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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研究·文化研究·跨学科研究*
——琦君研究的趋势与突破

2022-02-24翁丽嘉袁勇麟

世界华文文学论坛 2022年4期
关键词:硕士学位散文书写

翁丽嘉 袁勇麟

内容提要 台湾的琦君研究作为一门显学,已建构起较为全面、完善的研究体系,相关的研究生学位论文却仍旧频出,侧面体现出琦君在台湾文学史上的重要性及其作品具有超越性的普世价值。在把握社会文化思潮发展动态的基础上,本文基于1996—2021年间40余篇台湾研究生学位论文的文献分析,总结琦君研究的趋势走向与局限,重新审视并挖掘琦君及其作品的独特性,为近年来寻求突破的琦君研究提供参考。

汗牛充栋的散文作品让散文史的建构远远难于小说、诗歌等其他文体,而饱含编者散文批评理念、编选策略的各类散文选就成为管窥台湾散文发展的有效方式。在巨人出版社1972年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大系·散文》、源成文化图书供应社1977年出版的《中国当代十大散文家》、尔雅出版社1984年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选集·散文》、九歌出版社1989年出版的《中华现代文学大系·散文卷》、天下远见出版社2001年出版的《天下散文选Ⅰ 1970—2010台湾》、联合文学出版社2006年出版的《二十世纪台湾文学金典·散文卷》等各种重要散文选本中,琦君始终占有一席之地。这位生于1917年并直接享受“五四”果实的女性知识分子,在迁台、旅美、归乡的一生里横跨两个世纪,凭借真挚醇厚的散文书写感动一代又一代华文读者,成为台湾文学史上的重要人物。

1980年11月20日,隐地选编的《琦君的世界》一书由尔雅出版社出版,收录了众多学者、作家对琦君的描述和评论文章,体现了学界对琦君研究的重视。该论集虽也涉及小说研究,但仍以散文评论为主。2001年,琦君小说《橘子红了》被改编为电视剧并风靡海峡两岸后,琦君小说、书信等其他文类作品的研究热度也随之不断提升。2004年6月琦君返台定居,琦君研究又迎来了一个新高峰。此后,章方松的《琦君的文学世界》(三民书局2004年9月版)、宇文正的《永远的童话:琦君传》(三民书局2006年1月版),以及李瑞腾主编的《永恒的温柔——琦君及其同辈女作家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与《新生代论琦君——琦君文学专题研究论文集》(“中央大学”中文系琦君研究中心2006年7月版)、周芬伶编选的《台湾现当代作家研究资料汇编12:琦君》(台湾文学馆2011年3月版)等,都表明琦君研究已成显学。学术界早已建构起较为完善的琦君研究体系,而相关的硕博士学位论文仍旧频出。本文通过分析1996—2021年间台湾地区发表的40余篇关于琦君的研究生学位论文,总结琦君研究的趋势走向与局限,以期为近年来寻求突破的琦君研究提供参考。

琦君(1917—2006)的一生折射出时代的巨变,琦君研究也相应地体现出社会文化思潮对文学批评研究的影响。琦君已然成为一个符号,或被纳入第一代迁台女作家群的论述框架,或放进主题研究的热浪中被层层剖析,或成为比较研究中用来验证结论的一个具体例证……琦君研究热切地探索琦君在台湾文学史中的独特性,而研究本身同时也呈现出不同时期台湾社会文化思潮的时代特征。

在20世纪50年代台湾文学史的相关论述中,第一代迁台女性作家的抒情书写因所谓的“右翼色彩”被解读为是对当时台湾“主流论述”的呼应。此后,这一批女性作家作品由于琐细的生活书写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主流意识形态的家国论述,温馨的怀乡书写又与已变质的本土化运动旨归扞格不入,最后在台湾主流文学史中被笼统归类为“闺秀文学”一笔带过,此时正活跃在文坛的琦君也被纳入其中。郑雅文的《战后台湾女性成长小说研究》(“中央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0年)认识到了女性文学在台湾“中心论述”下的边缘境遇,试图以“抵中心”的姿态重新挖掘女性文学的独特价值。为了方便剖析战后台湾文化思潮中的女性文学,郑雅文直接利用这种“中心论述”框架对研究对象进行分类,将女性作家作品纳入不同阶段的文学主潮,试图突出“男性化”阐释框架与“去男性化”的女性议题之间的龃龉。但遗憾的是,论者在明知传统主流文学架构缺陷的情况下却悄然与之妥协,以自圆其说的方式完成了对代表女作家族群的论说。不过,学界早已在两点上达成共识:一是“将琦君、张秀亚列入20世纪50年代作家,是一种笼统含混的归类,尤其在散文一项上,尤其不妥”①;二是琦君不应被归类为“反共作家”。戴华萱的《台湾50年代小说家的成长书写(1950—1969)》(辅仁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7年)、张西燕的《琦君小说中的女性意识书写研究》(屏东教育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年)都力图破除“反共怀乡”文学的迷思,从不同角度重新考订琦君的文学位置。

琦君的怀旧书写贯穿她的整个文学生命,体现出超越性的普世价值,本就不应被时代语境所拘束。王鼎钧认为琦君的怀旧作品“含有字面意外的意义,有材料之上的意义。她用散文的方式,告诉我们,中国人的灵魂曾经有过一个什么样的摇篮”②。琦君用她的真心善意写下回忆中的童年往事、亲友师长、民俗风情,为她自己、也为远离故乡的那一代中国人编织一个柔软的摇篮,抚慰“精神上的创伤”。琦君在写于1994年的《以文章代书信》中就说道:“我常自问,缅怀旧日,是否会只有后顾而无前瞻?仔细想想这是不会的。因为树有根,水有源,故土情怀和天高地厚的母爱,不正是写作的动力吗?”③怀念过去不会让人止步不前,琦君和她的读者反而是从过去的美好中汲取前进的勇气和动力。关于琦君的怀旧书写,早期的研究都是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进行探索,杨牧是在揣度琦君散文创作的整体情况后,进而发掘琦君追忆儿时的文章是“如何寓严密深广的思想感情于平淡明朗的文体之中”④。郑明娳的《琦君论》也是依据作品本身对琦君的创作进行总结,她认为琦君的怀旧文章着眼点小却不显得琐碎,就在于琦君处理手法的高明:“在一些小人物与小事物中,组织成一片有情世界”⑤。

然而,20世纪90年代以来,台湾评论界已开始了从文学研究到泛文化研究的转向。其中,张诵圣在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场域理论的启发下,以改良后的“文学场域”理论对台湾的现代主义文学、后殖民文学等进行了一系列精彩论述,深刻地影响了海峡两岸的文学研究。这场源起于西方的理论转向对台湾文论界影响之深,明显地体现在研究琦君的研究生学位论文中,新批评虽然仍旧是研究琦君散文的主要理论工具,但利用社会文化学的批评方法解读琦君文学表现的论文越来越多,如郑雅文的《战后台湾女性成长小说研究》(“中央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0年)、郑君洁的《论琦君的书写美学和生活风格》(佛光人文社会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05年)、王钰婷的《抒情之承继,传统之演绎——50年代女性散文家美学风格及其策略运用》(成功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周政华的《性别与空间——琦君、林海音与刘枋迁台初期之短篇小说研究》(东海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何星瑶的《琦君、林海音童年书写研究》(台湾中山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5年)等。同一时期,西方第二次女性主义运动浪潮也涌入了台湾,控诉父权体制和社会性别分工,以女性主义视角解读文本的批评理念也逐渐得到不同程度的认同,这种裹挟着后现代与后殖民意味的西方批评方法也被用到了对琦君散文作品的阐释上,如林钰雯的《琦君散文的抒情传统》(彰化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5年)、王琢艺的《旧时代的弃妇挽歌——琦君小说〈橘子红了〉研究》(彰化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年)、张西燕的《琦君小说中的女性意识书写研究》(屏东教育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年)。

对此,学界早已疑惑:文化研究的宏观视野是否适用于所有文类的解读?是否会造成对文本内部文学手段的忽视和遮蔽?不少研究实践已经证明社会文化理论适宜处理与社会现实互动性更强的小说文类,而更为注重个体情感和具体语言形式的抒情叙事散文本身,往往不会积极追随并主动反映时代主题。相比小说,抒情叙事散文与社会发展主流有时反而更“隔”了一层,若将对琦君散文研究的突破寄希望于引入文化研究,最后只会将中国的文学作品变成西方理论的附庸。就比如将琦君的怀乡散文放在离散语境中解读就略显生硬。“离散”这种西方概念正被不断地讨论和修正,但一直以来都遭质疑,也被滥用,有些只是旅居国外的作家的作品都被纳入离散书写的范畴。与家国产生断裂、只能眺望吴越故土的琦君怀乡之作属于离散书写,尚无异议,然而琦君随丈夫旅居美国后再念台湾的相关书写称得上所谓的“离散”吗?周芬伶是如此评价林秀兰的《从花果飘零到灵根自植——琦君的离散书写》:“其论述的逻辑为中体西用,似乎也同样在暗示,即便是透过西方的理论来觉察离散者的生命处境,可是回到心灵故乡的契机,还是要回到自我经验中曾熟悉的文化语言,与结构情感的重新获得。”⑥蔡佩容的《乡愁成“果”——试论琦君、王童以女性为主的离散叙事》将琦君的小说《橘子红了》与王童执导的家庭剧情片《红柿子》对照分析,虽然这两个研究对象都带有浓厚的自传体色彩,但论者以为“接受五四教育洗礼下的作家琦君代表西元1949年离散族群”⑦,而琦君写的《橘子红了》也诠释了“离散氛围”,使用离散叙事框架展开探讨,而最后的结论也不外乎林秀兰论述的“从花果飘零到灵根自植”。

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由于社会多元化的发展以及作家为给自己定型而进一步深化在某些领域的书写,台湾文坛以特定名词指称特定题材的主题散文兴起,如旅行散文、饮食散文、环保散文、音乐散文等等。琦君研究也被纳入这场散文次文类的研究热潮,不少学者从琦君作品中选择某一主题作为研究的切入口,常见的有怀旧散文,如陈怡村的《琦君怀乡散文研究》(东吴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吴淑静的《永远的温柔——论琦君的怀旧散文》(高雄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年)、杨瑷宁的《林海音〈城南旧事〉与琦君〈桂花雨〉中所呈现的怀旧抒写》(云林科技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廖惠玲的《琦君散文中的慈悲护生书写研究》(云林科技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和王宇雯的《琦君饮食散文研究》(高雄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2年)则选取了以往琦君研究中不常见的视角,研究切入点较为新颖。

将琦君作品纳入不同理论框架中进行解读,虽有时会存在过度阐释和生搬硬套的问题,但研究本身就体现时代的印记,不同时期的阅读和研究指涉架构都会推动新知灼见的产生。只有优秀的文学作品才饱含着复杂丰厚的文学意蕴,才能够突破时空的限制被研究者不断地开掘,这就是文学研究的魅力所在。

落实到具体的文本解读上,琦君研究的文本分析更加细致深入。其中,散文研究仍是重点,但多以描述性分析、文本细读为基本方法。小说研究多借助结构主义的批评理路,往往是新瓶装旧酒,少有突破。而随着电视剧《橘子红了》热度的消退,琦君小说研究发展趋缓。文坛早已关注到琦君作品中“散文小说化”现象,这种在作者创作理念主导下的文本文体特性,恰是导致近年来琦君文本研究难以得到进一步突破的原因。

细数台湾与琦君相关的研究生学位论文,过半都是以琦君的散文为研究对象,以新批评为主要研究方法。1997年,台湾关于琦君研究的第一篇硕士学位论文就是以琦君的散文为研究对象。邱珮萱的《琦君及其散文研究》(高雄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1997年)立足于较为详实的文献资料,梳理了琦君的人生经历与其创作世界之间的联系,将琦君散文分为五种类型并加以艺术探析,为此后的琦君散文研究提供了有益参照。由于琦君作品具有浓重的自传性色彩,此后的研究者也都重视琦君生平与其文学观、创作理念、文本之间的联系,并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对琦君散文进行更为深入细致的探索。陈姿宇的《琦君散文人物刻划研究》(玄奘人文社会学院,2004年)以琦君散文中的“人物”为研究对象,在扎实的文本阅读、富有逻辑的分类考察、细致的文体研究基础上,肯定了琦君塑造人物的文学功力。林钰雯的《琦君散文的抒情传统》(彰化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5年)以第一手采访资料对前人研究进行补充,还从琦君散文中提取出“母女一体”的概念,重新审视琦君笔下的人物,进一步剖析琦君的女性书写特质。庄明珠的《母亲在琦君散文中的形象及其影响研究》(台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年)在前两篇的基础上进一步深入琦君散文的研究,从琦君散文中选取“母亲”这一核心人物形象,总结出母亲形象中美德、慈悲、智慧、深情四大特征,探索母亲对琦君人格特质、创作观念的影响,某种程度上是对林钰雯“母女一体”论述的深化。

散文批评不似小说、诗歌领域理论繁杂,且周期性地更新换代,散文理论的贫乏也使得对琦君作品的文本分析趋于表面,很多研究都跳脱不出文坛前辈对琦君的定调结论,如黄佩芬的《琦君散文中的儿童视角研究》(东吴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2年)提到的“哀而不伤、含而不露”的文学风格这一说法,是受到杨牧《留予他年说梦痕——琦君的散文》一文影响。杨牧认为每当行文即将走向忧伤之时,琦君都会及时穿插传统文化元素将哀叹化为浅愁。周芬伶在《打开记忆的金盒子——琦君研究的典律化迷思》一文中,称杨牧是为琦君定调的主要推手。由于杨牧对琦君评价之精准,导致后来的研究者无法超越、突破,于是更致力于从各种角度、用各种方法验证杨牧的看法,如上述黄佩芬的硕士学位论文就结合皮亚杰的儿童发展心理学、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等,来论析琦君散文中的儿童叙事视角如何推动、形成琦君怀旧散文“温柔敦厚”的审美风格,粘美雅的《琦君文学风格之研究》(明道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年)则是用《文心雕龙》来解析琦君“温柔敦厚”的文学风格。

为了摆脱前人研究的影响,开拓琦君研究的新空间,近十年来,琦君的比较研究开始变多,然而对于这类比较研究不得不注意两点:(1)研究对象的可比性。以魏缃慈的《台湾女性散文家的童年书写——以琦君、林海音、林文月和张晓风为中心》(成功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2年)为例,由于琦君、林海音、林文月、张晓风是台湾不同世代的代表性女作家,通过对比研究她们的童年书写,的确可以清晰地看到台湾女性散文的递嬗,一窥时代文学思潮的发展变化。然而四位作家四人四色,差异远远大于相似,不论对比观照的是家庭与教育经验、童年书写,还是散文写作技巧,所得出的结论必然都是“在她们笔下却有不同的写法和呈现”⑧。在这样的比较研究中,所有作家最后都会被统束在一个主题下,得出一个结论,个体作家的文学独特性会在一定程度上被遮蔽。(2)作家作品或成为理论的附庸。周政华的《性别与空间——琦君、林海音与刘枋迁台初期之短篇小说研究》(东海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和何星瑶的《琦君、林海音童年书写研究》(台湾中山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5年)两篇研究的文类对象分别是小说与散文,然而二者却都使用了福柯(Michel Foucault)的批评理路、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的空间诗学理论等。文本的文学类型、文体特征、文学技巧在这类研究中都被弱化,选取不同的观照对象,只是为了从不同的文本内容、不同的角度论证理论的正确性。类似的问题同样也出现在琦君小说研究中,如张林淑娟的《琦君〈橘子红了〉叙事美学研究》(铭传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5年)、李秀玲的《琦君〈橘子红了〉之空间营构及生命启示研究》(云林科技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年)。在文化研究视域下观照琦君的文学创作,或使用结构主义批评方法来剖析琦君作品,难免会显得方枘圆凿。

近年来琦君研究步伐趋缓,或许是研究者意识到西方的文体批评理论、文化理论都易导向对琦君文本的过度阐释。根本原因就在于琦君作品具有文类界限模糊的特点。文坛其实早就发现琦君散文与小说的相似,琦君本人就说:“朋友们都说我的散文中人物有小说的味道,但仅仅有‘味道’是不够的。小说必须着意安排,强调,虚构,穿插,而我记忆中的人物实在太鲜活,太真实,我不忍心着意描绘。”⑨但是当琦君写小说的时候,她笔下的小说人物往往也有对应的现实原型,又让琦君觉得“跟我太亲了,而且个个都那么单纯、朴实,他们无怨无尤的善良,使我实在不忍着墨多加描绘。他们坎坷的遭遇,也由不得我做主安排。如以客观手法,着意经营,在心情上,他们就会离我好远好远,一切就会显得很不真实,反使我有一分失落感”⑩。琦君散文之所以有小说的意味是因为她的文章多采用对话,有具体情节,饱含故事性;而小说的散文化是因为她在小说中投射大量的真情实感,导致文本与现实之间的距离过近。面对这种创作现象,研究者多探析以小说笔法入散文的审美意义,并没有在其他方面多做思考。郑雅文在《战后台湾女性成长小说研究》中,直接将琦君“在小说与散文之间,具浓厚的故事性”的“杭州”系列作品纳入了小说的研究对象。陈怡村的《琦君怀乡散文研究》(东吴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苏晓玲的《琦君散文在“中学国文”教学应用之研究》(台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年),也都只是解读琦君的散文小说笔法的艺术特征。值得一提的是,陈雅芬的《琦君小说研究》(台北市立师范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03年)对琦君的作品进行了细致而全面的考察,在扎实的论据基础上系统阐论琦君散文小说类似的原因。其中,陈雅芬根据对琦君在《四十年来的写作》《春风化雨——怀恩师夏承焘先生》《读〈移植的樱花〉:给欧阳子的信》等多篇文章中论述的整理,得出结论:“琦君极重视《左传》和《史记》,特别是《史记》一书的精神和笔法,更内化成她的写作准则。因为《史记》兼有叙事体和传记体的特色,一篇篇都是散文,但当小说看更好,所以琦君的小说也像《史记》的文章一样,不知不觉的同时有散文和小说的味道。”陈雅芬将琦君“小说散文化,散文小说化”的创作现象与史传影响联系在一起,不仅有力地论述了中国古典文化对琦君创作的影响,更深化了学界对琦君的创作理念的理解,推动了琦君作品的文体研究。

中国近代小说观念变革是一场循序渐进的过程,早期作家也并非自觉依照文体意识进行创作,琦君更认为:“正如似诗的散文可称之为‘散文诗’。‘散文小说’具备小说的成分,而结构不必如‘纯小说’之严谨。”琦君创作往往融史传笔法,兼采古典修辞,以真情善意在纸上定格自己的回忆。如此,不加批判地以现代西方结构主义乃至后结构主义的批评方法来解读琦君的小说与散文,必然会突出作品与理论之间的抵牾。

根据琦君作品的文体特性,打破文类界限的研究壁垒,能够为琦君研究开拓良好的探索空间。另外,近年来研究者还以史学、教育学、传播学等批评视野介入琦君研究,不断开掘琦君文本中的史料意义、教育价值、民俗学价值等,跨学科的研究思路也为琦君研究打开了新的局面。

21世纪初,琦君唯一的中篇小说《橘子红了》被改编为电视剧风靡海峡两岸,这股收视热潮也掀起了学界对原著的研究热度。近十篇与《橘子红了》相关的研究生学位论文中,有两篇将小说与电视剧对照考察。通过研究小说与影视剧这两种不同传播媒介对相同题材的诠释,必然发现改编影视对原著创作的延续,然而探索二者之间的差异,在对照中更易发现创作主体注入到作品中的独特情思。林致妤的《现代小说与戏剧跨媒体互文性研究:以〈橘子红了〉及其改编连续剧为例》(台湾东华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6年),用“互文性”理论对小说文本与电视剧进行跨媒体互文阅读,先是考察与《橘子红了》或情节、或主题相似的早期小说《阿玉》《梨儿》,以及琦君翻译的韩国作家韩素姬小说《柿子红了》;而后更透过解读琦君在散文与小说两种文类之间的转换,具体分析了琦君实际创作时内心复杂的爱恨情感,如在散文中拥有良好形象的父亲,在小说《橘子红了》中却是冷漠无情的大伯,“在散文中所不能说、不能问、不能被看见的父亲,透过了文类的转换,于小说里被说出与被看见”。通过对照导演李少红对小说更为激进的改编,电视剧更明确地指认出造成女性悲剧的元凶是“男人”背后三妻四妾的婚姻秩序,林致妤认为琦君的作品实质上控诉了旧社会,然而琦君本人多是书写旧时代的悲情,“所要控诉的其实是男人将女人视为生育工具的自私与冷漠,而女人却因此守候终身的悲惨心境”。论者通过跨媒体互文性的分析,考索琦君隐隐渗入作品中的幽微情感,有力地指出琦君其实并没有高举所谓的女性主义大旗。而另一篇论文《〈橘子红了〉女性意识研究——以小说与电视剧为文本的考察》(彰化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则是以女性主义理论作为琦君研究的切入点,作者廖雅玲结合作家琦君与导演李少红的成长经历,发掘两位创作主体的女性意识,探索李少红对琦君思想的沿袭与对女性意识主题的深化。该论文的研究理路和论证方式中规中矩,且对琦君解读的深入程度不如林致妤的论文。

《橘子红了》的解读热潮是电视剧热播后带来的余韵,在这二者的对照研究中,研究者难免将侧重点放在改编的电视剧上,关注不同社会文化环境下对相同题材解读的差异。随着电视剧热度消退,这类对照研究已不是琦君研究应该坚持的方向。寻求琦君研究的突破,还是应立足琦君作品内部的文类跨界研究,游云卿的《点滴话前尘——琦君忆旧作品与重覆叙写的探究》(佛光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2年)就在这方面做出了很好的示范,作者将小说、散文等多种文类并置观照:在琦君的忆旧散文、虚实交构的小说、唯一的剧本创作中,找出她重复书写的人、事、物,探索相同题材在不同文类的呈现,在跨文类的“重复叙事”中重新审视琦君的文学风格,进一步挖掘琦君的文学价值。这类富有创见的研究还留有很大的空间等待学界进一步深入探究。

相比于文学评论界,其实琦君在台湾教育界更受重视。琦君作品被收录进台湾语文课本,琦君作品及其所传达出的正面情感也成为教育工作者研究的重要对象。如陶玉芳的《琦君散文在小学教育上的价值与应用》(屏东师范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04年)、谢欣晴的《琦君散文融入小学品格教育之研究》(台北市立教育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和范康文的《小学六年级实施班级读书会之行动研究——以琦君散文作品为例》(玄奘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都选定琦君散文作为道德品格教育的阅读范本,探索琦君的道德伦理影响。张菁育的《“台湾文坛上闪亮的恒星”琦君的创造力生命故事:以系统演化观点分析》(政治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20年)则以琦君的“生命故事”为例,希望教育者激发学生创作的内在动力,引导学生体会有情世界。

虽然大部分的教育学研究者更倾向于将琦君当作教学影响研究的一个范本,但从其他学科的专业视角解读琦君,的确会产生难得的新知。如吴淑静的《永远的温柔——论琦君的怀旧散文》(高雄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年)在琦君散文的文学评论方面没有太多新的创见,但论者从琦君怀旧散文中梳理出作家的生活智慧,还在鉴赏作品修辞技巧时,注意到了琦君对方言、俗语、谚语的运用。郑君洁的《论琦君的书写美学和生活风格》(佛光人文社会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05年)、陈怡村的《琦君怀乡散文研究》(东吴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都专章专节论述琦君笔下的市井风情民俗描写,吴淑静在教育学专业视野下挖掘出琦君散文中的教育价值和民俗学价值,实属难能可贵。

其他学科的研究者跨界研究的努力值得肯定,而文学评论者也可以用跨学科思维打开琦君研究的思路。如陈滢如的《琦君儿童散文的传记性》既是以史学观念与方法解读琦君的童年散文,又从中挖掘出民俗书写背后的历史寓意与教育价值。论者以琦君儿童散文为具体研究对象,以史学精神探索“文学的传记性”与“传记的文学性”之间的差异与联系,认为琦君童年散文中的“文化风俗成为一种意识上的家园,令自己在创作中寻觅已久的精神归宿地,并且借由文本带领年少读者一同返回自我历史文化的根源——母土(mother land)”。论者通过文史互证方法溯源琦君生命历程的途径,远比直接罗列研究对象历史资料的做法更富有文学研究精神。

琦君用她的真心善意写下富有真情实感的作品,她笔下的人物、现实与她的心灵贴得过近,使得作品呈现出“散文小说化、小说散文化”的特点。讽刺的是,近年来文坛上出现的“散文小说化、小说散文化”现象,却多是因为作者只愿在散文中展现美化过的自我,而将真实细腻的情感隐于小说中却又不敢承认。在这种对比中,就不难理解琦君的散文为何能够穿透时空的束缚,将那一份温情传递到不同世代读者的心中。琦君温柔敦厚的性情、坦诚节制的情感表达、平和通达的心态、细腻的笔触,使她的作品具有超越性的普世价值,值得研究者在不断发展变化的社会文化思潮中传承这份珍贵的文学遗产。

①张瑞芬:《琦君散文及50、60年代女性创作位置》,《台湾文学学报》2005年第6期。

②王鼎钧:《花语》,《中华日报》1976年1月15日。

③琦君:《万水千山师友情·自序》,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

④杨牧:《文学的源流》,(台北)洪范书店有限公司1984年版,第71页。

⑤郑明娳:《现代散文纵横论》,(台北)长安出版社1986年版,第68页。

⑥周芬伶选编:《台湾现当代作家研究资料汇编12:琦君》,台湾文学馆2011年版,第99页。

⑦蔡佩容:《乡愁成“果”——试论琦君、王童以女性为主的离散叙事》,“中央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第1—2页。

⑧魏缃慈:《台湾女性散文家的童年书写——以琦君、林海音、林文月和张晓风为中心》,成功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2年,第99页。

⑨琦君:《万水千山师友情》,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149页。

⑩琦君:《橘子红了》,现代出版社2019年版,第28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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