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华文文学与(人类)命运共同体”谈华文文学学科建设
2022-02-24黄万华
黄万华
内容提要 “命运共同体”是文学书写恒久而繁多的领域,“华文文学与(人类)命运共同体”则有两个方面值得讨论:华文文学如何表达“(人类)命运共同体”,如何视华文文学为“共同体”。百年华文文学呈现了“命运共同体”—“人类命运共同体”在什么样的语境中产生、变化,提供了人类文明如何互鉴共存的丰富启迪和深刻思考,其中超越族群(政治文化)的命运共同体认知和表达尤为关键。百年华文文学在世界性离散文学背景下,直接对话于东西方不同的族群文化中,以充盈的历史和个体血肉的审美呈现,展示出寻求和表达人类生死与共的价值认同中之执着与强韧。华文文学的多元性、流动性、跨域性“根”源于中华民族现当代文学内部的差异性、流动性、发散性及其“域”内外互动性,影响了华文文学学科的开放性。中国大陆40年华文文学研究逐步探讨中华民族文学如何进入近现代世界之变局,参与“世界”的建构,揭示华文文学共同体作为历史存在,不仅来自各地区华文文学共同的历史渊源,也联系着各地区华文文学在各自不同的现实环境中对人类愿景的追求。由此,在文学文本的淘洗中展开华文文学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研究,会成为华文文学经典性累积的重要进程,而疆域开放而广大的华文文学也会更紧密地成为“(命运)共同体”。
对于人类生活而言,“共同体”意味着一种“持久的和真正的共同生活”,而非“暂时的和表面的共同生活”①;“命运共同体”则强调“共同体”成员之间相互依赖、密不可分的联系②,而“人类命运共同体”可视为人类在历史渊源、现实利益和未来愿景上生死与共的价值认同。“命运共同体”是文学书写恒久而繁多的领域,“华文文学与(人类)命运共同体”则有两个方面值得讨论:一是华文文学如何表达“(人类)命运共同体”,一是如何视华文文学为“共同体”。两方面皆关系到世界华文文学的学科建设。
一、华文文学如何表达“人类命运共同体”
“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人类在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生活中日益密切联系在一起面对的根本性问题,被当今世界广泛关注。而我们需要自觉意识到的,则是“文学与命运共同体”是作为创作实践的课题展开,参与、丰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构。“命运共同体”映射出其成员的心理状态和身份认同,不同文化共同体各自有着从族群命运共同体到超越单个族群(政治文化)的命运共同体,乃至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历史进程。例如数千年赓续不断的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就历经部落联盟文化共同体—华夏民族文化共同体—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等进程③。而文学对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寻求和表达,呈现了“命运共同体”—“人类命运共同体”在什么样的语境中产生、变化并发展,提供了人类文明如何互鉴共存的丰富启迪和深刻思考。由此,华文文学成为极好的研究对象。
命运共同体的发生往往与离开家园后迁徙、流落的经历密切关联,当族群、个体“背井离乡”“举目无亲”,“异乡”“异域”“异国”的现实生存、文化归属等催生其“命运共同体”的认知和努力,“华文文学”的发生、发展,就与这种“离散”语境密不可分。而离乡状况不同和所处离散环境相异,则产生多样的命运共同体认知,其中超越族群(政治文化)的命运共同体认知和表达尤为关键,而这又因时因地因人(个体和族群)而异。如华人离散海外,大多出于(经济)谋生、(商贸)发展(多为群体),也有出于交流的初心(较多为个体)。所迁居的离散之地,有原住族群生产力、商贸状况等较落后,但地理位置优越,或自然资源丰富的区域;也有经济发达,文化处于强势地位的国家。所处离散地的背景,既有反殖民的民族独立国家的创立,也有“后殖民”的族裔、性别、(弱势)群体等平等的诉求。历史语境千差万别,华人都面临与其他族群(“原住”民族、其他少数族裔等)一起参与所居地现代国家制度的建立健全。例如,历来作为海外华文文学重镇的马华文学中,前有海底山(林其仁)的中篇小说《拉多公公》(1930)④,以南洋新兴文学反殖民的左翼立场,讲述马来首领拉多公公和华人领袖三保公结拜兄弟,一起抗争英、荷、日等外来殖民奴役,建设民族独立国家;后有郑良树的长篇历史小说《青云与石叻》(2000)⑤,在“后殖民”历史视野中,讲述17—19世纪华人历经马六甲廖内马来王朝、葡萄牙和荷兰殖民政府时期的命运,表达了“我们马六甲并没有外来移民,有的是殖民地统治者和先先后后抵达的不同民族;这些先后抵达的民族,有幸地聚居在同一块土地上,完全是上苍的安排!……我们这两个民族……永远同心,互相敬爱,长相厮守,让上苍将福祉赐给我们”的心声。这些文学叙事包含的超越族群的命运共同体认知已“不是业已存在的民族表达的情绪,它是在创造以前并不存在的民族”⑥,其民族意识指向了和他族共同建设一个新国家。
但在反殖民统治背景下形成的超越族群(政治文化)的命运共同体认知仍会面临种种族群间的利益冲突,华人所处环境也非单一的“反殖民”,命运共同体的认知是在不乏曲折、艰难的过程中经受挑战和考验。这里不妨看一下人们尚不熟知的朱夜(1933—1995,祖籍安徽庐江,原名朱蔚君)的南美洲创作。
南美洲华文文学迄今还极少进入我们的研究视野,朱夜的南美洲创作起码告诉我们,20世纪70年代大批中国人移居南美洲后,那里已有了华文文学。朱夜1949年前后从中国大陆迁台,1952年出版长篇小说《樱花时节》,至1972年已在台湾、香港出版小说集13种,撰写电影剧本10余种、电视剧700多集,曾获多项文学奖。1975年为谋生而举家旅居南美洲巴拉圭,直至辞世。他的孙辈已以巴拉圭的西班牙语为“母语”⑦,地地道道“落地生根”于南美洲了。朱夜旅居巴拉圭20年,在艰辛的生活境遇中又完成了数百万言的文学作品,成为他“一生中,完成作品最多的时期”⑧,其中的长篇小说《子夜歌》《爱神死神》《黑色太阳》等连载于美国、加拿大的《世界日报》,而他也开始了南美洲题材的创作。朱夜由此获得了声誉,1992年被英国剑桥传记中心选为“世界名人”,1993年被美国传记协会选为“杰出文学家”⑨。这些都说明,朱夜自20世纪70年代后的创作,完全可视为南美洲华文文学的开端。
20世纪70年代,大批主要来自台湾的中国人涌入巴拉圭,都出于谋生、“赚钱”,现实利益中往往与当地人发生冲突:中国侨民以台湾精致的假首饰和夸大的中医针灸广告赚取巨额美元,巴拉圭人则用当地的骗术对付中国侨民。这种“移民”环境多次祸及朱夜一家,甚至面临倾家荡产、生命危险。朱夜旅巴的第一本作品就是以南美洲生活为题材的散文集《拉丁美洲散记》⑩,所收20余篇作品展示的皆是朱夜在巴拉圭经历的真人真事。“拉丁美洲人和中国人的文化、生活习惯,有很大的差异,在我们平日的工作和生活中,经常会发生意想不到的故事”,“意想不到”的激烈冲突和不乏悲哀的遭遇包含着日常价值观念等方面的差异。朱夜的早期作品“突显人道主义色彩,反战思想浓厚,有北方乡土气息”;旅巴后的创作人道色彩更为丰富。他怀有博爱,从不同族群的友爱相处看待华人在巴拉圭的各种遭遇,反思乃至批判华人在巴拉圭的一些作为,倾听自己周围巴拉圭人的心声,也不回避双方互相伤害中各自民族性格和习俗中的弱点,甚至劣迹,但又皆从各自生存层面上去思考其根源,所以其作品往往更以挚爱写出华人遭遇“诡诈、贪婪、伪善”行为的生活烦恼中常感受到的拉丁美洲人的“友善、浪漫和善良”,热切呼唤克服人性的弱点,以及不同文化习俗的人们能友好和平相处。《拉丁美洲散记》因痖弦之约而写,出版后不久就再版,引起海外华人的广泛共鸣。
朱夜一家的经历是海外华人相当普遍的状况的代表。朱夜的创作让人感受到命运共同体形成的一个核心问题,那就是要有“在同从前的各种共同体的结合中,可以被认为理解为真正的人的和最高形式的”的“精神共同体”,即不同族群的人们有着文化、伦理道德的认同。很难设想,没有文化层面、伦理道德层面等共同的价值认知就能够产生“人类命运共同体”。华文文学正是在直接对话于东西方各个不同的族群文化中,寻求和表达人类生存生死与共的价值认同。百年华文文学提供了极其丰富的文本,从以华人社会的“内部眼界”展开多议题(乡土、族裔、性别等)“深度描写”,到儒道佛交融的爱物思想扩展为在“异”空间生命经历中体验到的世界家园意识等等,都包含人类生存层面上的价值认同,成为不同族群和谐相处的坚实基础。
华文文学发生的百余年历史,也是世界性离散文学时期。殖民和民族独立、东西方文化冲撞和阵营性意识形态对峙、世界性战争和革命、国别政治流亡、大规模经济(劳工)流动、全球化和自然生态保护等背景下,世界范围内产生了包括犹太、非裔、俄裔、亚裔、欧裔等在内的多种离散文学。华人的海外离散,虽往往被归入“商贸离散”,但其实交融“文化离散”“劳工离散”“族群冲突(再)离散”等多种情况。其在离散居住之异地,与主流社会、其他(少数)族裔关系也有被拒、接纳、共情、他信等各种状况,其“梦想”或幻灭或圆满,这些都深刻影响着作家的“共同体”思想和审美表达。或者可以说,华文文学的“共同体”语境极为复杂、丰富,由此产生了丰富的历史文本,映射出华文文学不乏曲折、艰难的寻求、表达(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进程。
例如,“异族”形象是中国大陆文学较少涉及的,那是因为“数千年中华文化自足调适的生存体系,加上近代以来外患内忧的民族危机,使得我们民族关注的重点一直落在中国特殊的国情上……即使是五四时期对世界文化思潮的强烈呼应,也基本立足于感时忧国的传统和现实”,而这一情况在二战(全面抗战)时期得到改变,也是因为“二战”作为“中华民族直接参与的世界性战争,它使我们民族直接置身于跟整个人类命运休戚相关的境遇……使整个民族将自身命运的拯救跟人类文明危机联系在一起,在关注自身命运的同时也容纳进了他族……”而华文文学很早就有了自身和他族密切关联的语境,“异族”形象的塑造也较早较多纳入其创作视野。23年前,拙著《新马百年华文小说史》之所以在“1919—1960年”的新马小说历史中将此列为专章,就是那一时期华文文学众多文本让人感受到这一内容。然而,这是华文文学“最独异也是最困难的”。新马是海外华人人口最多的国家,其民族因素和政治因素纠结一体的冲突也最为复杂。例如,马来亚历史上“第一次种族冲突事件”起于“1945年8月15日日本战败撤离马来亚,英殖民地政府重新接管联邦之前,抗日军(后退入森林为马共)占领警察局,滥杀曾经投靠日本的马来人,引起马来社会不满”。请细思,这中间引起种族冲突的原因有着多么复杂的历史语境。而马华文学一直以文学的力量塑造着各种“异族”形象(从马来人、印度人到荷兰人、英国人),突破各种族群的、国家的、政治意识形态的等诸多历史拘囿,揭示了人类命运共同体是离散者(族群、个人)实践所寻求(到)人与人、人与国家(族群)、人和自然的关系,由此开辟出的和美的文学境界。
文学的深刻、丰富在于其个人性、个性化,宏大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命题不应遮蔽这一点。华文文学正是从各种视角,如日常的、性别的、边缘的、离散的等等,对于“人类命运共同体”打开思考。对于华文文学而言,“(人类)命运共同体”绝非空论奢谈,也非追随潮流,而是充盈历史和个体血肉的审美呈现,展示出寻求、形成“(人类)命运共同体”中的执着、强韧。
二、如何视华文文学为“共同体”
中国大陆(内地)的华文文学研究展开已经整整40年了,它从作为中国历史时空的台湾香港文学研究发端,很快与全球的华文/华裔文学展开了日益广泛的对话,“华文文学”的书写、传播(包括翻译)语言是“华语”(包括汉语的地方语),而其核心是传承、变化中的“中华文化”。除了中国人(通常指境外)用华文创作的作品外,一些外国(韩国、日本、澳大利亚等)作家用汉语创作的作品也较早进入了华文研究的视野;而旅外中国(华人)作家、在国外出生的华裔作家,以及在中国的外籍作家(如澳门的土生葡裔作家),他们用非华语创作,后被译成华文且在华文读者中传播的作品也较早被华文文学研究所关注。近年,华文文学研究者更是自觉地与“华裔文学”“相遇”展开研究。这一不应被人忽视的学术建构过程,使华文文学研究始终保持着生机勃勃的开放性,不仅让被忽视的境外(台湾、香港澳门、海外)的汉语文学回到了我们的文学史,也让华文文学共同体在研究者视野中日益得以呈现。
了解中国内地华文文学研究进程的,会注意到世界华文文学研究领域开放性的一个特征是,从刘登翰、饶芃子、杨匡汉等率先者开始,数代有建树的研究者,尤其是可以列出长长名单的中青年学者,往往在其他文学研究领域,如现当代文学(从诗歌、小说等到文学史)、古代文学、比较文学、文艺学、外国文学、翻译学等等,也都有所建树,他们的研究往往从不同的领域、方向体现了华文文学的开放性:不囿于“中国性”,较早且不断从“族裔”“语种”“本土”“文化”“诗学”等方面打开华文文学面向“世界”、通向“人类”的大门;而华文文学研究多面向地结缘于不同的学科,跨学科研究得到倡导、展开。即便被视为以“华文文学研究”为“主业”的研究者,也大都不囿于一地、一个时期、一种文体的研究,而往往“越界”“跨域”,乃至“跨媒介”,研究时空不断拓展;而一些不被视为以“华文文学研究”为“主业”的研究者,其洞见对华文文学研究也极富建设性,成为华文文学研究的重要资源。20年前,华文文学研究的开放性就使研究者明确意识到:“文学的”“生命整体意识正是我们力图将中国大陆、台港澳、世界各国华人的汉语创作整合成开阔而又有典律倾向的文学史的立足点。不同空间、不同层面汉语文学尤其有着密不可分性,缺了任何一点点,民族文学的血肉就少了一块。即使没有全球化语境的冲击,我们也应该有这样的文学史意识”。“共生”“多元”“互动”等,在20世纪90年代已被研究者视为20世纪华文文学史的基本线索。而华文文学学科的这种开放性,恰恰来自华文文学本身的多元性、流动性、跨域性。
“华文文学”概念的产生,很大程度上是基于中国(中华民族)现当代文学内部的差异性、流动性、发散性及其“域”内外(内地〈大陆〉与境外、中国与海外)的互动性。中国近现代历史的动荡造成了不同社会制度在中国的并存,现代国家进程中复杂背景下数千万中国人的离乡迁徙以及各种文化交流,将中华文化传统的多种源流于他乡的在地传播中获得更为丰富的形态,“西学东渐”和“中学西渐”的互动成为近现代世界最重要的一种文化现象。总计184节的《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超过半数以上文章都涉及域外经验”,印证着“本土”“境外”“海外”不同语境中中华民族文学疆域的广大,映射出华文文学的流动性、开放性。
20世纪90年代,覆盖华文文学历史时空的“三史”(台湾、港澳、海外)研究得以较全面展开,不同地区百余位有影响的华文作家作品得到研究,那时,华文文学研究者就注意到,他们的文学行踪基本上没有生活于一国一地,而是在流动中属于几个大的文化迁徙群体,例如,闽粤—东南亚迁徙群体:闽粤祖籍地域文化与东南亚各国本土文化资源的交融,构成这一群体文化迁徙的基本走向;台港—欧美日文化迁徙群体:既包括华人(中国人)被殖民式统治时期的经历,也指殖民式统治时期结束后从台港等地多向地迁居欧美等地区,有的是几度漂泊,出入于几种文化空间,自己拥有的母体文化多次面临异质的挑战,也展开丰富的对话;台港—中国内地文化迁徙群体:在某些特定的文学时期,如台湾新文学诞生期间、二战期间,台湾、香港作家流徙到中国内地,但在特定时期结束后,他们往往返回原地,所以,他们在接受中国大陆文学影响的同时,也会以自己的文学活动、作品影响中国内地文学,甚至产生内地文学没有的文学派别(例如香港沦陷后香港诗人鸥外鸥等流落内地所开启的包括图像诗在内的知性抗战诗歌创作);“中原”—台港文化迁徙群体:20世纪40年代后,主要因为中国大陆政治变动而流落至台港的内地作家(抗战时期,香港已开始接纳大批中国内地作家),这里的“中原”并非地理空间,而主要指内地的五四新文化空间,“南渡”“南来”作家对20世纪50年代后台湾、香港文学基本格局的影响举足轻重,其后代则将祖居地文化融入台湾、香港本土文化中,影响甚至改变了台湾、香港文化的构成;东南亚—台港文化迁徙群体:20世纪50年代起,东南亚华人的大批学子前往台湾、香港攻读高级学位,将华文非主流社会的华族文化和华文主流社会的文化交融,这种文化背景下成长的华人中生代、新生代作家对东南亚地区和台湾、香港文学构成双重存在、双重影响;中国内地—欧美澳文化迁徙群体:既包括二战结束后迁居欧美最终定居欧美的作家,更指20世纪80年代后的新移民作家,前者在日积月累中展开中西文化的久远对话,后者有着禁锢日久后爆发的文化交融……一些作家更是出入于数个文化迁徙群。这些文化迁徙群体都将自身原先拥有的文化资源“旅外”迁移至现时文化空间,以“在地”的方式与原先的在地文化相遇、对话、交融,“中华性”“在地性”“世界性”等之间的互动、交融产生华文文学关系的变动性、开放性。“中心”与“边缘”、“自我”与“他者”等二元分立不断被打破,包容“二”又超越“二”的文学史叙事开始建构。之后20余年中,无论是作家作品、思潮文体、报刊社团等研究,还是地域、国别、思潮、文体等文学史撰写,都使得“三史”的历史时空之遮蔽越来越少,华文文学的历史共同体逐步得以呈现。
华文文学共同体是历史存在,“三史”则覆盖了华文文学的全部时空,它们“所处世界性背景相同,民族性命运相连,地域性文学课题往往在发散、相遇中产生对话、汇聚,中华民族新文学的一些根本性问题得以浮现”,其中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华文文学研究如何体现中华民族文学进入近现代世界之变局并参与“世界”的建构。40年来,台港澳、欧美澳、东南亚、东北亚乃至非洲、拉丁美洲等多区域的华文文学研究者们都关注了各地区之间的“勾连”(绝非有近文断言华文文学研究至今“零散”和“割裂”,自然,我们也应该充分看到华文文学研究的不足)。各个历史时期多地域华文文学间的应和,呈现出中华民族文学面对巨变中的世界的寻求与建构。这是华文文学共同体的“核心”。
例如,早期海外华文文学的两个历史阶段,晚清至五四前后和二次大战期间,东西方华文文学就彼此应和。1919年,称得上是“第一位双语写作产生重要影响的作家”盛成在参加完五四运动后旅法勤工俭学,乘船经过苏伊士运河,上岸瞻仰运河的英国建造者铜像时,想到大禹治水以来的中国历史,深感“中国的文化是竹书纪年的文化,是绵延不断的墨迹的文化”,即“不是硬文化,是软文化,不是刚文化,是柔文化!刚者硬者在土中!软者柔者在心中……”面对工业革命后强势的西方物质文明,激发起的是对中华民族绵延数千年的“软文化”“柔文化”的认识。盛成的感受在旅欧作家中是极有代表性的,从晚清的陈季同等,到五四的盛成、熊秉辉等,旅欧作家通过各种“在地”的方式(翻译、演出中国古典名著,用旅居国语种创作、出版小说、戏剧等),让西方认识、理解中华文化的历史及其生命力,也让中国文化对话于西方“文艺复兴”后的文化,拉开了“中学西渐”的大幕。他们的创作,呼应着北美大陆的容闳《西学东渐记》(1909年英文版,1915年汉语白话译本)在赤诚的爱国热情和世界关怀中记录的“西方学问在东方逐渐开展”,也呼应着“天南之地”的邱菽园在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通过广泛交游所建立的南洋与中国大陆、台湾文化交流圈。这些天南地北的华文文学的和声就是中国传统与西方“复兴”的沟通,例如将五四以“平等”为核心的“自由”沟通于中国古典文化传统的核心价值,恰如盛成对欧洲所言:孔子作为“初期儒家,原始孔教”(而非后来的儒教),最应该为当今世界看重的是,“宽容一切的异端学说,以形成人类的仁,即人道。孔子的开明,不但光照出人世的大同,还要启示着宇宙诸神的和合”,即人类的“归一”。而“归一”就是“人类是一体,人道无二用”,“各种人有各种人的文化”,却“仍不能不归于一”,都要实现“人”的彻底解放。
二战(中国全面抗战)期间,东南亚、欧洲、北美等地华文文学之间的应合,更有“命运共同体”的意义和价值。这一时期“文学的传播机制有了质的变化,不仅在大陆本土上建立了新文学作品走向农民大众、市民百姓、知识者阶层等各种管道,使文学真正走进寻常百姓家,而且突破了本土的自足传播体系,初步探寻到了中国文学在海外传播的方式”。一些在国外有影响的旅外作家,如郭沫若、熊秉辉、王礼锡等纷纷回国,另外一些著名作家,如林语堂、胡适、郁达夫、萧乾、叶君健等,又负有各自使命赴海外。这种作家的双向迁移及其多种多样的文化活动,使此时期的海外华文文学(既包括他们海外语境中的创作,也包括海外各地区华人的创作)与祖国现代文学有了最密切的联系。而华人在欧洲、太平洋等战场直接参战,感同身受体验到“援华抗日”与“世界反法西斯”的一致性,他们的民族灾难意识由此深化,海外华文文学之间更有了“共同体”的呼应。东南亚华文文学此时“由‘抗战文学’进入到意义更为广泛、更为深刻的‘反侵略文学’”,“反侵略文学”更为广泛、深刻的意义就在于揭示了二次大战的本质,表明华人与在地他族、世界、人类的命运共同性(这方面的研究较早就有了进展,例如莫嘉丽、黄一的相关论文)。而在北美,除了原先的研究表明北美华文文学“第一个强盛势头是由二战期间华侨文艺抗日文艺的兴起呈现出来的”,近年李亚萍编《抗战中的文学崛起:20世纪40年代美华文学资料选编》,朱云霞等对抗战时期旅美华人所办刊物的研究等,都提供了大量史料,表明了北美华文文学将“亡国奴种的惨痛”与“民族的平等”“各国人民的亲爱、团结”理想的实现紧密联系,其呼声足以回应战时东南亚华文文学。对于海外华文文学而言,此时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思想绝非空谈,而它正产生于二战时期足能超越政治意识形态、国家族群冲突等的海外语境中。
梳理华文文学史,(命运)共同体就是其历史存在,它不仅来自各地区华文文学共同的历史渊源(语种、文化大传统),也联系着各地区华文文学在各自不同的现实环境中对人类愿景的追求。由此,在文学文本的淘洗中展开华文文学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研究,会成为华文文学经典性累积的一种进程,能够推进、深化华文文学典律建构的提升,这是视疆域开放、广大的华文文学为“(命运)共同体”的重要方面,显然也是世界华文文学学科建设的重要问题。“打通国界、洲别”,关键在于“经典化”。20世纪90年代后,被称为“海外华文文学重镇”的马华文学界发出过“马华文学”不需要“批评的优惠”,而要置于“与中国大陆、台湾”文学同等“严苛”的文学批评标准上的呼声,这其实是在文学经典性(思想、语言、艺术等)层面将不同(文化)地域的华文文学视为一个共同体。华文文学的作者、读者、研究者各有其“本土”,世界华文文学学科所处的中国大陆更有其文学史叙事的体制、传统等。以往一些文学史观念、框架、格局,难免视某些作家、作品、现象为“局外者”,但如果变换(提升)层次,“局外者”又会成为“局内者”,这个“局”当然存在于文学的“根”上,而文学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寻求和表达正是这样一种“根”。这一问题,待我另有专文探讨吧。
②徐彬、李维屏:《审美维度下英国小说的命运共同体书写——李维屏教授访谈录》,《英语研究》2021年第14辑。
③可参阅冯天瑜《中国文化生成史》,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冯天瑜、何晓明、周积明《中华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
④原载1930年6月6日—10日《椰林》,后收入方修编《马华新文学大系(三):小说一集》,(新加坡)星洲世界书局1972年版。
⑤郑良树:《青云与石叻》,马来西亚南方学院2000年版。
⑥[英]约翰·布鲁伊:《序言》,见[英]欧内斯特·盖尔纳《民族与民族主义》第2版,韩红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12页。
⑩朱夜:《拉丁美洲散记》,(台北)洪范书店197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