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细亚生产方式理论是解释中国社会历史发展独特性的一个有效工具
2022-02-24孔令栋
孔令栋
(山东大学政治学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山东青岛266237)
一、马克思对亚细亚生产方式的看法
亚细亚生产方式是马克思观察东方社会的独特理论视角。按照这个视角,马克思把东方社会和西欧区别开来,让我们可以了解多线性世界历史。原始公社解体以后在不同的地方形成了不同的发展路径。在西欧是五种社会形态的依次演进;在中国等东方国家就是亚细亚生产方式。马克思说,他关于西欧社会发展道路的理论不应该被理解为一切民族都应经历的普遍过程。
那么,亚细亚方式的本质是什么,它对于认知现代社会究竟还有没有意义?
为了弄清这个问题,首先必须了解马克思到底是如何看待亚细亚生产方式的。根据马克思有关社会形态的理论,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论生产的社会形式如何,劳动者和生产资料始终是生产的因素。凡要进行生产,必须使二者结合起来,实现这种结合的不同方式和方法,把不同的社会形态区分开来。因而生产资料的占有和使用制度在这里具有决定性的作用。那么,亚细亚生产方式在这方面有什么独特的地方呢?马克思认为,没有土地私有制是理解亚细亚生产方式的关键。在亚细亚生产方式中,国家就是最高的地主,国王是国中全部土地的唯一所有者,主权就是全国范围内集中的土地所有权。因而,不存在西欧那种土地私有制度可能是东方和西方古代社会的根本区别。
要理解亚细亚生产方式,除了土地制度以外,我们还要注意国家在生产过程中的作用。在亚细亚生产方式中,国家并不是仅仅依靠土地所有权来索取生产剩余,它实际上也直接参与生产过程。在古代社会生产过程中,农业生产对天气和环境等自然条件具有高度的依赖性。当自然条件恶劣时,抗灾成为生产过程的组成部分。单个的农户没有抵御天灾的能力,类似兴修水利这类工程,只能靠国家来组织。国家正是通过组织大规模集体劳动创造了个体农户再生产的初始条件,农户的个体劳动和这种集体劳动相结合,才形成了完整的生产周期。所以马克思说,那些通过劳动而实际占有的共同的条件,如在亚细亚各民族中起过非常重要作用的渠道,还有交通工具等,就表现为更高的统一体,即凌驾于各小公社之上的专制政府的事业。国家通过组织集体劳动,强化了小农的生产能力,创造了小农精耕细作的生产条件,这应该被看作中国古代农耕经济长期领先于世界其他地方的原因。在研究亚细亚生产方式时,不能仅仅看到农业和手工业的紧密结合,更要看到个体劳动和集体劳动的紧密结合,这种结合应该也是亚细亚生产方式的一个本质特征。
由此可见,虽然马克思并没有像西欧那样详细地解析东方亚细亚生产方式的发展进程及其内在逻辑,但马克思的确明确地表达了亚细亚生产方式的社会演进和西欧完全不一样,他也指出了古代亚细亚生产方式的本质特点就是没有土地私有制和由国家组织的集体劳动。沿着马克思给我们的这个线索,我觉得有可能解开中国历史发展道路独特性的谜底,马克思的亚细亚生产方式理论对中国社会至今仍有一定的解释力。中国作为东方典型的亚细亚生产方式国家,的确和西方有完全不同的发展轨道。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们需要依照生产力的不同阶段来看中国的经济结构。
二、亚细亚生产方式和古代农耕社会
如上所述,亚细亚生产方式最大的特点,一是没有土地私有制,二是国家在生产过程中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因此,亚细亚生产方式的关键词是国家,弄清国家在社会生产结构中的主体地位及其作用是理解亚细亚生产方式的关键,也是亚细亚生产方式区别于其他经济形态的本质特征。
马克思说,从原始公社解体以后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阶级斗争是推动社会发展的动力。西方社会的演变可以用阶级斗争来解释,不同社会形态的更替就是新的阶级取代旧的阶级统治社会的变革。奴隶主、封建主、资本家引领了不同的时代变革,造成了不同社会制度。在西方,历史的事实就是这样的,未来的革命虽未被证实,但我们确实也看到了由于工人阶级运动所带来的种种社会进步。
在中国并不是这样。中国没有这样的阶级划分。在中国古代,占统治地位的生产方式不是庄园经济,而是小农经济。土地归国家所有,自给自足的小农不是和领主对立,而是和国家直接对立。除了国家对土地的终极所有权外,土地作为生产资料在不同的使用者之间是可以自由流动的。因而没有像西欧那样的固定的领地和庄园制度。所以生产关系并不像西欧那样,国家处在生产过程之外,作为对立双方的调停者和工具,是凌驾于社会之上的第三方,而是作为对立的一方参与经济和社会生活过程,并与直接劳动者相对立。国家向农民提供土地,农民向国家提供劳役和税赋,中间并没有在农民和地主之间形成人身依附关系。所以,秦汉以来,中国农耕社会的主要矛盾表现为官民矛盾,而非我们平常认为的地主与农民的矛盾。在中国,不存在西欧中世纪那种领主和农奴构成的社会结构,地主和农民在国家面前没有本质不同,可以说他们都是富裕程度不同的农民,或者说都是土地多寡不同的地主。没有欧洲那种人身依附关系,保护农民的不是领主,而是国家和宗族力量。国家权力结构之外的社会没有真正的阶级分化,国家本身就是统治阶级,阶级矛盾的主旋律永远是官民之间的斗争。欧洲中世纪的王权、领主和农民三者之间的矛盾在中国表现为国家和农民两者的对立。统治农民的是国家,而不是领主,对农民残酷剥削的主要也不是农村地主,而是横征暴敛的国家税赋,几乎每一次农民起义都导源于苛捐杂税,而不是地主的剥削,所谓“苛政猛于虎”。历史上所有的太平盛世也都是休养生息、轻徭薄赋的时代。这并不是出于偶然,而是中国的社会经济结构使然。
马克思说,小农的政治影响就是行政权力支配一切。自秦汉到清末,中国农业生产力水平最适宜的生产方式就是家户制的自耕农经济,男耕女织,自给自足,成为最典型的生产和生活方式。由农业和家庭手工业相结合造就了普遍的独立小农(自耕农),成为稳定的中央集权统治的基础,也是政治上农民和国家直接对立的原因。
在这里不能一味强调国家和农民的对立,事实上二者是相互依存的。自耕农的生产方式看似稳定,但很脆弱,他不能抗拒大的自然灾害,因而赈灾成为国家义务;为维持生产和抵御自然灾害而提供基础设施比如兴修水利等也成为必要的国家行为,一家一户的小农根本做不到,生产的这些基础条件是靠国家组织农民集体劳动获取的。农民也不能抵御外来入侵和本地的强盗寇匪,因此农民需要集权制的国家,正如西方的农奴依附于领主的保护一样,中国的农民依赖国家的保护。但是国家提供这些保护是有成本的,除了这些公共物品需要消耗大量资源以外,国家还需要维持庞大的军队和官僚队伍来维持秩序、分配公共物品和收税。只有数量庞大的农民才能形成税收的稳定来源,如果农民不向国家直接交税,而是像西欧的农奴那样交给领主,国家就难以获得足够的收入来提供上述公共物品,也难以维持庞大的军队和官僚机构,因而中央集权的统治体系就难以维持。所以,打击豪强,防止土地集中,保持农民土地不受地主兼并,也时常成为国家和农民的共同目标。
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到,在中国古代农耕社会,国家和农民之间存在着一种潜在的契约关系。这种契约关系虽不完全平等,但确实是相互依存的。国家向农民提供土地,并保护小农的生产条件,农民租种国家的土地并向国家提供租金(捐税)。在国家和农民的这种紧密结合、相互依存的关系中,形成了排斥其他力量要素发生和积累的可能性,这就是中国古代社会事实存在的国家和农民之间封闭的利益结构,也就是亚细亚生产方式的实质逻辑。所谓周期性的治乱循环,每一次只是换一下当事人,这种关系本身从来没有实质性的改变。如果没有外来因素的影响,这种情况也许永远不会改变。
三、亚细亚生产方式和近代工业社会
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我们可以了解,封建后期工商业的兴起和资本关系的发展进程是一体的。这是一个新生产方式取代旧的生产方式的过程,也是新阶级取代旧阶级的过程。领主和农奴逐渐地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成为新的社会主体。在这一过程中,国家越来越被排斥出经济过程,越来越成为一个守夜人的角色,资本所有者成了社会的统治者,国家在大多数情况下沦落为他们统治社会的工具。
中国的情况完全不同。从中国近代工业的起源来看,最典型的是洋务运动。洋务运动开创了中国的民族工业,洋务派创办了一大批工业企业,但主要是军工企业。这些企业的创造者和管理者并不是新兴资产阶级,而是朝廷的大臣、国家的要员。他们根据“中体西用”原则创办这些企业的目的不是为了剩余价值,而是为了船坚炮利,为了维持清朝的统治而生产先进武器。或者说不是生产价值,而是使用价值。他们生产的产品也不是供应市场,而是由国家调拨给军队使用。我们在这里不讨论中国工业资本主义的起源,我们只要认识中国近代工业在它开始的时候并未按照西方资本主义的方式来组织生产,尽管这些工业都是从西方引进的,但引进的只是生产技术和工具,和这些技术工具相联系的生产组织和制度并没有随之而来。中国是以自己的方式来组织近代工业生产的,这种组织方式我们可以把它称为亚细亚生产方式的近代版,也就是亚细亚生产方式向工业社会的转型。
如果我们看洋务运动以来中国工业的发展,就会发现,国家自始至终是一个主导的角色。国家不仅是一个政治组织,也是一个经济组织,是经济过程的主要参与人和操控者。于是我们在这里又看到了和农耕时代类似的现象,那就是国家作为资源所有者和劳动者在生产过程中直接对立,在国家和工业劳动者之间并没有资本家,在西方由私人资本所有者(资产阶级)所完成的使命在这里由国家完成了。这一点我们通过洋务运动已经可以看得非常明显。
到了民国时代,我们可以看四大家族。这是控制国家经济命脉的、占国民经济主导地位的经济组织。四大家族是经济领域“家国同构”的典型。我们平常称其为“官僚资本主义”,但它与真正的资本主义相去甚远,因为它主要不是通过生产和市场交易来产生资本增值,而是通过国家权力来重新分配已有价值。在这里,国家权力直接参与经济过程乃是不争的事实,对于我们认识亚细亚生产方式在工业经济体系中的表现具有很大的典型意义。
但是民国时期中国私人资本主义的兴起也是一个明显的趋势,如果任其自由发展,也许中国会走向西欧式的资本主义道路。但是从宏观历史的角度来看,在中国历史发展的洪流中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旋涡,并未影响历史的主流,可以说连个支流都没形成就被消灭了。这一事实再一次证明,在国家和直接生产者之间,没有其他力量生存的空间。
新中国成立以后,中国大规模的工业化才真正开始。在毛泽东时代我国建立了独立的工业体系,但我国的工业生产组织和西方完全不同。在中国,国家占有全部生产资料,工厂管理者是国家干部,代表国家来管理直接生产者(工人),国家掌握最主要的经济资源,并在生产过程中与生产者直接发生关系。国家和生产者的这种关系我们似曾相识,只不过原来的手工工具被大机器所取代,传统社会的农民变成了现代产业工人,过去的国家变成了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民主国家。马克思说,手推磨产生封建主为首的社会,蒸汽磨产生工业资本家为首的社会。这只是西欧的情况。在中国,不管什么磨,都会产生国家权力占有的社会。
四、亚细亚生产方式和现代市场经济
改革开放以后,人们批评这种由国家占有生产资料组织生产的方式不适应大工业的发展,主张通过改革引进西方的先进制度,因而开启了以西方市场经济为蓝本的改革。在实际操作中也确实引进了西方的资本,模仿西方经济运行建立了市场体系,中国开始进入市场化时代。很多人期望能够通过市场化改革使中国逐渐走上和西方相同的道路。但是直到目前为止的事实证明,中国所走的市场化道路和西方的市场经济大相径庭。在西方,市场经济有两个基本的要素:其一,主要经济资源掌握在私人手里;其二,私人所有者参与市场交换的过程是自由的。在这两个条件下,市场通过价格自由波动引导私人所有者的交换行为,从而实现全社会的资源配置。在这里,国家和市场是二元的,国家并不参与交易,其作用主要是保障这两个条件不受破坏。
马克思认为,没有土地私有制是理解整个古代东方社会的钥匙。这个观点奠定了亚细亚生产方式的理论基础。在当代,主要经济资源的国家所有制仍然是理解中国模式的市场经济发展的关键。从改革开放以来的历史事实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经济的市场化没有带来国家和生产者关系的本质改变。尽管民间资源已经得到大规模的积累,但是国家仍然是主要经济资源的所有者和经济过程的组织者,中国社会发展仍然按照它固有的轨道在调整方向。尽管现代经济的分工体系高度复杂,由这种分工体系所决定的市场机制不可避免,但在中国,市场机制并未改变国家占有主要生产资源的状况,国家并没在市场之外,而是作为市场主体直接参与交易过程。不消说,这里的市场与西方的市场也有本质的不同。在西方,市场交易主要是私人商品所有者之间的交易,在这种交易中市场规则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但在中国,国家作为参与者具有和其他参与者完全不同的无与伦比的地位,因而市场只是国家配置资源的工具,同时也是国家汲取资源强化自己的手段。国家之外的市场主体只具有次生和从属的地位,且和古代的豪强、近代的资本家一样,常常成为国家和民众共同的敌人。在西方,是市场驯服了国家,而在中国,是国家控制了市场。这应该被看作是亚细亚生产方式的现代版,也就是亚细亚生产方式向现代市场经济的转型。这也说明了为什么用西方的市场经济理论完全不能很好地解释当代中国经济的发展。在中国,不可能做到市场的归市场,国家的归国家,因为国家和市场不是二元的,而是一体的。最终为市场行为负责任的,不是私人所有者,而是国家。因而交易行为和市场价格必然受到国家的控制。主要经济资源为国家所有这一事实,决定了国家和生产者大众之间的关系并未发生实质性改变。
现在我们耳熟能详的“举国体制”“集中力量办大事”等等,其实在大禹治水传说的时代就已经埋下了种子。从那时至今,不管世代如何变迁,有一条主线始终没变,这就是亚细亚生产方式的基因编码。这个编码一直存在,今天仍然写在我们民族的机体深处。认识这个编码,有助于我们理解中国社会历史发展的独特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