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 音
2022-02-24石映芳
石映芳
闽粤一家亲,潮州与漳州相邻,平和县恰好处在两个城市连接线上;而潮剧与乡愁是空中穿过的无形丝线,牵动着祖母的心。石映芳的《潮音》关注的正是边地的联络。所谓边地,既是指地域空间中界线形成的隔阂,也指异质文化茂密生长的留存。正是这样联络历史、情感和命运的边地之音,让这篇文章有了灿然的华彩。站在时空的这一头,这样的回望显然是必要的。
:石映芳的《潮音》写的是祖母与潮剧的故事。祖母年轻时因战乱从潮州远嫁闽南,此后漫长余生再也回不到故乡。她对潮剧的痴迷早已超越了普通嗜好,成为一种精神寄托。这里的“潮音”既指祖母一生未改的潮州口音,更是铭刻在她生命深处对故乡和亲人的追忆。在这个意义上,《潮音》是篇质朴、感人的悼文,它借“我”的目光溯流而上,打捞往昔时光,从记忆到历史,再到文化,层层叠进,将祖母的形象摹写得栩栩如生。行文里充满了精准的日常细节,更有浓得化不开的亲情、乡情与深情,读来令人无比动容。
一
中秋一过,平和县城大街小巷社戏就火热开锣,一直到年关都到处锵锵滚。漫步街头,声振云霄的锣鼓声一响,如帛如丝的弦竹声马上连成一片,随即生旦净末丑一一开腔,那高低错落的唱腔如潮水般洇过来,平静的街头巷尾,顿时被这种咿咿呀呀的大班戏铺排得满满当当。这些古老的戏剧虽不受当下年轻人追捧,但对发烧友和上年纪的老年人来说,绝对是每年一遇的文化大餐。他们不习惯那直白式的流行乐,而这反复捶打过的戏词,再依着腔调唱出来,就像煮熟的糯米经过反复舂打,然后再依大小抟成圆子、糯糕,圆润而富有弹性。那腔调一亮出来,丝丝入扣,声声入耳,穿街绕巷能飘出十里开外。
我熟悉这种声音,童年不知跟祖母去过多少戏场,听得耳朵都起茧了,戏中的唱腔与曲调早已刻录在记忆深处,不管是芗剧还是潮剧,一杵鼓起,左右文武两班乐片一响,那绸缎般的腔调一层层铺排开来,童年的景致便潮水般涨起来,唰唰地冲击记忆的沙滩。
一杖马鞭轻挥,绕台几圈,长亭与短亭,兜兜转转数千里;再一通锣鼓齐鸣,几易背景,又是几度春秋,红颜少女成老妇。台上一嗓子亮出来,台下的祖母便中蛊似的进入剧中,如醉如痴,整个魂儿便飞到台上去,飞进她的剧里,不到曲终人散,你拉也拉不动她。“做戏狂,看戏疯”,祖母是出了名的“戏疯子”。
方圆十里,不管哪个村社演社戏,她都一场不落。特别是潮剧,她甚至称得上是骨灰级的发烧友。许多剧目一演再演,她早已熟烂于心,即使同一台戏同一剧目从张村到李社再到王庄像酷狗单曲循环一样不断地重复演出,她也照样看得有滋有味,直到这剧团走出老远的地界才作罢,追戏成了她最热衷的一件大事。这些演了再演的戏目,一登台她便能从唱腔、道白到行头、台步、声色品头论足一番。
乡下流行串场看戏,每年村里唱社戏,十里八村的姑姨舅表都会来看戏。社戏,往往也成了亲友间相互走动、拉家常、联络感情的一座桥。夜深露重,主人家还会备下夜宵让客人充饥、御寒。每个村都有自己固定演社戏的日子,祖母没等人家邀请,早在日历上记好日子,掐着指头一天天算过去。等到好戏开锣那天,还没挨到太阳下山,她便梳洗完毕,急匆匆赶往亲戚家。出于礼貌,她会象征性地小坐片刻,然后,直奔戏场,在戏台前占上好位置,如若磐石地杵在那里,直到半夜戏演完了,台下人都散场了,她才渐渐回过神来,然后一把拉上我的小手,跟着祖父一道踏月而归。夜宵,她一次都没吃过。
我不是戏迷,诱惑我去看戏是因看戏时能买的零食,瓜子、蜜饯、糖果、饼干,夏天还能带上清凉可口的雪糕。那时尚小,看不入戏,最不解的是,就那么一句词,甚至一两个字,台上小生或小姐竟一步三摇,连比带画咿咿呀呀地唱上大半天。瓜子都嗑了大半包,甚至溜一圈回来,一看,还是刚才那张面孔在那儿咿呀个不停,真烦人。总是戏还没结束我就睡着了,每次都是祖父和祖母轮流把我背回家。我不解,这么闷的戏,祖母为何看得有滋有味,并且还会在台下摇头晃脑地小声哼唱。她那对眼睛直直地盯着台上,闪着异样的光彩。台上的一颦—笑,一嗔一恼,都时时写在她脸上。我仔细看台下祖母,她那张老脸如幕布上台词,时时在变化中。总是在这时候,我常猜想,若她年轻时上台去唱,那匀称的身板,那精致的五官,再加上那双杏眼流波能左右顾盼的眼睛,那绝对是最好看的崔莺莺那类女角。
那次,听说潮州一位名旦要来人民剧场演出,仿佛中了大奖似的,祖母兴奋不已。买菜时,每天都拐去剧场探看海报张贴出来了没有。那天傍晚,她刚好从剧场路过,看见海报终于张贴出来了,她一路小跑回家,气喘吁吁地对我说:“乖仔,潮州的那个旦角来了,晚七时要演《陈三五娘》,快来不及了。”说完,她开始火急火燎地做饭,也不等祖父收拾停当,祖孙俩胡乱扒拉了几口,就飞快地朝剧院奔去,把祖父一个人丢在家中。
一路看表,一路小跑,祖母不断地催促我大步快走,我的手都被她拽得生疼。紧赶慢赶,终于提前一刻钟赶到人民剧院门口。奇怪的是,剧院门前竟空无一人,祖孙俩一脸错愕。我抬头看那张海报,发现戏要明晚才上演。回想刚才一路追赶的疯劲,顿时,我俩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翌日,自然又是祖母和我及祖父三人最先赶到剧场。不要说潮剧名旦要来,其实就是从潮州随便来个戏班,祖母的魂也就跟着飞了,那是她的命,她的根。因祖母不是本地人,她来自潮剧的故乡——潮州。
二
1939 年夏,侵华日军攻占潮汕。战火之中,命如累卵。家里女人家都不敢出门,更不敢上街,甚至要藏在阁楼顶。万不得已要出门,也是满脸涂锅灰,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奇丑无比。
战乱一时难以平复,藏又能藏到何时了?迫于时局,当时许多潮汕人四处逃难。妇女们更是惊弓之鸟,能逃的都逃出来。乡音相近的闽南就成了避难的首选。当时还出现了这样的婚嫁潮——有人从中牵线,在闽南这边提前找个夫家,然后一大拨女孩像偷渡客一般,被人领过来,再一一到对应的夫家落户安生。这其实等同于集体自我贩卖。
祖母就是那时被人领过来的人潮中的一个女孩。当时还发生了意外插曲,原本说好的县城那家男子,不知是因祖母长得过于小巧,还是觉得她年龄偏大,竟没看上。回,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嫁,又没嫁成,祖母当时竟成了尴尬的“剩女”。幸亏,那同村祖父亲戚家知悉情况后,马上介绍祖父与之相见。当时,我祖父也是大龄青年,他的亲事也愁坏了一帮亲友。神话般,他们俩如同前世等来了今生,竟一见倾心。那一年祖父二十五岁,祖母也二十五岁。
我无法想象祖母是这般潦草地嫁过来,从此,家人杳无音信,娘家又远在四百里外,想回也是回不去的,何况那边还战火纷飞。一个女人家到了举目无亲的异地,和一个陌生男人成家,她是如何挨过那无边无涯的漫漫长夜?除了相夫、育儿、持家外,还要面对眼前的战乱、饥荒还有动荡,可以说,祖母经历了中国近代百年最不平凡的岁月,她是一粒饱经苦难淘洗的沙子,平淡无奇,一生折射出来的却是一部史书。
小时候,我总是猜不透祖母的身世。乡下年节时都要走亲戚,我从不见祖母家的任何亲戚上我们家来,也未见我们家有谁上她娘家去,她的身世对我是个谜。一度我真怀疑她没有娘家,甚至没有娘亲姐妹,可能她就是祖父从路边捡来的一个人。祖母很疼惜我,一天到晚总是乖仔长乖仔短地挂在嘴边。她夸我乖,反让我张不开嘴问她有关她娘家的一切事情,一个没有娘亲的人多可怜,我真怕伤了她的心。而祖母也从不和我说她的往事。可能是她认为我还小,说不明白,也可能她认为还没到说的时候。到我上学识字后,再随祖母去看戏,便认得“潮州”这地名。一听,祖母说的话和戏台上那些人同音同腔,我便明白祖母应该是来自潮剧故乡的那边人。但我不敢说破,我怕戏散场后祖母也被那帮“娘家人”领走了。我常想象着她娘家的样子,一定是戏里说的一样,亭台连着楼阁,杨柳堤,晓风残月般的模样。
大概是上四五年级的某天,祖母把我叫到一旁,很慎重地对我说:“乖仔,你大汉了,书读得好,字也写得比阿嬷卡水,以后给我阿姊写信的任务就交给你了。”祖母说我长大了,字也比她漂亮,让我代笔给她姐写信。那一刻,我才真真切切知道祖母故乡在哪里,并且知道她还有一个姐姐。
阿姊,见信好!最近你那边一切可好?你和姊夫身体可安康?我这边一切都好,不必挂念……
祖母用浓浓的潮音口述,我一边默默地记着。信的内容倒不新奇,千篇一律的问候,除了诉说两边亲人的近况外,顶多再加些家长里短,都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姐妹俩你来我往,书信成了连接祖母与故乡的一根线,十几年间从不间断。“潮州市潮安县庵埠镇竹排街陈赛琴收”这些字眼我已烂熟于心,记不清写了多少遍。直到祖母的姐姐去世后通信才渐渐停歇。
从代笔那时起,祖母和我说起老家的事就渐渐多起来。她阿爹是个商贩,经营着一家很有规模的蜜饯店,家里日子好得很。在当地女囡都不上学,她阿爹就生她姐妹俩,她阿爹和阿娘视若明珠,姐妹俩都上了多年私塾,读过很多诗书,还学了针线女红,在当地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而一说起潮州的事,祖母的眼睛总闪着亮光,仿佛早已穿梭在潮州的大街小巷上,甚至都闻到了那空气中飘着肠粉和蜜饯的味道。潮安县庵埠镇竹排街27 号的那座老宅子,就像戏台上的布景似的,一下闪现在眼前,还有阿爹阿娘那亲切的笑脸在眼前晃个不停。
“我老家那个戏台是乡社里最好式的,我们家深井(天井)的喇叭花开得真正水,我阿娘做的肠粉,真正好料,我阿爹做的蜜饯是我们那条街上最出名的。伊两人早早就走了,我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唉,这世人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这些话祖母不知对我念叨了多少遍。我也是从她的话中得知,潮汕沦陷时,她姐已嫁,她为避免沦丧日军魔爪,才会踏上匆忙远嫁之路。而祖母的双亲早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就双双离开人世了。后来亲姐虽联系上了,但一连串社会运动和自然灾害,加上交通极不便,让她回潮州之路始终难以成行。平和县到潮州,那跨省际的交通,一周也难有一趟班车,而且还不是直达。要先从平和到漳州,再从漳州到汕头,再从汕头到潮州,一个来回上千里。还要避开农忙,避开台风这些恶劣天气,包括一家老小都健康平安时才敢出行。这样层层叠叠算下来,走一趟亲戚折腾三年五载都没成行。改革开放后,交通日渐便利,但祖母说她那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了。远远闻到汽油味就吐得不行,何况乘车,路况又差,一路摇摇晃晃还要转三四趟车,一整天也未必能到潮州,这岂不要她老命?好几次人都走到车站了,但一闻到那味道,顿时狂吐起来,想想还是算了,真的扛不住这趟长途劳顿呀!到她离世,祖母竟一趟也没回过潮州。故乡,成了她醒不过来的一场梦,像剧情一般,长亭连着短亭,却一一飘向远方。
三
祖母常戴着老花镜坐在门口读书看报,那情景是刻在我脑海中最美的画面。潮州人会过日子,善做蜜饯和小吃。这些手艺祖母心底都扎了根。桃子、李子、杨梅、橄榄、橘子皮、西瓜皮……她都能变着花样,做出口味纷繁、令人垂涎的蜜饯。自制蜜饯外,祖母还会做服饰。我小时候穿的吃饭衫就是她做的,可漂亮啦,还镶着漂亮木耳边,胸前还别着一条她绣上花的小手帕。这些原创的衣物引得小伙伴们眼馋,我甚为得意。祖母善把平淡的日子过得精致有味,一丝不苟。每次洗好我的白球鞋后,她总要在鞋面上涂一层白白的香粉,还要贴上皱纹纸,这样晒干后,黄渍就会被吸附在纸上,鞋子自然一尘不染,白得耀眼。从未发现全校哪个同学的鞋比我白。那时家里没有熨斗,衣物皱了,祖母就把它平整地放在床褥下,等褶皱消失了才拿出来穿。上学时,我也从未发现哪位同学穿戴比我整齐。不光把我收拾利索,祖母自己也从不例外。她身材娇小,面容姣好,最爱穿月白色的衬衫、灰蓝色的阔腿裤,素净脱俗,走起路来衣袂飘飘,步履生姿,天生一副书香风韵。她那清汤挂面式的中长发,两边发鬓用两支银色发夹别住,每次梳头都要抹上茶油,梳得一丝不乱,偶尔还会在一边簪上一两朵玉兰花。那样子,总会让我想起一棵开着花儿的老树。
小时候我很不解,爱美的祖母为何打扮得这么素净,后来那次我去潮州旅行时才发现,很多潮州女子穿着类似的衬衫和阔腿裤,有些老太太的发髻上也插着玉兰花。刹那间顿悟,原来祖母曲不离口的潮音,就藏在那一朵朵玉兰花的幽香里。彳亍在古城蜿蜒的石板路上,我强烈地感受到祖母的潮音无处不在。它在肠粉袅袅的热气里蒸腾,在蜜饯的甜味里发酵,在雕花的窗格里深嵌,在一砖一瓦的纹理里镌刻,在老爷庙鼎盛的香火里缭绕……祖母跟我们说起的打上故乡烙印的那些话语、那些场景,顷刻间如韩江的波浪汹涌而来。
祖母对自己一丝不苟,对我也是。她最常对我说“过日子一点都不能潦草”。她说女孩子要有坐相体态,待人接物要有方寸,衣着要干净大方,顶顶要紧的是要认真读书,不能只当一朵花儿,要有挺立的枝儿,就像戏里的大小姐那般,一言一行都透着大家闺秀的模样。她这些话犹如家规,从小就不断地鞭策着我。
祖母漂亮聪慧,有才情,又有文化,心气也颇高,她不愿到街头巷尾去嚼舌,宁愿自己静在一旁也绝不扎堆,很少见她有朋友往来。她最常念叨的还是记忆里的潮州,“今天是我们潮州‘营老爷’的日子。”“我们潮州的广济桥是全国有名的,非常水。”“我们潮州的烧火龙、弄花灯、烧瓦窑,非常热闹,非常好看。”只要把记忆中的潮州大闸拉开,即使只有我这一个小听众,她也能滔滔不绝地说上大半天。看我似懂非懂的样子,她总会长叹一声——唉!这一声“唉”让我感觉像一口深井里传来的回音,寂寥而久远。接下来祖孙俩会陷入相顾无言境地,但很快她或我便会先行走开一会儿,往往此时,我便会听到一支柔柔曲调,又是祖母在清唱她的潮剧。
四
《四郎探母》是潮剧经典剧目之一,每年都会上演,祖母早于熟烂于心。而这样的大戏一开锣,她便如魂附体般贴着台上的每一个节奏哼唱起来,如痴如狂。
我有心过营去探母,怎奈我在番邦隔天涯。想老娘不由我肝肠寸断。眼睁睁高堂老母难相见,儿的娘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不、不,到了、到了!
剧情一到高潮处,未吟泪先流,台下的祖母早已青衫湿透。看到她这般情景,我经常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了,更别说纠缠她要钱买零食。我甚为不解的是,剧情并不复杂的杨四郎探母,为何每每让祖母如此动情。剧情里身为辽国驸马的杨四郎,为见母亲,冒着生命危险拿到令箭,历尽艰辛回家。我当时猜想,戏台上的杨四郎,任何一个疏忽都是致命的,他难道不怕掉脑袋吗?难道他不能等到掌了实权,手握令箭的那天吗?这样岂不更稳妥些?他真傻!听了我的疑问,祖母摸了摸我的头说:“傻囡仔,等你长大离开家就明白了。”
上幼儿园那年,祖父买了台录音机,这在当时可是比较罕见的奢侈品。它可以收音、播放磁带、录音,在我们这里也被俗称为“三用机”。有了三用机,家里就成了大戏院了,咿咿呀呀的声音不绝于耳。祖母魂儿都被三用机勾走了,特别是播到她心仪的唱段,仿佛机子里的演员顷刻就附体在她身上,合二为一了。只见她嗓子一亮,兰花指一跷,眉毛一挑,腰肢一扭,莲步生风,踏起层层波,枯瘦的身板轻巧灵动,竟有着少女般的韵致。唱到激动处,扫地时的扫把、吃饭时的筷子、炒菜时的锅铲无一不成为她打节奏的器具。她那如痴似醉,近乎癫狂的样子,总是惹得我忍俊不禁。
祖母音域极广,唱得了花旦,也能唱小生。《四郎探母》的杨四郎经典唱段是她的挚爱。
想当年好不黯然,我好比那笼中鸟,有翼难飞展;我好比那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那南飞雁,失群纷飞散……
祖母跟着三用机掏心掏肺地唱着,饱经风霜的嗓音,醇厚苍劲。那凄凉的曲调一字一句地从口中唱出来,心里的苦也便一点点倒了出来。她时而踱着虎虎生风的方步,时而双手轻颤,枯瘦的身影也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此时的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孤单失群的大雁,正竭力地扇动着翅膀,飞过了花山溪,飞过柏嵩关,飞过三河坝,再飞过了韩江,近了,近了……可故乡却是眼前的海市蜃楼,任凭她怎样用力扑腾翅膀,怎样拼命呼喊,总是近似咫尺,却仍在天涯。
我有心过营去探母,怎奈我在番邦隔天涯。想老娘不由我肝肠寸断。眼睁睁高堂老母难相见,儿的娘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
戏到高潮处,祖母已泪眼迷离,双手轻颤,那清亮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低沉粗涩,仿若寒冬的溪流在冻结的坚冰下艰难地涌动,又恰似一把刀割裂了锦帛,再探入心里,一刀一刀地把整个人都掏空了。不,此时的祖母,不再是一只失群的雁鸟,她分明是一只啼血的杜鹃。在戏里她肆无忌惮、声嘶力竭地呼喊、流泪,我已分不清是她演绎了千年前的杨四郎,还是杨四郎演绎了今世的她,仿佛隔着三用机那层薄薄的铁壳子,他们俩可以自由穿越,互换角色。
那台三用机用到我师范毕业参加工作了都还没坏,它竟比祖母的身子板还结实。就在我临近师范毕业的前几个月,祖母身体出现了异样——吃饭总会被呛着。父亲带她去医院检查,结果是食道癌晚期。家里人对我隐瞒了这个结果,他们担心我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在我上班的第一晚,祖母走了。我的泪像屋檐水般砸落在地上。
我有心过营去探母,怎奈我在番邦隔天涯。想老娘不由我肝肠寸断。眼睁睁高堂老母难相见,儿的娘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
多少年过去了,只要《四郎探母》的潮音一响,我顿时就会被定住一样,再也难以挪步。循着这熟悉的声音,那颤巍巍的身影又仿佛在眼前晃动。总是听着听着,那不争气的泪水又流下来了。从那浑圆的唱腔里,我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杨四郎就是祖母。虽然,祖母从二十五岁离家到七十七岁离世,最终没有再踏上故土一步,但她始终相信有回家的一天。祖母是在借杨四郎回家,借着潮音让她翻过千山万水,回到她魂牵梦绕的——潮州市潮安县庵埠镇竹排街。无论是在剧中,还是在梦里,潮音成了她回乡的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