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
2022-02-23王国元
王国元
“老爷儿压山了,拾掇拾掇,送盘缠啦。”长辈招呼道。娘这个事儿上,来帮忙的都是外姓人,不用自家人,但也少不了自家的长辈主持。炕上炕下,屋里屋外,坐着的、站着的,忙着的、发呆的,没话找话的、一颗接一颗抽烟的,默默整理各自的孝帽,做送盘缠的准备。姐她们这时已经将娘的茶饭准备好。哥从大门口墙上,取下娘的“长钱”,撩起大襟,兜在怀里。叔叔、舅舅在前面领着,我们拐出门口,向营子西的小庙走去。我用筛子端杯碗勺碟,弟弟举着牛,血亲和同族的弟兄,有的扛桌子,有的拿凳子和擀面杖,有的端茶饭,纸钱则用车拉了。
走上不一会儿,男的在前女的在后了。男的谁也不说话,只管闷闷地往前走。这年从秋收没结束便开始降雪,连续降几场大的,随后被冻住。雪不再沾鞋,硬扎扎,人踩上去,走一步“嚓——”一声,人的心紧一下;走一步“嚓——”一声,人的心再紧一下。女的有谁在哭,我分辨不清,空中传来的,只有姐的声音,“老妈唉——老妈唉——”姐在给娘“哭道”。为人一世,走的时候,身后总得有哭道的,不然多凄苦。姐嗓子哑了,发不出音儿来,只能拉长声,干嚎。空气中的水分被冷冻,姐的干嚎更显得硬邦邦的。世间为人之女的,这时都不在乎声儿好听不好听了吧。
队伍拉得很长,足有百十米。我木然地跟着,先还走在前面,不知什么时候,人在中间了。一边走一边远眺,风小了,太阳薄薄的,悬在山天相接处,似乎一动不动,只管将光辉洒下来。稀薄的空气中,四野像被过滤了,比平时旷远、澄澈。印象中,西山老高老大,远得很陡得很,而阳光普照下,山势平缓多多,一派安详。西山并非孤零零一座,而是连绵成山脉,逶迤到黛色的远方,有亿万斯年了吧。营子里有的人家,给去世的亲人“打坑子”(挖墓穴)时,居然发现坟下又有棺椁。先入为主,何况这些先民曾在这里生息,前世的乡亲呀。如果是孤魂野鬼,那就更应该为主了。没说的,焚香祷告,祈求谅解,回填完毕,再择地安葬。多少寒暑过后,先民“托体同山阿”,与山早已融为一体。春绿秋黄夏雨冬雪,世间的悲欢离合,他们阅历了不知多少轮回。满山的杨树,删繁就简的树枝仍隐约可见。隆冬时节,茅草不再生长,可也没有被风刮得无影无踪,只是坚忍成一蓬一蓬毛茸茸的影子。
山坡盖着一层厚厚的雪被,安安静静地,陪着王氏家族迁徙此地后的前三代先人长眠。阳光落在山坡上,雪被萌发生气,不再孤寂。——从爷爷那辈起,祖坟分作两处,另一处在营子北,朝阳的南坡上。两处祖坟,先人都“头枕山,脚踏川”。
山下是羊肠河,先人脚踏的正是这条川。羊肠河流淌多少年了?有山就有河的吧。王姓、吴姓的先人,从山东一路逃荒过来时,河流湍急着,一片汪洋。先人们正是奔着这条河,不再继续逃荒,而在此栖息下来。娘的娘家唐家湾子距离陪房营子不远,顺着河套往下走,不到三十里。先祖最早在山坡上安家,住“马架子”,老了便葬在附近,阴阳相邻而居。后来,族人迁到营子里。二百年过去,繁衍到我这代,已是第六代。先人与后人,前者在地下后者在地上,隔河而居,山坡阴气袅袅,山下阳气勃勃,阴阳两旺。
阳光下的河滩,像是一幅水墨丹青,大写意,线形兼备,明暗相间。雪这儿厚一条那儿薄一绺的,厚处高高隆起,状如雪山,薄处则露出或大或小的河卵石,证明雪下是一条河。羊肠河成为季节性河流了,夏季除了山洪爆发,平时断流,一眼望去,一片弯曲、荒芜的沙滩。但毕竟是河,河下有暖泉,每到冬季泉水旺起来,刨开上面的冰层,热气腾腾,水流“哗哗”。水流到哪儿去了呢?小时候,我不止一次问过大人,大人敷衍道,流到远处去了。那,远处在哪?直到去年,我才沿着羊肠河,一路走下去,走过羊肠河走过老哈河走过西辽河走过辽河,直到渤海。走到海岸的那一刻,夕阳正红,晚风乍起,大地苍茫,海腥味扑鼻而来。我心潮澎湃,却久久无语。有啥说的呢?海水一望无边,水声滔滔不绝。先人们的哭声和笑声,荡漾在其中;我捧起一抔水,便是捧起先人呀。我和我们的眼泪与欢笑,将来也得漂流到这儿;我们的后人捧起一抔水,便是捧起我和我们呀。万古如斯,绵延不绝。
阳光漫过山坡、河滩,洒落到村西头的耕地上,红色减弱白色增加,却也映照得更加清晰。此时的耕地早已秋翻,又大雪覆盖,分辨不出哪是垄背哪是垄沟,但裸露的土坷垃上面,谷子、玉米根部的毛须清晰可见。经过一秋一冬的晾晒,明年春天,又可以种一茬好庄稼,谷子、高粱、玉米,五谷均可。四十年前,这儿有生产队分给我家的自留地。有一年种豆角,我跟着娘来摘过。小孩子嘛,连干带玩儿,把豆角秧拽扯得翻翻扬扬,还没长劲,一会儿便累得不行。娘叹口气,然后笑着说,摘“念油”去吧。地位于河滩坎儿上,浇不上水。长豆角不行,长念油却行。豆角矮墩墩,贴到地皮上,念油却高高的,又伸展开来;豆角已绿中带黄,念油仍绿得发黑。摘豆角,这棵摘三个角那棵摘五个角的,摘一筐得老半天;摘念油,一棵就管够,连吃带祸害,满嘴、满手的紫汁水、白籽。只可惜,念油不是饭菜,不解饱只解馋。娘自己紧摘,家里等豆角下锅呢。“柴皮子”吃豆,“五月鲜”“老老少”吃角。“瓜菜半年粮”,晌午饭不熬上大半锅豆角,饭就得“打梁”,不够哇。不过,我们没饿过一顿,哪顿都吃饱了。该大的时候大了,该老的时候老了。
七零八碎,忽东忽西,说漫长真漫长,漫长得无边无际,漫长得前生后世;说短暂也短暂,短暂得我刚从地里吃完念油,一念间,已人到中年,两鬓像被谁开玩笑,撒上面粉似的,白森森了,吃东西不再狼吞虎咽。母亲呢,仿佛刚才还有使不完的力气,被邻居称为“铁人”,为一大家子老的、小的,熬豆角,捞小米干饭,院里院外、灶上灶下,忙得顺脸淌汗,待一大家子人吃完饭,才想起来——哎呀,娘还没吃呢。而当我们转过身来,发现母亲一生力气使完了,汗水流尽了,晌午饭不吃了。
不知不觉间,营子西头的小庙,到了。这条小路,以前不知不觉走过多少回,今天又不知不觉走过。今后我和我们,都将这样走过。只不过先是送人走,最后被人送。被人送走的顺次不确定,但长幼有序,每个人将来的“位置”,待有儿女之后便确定下来。一辈一行,不分远近,只要同族,供奉一个祖宗,朝着一座坟头磕头,便只按照年龄,年长的在右(东或南)年幼的在左(西或北),同岁则看生日了,依次排下去。先走后走都不妨碍,如果弟弟抢班儿先走,给哥哥留着就是了。
庙早已拆除,堆在那儿的三五块石头,清理一下就是庙了。石头原来是河卵石,冲蚀得没棱没角,圆咕隆咚。被人从河底捞出来,也有些年头了,但坑洼处烟熏火燎的痕迹依稀可见。唉,人的房子盖得越来越好,却为啥不想着给魂儿也修处房屋呢?魂儿只是路过这里,打打尖,吃过饭就走的,并不在这儿常住。修间小房,能用多少砖瓦多少人工,只要想得到就能做得到。是人们漠视了,还是忽略了,抑或根本没意识到?漫漫百年,终有到头的时候,任你是谁,能不落下只有魂儿?
哥来到庙前,踩在凳子上,举起擀面杖,指向西南方向。舅舅在一旁教,哥给娘指路,“妈,西南大路,金马宝船,静处安身,苦中使钱!”连指三遍。这些话儿,哥早已在父亲事儿上亲历过,何况他年已五十,经历多少次生离死别了,哪能不会?但舅舅仍要亲自教。娘是孤女,舅舅是娘的堂弟。娘比舅舅大二十来岁,舅舅小时,吃过娘的奶。同族兄长在旁边念“文书”,“阴曹各府路州县:古北口外羊肠河川陪房营子吴桂莲老人……”这样的语词、格式,也有二百年了,不然应该说现在的区市旗乡之类。姐我们则放好桌子,摆上杯碗勺碟,端来茶饭,“伺候”娘吃喝。这是娘在阳间的最后一顿饭,吃过饭,她才从庙里出来,骑上牛走开。娘从此彻底不是我们的娘,而是我们的老妈了。姐絮叨着,和娘儿俩平时一样,让母亲吃吃这个,尝尝那个。母亲落下一颗牙了,咬不动硬的,姐挑软乎的夹给母亲。我们在这边“伺候”母亲吃喝,叔叔、舅舅在那边,用精选的草料喂饱牛,剪掉腿绊,扎开眼光,将牛和“长钱”,以及“文书”、花圈等等,一一放到火里。火势熊熊,映红了半个天空;大火过后,偌大的白色旷野,结下一片硕大无比的黑色伤疤。压在庙上的石头,黑得更触目惊心了。这时姐大放悲声。姐不再干嚎,有血有泪滋着,声音不再干涩,湿润多了。长辈们指着庙前,卷曲起来凸凹不平的灰烬,告诉我们:“看,这是牛蹄子印儿,老太太骑着走啦。——送送吧。”嗯,母亲骑的是一头小牛,“另有牛童两名,一名顺手一名听唤”,慢悠悠地走了。迎着太阳的方向,姐我们边走边磕头,送母亲上路。太阳忽然间红得厉害起来,猩红,扯天扯地的红雾,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人困在其中,不晓得哪是哪,只是茫然向前,走两步,跪下,磕头,起身;走两步,跪下,磕头,起身……姐的嚎啕声“我的老妈哎……”,穿过汹涌的雾气,传到我这儿,我更睁不开眼。丫头是爹娘的小夹袄,爹娘没后,姐做不成小夹袄了。好在姐有自己的小夹袄,暖身暖心,不然,以后的日子咋过呢?
母亲这年七十八岁。父亲是二十四年前,五十四岁,似乎还不到老的时候。可那时,我们姐弟四人也已长大,弟弟最小,都十九岁了;只不过,我和弟弟还没成家罢了。几年过后,我俩也先后成家了,有儿女了。二十四年前,小侄子才三岁,太小,尚不能为他爷爷举花幡,只好麻烦本家一个侄孙代举;二十四年后,我们姐弟四人的孩子一个个长大,姐的孩子也有了孩子,上小学了。小侄子已长成小伙子,要结婚了。我的儿子也已十七,半大小伙子了。我的爷爷、奶奶寿数都不大,五十多岁,但繁衍至今,男男女女,四、五十户百十来口了。更甭说,最早落户羊肠河川的先祖,只有兄弟两人,而二百年过后,差不多半营子的人姓王了。
二十四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大学毕业,到父亲老时,我步入社会才半年。那年我二十二岁,托生为人的滋味,我刚刚真正品尝。送走父亲的那一刻,陡然间,我觉得自己的命,在这人世间,开始落下半条了;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剩下一万八千个了。二十四年后,我的命恢复过来,仍是一条,毛孔还是那么多,尽管不再饱满,生长的减慢下来,衰老的越来越加快。生而为人的苦辣酸甜涩,我已经一一品尝,但还得尝下去,而且一种滋味尝两遍,一遍为自己一遍替父亲。父亲不到老年便老了,老年人生的苦辣酸甜涩,父亲一天也没尝过,我得一天当两天来尝。这样,父子俩平均,才不愧人活一世。
“爹死娘亡,不忘老肚老肠”,日子还得继续下去。送走母亲,摘掉孝帽,脱下孝衣,我们往家返。“腾腾腾”,车先开走了。姐不再哭嚎。走着走着,我落在后面,开始一步三回头,后来索性转过身,站在那儿,凝望太阳。晚霞黯淡下来,天色变浅,天空更加辽远、缥缈,隐没了似的;原来苍茫的山峰,缩减为一条雪线,山杨树湮没在雪线中。天地恰如一幅静物写生,洪荒初辟,万籁俱寂。此时此刻,只有太阳是动的,鲜红着、明亮着,因鲜红而明亮,又因明亮而更加鲜红。而因了太阳,天地不再沉寂,满是生机。生机并不勃发和喧嚣,像是谁将颜料注入水中,晕染着、浸渍着、萌动着。此情此景,此时此刻,我看得痴了呆了。而当我将目光转向太阳自身时,心像被谁揪了一下,赶紧闭上眼睛,却又惟恐错过什么,随即睁开。尽管太阳鲜红、明亮,却柔和得很,并不刺眼,等着你和她对视似的。太阳在那儿颤着抖着,但这颤这抖绝非害怕,只是紧张,焦灼不安或者激动难抑。焦灼不安的太阳在忍受着,激动难抑的太阳在期望着。她忍受啥呢,又期望啥呢?漫长得仿佛地老天荒,短暂得却不过转瞬间,太阳沉入雪线下了,啊?又浮出雪线上了。如是徊徨两次,到第三次时,只听见听见太阳,“咕嘚”一声——我的心又像被谁揪了一下——沉入雪线,之后却再没有浮上来。我两眼模糊得要命,赶紧擦拭。啊,西方的天际再现霞光了!霞光丝丝缕缕,并不五色斑斓,我却连一种也没见过。我在脑海里飞速翻检,但翻检个遍,白天没邂逅相遇过,夜里没梦到过,快乐时没伴随过,痛苦时没遭逢过,前生后世全没见过。世间的颜色带给我的感受,“呼啦啦”涌入脑海,但我根本来不及,将它们同眼前的颜色一一对号。潜意识里,以为即使对也对应不上,或许人世间根本没有它们?我盯住霞光,惟恐错过一丝一缕、一颜一色、一思一念。错过这次,也便错过一生一世。在我一片慌乱中,霞光沉下去了,又不像太阳,再也没有浮上来。我紧眨几次眼睛,结果仍是没止住,泪眼模糊了。
不,不!太阳永远是那一个,这边是夕阳落下去,那边则是朝阳升上来。母亲在那边,此时天刚放亮,新的一天才开始。人哪能“死了死了,一了百了”,总得两世,此世在这边,彼世在那边。母亲在此世,不很认得钱,彼世的冥币,母亲认得吗?没关系,冥币多着呢,花吧、花吧。母亲呀,您不必再为一大家子人的吃穿发愁,不用没白天带黑夜地干活,那就回唐家湾那边,看望我的姥爷、姥姥吧,他们只有您一个丫头,没和同族的聚居在一起,多孤单呀。母亲呀,您和我父亲好好等着吧,一家人总会再团聚。到那时,我还像小时候那样,跟在你们身后,把这边今后的事儿,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柴米油盐,喜怒哀乐,全絮叨给你们听。我小时候,你们说我“嘴不闲,腚不干”,到那时,你们还说吗?在我没到之前,爷爷、奶奶,世代的先祖们!你们要好好地疼爱我父我母,不用我说,你们比我清楚,他们在这边的一世,真地是不易啊。你们不会白付出,我在这边,逢年遇节,少不了酒水和冥币供奉。家堂祖字上的对联:春露秋霜启后昆/水源木本承先泽,横批:俎豆千秋,我心上记着呢,尽管由于年久岁深,烟熏火燎,墨迹漫漶不清,乃至你们的名字,有几位实在辨认不出,又没谁记得了。
激灵一下,我打个冷战,哦,起风了,天冷了。夜气氤氲,夜正从大地上升起,向上空弥散。这时,一个声音顺风而来,“小哎——,回家吃饭啦。”这是母亲召唤她的孩子,声音那么清晰。一代复一代,哪个母亲没这样召唤过自己的孩子?人在幼年时谁没被母亲这样召唤过?不管你是哪儿的人,不管你用哪种语言,只要做了母亲,唤儿的声音,节奏、音量等等,何止相似几乎重合呀,前音悠长、高亢,后音短促、低沉。那,今夕何夕,人在哪里?我恍惚起来,茫然四顾,四下却又悄无声息。夜已完成集结,聚集在高空,扯开宽广无垠的夜幕,将营子和人们、西山和河套都包裹在了自己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