往往是在“想当然”的基础上建构起来的,而且已经渗透到我们研究的诸多方面。此前对“异军”的由来和确切含义习焉不察,多是这样的“常识”阻碍了研究者对这一问题的深入思考。接受“常识”的人越多,质疑的人就越少;质疑者越少,进一步探索的可能就越小。除了“异军”名称问题,在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论争研究的许多成果中,还有一些类似的“常识”误导,把一些复杂的历史问题简单化了,或是遮蔽了这些复杂历史问题所蕴含的许多深层次问题。
二、论争的源头与“先见”的遮蔽
在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论争起点问题上,有关专家的认识比较接近,大都把论争的时间界定为1922年至1924年间,论争的源头追溯到1921年9月底郁达夫在《时事新报学灯》上刊登《纯文学季刊〈创造〉出版预告》(以下简称“《预告》”)。大多数研究成果都持这样的观点(25)代表性论著如刘炎生《中国现代文学论争史》(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及黄修己、刘卫国主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史》(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有关章节,还有大多数相关内容的论文等。。若就这场论争谈论争,以上意见没有问题。若要获得新的学术发现,就得打开论争研究的视野,因为与之相关的矛盾冲突早在这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并且是发生在这两个社团之外。
郁达夫《预告》刊登时间是1921年9月。文学研究会成立于1921年1月,创造社成立于1921年6月(26)创造社没有举办成立仪式。当事人多把1921年夏在东京郁达夫寓所商量出丛书、编刊物且确定刊物名为《创造》的会议,认定为创造社的成立,但会议的具体日期都记不清了。郭沫若说过“七月初旬”,也说过“六月中旬”。后来创造社研究专家和史料专家排除了七月的可能性,根据各自掌握的证据,提出了6月7日说、6月8日说、6月21日说、6月下旬说等。应该说创造社成立于1921年6月比较稳妥。。不过,在这两个社团正式成立之前,与这场论争有关的重要人物,如后来文学研究会的沈雁冰、郑振铎与后来创造社的田汉、郭沫若之间,已经产生了多次不愉快的交往和纷争。茅盾回忆文章里说:“还在文学研究会发起之时,郑振铎就曾写信给在东京的田寿昌(田汉),邀他和郭沫若一同加入发起人之列,但田汉没有答复。”(27)茅盾:《复杂而紧张的生活、学习与斗争(下)——回忆录(五)》,人民文学出版社《新文学史料》丛刊编辑组编:《新文学史料》第5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5页。郭沫若回忆录里说:“在那时文学研究会的人和我们已经是有些隔阂了。发起时的劝诱经了寿昌的不置答复,去年夏间劝了我两次参加,我又婉谢了。《创造》季刊出预告时,达夫又暗射了他们‘垄断文坛’。于是乎在不知不觉之间便结起了仇怨。”(28)郭沫若:《创造十年》,郭沫若著作编辑出版委员会编:《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139页。以上两位当事人的回忆,都认定他们最初的隔阂与田汉有关。在这个问题上双方的回忆没有出入,至今也无人质疑,所以材料应该可信。需要说明的是,当时创造社还没有成立,田汉已经参加了并热衷于少年中国学会等多个组织的活动(29)1919年田汉在东京正式加入少年中国学会,为《少年中国》撰写作品、担任编辑,吸收许多同学入会,积极参加学会的活动;同时也参与了东京帝国大学“新人会”的活动;还想组建中德文化研究会等。详见小谷一郎、刘平编:《田汉在日本》,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434-437页。。此时接到郑振铎来信邀请他加入即将成立的文学研究会并作为发起人,田汉没有回复郑振铎,也没有遵嘱把信的内容转告郭沫若。这当然是田汉的错误。但这只是田汉个人的问题,而且事后他基本上没有卷入这两个社团的论战。此事值得研究的,主要不是哪个人的责任,而是原本私人之间的矛盾,为什么双方都当成这两个团体恩怨的起源。此后这一混淆了“公”“私”的矛盾不断升级,有些研究者也把私人矛盾当成了后来这两个社团论战的源头。
原本私人之间的矛盾,为什么双方都把它当成这两个团体恩怨的起源?而且随着私人矛盾的升级,私人恩怨逐渐转化成了群体的对立。矛盾的第一次升级,是茅盾、郑振铎与郭沫若在上海半淞园会面。此事在茅盾回忆录里是,他们在一起吃了饭,饭后郑振铎与郭沫若单独交谈,谈话内容如下:
郑振铎告诉我,郭沫若答应给《文学旬刊》写点文章,但对于加入文学研究会却婉辞拒绝了,理由是:他昨天才从成仿吾那里知道,半年前田寿昌曾收到郑振铎的一封信,邀请田和郭沫若一同加入文学研究会,但田寿昌没有把信转给郭,也未答复,显然是他没有合作的意思。(30)茅盾:《复杂而紧张的生活、学习与斗争(下)——回忆录(五)》,《新文学史料》第5辑,第6页。
在郭沫若回忆录里,这次半淞园会面有他与郑振铎的对话:
……振铎对我说,“希望你能够合作。”——“我已经看见过你们登的广告,”我回答他,“我自然是要尽力地帮助。”——“你索性加入我们的组织不好吗?”——“没有甚么不好的,只是我听说你们最初发起文学研究会的时候,写过信给田寿昌,并邀我一同加入发起人之列。……”——“是的,有那么一封信。那时没有得到你们的回信。”——“那信我并没有看见,寿昌没有把信给我看。他没有答复你们,想来他怕是没有合作的意思。现在我又来加入,觉得对不住朋友,所以我看最好是在会外来帮助你们了。”(31)郭沫若:《创造十年》,《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100页。
双方回忆基本一致,误会已经说清楚了,本来不应该引发新的矛盾。后来的事实却是矛盾不断升级和扩大。矛盾的源头本应是郑振铎与田汉的私人恩怨,到了半淞园相会,矛盾非但没有因沟通而化解,反而更加复杂并且升级了。由于郭沫若也谢绝了文学研究会的邀请,这场恩怨由田汉与郑振铎的私人矛盾,先是转化成田汉与文学研究会的矛盾,后又转化成郭沫若与文学研究会的矛盾。
可惜,以往对这个问题的研究者多数没有把这些缠绕的恩怨纠葛梳理清楚,反而做了一些简单化的判定,导致了对一些问题的疏漏、混淆和新的遮蔽。造成这些疏漏、混淆和遮蔽的原因,也与研究者所受“先见”(前理解)的干扰有关。先说疏漏,主要是研究者认为田汉与郑振铎的矛盾发生在论争开始之前,也就不在他们的“先见”之内,那么就难免导致研究的疏漏。再说混淆,主要是指研究者把个人问题与社团问题混淆,把当时的恩怨与事后的论争混淆。这是因为在一些研究者的“先见”中这些人都带着某个社团的标签,即郑振铎的文学研究会标签、田汉的创造社标签,却忘了当时创造社还没成立呢。或许也是这种社团标签暗示的缘故,田汉本没有参加后来的论争,但论争双方的核心人物都把恩怨的源头记在田汉头上。最后说遮蔽,与前理解有关的遮蔽主要是研究者的研究预期带来的遮蔽。关注以上材料的研究者,往往是为了研究文学研究会与创造社的论争。这种研究预期使研究者先入为主地从这些材料中寻找与两个社团论战有关的东西,其他非社团因素和这俩社团以外的纠葛都被忽略或遮蔽了。
就在半淞园会面之前,沈雁冰发表了评论当下文学创作的重头文章《春季创作坛漫评》。文中列举了40多位作家的作品,对多数作家“表示非常的敬意”,偏偏对田汉的剧本《灵光》说出了带有负面评价的词句。这就把原来的郑伯奇/田汉矛盾扩展到沈雁冰与田汉之间。关于田汉不理会文学研究会邀请的事,到了成仿吾笔下,就更复杂了:
文学研究会的那一部分人,所以碰死碰命地与我们打架的原因,一是因为田寿昌没有理他们,所以疑及我们的全体,二是因为文学研究会成立的时候,气焰正盛(,)一见我们没有理会他们,很觉得我们是一些大胆的狂徒,无聊闯入者(,)就想只等我们把头现出来,要加我们以凶狠的猛击。我们对于这种天外飞来的奇冤与无故相加的狂暴,据我一个人的意思,实在没有值得去理会的价值……(32)成仿吾:《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创造》季刊第1卷第4号,1923年9月10日。
从这段文字里可以看出,郑振铎与田汉私人之间的矛盾被成仿吾阐释为“文学研究会”“与我们打架”。“我们的全体”当然是指创造社。文章字里行间流露出太多心理因素的参与。“气焰”“大胆”“狂徒”“猛击”等敌视字眼,比之田汉的不回信和郭沫若的婉辞相拒,应是矛盾升级和扩大的标志。
作为论战另一个源头的翻译纷争,也是由私人恩怨悄悄转化成了两个社团的矛盾。对这一问题,咸立强做过很好的研究。他认为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之间的恩怨早在创造社正式成立之前就已经出现了,最初是因为郭沫若致李石岑的信,涉及翻译与创作的关系和翻译的经济性问题之争。在文学研究会与创造社的论争正式爆发之前,这两大文学社团之间在翻译问题上已经出现多次纷争。咸立强认为有关翻译的论争是这两大文学社团论争的真正源头(33)详见咸立强:《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论争缘起研究的回顾与重探》,《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9年第1期。。
1921年2月25日《民报》杂志第二卷第五号《通讯》栏发表了郭沫若致李石岑信,其中说:“国内人士只注重媒婆,而不注重处子;只注重翻译,而不注重产生……‘处女应当尊重,媒婆应当稍加遏抑。’”(34)郭沫若:《致李石岑》,《时事新报·学灯》1921年1月15日。郭沫若这封信本来是针对1920年10月10日《时事新报》副刊《学灯》所发表四篇作品的排序:鲁迅的小说和郭沫若的诗剧排在周作人的翻译作品之后。在郭沫若看来,这是编辑李石岑重视翻译、轻视创作的表现。值得注意的是,1920年10月还没有文学研究会,没有任何理由把郭沫若批评“国内人士只注重媒婆,而不注重处子”与文学研究会联系起来。然而,不到半年,郑振铎发表了明显针对郭沫若此信的杂谈《处女与媒婆》(35)西谛(郑振铎):《处女与媒婆》,《文学旬刊》第4号,1921年6月10日。。他反对把翻译与创作人为对立,翻译的作用不是像“媒婆”而是类似于“奶娘”。这样,郭沫若对李石岑个人的不满就转变为郭沫若与郑振铎的矛盾。由于郑振铎这篇质疑郭沫若的文章,发表于半淞园郭沫若拒绝加入文学研究会不久,这矛盾又与文学研究会有了瓜葛。即使当事一方无心,另一方未必无意,这都会导致双方矛盾的再次升级。事实上当事双方并不是无心无意,而是都很在乎。郭沫若对《处女与媒婆》的反应是,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给郑振铎写信。信中对周作人在《儿童的文学》一文和耿济之《甲必丹之女》序文中所说过的创作不如翻译之类的话,郭沫若表示不敢苟同。他强调:“国内创作界很寂寥我很承认,但是愈不创作,只好愈见寂寥”(36)郭沫若:《致西谛先生》,《时事新报·学灯》1921年6月30日。。偏偏周作人和耿济之都是文学研究会的重要成员。就在发表郭沫若此信的同时,郑振铎又发表了《盲目的翻译家》,影射了郭沫若和田汉的翻译有盲目性,不够经济,甚至给郭沫若造成了“劈头在骂人”的感觉。就这样,在私人矛盾发酵的过程中,两个群体的矛盾一步步地被扯了进来。
私人之间出现矛盾并且因误会而导致矛盾升级和扩大,都是极为正常和普遍的现象。对于研究者来说,需要认真辨析其中容易模糊的一些问题:哪些是私人与私人之间的矛盾?哪些是私人与社团之间的矛盾?哪些是由私人矛盾转化成的私人与社团的矛盾?哪些是由以上矛盾转化成的导致两个社团论争的矛盾?此前研究成果的某些失误,不仅没有对这些问题进行很好的辨析,而且好像就没有想过辨析这些问题。如上所述,研究者的某些“先见”起了误导的作用,把复杂的矛盾简单化了。这样,论争的研究从一开始就出现了偏差。
三、论争向谁发难与“定论”的遮蔽
绝大多数相关研究成果都认定郁达夫的《预告》是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论争的起点。笔者认为《预告》的确是一篇挑战的文章,但没有可靠的证据证明只是向文学研究会挑战。这篇《预告》文字不多,有可能引发冲突的内容如下:“自文化运动发生后,我国新文艺为一二偶像所垄断,以致艺术之新兴气运,澌灭将尽。创造社同人奋然兴起打破社会因袭,主张艺术独立,愿与天下之无名作家共兴起而造成中国未来之国民文学。”(37)郁达夫:《纯文学季刊〈创造〉出版预告》,《时事新报·学灯》1921年9月29日。从这些文字里如何能看出矛头是指向文学研究会呢?曾经与创造社作家有矛盾的沈雁冰、郑振铎当时绝对达不到中国新文艺“偶像”的级别,也不可能“垄断”什么。奇怪的是,在《预告》里找不到依据,但几乎所有相关研究成果都认定《预告》的矛头就是指向文学研究会,这成了学界的“定论”。
笔者认为,《预告》“挑战文学研究会说”貌似“合理”但证据不足。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绝大多数研究者接受此说,自有其接受的“合理性”。根据我掌握的有关史料,其“合理性”无非以下几种:
“合理性”之一,受鲁迅观点的影响。鲁迅在《上海文艺之一瞥》一文中谈到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相对立,其中有这样一句:“那出马的第一个广告上,说有人‘垄断’着文坛,就是指着文学研究会。”(38)鲁迅:《上海文艺之一瞥》,《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02页。陈福康的论文《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之争的缘起与是非》较早研究这一课题。陈福康认为“鲁迅的总结是正确的或基本正确的”(39)陈福康:《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之争的缘起与是非》,《鲁迅研究资料》第16辑,第155页。。事实上鲁迅这篇文章中的观点就是其字面的意思,绝不是“定论”,至多是后来的所谓“定论”受到鲁迅观点的影响而已。
“合理性”之二,受此前郭沫若与郑振铎翻译之争的影响。《预告》发表之前,郭沫若与郑振铎之间发生了有关翻译与创作的纷争。这时候,文学研究会已经成立了半年多,创造社也已成立(郑振铎已经知道对方在办纯文艺杂志的事(40)郭沫若:《创造十年》,《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2卷,第104页。)。郭沫若在反批评的文章里数落文学研究会作家郑振铎、周作人、耿济之等,郑振铎在文章里也有影射郭沫若和田汉的文字。此时郁达夫批评国内的新文坛,使人很容易联想到文学研究会的郑振铎与创造社的郭沫若之间的纷争,但这只是一种可能性——在联想中把文学研究会带入进来。
“合理性”之三,来自文学研究会作家与郭沫若等人矛盾不断升级的印象。半淞园会面之后,郑振铎与郭沫若有频繁的交往,随之双方矛盾和误会更加深化,而且逐渐转化为两个文学社团之间的矛盾。郭沫若回忆说:“文学研究会的人又来提起过入会的事……李石岑写了一封信给我,传述振铎他们的意思,要我加入文学研究会,并限我在一天之内答复(有人说过就像是哀的美敦书)。石岑那时已经进了商务编译所,《学灯》是让振铎在编辑的,他不消说也是加入了研究会。但他的提议,我却以同样的理由拒绝了。”(41)郭沫若:《创造十年》,《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2卷,第122页。恰在《预告》发表前的这段时间,郭沫若等人与郑振铎等人的私人矛盾逐渐掺入与文学研究会的矛盾中,且不断加剧,所以郁达夫充满火药味的《预告》难免让人首先联想到针对文学研究会。
“合理性”之四,从应战者倒推出挑战的对象。如果说郁达夫所说的“垄断”新文艺的“一二偶像”,起初人们还在猜哑谜;那么随着《创造》季刊创刊号刊载的郁达夫、郭沫若和张资平的文章一起攻击国内的创作、翻译和出版物,尤其大骂“我国的批评家”,熟悉新文坛的人大都猜出这是在攻击文学研究会,甚至能猜出针对文学研究会的什么人。仅过了10天,沈雁冰化名发表了批判创造社的长文《〈创造〉给我的印象》,虽然用的是假名字“损”,但是在文学研究会的刊物《文学旬刊》上连载,足以把人们残存一点疑问都打消了。后世的研究者当然知道“损”是沈雁冰,再加上郑振铎的应战,他们根据应战者自然地倒推出郁达夫当时挑战的对象是文学研究会的人。不过,这样的倒推包含多种可能,应战者有可能就是挑战的对象,也可能不是,还可能只是挑战的对象之一。
“合理性”之五,也是持“定论”的研究者最重要的依据,那就是在当事人创造社作家那里找到了一些文字“证据”。如郭沫若在回忆录中说过:“在那时文学研究会的人和我们已经是有些隔阂了……《创造》季刊出预告时,达夫又暗射了他们‘垄断文坛’。于是乎在不知不觉之间便结起了愁怨。”(42)郭沫若:《创造十年》,《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2卷,第139页。再如郑伯奇的回忆文章也说过“所谓‘垄断’文坛,当然指的是文学研究会”(43)郑伯奇:《忆创造社》,饶鸿兢等编:《创造社资料》下册,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861页。之类的话。
有了以上这么多“合理性”理由,是否可以认定郁达夫《预告》的挑战对象就是文学研究会呢?非也!因为以上所有的“合理性”,都是一些可能性,大都缺乏可靠的证据。据笔者所见,所有赞同“定论”的研究成果,都没有提供新的有说服力的事实依据。就连最有“底气”的合理性之五,虽然找到了来自郭沫若和郑伯奇的文字“证据”,但也不能说完全可靠,因为既能找到支持“定论”的文字证据,也能找到更多不支持“定论”的文字证据。比如,郭沫若说郁达夫矛头指向文学研究会,只是郭沫若的几种不同说法之一。他在另一篇文章里还说过郁达夫的矛头是对着李石岑的:“达夫的‘垄断文坛’那句话也被好写多心的人认为是在讥讽文学研究会,其实是另外一回事”,郁达夫把处女作《银灰色的死》寄给李石岑,“寄去三个月,作品不见发表,连回信也没有……这些便是使达夫先生写出了‘垄断文坛’那句话的动机”(44)郭沫若:《我的作诗的经过》,《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6卷,第219-220页。。这是郭沫若的第二种说法。更能说明郭沫若第一种说法不足为凭的是,与这一“证据”同一篇文章里还出现了第三种说法:“那‘垄断文坛’的话,我也觉得打草惊蛇,而且不免有些夸张。”(45)郭沫若:《创造十年》,《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2卷,第135页。这里的“打草惊蛇”是什么意思?所谓“草”,郭沫若明确说就是“文学研究会的朋友们”;那“蛇”,又是指谁呢?
这场论争发难的矛头到底指向谁?前人的“定论”失之于表面化。问题其实很复杂,其复杂性在于,创造社发难的矛头所指的对象与论战期间的所指对象不尽相同,甚至有很大的不同,但在前人的研究中混淆了。首先要搞清楚的四个具体问题是:一,郁达夫《预告》里说的“偶像”到底是指谁?二,《预告》在《创造》季刊创刊前,而论战在创刊后,那么论战开始后创造社的矛头到底指向谁?三,第一个问题是无人应战下的矛头所指,那么有人应战后矛头又指向了谁?四,郭沫若后来“回顾”的挑战对象是谁?弄清楚这四个问题,才能真正弄清楚论争发难的矛头所向,也才能够更清楚地理解这场论争的深层次问题。
第一个问题,郁达夫《预告》所说“垄断”新文艺的“偶像”究竟是谁?笔者认为这是个谜,或者说模糊不清,因为郁达夫当时和以后都没有明确说过。所谓“定论”也只是推测。若说与创造社论战的文学研究会作家沈雁冰、郑振铎就是“偶像”,笔者不能苟同,因为缺乏可靠的证据。相比较而言,“偶像”之一指的是胡适,此说的可靠性更大一些。
第二个问题,《创造》季刊创刊后,也就是论争正式开始后,创造社主要作家矛头指向谁?笔者认为,论争开始后的矛头有时清晰,如在指名道姓之时;有时模糊,如《创造》季刊的创刊号上发表的多篇文章,对国内新文学几乎全盘否定,嘲笑“我们国内的创作界,幼稚到十二万分(日本的《新文艺》杂志本月号有一篇《支那小说界之近况》笑骂得不堪)”(46)郭沫若:《海外归鸿》,《创造》季刊第1卷第1期,1922年。,指责国内出版物“无文艺道德”(47)张资平:《出版物道德》,《创造》季刊第1卷第1期,1922年。等,尤其抨击“主持文艺的假批评家”(48)郁达夫:《艺文私见》,《创造》季刊第1卷第1期,1922年。。“批评家”到底指的是谁,只能是猜测。
第三个问题是有人应战后矛头指向谁?这时候谁应战谁被当成挑战对象。如前所说,挑战对象是通过应战者倒推出来的。《创造》季刊创刊号上郭沫若骂“我国的批评家——或许可以说是没有——也太无聊,党同伐异的劣等精神,和卑陋的政客者流不相上下”(49)郭沫若:《海外归鸿》,《创造》季刊第1卷第1期,1922年。。郁达夫更过分,说“那些在新闻杂志上主持文艺的假批评家,都要到清水粪坑里去和蛆虫争食物去”(50)郁达夫:《艺文私见》,《创造》季刊第1卷第1期,1922年。。看到这些文字,当时正在主持新文学杂志和报纸文学副刊的批评家沈雁冰、郑振铎实在无法忍受,立即很不客气地做出回击。应战者一出场,很容易被当成挑战的对象。其实,这只能说是创造社挑战的对象之一。到了《创造》季刊第二期出版,其中郁达夫的《夕阳楼日记》惹恼了胡适,胡适应战,便成了创造社的又一个挑战对象。
通过以上三个问题的分析可以看出,“定论”并不可靠,但“定论”的诸多“合理性”却被广泛接受,几乎终止了对论争发难矛头的进一步思考,造成了很大的学术遮蔽。虽然论争开始以后创造社代表人物主要是与文学研究会的“批评家”论战,但从郁达夫的《预告》和创造社成员的论争文章来看,创造社主要成员起初并没有把文学研究会的“批评家”放在眼里。他们关注的是文坛地位更高的“偶像”级人物。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之间是“表层”冲突,与“偶像”级人物之间才是“深层”冲突。创造社诸君从没有把自己与“新文化”或“新文学”联系起来,恰恰相反,他们带有明显的“局外人情结”。这个以《新青年》和北京大学为中心的“新文化”或“新文学”运动,不仅与创造社作家无关,反而他们认为是垄断新文坛的罪魁。这些“偶像”才是郭沫若所说“打草惊蛇”的“蛇”。
这就是为什么要提出第四个问题:郭沫若“回顾”的挑战对象是谁?1930年1月,创造社被国民党政府封闭不久,郭沫若对“文学革命”做了比较深入的总结,对这场论争也有比较详细的评说:
创造社这个团体一般是称为异军突起的,因为这个团体的初期的主要分子如郭、郁、成,对于《新青年》时代的文学革命运动都不曾直接参加,和那时代的一批启蒙家如陈、胡、刘、钱、周,都没有师生或朋友的关系。他们在当时都还在日本留学,团体的从事于文学运动的开始应该以一九二○年的五月一号创造季刊的出版(51)按,此处时间有误。《创造》季刊创刊号于1922年5月1日发行,并非1920年。为纪元(在其前两年个人的活动虽然是早已有的)。他们的运动在文学革命爆发期中要算到了第二个阶段。前一期的陈、胡、刘、钱、周着重在向旧文学的进攻;这一期的郭、郁、成,却着重在向新文学的建设。他们以“创造”为标语,便可以知道他们的运动的精神。还有的是他们对于本阵营的清算的态度。已经攻倒了的旧文学无须乎他们再来抨击,他们所攻击的对象却是所谓新的阵营内的投机分子和投机的粗制滥造。投机的粗翻滥译。这在新文学的建设上,新文学的价值的确立上,新文学的地位的提高上,是必经的过程。一般投机的文学家或者操觚家,正在旁若无人兴高采烈的时候,突然由本阵营内起了一支异军,要严整本阵营的部曲,于是群议哗然,而创造社的几位分子便成了异端。他们第一步和胡适对立,和文学研究会对立,和周作人等语丝派对立,在旁系上复和梁任公、张东荪、章行严也发生纠葛。他们弄到在社会上成了一支孤军。(52)麦克昂(郭沫若):《文学革命之回顾》,孟文博汇校:《〈文艺论续集〉汇校本》,第127-128页。
郭沫若的《文学革命之回顾》是一篇超过万字的长文,其中提到文学研究会只有几个字。大量的篇幅是谈创造社与《新青年》派的冲突,传递出的信息是,即使在与文学研究会论战期间,创造社作家更关注那些真正能“垄断”新文坛的“偶像”们。所以,创造社一面与文学研究会论战,一面又掀起了与胡适的论战、对鲁迅的挑战等。创造社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任何历史叙述都具有建构意识形态的功能。郭沫若这篇文章对“五四”文学革命进行的历史回顾与众不同,做了两个阶段的划分。第一阶段以《新青年》发难为标志,领袖人物是陈(独秀)、胡(适)、刘(半农)、钱(玄同)、周(作人)。这一阶段着重在向旧文学的进攻。第二阶段以《创造》季刊面世为标志,领袖人物是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等,这一阶段着重在向新文学的建设。如果说第一阶段的主要成绩是“破坏”旧文学,那么第二阶段的主要使命就是“创造”新文学。第一阶段的“破坏”,需要启蒙家;到了新文学建设阶段,则需要有创造天才的文学家。在这样的历史叙述中,创造社挑战新文学主流派具有了合理性,领导第二阶段的文学革命也具有了合法性。
当时的《新青年》一派是代表新文学正统的。创造社人微言轻、势单力薄,取代文坛正统的成功率很低,身败名裂的概率却很高。他们这样做,既有少不更事的盲目,也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还有知彼知己的挑战策略。策略之一,先撇清了与新文学正统派“都没有师生或朋友的关系”,也就没有僭越或负恩等道义问题。策略之二,强调攻击的对象是新阵营内的投机分子及其粗制滥造、粗翻滥译。”既用“投机”“粗制滥造”等标签给对方减分,又以类似“清君侧”的正义性为自己加分。策略之三,抓住了新文学正统派致命弱点:领导文学革命运动却不能创作,所以郭沫若说“除鲁迅一人而外都不是作家”(53)麦克昂(郭沫若):《文学革命之回顾》,孟文博汇校:《〈文艺论续集〉汇校本》,第121页。。策略之四,借助名人效应提升文坛地位和影响。对此,刘纳等人有很好的论述(54)参看刘纳:《社团、势力及其它——从一个角度介入五四文学史》,《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9年第3期,第19-20页;陈宇航:《文坛攻战策略及前期创造社的翻译论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8年第2期,第56-27页。。
创造社理直气壮地挑战新文学正统派,还因为他们带有拥“新”自重的自信,并确信《新青年》一派已然落伍了。他们认为“《新青年》诸君子所提倡的,和十八世纪法国的启蒙文学,英国的湖畔诗人所抱的思想并没有大的差异”,“所谓‘人生派’实接近帝俄时代的写实派,而所谓‘艺术派’实包含着浪漫主义以至表现派未来派的各种倾向”(55)郑伯奇:《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三集·导言》,《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论集》,第146页、147页。。
以上所述创造社对《新青年》派的挑战,貌似与文学研究会的论战关系不大。此前的研究成果也都是把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以外人物的论战分别进行研究的。可实际上,这些论战是分不开的,如郁达夫《夕阳楼日记》仅仅是攻击胡适吗?郭沫若和成仿吾加盟论战之后,攻击的范围更加扩大。随着打击面的扩大,又有张东荪、吴稚辉、陈西滢、徐志摩等许多名流都卷入这场纷争。总之,创造社与这些不同团体或文学研究会以外人物的论战,与文学研究会的论战经常是交织在一起的。因此,在此前分别研究的基础上,现在更需要把这些同一时期不同的论战联系起来进行研究。通过相互联系的研究,就能看清创造社和胡适对立,和文学研究会对立,和周作人等语丝派对立,在旁系上复和梁任公、张东荪、章行严也发生纠葛,说到底,他们是在与整个中国新文坛对立。他们四处树敌,是因为他们确实想与所有这些人为敌,是想发起对整个国内新文坛的挑战和“清算”。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等人虽然指名道姓地批判过新文坛上的许多人物,但他们笔下的否定对象,更多的是“国内文艺界”“国内的创作界”“国内的文艺译品”“国内杂志界的文艺”“我国的批评界”……创造社对国内文艺界的全盘否定,从私心说,这是想靠“打架”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从公心说,他们确有再造一个中国新文坛的勃勃雄心。而与文学研究会的论战,只是创造社挑战国内新文坛的一个部分。
以上所述说明,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的论战,不只是在这两个社团之间,还联系着许多丰富内容和复杂的问题,只是先行研究受“定论”及其前理解的影响把这些复杂的东西遮蔽了。例如,《新青年》1915年创刊,《创造》1922年创刊,时间上就很容易让人形成一种前理解:《新青年》一派是文学革命的倡导者,《创造》一派是响应者。事实上,二者没有倡导者与响应者的关系,反而是创造社所说的“垄断文坛”和反“垄断”的关系。所谓倡导者与响应者关系的前理解一旦形成,就难以发现《新青年》派既有开辟洪荒的杰出贡献,也有唯我独尊的局限;也就很难认识创造社的反“垄断”,虽有误解,更有功绩。例如,胡适因文学革命和白话新诗暴得大名之后,很快形成以胡适为核心,“以胡适、周作人、沈尹默、康白情、傅斯年等北大师生为主的‘北方诗人群’占据着正统诗坛的中心。”(56)姜涛:《“新诗集”与中国新诗的发生》,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84页。早期新诗集几乎都是亚东图书馆出版的,而“胡适是将‘亚东诗集’当成了‘自家戏台’,并有意无意地将这一‘自家戏台’放大成正统的‘新诗坛’。”(57)姜涛:《“新诗集”与中国新诗的发生》,第84页。所以才有创造社诸君看似很过分的反抗。
四、固有印象是更大的遮蔽
关于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的论战,多数研究者存有两个挥之不去的深刻印象:一是论战双方的文人相轻和意气用事;二是鲁迅给创造社诸君贴的标签——“才子+流氓”。这两个固有印象形成了对这一课题研究的更大遮蔽。
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之间的确存在“主义”的分歧与帮派情绪的对立,论战中双方都表现出明显的文人相轻和意气之争。然而,如果停留在这样的认识层面,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的论争就没有多少深入研究的必要,且难免止步于类似以下研究结论:论争中文学研究会作家的观点基本上是正确的,而创造社作家的观点则基本上是错误的,并有浓厚的行帮意识。
第二个固有印象,来自鲁迅在《上海文艺之一瞥》中对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论战的评述,被某些学者当成“定论”。鲁迅到底是怎么说的呢?
(创造社)既然是天才的艺术,那么看那为人生的艺术的文学研究会自然就是多管闲事,不免有些“俗”气,而且还以为无能,所以倘被发见一处误译,有时竟至于特做一篇长长的专论……创造社的这一战,从表面看来,是胜利的。许多作品,既和当时的自命才子们的心情相合,加以出版者的帮助,势力雄厚起来了。势力一雄厚,就看见大商店如商务印书馆,也有创造社员的译著的出版,——这是说,郭沫若和张资平两位先生的稿件。这以来,据我所记得,是创造社也不再审查商务印书馆出版物的误译之处,来作专论了。这些地方,我想,是也有些才子+流氓式的。(58)鲁迅:《上海文艺之一瞥》,《鲁迅全集》第4卷,第302-303页。
鲁迅这段话显然是以调侃的口吻谈论创造社的,他对这场论战的态度并不客观,“才子+流氓”的说法肯定不能作为学术研究的结论,更不能当成无可争辩的“定论”。遗憾的是,许多学人即使不把鲁迅的说法奉为圭臬,也不免给创造社诸君贴上“才子+流氓”的“标签”。带着这样的固有印象研究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的论战,很难深化对这一课题的研究。
如果说“文人相轻”的固有印象会让研究者觉得无聊而小看这场论战的价值,那么“才子+流氓”的固有印象则会从负面看取创造社发起论战的意义。这就更难发现这场论战的积极意义及其深层内涵。笔者经过重新阅读相关文献史料发现,不仅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论战本身需要重新认识,而且论战辐射面的不断扩大更应该重新思考,尤其值得思考的是:创造社一成立为什么不向旧文学开刀,反而把矛头指向新文学阵营呢?在很多人看来,创造社向新文学主流派挑战就是来拆台、搅局的。对此,笔者不能苟同。新文学主流派是对的,绝不意味着反对新文学主流派的人就一定是错的,因为历史发展往往是“合力”的作用,而且“对视,并不是取其反”(59)孔范今:《对视,并不是取其反》,《文学评论》2001年第4期。。在充分肯定被挑战方巨大贡献的前提下,笔者认为,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和《新青年》派的挑战(以下简称“挑战”),还有以往学界所忽略的重大历史价值和文学史意义。
其一,挑战为新文学突破新的话语霸权、走出创作困境提供了机遇。五四文学革命的功绩是任何人都不能抹杀的,但是文学革命之后,新文学阵营形成了《新青年》派的一统天下,似乎“新文学”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他们在推倒旧文学话语霸权的同时,又在建构着《新青年》派主导的新文学的话语霸权。这显然有悖于百家争鸣、反抗威权的五四民主精神。无论《新青年》派领导新文学取得了多么大的成就,都不应该以普遍真理拥有者的姿态,用不容商讨的语气,用启蒙者教育被启蒙者的方式,要求别人接受自己的指令。事实上陈独秀等文学革命先驱已经意识到这种新的话语霸权的危害,却依然坚持。假使没有出现以上危害,“新文学”话语霸权一经形成,都是不利于新文学繁荣和发展的。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创造社向《新青年》派及文学研究会控制的新文坛发起了挑战。他们为新文坛带来了永不满足、不断进取的浮士德精神,使人们看到了“新文学”貌似高歌猛进、实则内在危机;口号喊得热闹、创作乏善可陈;主张全盘西化却是拾人牙慧,全盘反传统导致自我贫血等严重问题。必须承认,创造社的挑战是极为偏激的,也不乏幼稚的成分,但是敢于挑战如日中天权威的勇气极为可贵。如朱寿桐所说:“当一个作家以个体方式存在的时候,往往将幼稚和偏激的作品视为羞于见人的东西,然而在面临创造使命的文人团体中,偏激和幼稚往往是非常宝贵的财富。”(60)朱寿桐:《中国现代社团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69页。当然,创造社挑战权威的初心,不排除他们“要打出招牌,非挑衅不可”(61)闻一多:《致梁实秋》,朱自清等编:《闻一多全集》第4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20年,第470页。的活思想。不过,是否怀有这样的目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招牌委实打出来了,《新青年》派的话语霸权委实被挑战了。新文学突破新的话语霸权、走出创作困境的机遇,在创造社的挑战中开启了。
其二,挑战带来了新文学思想价值格局的结构性改变。如前所说,在研究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论战以及与《新青年》派论战的过程中,研究者只是不能得出帮派意识、文人相轻、意气用事之类的结论,便万事大吉。要想避免这样一些浅表化的认识,就要超越文人群体或个别作家之间相互攻讦的表层,探入文学历史发展结构的深层。在创造社介入之前,《新青年》派建构的新文学思想价值格局主要是新旧之争:打倒旧文学、提倡新文学。“文学革命”的发展就是与封建复古派和旧派文学斗争的历程,与“尊孔读经”斗、与林纾斗、与“国粹派”斗、与鸳鸯蝴蝶派斗、与黑幕派斗,后来与学衡派论战、与甲寅派论战。这样建构起来的五四新文学思想价值格局,是新旧激战的二元格局。创造社的挑战,带来了超越新旧对立的多元的现代性理念,不仅突破《新青年》派主导的新文学的话语霸权,也给新文学的思想价值格局带来了结构性的改变。《新青年》派倡导的是全盘否定中国传统文化,在吸收西方现代文化的基础上建立中国的新文化;创造社不太看重新与旧,更看重一与多,更看重中国与世界。他们认为中国文化只是多元世界文化之一元。中国新文化的再造应该是更好地汇入世界文化的多元格局。所以创造社对待中国传统文化,非但不是全盘否定的态度,反而是“唤醒沉潜着的民族精神而复归于三代以前的自由思想,更使发展起来的再生运动”(62)郭沫若:《中国文化之传统精神》,《创造周报》第2号,1923年5月20日。。总之,创造社挑战了《新青年》派新旧对立的单一价值,补充了更加现代性的多元价值,从而推动了五四新文学“多元共生”格局的形成,扩大了新文学的世界性视野。
其三,挑战还包含以新“文学”修补“新”文学。《新青年》派虽然大力倡导“新文学”,但是这个杂志毕竟不是纯文学杂志,编辑部也不是文学团体,主要人物多数都不是文学家。他们实际上是借助于新文学进行思想启蒙,进而改造中国社会。他们选择的是林毓生所说“借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的途径”(63)林毓生:《中国意识的危机》,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43页。。文学只是他们手里的工具。他们倡导的新文学主要是“新思想”的文学,因而对文学的自身价值是相对忽视的。创造社的挑战,弥补了《新青年》派及文学研究会由于强调文学的功利作用而对新文学艺术特性的忽略。继“人”的觉醒之后,给现代中国文学带来“艺术”觉醒的,首推创造社。如果说《新青年》派及文学研究会更多地思考文学“有什么用”,那么创造社作家更想告诉人们文学“是什么”。如果说《新青年》派及文学研究会更多地说明旧文学所“载”之“道”对人性的压抑,那么创造社作家更想挣脱任何外在之“道”对文学的制约。创造社是高喊着“为艺术而艺术”发起挑战的,要求中国的新文学既要向创作主体回归,也要向文学的本体回归;既鼓励新文学创作者张扬“自我”,又主张“除去一切功利的打算,专求文学的全(Perfection)与美(Beauty)有值得我们终身从事的价值之可能性”(64)成仿吾:《新文学之使命》,《创造周报》第2号,1923年5月20日。。他们认为当时新文学最大的问题,就是理论上过于忽视文学的特性,创作上过于重视作品的功利作用。他们与文学研究会的论战,既是“为人生”与“为艺术”两种文学主张之争,也是文学“有目的”与“无目的”两种文学观念之争。其实,创造社也并非纯粹的艺术派,创作也不可能完全无目的。他们只是担心对功利目的过分强调,会削弱文学的审美品格,会导致作品的粗制滥造,所以他们不惜矫枉过正地反功利主义,倡导以新“文学”修补“新”文学的重大缺失。
其四,挑战还是当时新的美学原则的崛起。《新青年》派倡导的“新文学”是重再现、重客观、重写实的,创造社的挑战为新文坛带来了重表现、重主观、重抒情的新的美学原则和艺术精神。创造社为新文学的理论建设提供了主体性原则,提倡主观生命的文学本质观和“自我表现”的文学创作观。这些新的美学原则和文学理念,为向外看的新文学家们提供了“向内转”的心路指向,把新文学读者的审美眼光从外在世界引向了内在心灵。创造社所追求的主要不是再现,而是主体心灵的表现;主要不是外在社会生活的广度和深度,而是主观心灵的自由程度和心理的震撼力度。基于主体性原则,其生命文学观具有如下内涵:在主观与客观的关系上,他们强调文学是主观的、表现的,而不是没我的、模仿的;在情感与理性的关系上,他们更重视文学情绪的、直觉的、作家灵感等生命因素。这种生命文学观对于《新青年》派及文学研究会倡导的生活文学观,恰好是很好的补充。他们“自我表现”的文学创作观,对于《新青年》派及文学研究会倡导的“为人生”的创作观,也是很好的补充。在“自我表现”的文学理念引导下,创造社的文学作品空前地将创作重心转向了心理和情感。这在他们的诗歌创作中呈现为“自我表现”的“内在律”原则,在小说创作中呈现为“自我表现”的“自叙传”的原则。这就使得《新青年》派和文学研究会在理论上倡导的“人的文学”观念获得了缺乏人性内涵和美学内涵的补救,从而在创作实践中更加展现了人性和生命的光芒。
结 语
本文对文学研究会与创造社的论争提出了一些新的看法,质疑并纠正了此前研究成果的一些不准确的认识。如“异军”之“异”主要不是因为与文学研究会之“异”而落得“异军”之名,而是从一开始创造社就自“异”于新文学主流;研究论争起源不应纠结于与哪个人的关系更大,而应认真辨析各种相关矛盾恩怨的具体内涵及其相互纠缠,从而深化对后来双方矛盾扩大和升级的认识;只看到论争发难的矛头指向文学研究会是不够的。创造社更想挑战的“偶像”是陈、胡、刘、钱、周,结果对号入座的应战者被人当成了表面上的挑战对象。文人相轻和“才子+流氓”的印象遮蔽了对深层问题的认识。创造社的挑战有重要的文学史意义:为新文学突破新的话语霸权提供了机遇,给新文学思想价值格局带来了结构性的改变,以新“文学”修补“新”文学,带来了新的美学原则。
本论文同时表达了有关这一课题研究的方法论及学术史思考。笔者发现,此前的有关评论、文学史叙述和研究成果,形成了一套自足的方法和自我封闭的套路及研究框架,表现为有关这一课题的某种“常识”“先见”“定论”和固有印象。这些东西对于本课题的研究起到了学术樊篱的束缚作用。在本论文中笔者结合具体问题的论述,阐明这些既定学术樊篱的危害、特别是如何遮蔽了一些深层次问题,创造社对《新青年》派挑战的文学史意义,至今缺乏应有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