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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节与细节

2022-02-23孙方友

牡丹 2022年13期
关键词:姨太玉镯细节

孙方友

英国作家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说,“故事中小说的基本面,是一切小说不可或缺的最高要素。”他给故事下的定义是:“故事就是对一些按时间顺序排列的事件的叙述。”“而小说中的故事还应该提升为情节层面。”“情节同样要叙述事件,只不过特别强调因果关系罢了。”他认为“国王死了,不久王后也死去”便是故事,而“国王死了,不久王后也因伤心而死”则是情节。所以事件中有无因果关系成了有无情节的标志。而小说中的故事一般应有因果链关系的情节,所以人们常把它们全称为故事情节。

就是说,情节是指有意义的一系列行动过程。情节的核心是一个事件推导另一个事件的过程,这样情节就会丰富多彩,复杂多变。情节还有它一些基本的组成部分,情节有一个始发,也叫开始,顺理而推,有展开,有高潮,有结局。这是一个连贯的运动过程。也叫情节的整体性。但是情节的整体性在小说中表述是很复杂的,有的小说从情节开始入手,有的则从高潮写起,有的从结尾写起。一个小说要纳入情节的哪些部分,这需要看小说文本的主题意图而定,也就是说,情节不仅要揭示人物的性格,还要表述我们对事物认识的意图和方法。

情节是作为故事的部分而存在,情节是我们表述故事的一种方法,情节不断变化,它在发现、反转、认同,最后或完成或毁灭。情节的一切变化都在不停地改变故事的性质。情节在故事的内部变化,故事外部便显示新的机能。

平常我们所说的讲故事,实际关键在组织和设计情节。我们推动情节不断发展,故事便在进行途中了。所谓的编故事,实际是在讲述事件,完成一个个动作过程的表述。编故事仅是一个抽象的说法,具体的只有情节设计,只有在矛盾冲突中安排好事件的连贯性和差异性,使它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所谓具体的编纂,实际是在组织情节,日常说的编故事只是我们看到的一个小说后果。

看一部小说,最主要的是看故事情节。拿金庸的武侠小说来论,就其情节这一门功夫,是可谓炉火纯青。他的小说情节讲究虚实结合,悬念迭起,旁枝繁而不乱,主干长而不弯。

中国自古有乞丐,乃实,乞丐多了结成团体,也是实。去同修习武功,创打狗棒法,大概是虚;至于一根通体碧绿的打狗棒,更是子虚乌有。然而金庸却能移花接木,虚实结合,塑造出种种帮派,种种武学,居然各有各的真实历史渊源作为依托,让人读着读着就身陷其中,信以为真了。武侠小说虽然不同于推理、侦破小说,却也有着一层深一层,一环扣一环的悬念设置,像《天龙八部》中的聚贤庄救走乔峰的黑衣人,之后一直使乔峰背黑锅的“大恶人”,以及那神秘莫测带头大哥,这些大的悬念设置一方面推动着情节在黑暗中缓缓发展,一方面又吊足读者胃口,扣人心弦。

武侠小说的主线一般只有一条,而且是长长的一条,贯穿始终,时隐时现与复杂繁多的支线情节中,若不认真读,认真思考,还真让人觉得这部小说就写到谁谁是主角,如此一来,一部书就成了“群英会”,成了每个侠客的传记大比拼。然而细细体味,便会发现这众多人和他们的故事就好比用一块块砖头垒起来的墙,一排一排,整整齐齐,一层层向延伸,看似离主题越来越远,实际早已将主干圈圈包围,时时刻刻为主题服务。这是很值得我们借鉴的。

在故事里我曾经说过,现代小说可以将故事分裂成多种形态,故事分裂自然就是情节的分解,分解后的小说局部里依然有线索,但均采取隐喻、暗示、象征等手法。故事已不是线形的而是多种可能性的。在一个小说里是多种故事形态并存,有多因一果,有一因多果,或者没有因果是一种并置。就是说传统小说中的故事是确定性的,而现代小说是非确定性的。比如美国小说家弗·斯托克顿有一个小说叫《美女,还是老虎》,故事是这样的: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半开化的国王独断专行,制定了不少土政策。他建了一个斗兽场。这斗兽场有奇妙的拱顶和各种隐秘的通道。若大臣有罪,国王告示某日斗兽场决定命运。国王在王座上发出号令,他座位下面有个门,罪臣进入斗兽场,场内有两扇一模一样的门,受审者可以打开一门决定命运;门里如果是饿虎,他便被撕个粉碎,证明有罪;如果打开另一扇门则出来一个从城市里挑选出来的美女,作为无罪的奖赏。国王有一美丽的女儿,国王侍从中一位最杰出俊美的年轻人与公主相好,被国王发现,为示公正,国王把侍从投入监狱等待斗兽场受审。全国都关注这件事儿,到那一天,许多人来观看,那年轻人出来后,都夸他英俊,他先向国王鞠躬,但眼睛却紧紧盯着坐在国王右边的公主。公主也是有智慧有权力的,她知道了任何人都不知道的这两扇门的秘密,连国王都不知道,就连管那门插销的人都不清楚,国王为公平公正做到严格保密。

显然公主是嫉妒憎恨这个门里关着的女人,但又不愿意意中人被老虎吃掉。在场的人都非常焦急地等待结果,年轻侍从知道公主知道这个秘密,他在那里每一刻都用眼神寻求公主的答案。只见公主的右臂从扶栏轻轻抬起来,迅速向右转动。所有人盯着斗兽场,只有年轻侍从看到了公主的暗示。年轻的侍从毫不犹豫地走向了右边的那扇门,并打开了它。故事的关键是,那扇门出来的是老虎,还是美女呢?

故事后面有几百字对公主的两种心理分析,两种决定都有可能性,但结果只有一种,决定了右边的门。读者要回答的那扇门出来的是美女还是老虎,答案在每一个人那里。

这是一个传统小说,故事完整,各种元素具在,只是没有结局。后现代小说要比这复杂得多,它可能是几个故事交错,并且发展,结局又是无数可能的结果。

我上面讲过,编故事要有将情节置于死地而后生的能耐,置于死地很难,而后生更难。怎么死而后生呢?下面再拿我自己的小说《神秘的玉镯》举例子。

三姨太的玉镯丢了。三姨太洗脸时将玉镯放在一块青石板上,洗脸后去屋内化妆,出来不见了玉镯。三姨太的玉镯是缅甸玉,已戴出了灵气,凉血,又避蚊子。让三个丫环找,室内室外似翻了天,惊得家鹅乱飞,也没找到。三姨太就怀疑是三个丫环偷了。三个丫环是秋红、秋菊和秋英。三个丫环都说没偷。老爷从边回来,听说出了家贼,很愤怒,使命家丁将三个丫环吊起来审问,问谁偷了玉镯现在承认说出来不算晚,三个丫环都说没偷,老爷让人拷打,仍是没结果。老爷很生气,对三个丫环说,不承认可以,我马上用针在你们脸上刺一条小蛇儿,涂上颜色,让你们一辈子不好见人。三个丫环喊冤枉。三姨太心软了,对老爷说,算了算了,把她们三个都赶走算了。

三个丫环当即被解雇。三人走到背处,秋菊说,现在审了审了,打也打了,也被解雇了,说吧,是哪个拿了玉镯?秋红和秋英都说没拿,秋菊见二人说的是真心话,想了想说,八成是三姨太有意诬陷我们,因为咱们都知道她与少爷的事儿。秋红和秋英也说,那肯定是这个原因。到了土改时,地主都被枪毙了,贫农团为挖浮财,斗争三姨太,秋菊秋红秋英都参加了,三个姑娘想起了玉镯的事儿,痛哭流涕,对三姨太又打又踢又揪头发,三姨太受不了,当天夜里就上吊自尽了。

故事到此已置于死地,没人能说清是不是三姨太当初是故意诬陷三个丫环,更说不清玉镯去了哪里,就包括当事人也不知道,因为三姨太死了,这个谜就像难住了。怎么而后生呢?

贫农团分地主财产的时候,秋红家分了老地主家的看家鹅,秋红爹想喂着它看家护院,不想那鹅孝忠地主,老往地主宅院里跑,秋红爹一气,将那鹅杀了,让秋红煺鹅,当秋红将鹅朝热水里一放,准备煺鹅毛时,就听“当”一声,一个东西掉到大盆里,秋红拿起来一看,正是三姨太丢的那只缅甸玉镯。

原来,那天三姨太将玉镯放在青石板上去室内化妆,这鹅去“吃”那玉镯,玉镯便套进了它的脖子里被羽毛覆盖。秋红这才知道冤枉了三姨太,三个人同去了三姨太坟前道歉。

说是置死地而后生,其实这情节早已埋在了文字里。去年我去江西开会,见到陈世旭,就想到了他写过的一个小小说,《老曹,你好!》这是一个智力故事,也不怎么深刻,但能给我们带来启迪。故事很简单,一男一女谈恋爱,男的向女的表忠心,说今后你让我干啥我干啥,刀山火海都敢上。女的不信,说真的?男的说,你随时随地都可能考验我!

二人进了电影院,他们前排坐个秃顶,女的灵机一动,对男的说,喂,照那秃顶给他一巴掌。男的一怔,觉得这玩笑开过分了。女的说,我就说你说话不算数。男的急了,谁说的?说着直起身子拍了那秃顶一掌。那人受了惊,猛然回头,看不见满脸怒气,但出气很粗。小伙子很亲切地说,老曹你好,你也来看电影了?秃顶没发作,不高兴地说,你认错人了!小伙子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过了一会儿,女的又对男的说,你能不能再给他一巴掌?男的说,这怎么可以呢,刚才都……女的说,算了算了,我就知道你那点德行!小伙子见女的生气了,一咬牙,又给了那个秃顶一巴掌。那个人一下蹿起来,回转身,猛扑小伙子。小伙子拦住他,很疑惑地说,你怎么就不是老曹呢?你肯定是我对面办公的老曹,为什么不承认呢?秃顶说,谁不承认?说着掏出身份证,你仔细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你说的那个老曹!小伙子接过身份证,太像了,太像了,真是奇迹!秃顶气的哼了一声,再次原谅了小伙子。

电影散场后,观众出门,赶巧那秃顶走在了小伙子的前面,女的说,敢不敢再来一巴掌?小伙子说,你这不是恶作剧吗?刚才他差点打我。女的说,我就试你经不住考验,怎么样,算了算了,你先走吧。小伙子一听这话,急了,追上那秃顶又给了一巴掌,那秃顶刚一扭脸,小伙子忙说,老曹老曹,你原来在这里!刚才在里面没看清拍了别人两巴掌!

这个故事很短,但全是绝处逢生。

依照托马斯·多彻蒂的看法,情节可分三类。一类是“滴管式”,这种情节视时间呈线性运动,视历史为演进,有头有身有尾,事件呈历时性安排。一类是“滴答滴答”式,这种情节视时间呈循环运动,视时间为轮回,因此时间因周而复始而貌似静态,事件呈共时性安排。还有一类是“答滴”式,这种情节承认时间中的“空隙”,视历史为断裂,事件永远发生在此刻,它没有尾,只有头,是种充满可能性的情节,如美国作家罗伯特·库弗的《保姆》,还有我刊在2000 年《花城》杂志上的《追忆的缀合》。

多彻蒂认为这三类情节分别对应于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小说。

纳博科夫说,真正的文学,并不能像某种心脏或头脑——灵魂谓或许有益的药剂那样让人一口囫囵吞下。文学应该拿来掰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你才会在手掌间闻到它那可爱的味道,把它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细细咀嚼——于是,也只有这时,它那稀有的香味才会让你品尝到,那碎片会在你的头脑中重新组合起来,显露出一个统一体,而这些,需要读者付出自己的精力。这方面的代表作如福克纳的《圣殿》《喧哗与骚动》,略萨的《绿房子》,福尔斯的《法国中尉的女人》,弗兰恩的《双鸟嬉水》。弗兰恩也说过类似的话:“一头一尾,这是我不赞同的东西,一本好书,可以有三个完全不同的开头,它们的相互联系,唯有作者先知;或者因此缘故,一本好书可以多至百种结尾。”他本人的《双鸟嬉水》就有四头三尾。

前些年,我也试着用这种手法写了一些这样的作品,如刊1992 年第5 期《花城》的《谎释》,2011 年第3 期《钟山》上的短篇《浪漫在瞬间》,1994 年第11 期《飞天》上的《祝福香魂》,2011 年第5 期《红岩》上的短篇小说《睡猫睁开双目》,还有我前面说过的《追忆的缀合》。除此以外,我也试着将此手法用在笔记小说中,如我写的《新娘彩彩》:

陈州大户人家赵老岁家娶儿媳妇,新娘彩彩刚到,土匪司令于三刀拎着双枪走进赵府大厅。这于三刀因其母应新娘时被大户人家霸占过,所以他专抢大户人家的新娘。于三刀一来,人们都吓坏了,彩彩却大方地走过来,抱怨道:干爹,您老咋才来呀?于三刀做梦也未想到新娘子会来这一手,很尴尬,最后顺坡下驴说,女儿结婚,为啥不告诉干爹一声?若不是我亲自找上门来,岂不让江湖中人笑掉大牙?没说的,干爹我下午就派人送来一百块大洋!下午,于三刀果然派人送来了一百块大洋。

几天后,土匪黑吃黑,于三刀的队伍就被打得七零八落,他也受了重伤逃进一座庄院,正是赵府。赵老岁很惊慌,要报官司,被彩彩拦住,说这人良知未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赵老岁听听墙外枪声稀了,便命人把于三刀抬进一间暗房,并拿出金疮药,让人给于三刀疗伤。这阵子,彩彩一天三顿端吃端喝,于三刀哭着说:我一生作恶多端,从不怕邪恶!而你,却用善良打败了我!彩彩说:你是我的干爹,女儿侍候您是应该的!于三刀一听,哭得更痛,说你不知,我那一天用的是缓兵之计,心里想着终归要抢你的!现在想来,我真不是人!半月过后,于三刀伤愈,对彩彩说:我要走了!彩彩把洗过的衣服叠规整,打了包儿,又放了五十块大洋,最后才取出那两把匣枪,还给了于三刀。于三刀望了望那枪说:我本想匿名埋姓,从此不摸枪,怎奈你公爹已把我告官,没枪我走不出去了!彩彩惊诧地说:那你就拿我当人质,闯出去吧!于三刀感激地望着彩彩说:你如此善良,我认坐大牢也不愿连累你!可对你公爹,我要报复他!

彩彩惊慌地说出话来。于三刀说:你别害怕,我再不会开枪杀人!我只要到大院里喊一声,说我把我积累多年的藏宝地点告诉了你公爹,官府和黑道上的人物都不会放过他!彩彩惧怕地望着于三刀,哀求说:求求你,别那样做!那样会闹出好多人命的!于三刀望了望彩彩说:你不用害怕!我听你的!只是为着不再杀人,请你走开,我要自杀!

彩彩一听,脸色骤变,上前夺过匣枪,愤愤地说:你既然已悟出了做人的道理,就应该活下去!不想于三刀突然笑了,对彩彩说:刚才是我最后一次试你,你公爹根本没告官!彩彩如梦方醒,你为啥哄我?于三刀说,实不相瞒,我真有一批财宝,试你的目的是想把藏宝地点告诉你,也是作为干爹对干女儿救命之恩的报答!

彩彩变了脸色,说:我救你并不是想得到什么,只是感到你良知未泯,盼你改恶从善,重新做人!你走吧,我再不愿听你说一句话!说完,扭身走了。于三刀急忙拦住彩彩,掷了匣枪,说:就凭这句话,我于三刀不枉来世一遭!你放心,那批宝藏我饿死也不会自取,因为只有你才配做它们的主人!但我尊重你的选择,让它们永眠于地下!完毕,跪下给彩彩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朝门外走去。从此,于三刀杳无音信。

当然,好小说不但需要好的情节,更需要绝妙的细节。下面,我说细节。

沙汀说,机器好造,零件难找。说的就是细节。构成故事最基本的要素,就是细节,因为故事的根本力量在于提供细节,没有细节便没有故事。

陈鸿桥在论述建筑学家密斯·凡德罗时说,细节的准确、生动可以成就一件伟大的作品,细节的疏忽也可以打败一个宏大的规划。当今全美国最好的剧院基本上都出自密斯之手,他在设计每个剧院时,都要精确测算每个座位与音响、舞台之间的距离,以及因为距离差异而导致不同的听觉、视觉感受。计算出哪些座位可以获得欣赏歌剧的最佳音响效果,哪些座位最适合欣赏交响乐,不同位置的座位需要做哪些调整方可达到欣赏芭蕾舞的最佳效果。

小说创作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小说的故事是生活的比喻,而支撑故事的是细节,如果没有细节的血肉,故事就只是一副死人的骨架。陈思和在《读〈启蒙时代〉》一文中说,“细节与情节有一个重要区别,情节是与每个人物的生命历程有关,它需要完整的时间流程;而细节不一样,它可以把人物的生命现象分割成各个侧面,更多的是对生命空间的一种展示。”若想让故事活起来,就必须依靠细节。

细节的作用是要告诉读者故事是怎样发生的,这个原因如何导致了那个结果,上一个结果又如何变成下一种结果的原因……细节就是一环扣一环地揭示出连接的因果关系,一级级地引导故事走向高潮……待到细节赋予故事以生活的意义,小说便大功告成。所以没有作家不知道故事好编,好的细节难寻,独一无二的细节尤其珍贵。好莱坞有些制片人,每年都要花重金在全世界范围内搜罗好的细节,有了足够的精妙的细节,再请枪手根据细节编故事。当年谢晋拍《李双双》电影时,有一个问题被难住,就是生产队的船从外边回来后,一群男人站在船头,其中就有孙喜旺,河边有一堆妇女在洗衣服,其中有李双双,谢普要求如何不说话让观众知道孙喜旺和李双双是一家子,想许多方法都不理想,正赶李准去剧组探班,一听说此事,说,这还不好办?说让孙喜旺脱下身上的汗衫,扔给李双双不就行了!就这么一个细节,省下许多语言,承接了故事顺利朝下进展。

细节决定故事的成败,故事决定一部小说的成败。既然如此,当代小说里为什么又缺少好故事呢?蒋子龙说,“这跟近几十年的小说革命有关,认为小说不必有故事,有人物,只要有上好的‘意识’和‘感觉’就足够了。这其实是一个写不出好故事的‘上好’借口,自己不行就鄙视它。但是,我强调故事的重要性,并不是忽视当今文学观念所发生的变化,结构当代故事是不可以脱离当代文学观念的。”王安忆就很注意这方面的问题,在故事情节的设计上,她不愿意被夸张、奇幻所诱惑。她的许多小说强调情节的每一步都要踏稳,踩到生活的实处;她的情节推进不是大开大合,而是小步慢跑,靠细节取胜。人物的所有言行都有世俗的理由,都有现实生活的依据。即使以重大的人生变故的小说题材,她也要尽量加固每个环节的必然性,使之具有一种强大的情节控制力。这控制力,往往是依靠精确的细节。

笨拙的作家把情节当细节用,不说自己太笨,还说生活待他不薄;聪明的作家把细节当情节用,那么细密,那么婉约,让人看了只有佩服,所以他才能写得故事简单而人物饱满,所以他才能写得引人入胜。把细节当作情节用,并能使其飞翔起来,例子很多。

什么样的小说才算是好小说呢?我认为它至少是具有创意性的,它必须找到了一种旁人没有发现过,或虽然发现过却未能剖析深透的内质再加以阐述和描绘的语言长廊。

如果一篇小说是另一个小说家不可能写出来的,无疑它具有漂亮的创意。但是我这儿指的又非个人风格。风格同样是可以仿制的,我所指的可能是一种艺术能力,这种能力只属于艺术家个体,如果这个人死了,那么这种能力就永远不会再有了。如卡夫卡的小说,看去极为平淡,写的并非虚无缥缈的事,而是颇为真实的人生,但是读者总觉得意犹未尽,似乎被笼罩在一种神秘的气氛中,好像背后另有呼之欲出的东西,需要细细的推考,却又发现象征里另有象征,譬喻之后又有譬喻,总之推测不到渊底。卡夫卡的小说,不脱离现实,带领我们进入人生宇宙最奥秘的境界,超出感官的世界,较之心理分析派文学的挖掘更加深入,如《饥饿艺术家》《中国长城》。所有的经典作品都是对我们和这个世界的一种极具价值的开拓和发现,使我们在无限的可能性之中去审视无限的宇宙。如惠特曼、拉伯雷、叶芝、斯特恩、斯摩莱特、乔伊斯、博尔赫斯,福克纳、布莱克、麦尔维尔、马尔克斯等。

当然,在这么多大师的树荫下,你还要尽量站住自己的脚跟,保持你自身具有的独特性,不要让你所敬佩的大师和文学潮流冲刷你的东西。你若在当今文坛风云多变幻潮流席卷下保持了你自己,那我是胜利。在小说中,你要冷酷地把人物往生存绝境上推,把故事推向悲剧,让读者感觉到被毁灭的战栗和深沉的悲怆。悲剧美往往不是借助于语言技巧,而是在整个故事大动态中诞生的,因而才显得壮观博大,触目惊心。

好小说既要让细节呈现出某种非理性的飞翔状态,又要使细节为整个小说提供坚实的说服力。这就需要想象力与说服力的紧密联运,也就如纳博科夫所说的“兼备诗歌的精微和科学的直觉。”微妙是丰富的重要表现,不放过人物内心的每一次细小转折,叙事才会显得复杂和丰富。因为复杂的世界,需要一种复杂的形象和复杂的精神来诠释它,这是小说的基本使命,也是小说所要面对的艺术难度。本雅明说,真正优秀的小说,是在生活的丰富性中,通过表现这种丰富性,去证明人生的深刻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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