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研究的“文献学”模式
——从新见琦君集外诗文5篇谈起
2022-02-24郭佳乐
郭佳乐
内容提要 琦君研究进一步发展的前提和基础,是充分地搜集和整理作品,完善生平年谱和著作年表。引入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的相关理论,琦君研究将打开新的讨论空间,并构筑坚实的文献基础。将新发现的5篇集外诗文,与琦君研究的现状和既有文献史料相结合,考察其早期文学创作及活动的发展脉络,梳理赴台前后文学思想的承继关系,为重新评价其作品价值和衡量其文学史价值增添新的向度。琦君研究“文献学”路径的尝试和探索,为同期大陆赴台重要作家研究的“文献学”模式形成,提供借鉴。
1980年以来,琦君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尤其是台湾当代文学的代表人物,逐渐进入大陆研究者的视野。目前公认的第一篇大陆琦君研究专论是1984年潘梦园在《暨南学报》刊发的《魂牵梦萦忆故乡——试论琦君怀乡思亲散文》。经过四十余年的发展,大陆琦君研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仍有进一步深入和系统化研究的空间。
孙良好、孙白云在《海峡两岸琦君研究回顾与展望》中为琦君研究未来的发展方向指明道路:“首先是加强对琦君作品的搜集和整理。作为研究的基础,有必要继续加强两岸的文化交流,实现资源共享。台湾的学者可来琦君故里走走,同时大陆的学者也能够有机会翻阅更多的琦君第一手资料,只有两地学者共同开展琦君生平交游和散佚作品的搜集和整理的基础上,才可为琦君整体研究打下坚实的基础。”①笔者同样认同文献,尤其是一手文献对于作家作品研究的重要价值。本文将以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为理论指导,提出琦君研究现存的三个问题,依托新发现的5篇琦君集外诗文和若干文献史料,展开“文献学”视角下的个案分析,探究琦君早期散文创作与文学活动的发展脉络及诗词创作的认识与评价问题。
一、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与琦君研究
近年来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②的学科建设、理论探索和个案研究是学界关注的热点话题。在《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十讲·引言》部分,陈子善指出“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是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重要分支,以搜集、整理、考证、校勘、阐释中国现代文学文献为宗旨”。③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日益关注和重视文献的发掘和研究。“作品版本研究、集外文和辑佚、手稿的意义、笔名的考定、书信的文献价值、日记中的史料、文学刊物和文学广告、文学社团史实探究、作家文学活动考略、新文学文献中的音乐和美术”④,这十个研究路径的引入,将为琦君研究打开新的讨论空间,奠定坚实的文献基础。就此,笔者结合阅读和研究过程中遇到的问题,提出三种解决方案以供探讨。
(一)《琦君全集》编纂的必要性和可行性
编纂《琦君全集》具有必要性。根据《琦君作品序录》统计,截至2017年7月,琦君作品计论述2部、散文39部、小说6部、合集7部、儿童作品7部、翻译作品8部,合计69部(含存目)。⑤《琦君书信集》⑥并未列入。门类众多、体例不一、版本不同的各种琦君作品出版物,给研究者的研究带来巨大困难。作品不仅难以搜集齐全,不同出版物收录的同一篇作品内容可能也有抵牾。而且存在常见篇目被多次收录出版,稀见篇目因关注较少,少有人出版的情况,不利于用全面、系统的眼光进行整体性研究。琦君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尤其是台湾当代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目前的研究现状与其文学史地位并不匹配。因而在不断发掘、整理和核校琦君作品的基础上,组织专家团队按照作品体裁和发表时间先后分卷编目,编纂一部比较完备的《琦君全集》,具有必要性。
编纂《琦君全集》具有可行性,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地方政府、专业纪念和研究机构为编纂工作提供物质基础。大陆方面:温州市瓯海区政府积极打造琦君文化金名片,促进经济文化发展,推行了一系列举措助力琦君文化发展。2001年10月,“琦君文学馆”在温州市瓯海区三溪中学开馆。2013年,“琦君纪念馆”在瓯海区泽雅庙后开馆。2017年7月,“瓯海区琦君文化研究会”成立。台湾方面:2005年,台湾“中央大学”成立了“琦君研究中心”。众多机构的设立代表着地方政府对琦君文化发展的重视。地方政府和研究机构可以通过加强合作,整合资源,共同出资,为《琦君全集》的编纂和出版提供物质保障。这一文化工程的开展,以琦君为纽带,还可促进两岸学术和民间的文化交流,密切两岸关系,一举多得。
其二,琦君研究界数十年的发展,培养了一批成熟的学者,为编纂工作提供了技术支撑。大陆的方忠、孙良好、章方松、周吉敏等,台湾地区的夏志清、郑明娳、李瑞腾、庄宜文等,他们在琦君研究领域深耕多年,取得了可观的学术成果,有能力组成团队完成繁杂的编纂工作。
其三,琦君一生著译丰富,从事文学创作的时间较长,文献资料相对易于收集。虽说“全集不全”已是常态,但是尽可能将出版的著作和发表的诗文汇集齐全仍然是编者最大的追求。琦君各生命阶段的作品、书信、手稿、采访、档案、影音资料等各类史料仍有相当部分散佚于世。鉴于她离世时间不久,研究者还有机会进行充分地搜集和整理,编纂出版。
琦君生前曾考虑过全集的出版问题,但因现实原因只能搁置。1989年12月15日,琦君致信叶步荣⑦,谈到了这个问题:“有人劝我出全集,分亲人、童年、故乡、旅居生活、书评等等,此事更难,因我的童年与故乡,与父母不可分,无从分类,书评已单独出了,连中学生活都未写完,旅居生活仍想再写,这是目前的生活实况,未停笔前无法出全集,你说对吗?”⑧一方面丈夫对书目编选有心无力,儿子对母亲的文事既不重视也无兴趣;另一方面琦君此时还未完成“小说选”和“中学生活回忆”的写作,创作还在继续。出版同样存在问题,之前的作品集分别由不同出版社出版,版权分散,汇总出全集选择出版社仍需仔细思量。种种原因之下,琦君无法完成全集出版,直到现在这一工作仍未完成。
(二)报刊、书信和档案等文献的挖掘和利用
查《琦君年表》可知,琦君步入文坛始于1935年,此年她在《浙江青年》上发表了第一篇作品。直到1949年5月,琦君离开大陆赴台,未有其他作品发表的相关记载。十四年间,难道坚持创作的琦君一直未曾发表么?带着这样的疑惑,笔者爬梳史料,以琦君的本名“潘希珍”和又名“潘希真”为线索,在民国报刊中找到了5篇集外诗文。事实证明,即便是作者本人,在时间的冲刷下,也会忘记自己青年时期曾在大陆刊发过哪些作品。发掘现当代作家集外诗文,民国期刊仍是需要重点关注的领域。
书信方面,2016年9月,“琦君家书展”在瓯海区档案馆展出,共展出琦君1987—2003年期间的86封家书和41件相片资料。⑨这一部分家书对于了解晚年琦君的生活情况和思想动态有着重要价值。可惜的是,这批书信并未如《琦君书信集》一般汇集出版。家书陈列于档案馆显然不利于研究者翻看和查阅,出单行本又存在体量不够的问题。因此如果能够将家书和《琦君书信集》所收录的书信合编于《琦君全集·书信卷》,就可以解决以上问题。
关于档案,南京大学沈卫威带领的研究团队聚焦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中的相关档案,近年来发现了一批珍贵文献,取得了丰硕的学术成果。琦君先后就读于杭州弘道教会女中和之江大学,任教于上海汇中女中、永嘉县中(今温州第二中学)、之江大学,供职于浙江高等法院、苏州法院、“台湾高等法院”、“司法行政部”(1980年7月1日后改名为“法务部”)。以上单位尤其是政府机关往往记录有职员档案,挖掘琦君的档案文献可以更加清晰地了解琦君的求学经历、从教生涯和社会活动。《永远的童话——琦君传》里辟专节“书记官生涯”讲述琦君从事兴趣之外的司法工作。这种动力来源于多位法官的教诲,她专门撰文回忆,如《另一种启示》《佛心与诗心》,谈及司法经历对自己立身处世之道的影响。秦推事⑩曾对跟随学习的琦君说:“你不要抱怨学非所用,你应该庆幸自己用非所学。你才能在文学天地之外,拓展更广阔的视野,培养更丰富的同情心,写出感人的篇章来。”正是因为如此,琦君曾以法官与受刑人的题材,写过几篇短篇小说。梳理司法界的工作经历对于理解琦君创作尤其是小说创作有着补充作用。
(三)两岸一手文献的获取困境和解决办法
笔者作为大陆研究者,在进行琦君作品和相关文献梳理的过程中,遇到的最大困难,就是大量发表于台湾期刊的一手文献无法查阅。琦君虽然在1935年开始发表作品,但是作品数量极少。她的创作高峰诞生于赴台之后。通过《琦君年表》可知,她的作品主要发表于台湾的《文坛》《国风》《“自由中国”》《“中华日报”副刊》《世界日报副刊》《“中国时报”副刊》及《联合报副刊》等多种刊物。大陆琦君研究者除亲赴台湾外,比较难获得以上文献史料,无法看到部分未收入作品集的篇目,无法比对作家初刊本和出版本之间的差异,无法开展年谱和著作年表的核查工作。台湾研究者对琦君早期生活经历、文学活动了解较少,缺乏一手文献证实,依赖人的主观回忆,这部分论述往往语焉不详。所谓“不观全貌无以言”,加深两岸之间的学术交流和文献资源共享势在必行。
相比较来说,大陆研究者的文献缺口更大,如何解决这一困境呢?私以为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入手:
一方面,将相关报刊影印成册。如效仿大陆将民国时期的重要报刊《新青年》《小说月报》《文学周报》《语丝》影印出版,选择台湾重要的文学期刊影印成册,以便查阅。另外,还可选择剪报的形式,只将期刊的琦君刊文部分以剪报的形式汇集成册,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排序,再行出版。如此操作更有针对性。
另一方面,推进文献数字化,建设“台湾现当代报刊数据库”。“数字人文”是近年学界关注的热点话题。“数字人文的诞生,使我们得以使用科学技术的手段更新传统的人文学术研究,使得人文学者从繁琐的资料搜集和检索工作中解放出来,并能沉下心来在理论阐释和建构创新方面多进行思考。”民国时期报刊资料卷轶浩繁,研究者手动翻阅文献耗时长且效率低下。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文献资料数字化,建设“专题数据库”可以解决这一问题。“‘专题数据库’既可使全世界的读者都能随时随地访问、检索、利用,能够沟通学院内外,有利于学术生产与知识的民主化”。“台湾现当代报刊数据库”的建立,不光有益于琦君研究,对于其他台湾文学研究同样助益不少,极大地推动了台湾文学文献保障体系的完善。
台湾如今在报刊文献数字化方向上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中国近代报刊”数据库由台湾得泓公司开发,资源囊括海峡两岸同期近代报纸史料,如《申报》《中央日报》《台湾日日新报》《台湾民报》《台湾时报》等。但这还不够,资源囊括范围较小,无法覆盖现当代台湾文学研究的文献需要。纸质报刊文献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破损,应趁保存相对完整时尽快数字化,以求长久地保存报刊文献。
二、第一篇发表作品之疑与琦君的早期散文创作
目前学界公认,琦君的第一篇正式发表作品,《我的一个好朋友——小黄狗》,刊于1935年的《浙江青年》,收录于各类研究综述和年表。可奇怪的是,作为琦君迈入文坛的第一篇作品,这篇文章却并未见于琦君的各类作品集中,仅在研究资料中存目。那么史实到底是怎样的呢?翻阅1935年出版的《浙江青年》发现,这篇文章标题实为《过去了的朋友》,落款为“弘道女子中学”“潘希珍”,刊发于1935年9月,《浙江青年》第1卷第11期。琦君本名为“潘希珍”,中学就读于杭州的弘道女子中学。就此可以确定,《过去了的朋友》才是琦君第一篇正式发表的作品,为失收的集外文。原文照录如下:
过去了的朋友
弘道女子中学 潘希珍
花花是我最亲爱的朋友!
前年我回故乡去,船才到埠头,不知怎的,她已知道了,急急忙忙的赶到埠头,一双水晶似的眼,含着无限深情迎迓阔别归来的我,她快乐得与小孩子似的跳着叫着,奔过那绿油油的稻田,回家报信去了。
我望着疾驰的花花,她真太可爱了,她一点不曾忘记我。我走到家门口时,看家的胖子老妈妈已迎了出来。
“姑娘,你怎么信都不给一个就悄悄的回来了?太太没回来吗?”胖子哭眯了眼。
“没有回来,我住几星期也就得走的!”我笑着回答。
花花正立在旁边,听了这话,似有点不高兴了。我拉着她,吻了她的颊,她又乐了。
我慢慢地走进房子,胖子已为我预备好靠椅,我坐着休息。花花就蹲到我身旁,灵活的眼,望着我不作声。我用手轻轻地抚着她说:“花花,你胖多了。”她快乐极了,将头靠入我的怀里,亲密得像婴儿投入慈母怀中。
一会儿胖子端了面水与茶来了,我一面洗,一面问她些别后的事。她详详的答复。最后题目又转到花花,我捧着花花的面儿说:“胖子你给她吃些什么?现在胖得与你差不多了!”
“她吗?吃得才好呢!坏一点的不上嘴。”胖子说。
“呀!倒会享福!”
我回头看看她,她张着嘴似笑非笑的望望我。
在乡间住了几日,因妈没有回来,家里又没别人,所以也没甚趣味,有时高兴,拿了钓竿到溪边去钓鱼,一会儿花花又来找了。她蹲在那儿望着微波下的影子发痴。
无论什么时候,她总离不开我,同样的,我也不能一刻没有她!但是时间不允许我久留故乡,于是我不得不在两星期以后,整装告别了。
清晨的阳光,普照着一片碧绿的稻田,微风送来了溪水的潺湲,我迎着阳光,走在弯曲的小径上,胖子替我提了小提箱,在前走,花花慢慢的随着我,我此时的心境起了难言的依恋,我不愿离开花花。可是不能,我终于跨上了轻浮的小舟,花花也一脚跳进来,我又抱住她,亲热地吻了她的颊。
“好好的跟胖子妈妈回去罢!过几时再回来看你们。”我说着又用手抚着她。胖子放好了东西,抱了她回到岸上,口里念着顺风顺风。
我回进船里,回头向船篷的窗隙中望去,她们的影子都渐渐地消失在篷船里。
自那次回乡后,到现在又有三年了,我没有一刻忘记我的好友花花,而且时时写信告诉胖子,好好爱护花花,多给她吃牛肉。
谁知在一星期前,收到胖子的信说花花忽染疫死了。这霹雳似的消息,几使我忘了一切的请假回乡,作一次最后探望,可是妈不许我回去,最后只得写信去叫胖子好好料理把她安葬,并嘱她在葬处题上“爱犬花花之墓”。聊表一点爱她的心。
花花已成为我过去了的朋友,可是我永忘不了她!
就原文来看,并没有信息指向“花花”是一只“小黄狗”。“花花”的身份一直到文末“爱犬花花之墓”才明确。所谓“琦君的第一篇发表文章为《我的好朋友——小黄狗》”这一说法到底从何而来呢?目前可查最早的文献记录为陈芳明的《琦君》:
琦君在高中时代便尝试投稿,她的第一篇文章是在高一时投《浙江青年》的一篇:《我的好朋友——小黄狗》,以第一篇的地位刊出,得到稿费银元二元六角,并且得到该刊的主编来函鼓励,当时对她有很大的鼓舞作用,她决心以后要做个“文学家”。
这篇文章被收入李瑞腾主编、周芬伶编选的《台湾现当代作家研究资料汇编12:琦君》,相关陈述为编者所采信,被列入《文学年表》。“写作〈我的好朋友——小黄狗〉,刊于《浙江青年》,此为第一篇正式发表之作品。”后大陆学者均采用这一说法,如:庄若江、杨大中的《台湾女作家散文论稿》,张立程、汪林茂的《之江大学史》,周吉敏主编的《一生爱好是天然——琦君百年纪念集》等。
琦君本人提到“小黄狗”在《梦中的饼干屋》:“母亲只许我一天吃两片(饼干),我却偷偷再吃一片,用手指掰开来,一粒粒放在嘴里品尝慢慢地品尝,也分一点点给我的好朋友小黄狗和咯咯鸡吃。”这篇散文借回忆儿时母亲做的“香脆麦饼”,悼念早夭的亲生哥哥。此处提到的“小黄狗”,可能就是当年的“花花”。只因《梦中的饼干屋》收入《万水千山师友情》出版时,已到了1995年,年深日久,琦君对于儿时的记忆不再清晰,曾经的爱犬只余“小黄狗”的形象,其余信息无从考证。
此外,查《浙江青年》可知,《过去了的朋友》刊载位置为“青年园地”第五篇,并非陈芳明所说的第一篇。稿费数目亦有出入。据琦君回忆:“进了高中以后,老师鼓励我把一篇小狗的故事再寄去投稿,‘包你会登’,他翘起大拇指说。果然,那篇文章登出来了,还寄了两元四角的稿费。”其他材料也采用“两元四角的稿费”的说法,故陈芳明稿费表述错误。关于“第一篇发表作品”的文章题名,还有一种错误表述,为“我的朋友阿黄”。这一说法最早记载于《烟愁》中的《琦君写作年表》,后被宇文正的《永远的童话——琦君传》采用,记入《琦君年表》。由于缺乏一手文献,相关史实的表述只能依靠作家本人的回忆,回忆又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形。所以加强对琦君早期文献史料的挖掘,是扎实开展琦君研究的前提和基础。
林海音在《谈谈琦君》中提到“小猫、小狗、小花、小草……她都喜欢”。琦君对于万事万物都常怀关爱之心。关于“狗”,她就写了多篇文章来谈对狗的喜爱和珍视,如《寂寞的家狗》《我心里有一条可爱的狗》《狗逢知己》《失犬记》等。“字里行间透露着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对动物的善待、友好与怜惜。”许子东对此有不同看法。他认为琦君动物类散文的写作在台湾散文写作中具有代表性,借怜爱小动物来“自怜自爱”。“比起男性作家这种直接对象化的自我怜爱来,台湾女作家则每每先教导孩子们(及读者)去怜爱猫狗鱼虫,再为自己能有这份圣洁的爱心而自我感动。”
根据上文辑佚的线索,1935年11月,琦君在《浙江青年》第2卷1期发表短文《忆》,落款为“弘道女学”“潘希珍”。此篇未见于各类作品集和琦君年表,可以确认为集外文。原文照录如下:
忆
弘道女学 潘希珍
她远远的站着,对我微笑。我的心狂跳了,她渐渐地走来,哦!不是她。只是一个幻影。
在朦胧的月色下,我独自走在柳堤上,我的心漠然的觉得空虚。恍惚她又站在我身旁,还是那末一个微笑。
我默然合上了眼,丝丝细流,幽静月儿与微波中的泛影都消失了,她的微笑依然存在,这是怎的一会事,她竟含笑不言?哦!仍只是一个幻影!“影儿啊!我将永只有这一个相同的微笑吗?”
她仍含笑而不言!
这篇文章很短,属于琦君早期练笔之作。《忆》中的“她”,既可以是实指琦君现实生活中的女性,如母亲、友人;也可以是虚指琦君想象中的女性,某种幻想的集合。
可以注意到,上述两篇集外文均发表于“青年园地”。“青年园地”为《浙江青年》特色栏目,该专栏主要要求如下:
(一)本园地欢迎学生投稿:论文必须短小精悍,文艺作品不妨隽永诙谐,但宗旨务需纯正。
(二)每篇字数请勿超过一千,文言白话,听便。
(三)揭载以后,一律致酬现金。
(四)抄袭之稿,请勿惠寄。
之所以琦君选择投稿《浙江青年》,主要来源于老师的鼓励。据她回忆:“当时教育厅创办了一份《浙江青年》月刊,内有一栏‘学生园地’,老师鼓励我们投稿,我的稿子曾被刊出,领到丰厚的稿费。”只是多年后琦君回忆模糊,将“青年园地”错记为“学生园地”。
由于白话文写作经验较少,篇幅所限,琦君这两篇作品均未充分展开,但已经开始探索散文创作的个性化道路。由于琦君研究最早开始于台湾,台湾研究者对于大陆琦君文献史料获取困难,故出道作往往认定为《金盒子》。周芬伶称之为“出道晚,成名也晚”,“大家对她早年的生活与内心世界较无从理解”。
两篇集外文的发现,将琦君的出道作向前推了14年(从1949年的《金盒子》到1935年的《过去了的朋友》)。这期间是否还有其他的创作尚未发现呢?琦君回忆创作道路的文章提供了线索,《留予他年说梦痕》中提到:“我又写了一篇回忆童年时家乡涨大水的情景,寄去投稿,又被登出来了,稿费是三块,涨价啦。”据《夏承焘年谱》记载:“1943年10月16日,听潘希真读其最近写的小说《鬼趣》。10月31日,勉励希真以十年功夫写作一部小说,并劝其修养人格第一。”这两篇作品目前还未找到,琦君的大陆文献搜集大有可为。根据上述记载,琦君的小说创作实践开始于赴台之前。
三、集外旧体诗词的发现与琦君的诗词创作
琦君作品的出版物众多,但收录诗词创作的仅有两部,《琦君小品》(1966年)和《琦君自选集》(1975年)。《琦君小品》第三辑共收录词作22篇。《琦君自选集》第三辑(词)共收录词作10篇。两本合集收录词作篇目有交叉。还有部分诗词创作散见于琦君的散文和书信当中,并未抽出单独出版。
集外诗词的发现主要依赖于一份刊物——《之江中国文学会集刊》。琦君本名“潘希珍”,为避俗字又名“潘希真”,1936年考入之江大学国文系。翻阅《之江中国文学会集刊》,笔者发现以“潘希真”为名发表的诗词共有4首。1940年4月,“潘希真”发表《思归》和《高阳台》于《之江中国文学会集刊》第5期。1941年4月,“潘希真”发表《述怀三首》和《水调歌头(何处寄忧愤)》于《之江中国文学会集刊》第6期。经查除《水调歌头(何处寄忧愤)》曾被收入《琦君小品》出版外,另外3首未被收入琦君作品集和年表,可认定为集外诗词。原文照录如下:
思归
潘希真
年年梦堕六桥舟。怕见秋来月满楼。鼙鼓声中长作客。湖山虽好莫回头。
长悲故里经年别。人事悠悠心事违。惆怅南楼空望远。可能望远赞当归。
高阳台
潘希真
长道人生,悠悠如梦,何如梦也凄凉。往事般般。未言先断人肠。愁多唯恐秋归早,奈回头,又是花黄。纵樽前,痛饮高歌,总是佯狂。
东篱杖履归何处,采寒香重到,涕泪千行。记得拈花,曾叹两鬓苍苍。几番风雨飘零近,未飘零,已自神伤。更何堪,料峭空庭,一片清霜。
述怀三首
潘希真
肝胆平生照几人。回头禹域半沉沦。青衫湿徧灯前泪。谁与同吹宝剑尘。
湖海年年寄此身。小楼诗酒日相亲。莫抛客里缠绵泪。长作尊前谈荡人。
残照江山一雁飞。中州禾黍梦依稀。龙文醉里挑灯看。夜夜荒鸡泪满衣。
琦君不仅投稿诗词作品,还参与刊务编纂和校对工作。《之江中国文学会集刊》第5期末尾注有:“本刊承潘希真、翁璇庆、杨毓英三君录稿校对所助良多,特此敬谢。——郁文附志廿九年四月。”第6期末尾注有“本期职员”:杨炳蔚、陈郁文、徐家珍、潘希真、翁璇庆、杨毓英。
要搞清琦君的校园生活,尤其是文学活动,需要进一步补充文献史料。琦君就读之江大学的入学与毕业时间,年表和传记的表述都相对含糊,《申报》上刊载的新闻可以提供更加具体的信息。1936年8月15日,《申报》刊载了“之江文理学院暨附中京沪杭应考录取新生揭晓(以报名先后为序)”,其中“文学院一年级”中录有“潘希珍”。琦君的实际入学时间应在当年8月15日之后。1941年6月6日,《申报》刊载了“基督敎华东六大学,昨行联合毕业典礼”的消息。“基督敎华东六大学”即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上海女子医学院、之江文理学院、东吴大学、沪江大学和圣约翰大学。之江文理学院毕业生名单中,录有“文学士(国文英文)四名”,含“徐家珍、潘希珍、徐凤云、汪仪汉”。据此,可明确琦君大学求学时的入学和毕业时间范围。
校刊中还有一个刊物不可忽略,那就是《之江校刊》。1936年10月31日,第88、89、90期合刊的《之江校刊》刊载了“中国文学会讯”,其中“职员”栏记有“出版股:潘希珍”。之后还介绍了之江诗社:
之江诗社向附属于本会,惟前数届社员不甚多。本届于十月十六日晚举行第一次诗会,到新旧社员二十余人,改选社长夏瞿禅先生,副社长任铭善先生,干事沈茂彰君熊化莲女士;议决凡中国文学系同学皆为本社社员。别系教授同学参加者,亦所欢迎;并定于十月二十五日集第二次诗会于西溪,届时芦花飞雪,定能引起不少诗情云。
1937年3月31日,第93、94期合刊的《之江校刊》刊载“中国文学会讯”:
三月八日晚七时,本校国文系所组织之中国文学会,假座经济学馆开全体大会。出席师生会员凡三十余人。决议本会所出版中国文学会集刊,本学期继续集稿,筹备出版。
琦君就读之江大学时参加中国文学会并担任出版股股员,同时加入之江诗社进行诗词创作。据《中国文学会志略》记载:“中国文学会成立于二十年秋,为王守伟、朱生豪诸君所发起。”中国文学会每年集稿出版,定名为《中国文学会集刊》,分别于1933年、1934年和1936年出版了1到3期。后改名为《之江中国文学会集刊》继续出版,现存第5和第6期。这印证了琦君的诗词为什么会出现在《之江中国文学会集刊》上,琦君此时兼具作者和编者的双重身份。
在对琦君的文学创作和校园生活进行细致的考辨后,聚焦琦君的诗词创作。相比较数量庞大的散文、小说作品,琦君的诗词创作显得单薄很多,数量少且作者本人并未十分重视,更多当作抒情遣怀的产物。琦君更加重视对于诗词的阅读、赏析、评价及对散文、小说等文体的化用。在林海音的督促下,初版于1981年的词学专论《词学之舟》面世了。它以散文的笔调,趣味化的表达,帮助青年旧诗词读者欣赏和思考词作之美。黄万华认为:“琦君写有《词人之舟》一书,对中国词史、词人个性、词作风格均有敦厚、独特、深刻的见解。”台湾后辈作家三毛表达了对《词人之舟》的喜爱:“每读《人间词话》《词人之舟》,反复品赏之余,默记在心之外。”
琦君虽然称“诗、词、散文、小说,我都一样的着迷”,几十年来着墨最多的还是散文。就其诗词创作情况来看,词作最多,旧体诗其次,新诗最少。究其原因,琦君认为:“我要强调,词既然如此曲折婉转,能道出深埋心底的情意,以女性的灵心善感,温柔细腻,实在最相宜于吟诵词。”具体词牌选择上,琦君使用“金缕曲”“水调歌头”“虞美人”“临江仙”等较多。
琦君一生得遇多位恩师,为其悉心指引前进的方向,而对其影响最大的,是“一代词宗”夏承焘。他评琦君的词作:“文字固清空,但仍须从沉着一路做去。”《夏承焘年谱》中多次记载,他为琦君讲授诗词,修改作品。“1938年10月9日,潘希真来访,请夏修改其创作的词作;1939年5月6日,潘希真来访,问治诗。”除夏承焘之外,二堂叔对琦君的诗词创作也有很大影响。中学时,他就给琦君寄过纳兰性德的《饮水词》、吴苹香的《香南雪北庐词》和李清照的《漱玉词》,还要她多读唐诗宋词,因为“诗词是图画的、音乐的、哲学的,多读、细读,对一切自能融会贯通”。在二堂叔多年的影响下,琦君将李清照和吴苹香的词作当作范例予以赏析品读,词论收入《词人之舟》。
在《琦君小品》和《琦君自选集》之外,琦君的散文和书信中内含不少诗词作品。旧体诗方面:她为告慰恩师夏承焘作短诗《祝告恩师》;写信给夏祖丽,内含以“夏林海音”为字尾的短诗为林海音祝贺生辰。词作方面:《读书记趣》中记录了琦君为刘静娟的《心底有根弦》填的《临江仙》;琦君致信朴月并填词《金缕曲》“以博朴月一粲”。除旧体诗词外,琦君新诗亦有创作。为了送别中学的恩师沈浩滨,琦君曾创作《敬爱的“号兵”》;感怀母爱伟大,琦君为妈妈写了《过新年》。
琦君早期的诗词创作,具备鲜明的时代特征。由于抗日战争期间中国山河破碎,民族危亡空前严重,惨烈的社会现实带给作者强烈的刺激。这种苦痛与迷茫集中体现于《述怀三首》。“禹域半沉沦”指代的就是华夏陆沉,被日本侵略者欺凌的社会现实。琦君因兵灾避乱回乡,又逢养父潘鉴宗病逝,国仇家恨郁结于心。“青衫湿”典出白居易《琵琶行》,借以感叹她飘泊落拓的生活,抒发感伤的情怀。“醉里挑灯看”典出辛弃疾的《破阵子》,国势倾颓之际,即便是琦君一介女子也愿效仿先贤披甲从戎,上阵杀敌,只可惜怀才不遇报国无门,只能空空流泪以至“泪满衣”。“旧体诗词是文人排解苦闷、刻录心迹的主要依托。”
琦君后期的诗词创作,主要功能在于感性述怀和酬答唱和。前者为诗词爱好者创作的常见心理,借景抒怀或观景忆旧,如《虞美人(早春)》和《踏莎行(秋感)》等作品。后者出于共同的爱好、地理环境,相同或相近的社会遭遇,相似的生活经历或情感体验,琦君选择用诗词的形式来抒发心中的情感和思考,上承中国传统文人诗词酬答唱和的传统,如《金缕曲(送别孟瑶)》和《金缕曲(寄赠秀亚)》等作品。
研究者较少关注琦君的诗词创作,学术论述罕见。可喜的是,其词作《虞美人(题彭歌小说〈危城书简〉)》先后被选入叶元章、徐通翰编的《当代中国诗词精选》和刘梦芙编的《二十世纪中华词选》,一定程度上说明词学研究者开始关注到琦君的诗词创作。
如何评价琦君的旧体诗词创作,如何确定其在台湾当代文学史中的地位,乃至于广而化之,如何在文学史中定位当代作家的旧体诗词,这都是摆在研究者面前亟待解决的问题。一方面,琦君的诗词创作本身提供了丰富的文献史料信息,对于重返历史现场,具有重要的史学价值;另一方面,就诗词本身的艺术价值,该如何衡量,目前学界还没有一套清晰的评价标准。当代旧体诗词评价体系的建立任重道远。“当代诗词史作为文学史中的断代文体史,突出的是当代阶段诗词的发展全貌,并在文化场域的变迁中梳理、评述整体性演进路径和个体化审美风格。所以,诗词史的写作应该在挖掘新的研究对象、确立诗词史观和建构编撰体例的基础上展开。”
四、结语
谢泳谈“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学”的构想时,提到要注意“校史”资料——“校刊”的挖掘:“我们这里提到的校刊,更偏重于不常见的、学生出于爱好在社团活动中办过的那些期刊,这些校刊重于文学创作和文学活动的记述,在研究相关作家生平和文学活动时,注意这个类型的材料,容易扩展史料方向。”前文所发现的5篇集外诗文均来源于校刊,印证了谢泳的观点。不仅仅是校刊,研究界对于琦君早期史料文献的关注普遍较少,主要把精力集中于赴台之后的文学活动,民国期刊、书信和档案等文献资料少有开掘,这不利于全面把握琦君的文学发展道路。
其实不仅以上5篇诗文,琦君的代表作《金盒子》,其实“抗战期间即已写好”,修改后不久就在中央副刊刊出。琦君回忆儿时写作,曾提到写过一篇“哭大哥”的文章,老师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批道“手足亲情,感人肺腑。盼多读、多写,必定乐趣无穷”。同类题材的《金盒子》《梦中的饼干屋》未尝没有受到《哭大哥》的影响。要梳理琦君赴台前后的文学实践之间的关系,“首先是加强对琦君作品的搜集和整理”。
综上所述,琦君研究引入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的理论指导是十分有必要的。倡议编纂《琦君全集》,开拓琦君文献史料的获取途径,促成两岸现有文献史料的共享,为琦君研究的深化发展奠定坚实的基础。重视赴台前文献史料的挖掘,也为研究同类大陆赴台作家打开新的空间,进而打通作家主体发展和文学创作前后脉络。
①孙良好、孙白云:《海峡两岸琦君研究回顾与展望》,《温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
②另称“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学”,关于两个概念的命名、指涉及争议等,参见刘妍《评陈子善〈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十讲〉》,《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1年第7期。
③陈子善:《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页。
④黄海飞:《现代文学文献学的概念、起点与分类》,《读书》2021年第8期。
⑤《琦君作品序录》,周吉敏主编《一生爱好是天然——琦君百年纪念集》,中国文联出版社2018年版,第35—71页。
⑥李瑞腾、庄宜文主编:《琦君书信集》,台湾文学馆2007年版。
⑦洪范书店创始人,支持纯文学的创作,以出版现代文学创作为主。他与琦君通信始于为洪范书店洽约书稿。琦君在洪范书店出版著作,计有《我爱动物》《母亲的书》《留予他年说梦痕》《灯景旧情怀》《橘子红了》5本。
⑧琦君:《致叶步荣》,李瑞腾、庄宜文主编《琦君书信集》,台湾文学馆2007年版,第271页。
⑨《琦君文化纪事》,周吉敏主编《一生爱好是天然——琦君百年纪念集》,中国文联出版社2018年版,第146页。
⑩推事是指清末大理院、北洋政府和国民党政府各级法院的审判人员。旧时通称“法官”或“审判官”。由司法官考试及格的,大学或专门学校毕业有专门著作或讲授主要法律科目两年以上的,或执行律师三年以上或曾任推事、检察官一年以上的人充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