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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三题)

2022-02-24冷江江

小小说月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樱花树小姑娘局长

冷江江

看得见的

他把手脚死死地贴在窗玻璃上,昂起头来,窗户上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勉强能看见窗外的景致。

这是早春的清晨,玻璃微凉,他坚持做完每天的早课。他很注意生活的规律性,这是整个家族传承下来的优良品德。

这份早课对他来说,没有丝毫负担,相反每一次都能让他收获惊喜。他喜欢早课,甚至喜欢现在手脚贴在玻璃窗上的姿势。自从他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就已经定居在这空旷的老房子里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走出这个房子,因为这个房子就是他的一切。他丝毫不用再担心会受到打扰,自从男主人和女主人发生那次激烈的争吵后,双双都没有再回来。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想。

窗外第一眼看见的应该是那棵樱花樹,他眼看着它从一棵小树苗长成参天大树。他注意到今年的樱花树花期比往年来得早,细密的骨朵儿,就像调皮的眼睛,在窗外眨个不停。

他回头看了看对面墙上的钟,时针正指向7点。他尽可能瞪大了眼睛,因为紧张,嘴也是微微张开的,像等待早餐飞来。

早餐没有等来,窗外的人却准时出现了。没错,是那个小姑娘。个子不高,穿着淡绿色的连衣裙,上身还罩了件短小的红色夹克。他有些失望,对于小姑娘今天的穿着。为什么不穿那件米黄色的小棉袄呢?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他最欣赏、也最能记住的着装。那也是春天,小姑娘和一个老人,一起种下了樱花树。此后每天早晨,小姑娘都会来树下,有时浇水、有时读书、有时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站着。

小姑娘站在樱花树下,面朝着他,他清楚地看到,小姑娘脸色微红,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她微闭着双眼,默默地站在树下,一动不动。他的心跳得厉害,张开的嘴巴定格在空中,不敢合上,怕因此惊动了她。突然,小姑娘涌出两滴泪珠,挂在睫毛上并不落下来。他很着急,可又不知该如何去帮她。时光凝固了。

他记不起来那天小姑娘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只记得,小姑娘走后再也没有回来。樱花树在小姑娘走后的第三天就开花了。那些花儿好美,像漫天的小星星,亮闪闪的。

整个春天,他都打不起精神。

樱花渐渐凋谢了,比樱花树更远的那棵海棠,又泼泼辣辣地接过花期。海棠花也很美,甚至说比樱花更惊艳,可是他并不喜欢。他还是偏爱樱花,细密、文静、纯洁。听爷爷说过,海棠是那个老人种下的。

本来早课他完全可以闭着眼睛做,但今天不知怎么了,早上起来心就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像要发生什么。果然,时针指向7点时,窗外出现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那个老人,他身体弯成了一个大虾米。他缓缓走到海棠花前,抬头看了看那些艳丽的花朵,不到几秒钟,他又离开了海棠花,走到樱花树下,就在小姑娘站过的地方,同样面向窗户,脸色却有些苍白,额头上布满了皱纹。老人也闭着眼睛。老人扶着树身蹲了下去,用双手抱住头。窗户没有关严,他能听见老人的哭声。他有些害怕,趁老人哭得很用心时,他迅速爬开了。

到了七八月份,他不害怕老人了,因为每天都能准时看见老人,每次都能看见老人蹲在樱花树下双手抱住头,大声呜咽。这天,一台超大的挖掘机轰隆轰隆开进了院子。院子的外墙应声倒塌,接着是墙边那排平房也跟着倒下。平房前的那株海棠花也没能逃脱,被连根拔起。他感到似乎大地都在颤抖。他害怕极了。窗下的樱花树也跟着颤抖。

这个夏天,就像一阵风将他的记忆刮跑了。他一直试图去回忆,那天,那个老人站在挖掘机前,张开双臂时脸上是什么表情。可距离太远,当时太紧张了,总之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更清晰的画面。

冬天快要到了,玻璃上开始结了薄薄的霜,即使是室内也有了明显的冰凉感。本来他完全可以把每日的早课改到对面的墙上去,那里往往能照见第一缕阳光。可是他在等待。他依旧将手脚死死地贴在玻璃上,他感到自己有些力不从心。时光过得好快,自己是不是老了,或许是吧,或许又不是。当他依旧潜意识很强烈地抬头去看对面墙上的钟,时针指向了7点一刻,钟才沉闷地响了起来。唉,连这钟都老得走不动了。

突然,他看见房屋好像在旋转,房顶上有一片片尘土落下来。就在他终于撑不住、从玻璃窗上跌落下来的那一刻,他似乎看见窗外闪过一张清晰的脸。他流泪了。

那棵樱花树几乎与这老房子同时倒塌下来,扬起漫天的尘土,遮住了窗子,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看不见的

这些天,他的左眼角有些干涩,上眼皮和下眼皮总纠缠到一起。老婆说,你那是犯困,别熬夜太狠了。

他嘴上应了,可每天不熬到半夜,他总觉得自己在浪费青春,虽然对他这样一个油腻的中年男来说,青春的小小鸟早已不知飞向何方。

没过两天,右眼也开始学左眼,上下眼皮爱不够。右眼犯了,左眼愈发加重,早上照镜子,眼角已经红肿了,像是被人殴了一拳。

遇上好事者问起来,通常的回答是不小心在墙上撞了一下。可这毕竟违心,因为事实是早在十年前,在异国他乡,留学生公寓里,因为争吵,他的左眼是挨过老婆——那时还只能叫女朋友——一记愤怒的老拳。

想起来,那也都是些毫无由头的争吵。

已经回国多年,怎么左眼又复发了呢?再看看那位,系着肥大的围裙,在灶间砍瓜切菜,当年夜莺一样的嗓音已不再清晰;当年水蛇一样的腰身已不再曼妙;当年雪白紧致的肌肤,如今也已萎黄松弛。

十九岁高中毕业,他郑重地在心中暗暗发誓要为中华之崛起;二十九岁负笈英伦,他瘦削的身子立于船头对大海怒吼,不学成绝不归国;三十九岁为了竞争科长位置,他抱着两瓶酒,在冬夜的冷风中候在局长的别墅前一守就是一宿。

该努力的都努力了,怎么人生还总是不见雄起?眼看着从黄髫少年就奔五去了,这辈子所有的梦想,都要碾落成泥?

民间说眼皮跳,有凶兆。至少科学上也可能是一种暗示。暗示什么?提拔无望?他的心突然有点儿痛。

别创作了!老婆端了菜来摆满了桌子。当年,老婆是准备上舞蹈学院的。每每说起这个,她总要背地里偷偷流泪,而他心里也总要荡过一丝不安。女人与别的女人最大的不同是,她把自己的梦连同自己一起,一股脑儿嫁给了男人。毕竟舞蹈和文学都算是文艺吧。

自从他决心利用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老婆就再也不让他插手任何家务,哪怕是个人勤务。老婆说,文学是需要安静的,我不允许任何人打扰你;文学是神圣的,我也决不允许任何凡尘的庸俗的低端的琐事困扰你。老婆的决心很大,像供儿子上大学一样供他。

六个月过去了,他没有写出一篇像样的文字,桌子底下的废纸篓被老婆一天拿出去倒三回,回回倒的都是他捏成一团一团的没有完成的作品,或者更准确地说应该叫残次品或废品。

老婆有些失望,但嘴上还在鼓励他,创作容不得丝毫懈怠,成功在坚持之中。

十二个月过去了,他没有一个作品见报,哪怕是单位那份内刊,也只是发了党务科小刘和宣传科小贾的两篇豆腐块。什么眼神,什么眼力!他想起局长油光水滑的头发,走起路来颤颤抖动的肥肚皮,他又想笑。

老婆扯了他一把,魔怔了?吃完饭再写吧。

眼睛都看不见了,还怎么写?他突然蹦出一句来,吓了自己一跳。

那就等眼睛好了再写。老婆说。

眼睛看不见,可以不用写字,可班还不能不去上。

毕竟离退休还有好几年呢。死皮赖脸混也要混到退休。老婆说。

要说老婆已经给他提供了最好的条件,为了支持他创作,可他在家里总激发不出一丝灵感来。

到了单位,局长也很少给他派活儿,看着看着,毕竟都是奔五的人了,无论头脑还是手脚都没年轻人利索了。领导自然知道这理。

不派活儿就不派活儿吧,只要不轰我走,只要工资不少发。他倒乐得搞起创作来。

所谓创作,其实还是停留在提纲草稿和构思找素材上。他做得很小心,怕阴沟里翻船。说到翻船,他還真有点儿心有余悸。那回独立船头,一个大浪打来,差点儿把他卷入大海里。他小时候在山沟沟里光着腚扑腾过水花,可面对比山沟沟大百万倍千万倍的大海,他知道对他来说,那不是游泳,而是献身。

他回国本就有献身的意思,可这么多年下来,他感觉献身就像从老婆嘴里吐出来的瓜子壳,轻飘飘的,越来越没有分量。

他曾经梗起脖子找工会主席抱怨过一回。主席笑了,你眼神不好,就别跟年轻人较劲了。工作悠着点儿,多搞搞传帮带。

那一瞬间,他才发现自己老了。

腊月里年边上,单位上了信息系统,所有电脑都装上了一种实时监测软件。只要打开电脑,一举一动,局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还蒙在鼓里。

第一个月他的大名就上了板报。他很兴奋,跑过去一看,就晕倒了。

他在家里的电脑桌前想了一宿,老婆借倒水添茶弄夜宵,过来关切地查看了好几回。

第二天,他昂首挺胸走进局长办公室。

他要请长假,理由是眼睛看不见了。局长瞪大了眼珠,定定地瞅着他。

他坦然地走到外面,想起局长刚才的眼神,大声笑出来。

不想看见的

他默默地坐在车里,一动不动。车在雨中,像孤独的小船停留在浩瀚的海面。此时,大雨依旧下个不停,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低落、破碎、无依无靠。他害怕这雨突然停止,就像害怕平静的湖面又起波澜。

雨对他来说,是一道天然的帘子,将他与世界隔开。

车外,天空阴沉着脸,不给人喘息的机会。昨夜妻子与母亲的争吵再次在耳边回响,在母亲和妻子之间,他就像一块多余的碎布,有用却不知道往何处缝补。妻子哭了一宿,闹了一宿;母亲一言不发,一夜睡得无声,可是无声处往往孕育着惊雷。

他甩了甩疼痛的头,努力抹去那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幕幕。隔着大雨,他想起来,每当他主动与妻子交流,她却总是选择性回避;每次他试图与母亲交心,她却总是说一切都好。而他隔着世界,听不见她们心里开花的声音。

车在雨中,他在车中,他想此刻,雨水像是泪水,一定流满了她们的双眼。

早上出门时,他和妻子都选择了沉默。妻子故意放慢速度,只为了拉开他们的距离。他装作视而不见,只是用背影去感觉,她的焦躁、憋屈和愤怒。而妻子,则用最熟悉的武器——无声来表示抗议,抗议他一贯的傲岸、清高和冷漠。

雨在稀稀疏疏地飘落,他们就这样,都在雨中裸露着。或许,雨水冲荡了争吵、洗刷了寂寞,却也褪去了隔夜的温情,就像妻子轻轻脱下外衣,让一切努力都化作苍白。

他们的相识充满诗意,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在海边,就像一朵浪花赶着另一朵浪花。那时,妻子在他的眼中就像一只温柔的小白兔,乖顺、活泼、可爱。婚后的生活却如大海,大海太大,而他们每一个人都很小,在无数次喧嚣过后,洁白的沙滩上,曾经的踏浪、嬉戏、追逐的足迹,都隐于风停雨住。

母亲就像化石,你永远看不见她的表情。每次出门,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小心提醒:出门别忘带伞,小心淋雨。其实,不用看,他也能想象出她的隐忍。

雨一直下,他像一块冰渐渐融化。透过后视镜,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默默走来。

他毅然打开了车门,走在雨中,大步向前。妻子眼含着泪,跟在他屁股后面追着他,硬要递给他一把紫红的雨伞。撑开伞,他将妻子紧紧搂在胸前,她像一颗雨点,所有的爱和所有的恨,一时间都静静落下。

他们回到家,看见母亲闪在门后,灰白的头发下双肩颤抖。妻子喊了声妈,母亲的脸突然抽动了一下。

雨还在下,天幕却渐渐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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