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飞的鲤鱼
2022-02-23漆宇勤
漆宇勤
1
在位于赣西的乡村龙背岭,取土制砖曾是整个村落几乎所有人家的生计所依。泥土被烧成了红砖,龙背岭的坡地上渐渐便被啃出了一个小坑、大坑。
与所有的原始的手工力气活一样,制砖的谋生之道最终被机器取代。机器制砖、旋窑烧结的砖厂出现了,龙背岭上的村民们败下阵来,无奈停止了手工烧制红砖这门营生。此时,整个“龙背”已经在取土的过程中一点点一点点被整体削掉了一两米。也有一些地方,陡然凹下去一个深坑。雨水充足的季节,慢慢便形成了一个个的大水坑。其中多数水坑很快干涸,也有一些可以常年或者大半年保持积水。
保持积水的深坑里突然有一天傍晚被孩子们发现了鱼!
这是无比奇怪的事情。在一个四周没有水渠、高处没有水源、附近没有池塘的山坡上,制砖取土挖出的深坑里竟然莫名其妙地生出了鱼。
大家确信,自始至终,村子里没有任何一个大人或小孩曾无聊地往水坑里投放过哪怕是半片鱼鳞。
水坑里捞上来的鱼,大的已经有三指宽,小的才孩子们的小手指大小。无一例外,都是鲤鱼。
老人们便说,这是下雨的时候天上“下”的鱼。他们信誓旦旦地说,年轻时曾亲眼见过夏天的狂风骤雨里“下鱼”。祖父告诉我,他曾亲见过并在家门口的坪地上捡起过雨中落下的活鱼,放到厨房里还在活蹦乱跳拍打水盆。
不过,也有的老人说并不是天上“下”的鱼,而是鲤鱼喜欢在雨天里飞,飞着飞着看见水坑了就落了进去,或者飞着飞着力气耗尽了就落在了地上。
这些说法有着莫名的喜感,也自带着天生的画面感。我仿佛看见一群白肚皮的候鸟在雨中结队迁徙,有的性子急促便飞得像根箭矢般迅捷,有的性子悠缓便飞得像片羽毛般飘忽,还有的忽快忽慢一边飞一边从空中观察地下的环境。飞到近前了,才发现原来不是候鸟,而是大群大群没有翅膀的鱼。
龙背岭上水坑里突如其来的鱼最终被村民们确定为是飞来的,主要证据就是这些鱼都是鲤鱼。
在龙背岭,祖孙父子口耳相传的日常经验里,鲤鱼是唯一没有翅膀却会飞翔的鱼类。
只有鲤鱼是带有某种神性的鱼类。比如,一尺长的浑身通红或者浑身金黄的鲤鱼,就总给人几分神秘感,大家似乎都不太愿意杀来做菜。至于究竟是不舍呢,还是不敢呢,没有谁认真去探究过。
在龙背岭,饮食依旧遵循着古老的传说。几乎所有食物都有某种药性的偏向,有些菜性“风”,吃了容易浑身发痒、引起细微神经痉挛;有些菜性“发”,吃了容易造成伤口溃烂、催动暗疾爆发显露。风、发以及凉、寒等等都是中医的词汇。
鲤鱼属于具有“发”性的食物,所以在杀鱼时要设法抽去鲤鱼背上的“鱼筋”——鲤鱼的筋是最“发”的部位。高明的主妇在鲤鱼背部两侧割出几个小切口,轻轻拍打,很容易就找到两根白色的“鱼筋”并抽取出来。
奇怪的是,鲫鱼、草鱼、鳙鱼、鲢鱼等等各种鱼类却从来没有人说具有“发”性,所以无需在炒菜前抽筋。似乎,大家默认了其他鱼类没有筋,只有鲤鱼有鱼筋。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
每次想到鲤鱼筋,我就会联想到哪吒闹海故事里的龙筋。神话里法力无边者抽龙筋,是不是就是龙背岭的家庭主妇们抽鲤鱼筋的放大版?
是的,还有一个事情在鱼类里面只与鲤鱼相关,那就是跳龙门。只有鲤鱼跃龙门而成龙,没有鳊鱼鲢鱼等等鱼跃龙门而变身。
我后来揣测,可能是鲤鱼的唇边有须,与传说里的龙须有所关联。可是不对,还有鲶鱼、黄颡鱼的胡须更长更美。又可能是鲤鱼的鳞片金光闪闪,与神话里的龙鳞有些类似。可是也不对,我见过其他鱼类的鳞片也很美,更接近动画片里的龙鳞,却并不被关联到化龙的传说。
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我开始观察鲤鱼。我觉得最好吃的是三四寸长、两三指宽的鲤鱼。在龙背岭,一般鲤鱼长到这么大的时候正是南方辣椒初红的时候,新鲜红辣椒炒半大不小的鲤鱼,那种香甜简直是绝味。过了这个阶段,鲤鱼就慢慢长大了,雌鱼的肚子渐渐鼓起来,满肚子都是鱼卵。气温上升后,鲤鱼们便在水域滩地边缘剧烈抖动,产卵。它们喜欢在水流搅动的地方觅食。如果一片水域里有进水口,鲤鱼们往往会逆着水流冲上去,与动物世界里逆流产卵的马哈鱼倒有几分相像。不过我至今没有亲眼见过马哈鱼溯游,我只见过鲤鱼逆着水晃动尾鳍扭着身躯冲上四五十度坡度的上游水沟。
我想象着,如果正好是夏天绵密的大雨落到鱼塘,加上斜刮着的大风,鱼塘里的鲤鱼冲出水面,被雨水和大风裹挟着移动到几十米外,似乎真有可能。
或许,正是这个习性,让龙背岭的村民们亲眼见到了夏天里在暴雨中飞到空中的鲤鱼,让他们相信鲤鱼会飞,相信鲤鱼跃龙门的可能性。
我再想象得细致一点,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带着风,从龙背岭刮过。穿过透亮的雨水之幕,会飞的鲤鱼正在村子里飞翔。它们首尾相连,顺着风从已经待腻了的池塘里跃起,飞向远处水量充沛的河流。但其中也有一些飞落到了另一个封闭的池塘,还有一些干脆落到了旱地上等待死亡。这真是五月里不幸的事情,会飞的鲤鱼,向往自由的鲤鱼,浪费了它仅有的迁徙机会。
想象的末尾,我添了几句小诗:只有鲤鱼是唯一懂得飞翔的鱼类/剩下的人们,只能怀揣拥挤的理想/等待成为过江之鲫。
2
会飞的鲤鱼不止出现在我所生活的龙背岭这一个村子里。在更广阔的空间里,我所生活的赣西、我所生活的上栗县,很多村子里对于世间有会飞的鱼这一点都笃信不疑。
我想,这可能与这一地区道家故事流传广泛有关。长辈们的故事中说,唐朝的时候,在我们家不远处的一个村庄里有个彭姓的孩子从小到道观修道。起初,祖师吩咐他每天割鱼草,负责把道观前水塘里的一百条草鱼、五十条鲤鱼养好。这孩子想要偷懒,心想:天天斫草,不是办法,不如把鱼儿赶到河里让它们自己去找吃的。于是他拿起竹条,指向池塘说:“鱼儿鱼儿听我言,飞向河中做神仙,吃得饱来玩得乐,同去同归勿迟延!”接着他又把竹条朝河边一指,一阵又一阵的鱼儿顿时便从山上道观前的池塘里飞到山下河里自找食物去了。接下来的整个白天,牧鱼的孩子都可以随便在山上或者道观里玩耍发呆。到了傍晚,他又拿着竹条,口中念诵:“鱼儿鱼儿听我言,飞回家去好安眠;玩得乐来吃得饱,同去同归勿迟延!”念完,又把竹条朝塘边一指,一阵又一阵的鱼儿便从河里飞向塘里去了。
孩子虽然偷懒,毕竟知道要对祖师负责,天天早放晚收,每天傍晚总是趁鱼儿飞回池塘里的时候仔细清点一次。一天,他清点时发现少了一条鲤鱼,马上着急了,怕祖师责骂。怎么办呢?想着想着,忽然心生一计。他拾起一块木炭,投入水中,施个法术后,将木炭变成了一条大乌鱼。但传说里的祖师并不好糊弄,他在晚上的时候发现池塘里少了一条大鲤鱼,多了一条大乌鱼,便问小道童怎么回事。这孩子只好向祖师坦白了详情,并表示马上去找回大鲤鱼。祖师说:“不用了,让它成仙去吧!”后来,那条鲤鱼果然成仙了,它统领着附近河里的鱼群,安居在大石洞的龙宫里。村人看见鱼王有灵,便在此建起了一座“鱼王庙”。
我后来专门去看了一下这个地方,还真有个“鱼王庙”在那里,直到前几年还依旧保持着香火。
我又跑到那个名叫宝华观的道观去看。想要寻找道观前当年小道童放牧鱼儿的鱼塘,却未能如愿。这座建于唐开元年间的道观,后来据说曾与红巾军起义和弥勒教有过一些密切的关联,现在改为瑶金山寺,已经没有道家的元素了。
站在过去的道观现在的寺庙前,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淘气调皮的小道童,他念:鱼儿鱼儿听我言,飞向河中做神仙;吃得饱来玩得乐,同去同归勿迟延。于是,一阵一阵的草鱼鲤鱼从池塘里起身,飞到山下的河里找食物。这是早晨的事情。
他念:鱼儿鱼儿听我言,飞回家去好安眠;玩得乐来吃得饱,同去同归勿迟延。于是,一阵一阵的草鱼鲤鱼从河流里起身,飞回山腰的池塘里过夜。这是傍晚的事情。
头箍发髻的少年道人挥动竹条,指挥会飞的鱼早出晚归。他更乐于将两百条鱼当成山羊来放牧,只在睡觉前将数目清点一遍。
我还听见了他老师傅的责罚后坐在道观门前小声地哭。哭到后来,又想起自己明天要守护整个后山的果蔬,驱赶野兽。这个牧鱼的少年赶紧掀起道袍擦干眼泪,到木匠的手中借了一把斧头,斫了只小木虎。道童放下斧头后,木老虎马上撒开四蹄飞跑着到了后山,从此每天巡山守护着菜地里的瓜果和菜蔬。
——我没能见到水塘,也没能看见被放牧着一阵阵飞去飞来的鱼群。天色已晚,我望一望这栋宗教建筑的后山,在那里,似乎看见一只吊眼白额的老虎,正伏地待食。
故事里的神仙人物,似乎就在我们身边,并且始终未曾离开。与其他宗教相比,道家似乎多了几分家常味,里面很多的神仙故事,都是平常的人物。借助一群被当成羊群放牧的鱼,让知识不多的村民们,感觉到道家的神秘似乎触手可及,似乎随时都在护佑着众生,似乎只要努力谁都可以修行成法力无边的神仙。像一条努力的鲤鱼,最终挣扎成了神圣的金龙。
3
几乎每年六七月间,龙背岭都得发一两场大水。洪水冲垮房屋之类的灾害虽然几乎不曾出现过,但漫浸河流两岸农田的稻子和蔬菜的情况倒是常见——只是每年的程度不同罢了。有一年我看到大水浸到了水稻的脖子,剩下灌浆的稻穗在水面上挣扎。还有一年,我见到头一天还微垂着头颅的稻子,一夜之间全不见了,波浪代替了稻浪。再过一天,水退后的稻田是那么平整,所有的稻子全部卧倒在地,即将成熟的谷子,就这样躺在淤泥里哭泣。
尽管如此,我还是渴望着每年发大水那几天。
经过龙背岭的那条河究竟是“渌水”河还是“漉水”河,我始终没有搞清楚。我甚至怀疑,村子里就根本没有任何一个人搞清楚过——因为我经常听见村里的老人和学校的老师都只是称它为龙潭河。一条河流经过龙背岭就叫龙潭河,经过田中村就叫田中河,那它得有多少个不同的名字呀!
当然了,关于一条河流的名字并不是我们要讨论和关心的。我们只关心着龙潭河发大水的那几天。
涨大水了,孩子们就可以去溪流里捞鱼呀。都说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从上游的水塘里、沟渠间漫过,到了龙背岭,溪流沟渠里也就都满水了。从上游水塘与河流里偷渡而来的鱼虾,正好一头撞进人们打捞的渔网之中。
其实更大更多的鱼在河里,大水初起和退落的时候,村子里总会有那么几户心思活络的人到河流边用水桶一桶一桶地往家里运鱼。不过我只能羡慕着他们,父母是不可能同意小孩子在涨大水的时候去河边看大水或者捞鱼的。
据说,每隔几年,大水都会冲走一两个看大水时立足不稳或因为河堤垮塌而掉落河里的孩子。不过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后,我却一个确切的例子也想不起来。或许,是人们对于伤痛的遗忘能力还是太强了一些;也或许,根本就没有过那么几个孩子被大水冲走,这只是大人虚构出来对孩子的一种夸张警告而已。
对,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在这里,我用了一个新奇的词语:看大水。在赣西以西湘东以东的山区,看大水,是一个带有鲜明形象的行为动作。夏天里接连下过几天大雨,龙潭河里的水很快就漫上了河岸,村子里的人就会赶到河边稍远处不那么危险的地方去。站在那里指指点点,看着浑黄的滔滔河水,夹带各种杂物,从上游奔腾而来。这种浩大的声势和涌动的波涛,是平时很难见到的,似乎这劈波斩浪勇往直前的河流里,也寄寓了很少走出山村的村民们内心深处的某种梦想。
看大水除了看水潮,也看被水淹过的洼地和草木,还看雨水中远远涉着浅水赶路的人。当然了,也看村子里的那些“胆大鬼”拿着长柄锄耙从河流里钩拦顺流而下树木杂物、在河边上撒网捕捞被激流冲晕头脑的大鱼。
我们这些孩子则被勒令离着河流远远的。即使在大水初退去之后,也不准靠近河堤,因为谁也不知道被大水泡软的河岸什么时候会崩塌到浑浊且依旧湍急的河流里。
幸好,在远离河流的地方也有几个山塘。因此我们不一定要到河边和溪流沟渠里,有时候只要雨稍大一些,山塘里的水漫过了塘坝上溢流的涵洞,家门口的小水沟里就会有小鱼从山塘脚下顺流而下。这时孩子们就会拿个小网,顺着水沟一路捕捞到塘坝之下。要是涨过大水之后就更好了,水沟里往往留下山塘里漫出的半大鲤鱼,每条差不多都是小孩子三个手指头并拢那么大小,在浅浅的水中挣扎,捕捞起来简直太容易了。
要是没有被捕捞掉,这些鱼儿就会由小水沟到大一点的沟渠水圳,与从河里漫过来的鱼虾汇合,从此就生活在水圳沟渠和溪流里了。等待某一天心血来潮的人们,拿着小捞网打捞出一顿美味的晚餐。
4
在龙背岭,鱼是个模糊的概念。村民们口中的鱼类,既有鲤鱼、鲫鱼、草鱼、乌鱼等常见的品种,也有鳙鱼、扁鱼、鲢鱼、白浪古等相对更杂的鱼种,很多时候还有其他很多泛指的水生动物。比如河虾,人们就叫它“虾子鱼几”;黄鳝,就叫做“黄鳝鱼几”;泥鳅,就叫做“泥鳅鱼几”;而王八或书本上所称的鳖,在龙背岭就只有唯一的名字——团鱼。或许,在龙背岭的人看来,只要在水里游的,能够被作为水产品吃的,都可以冠以“鱼”的后缀吧。
我忘了告诉你,在龙背岭,“几”是一个带有浓郁亲昵味道的方言后缀,一般跟随在比较轻、小的事物名称后面,词义有点类似普通话里的“儿”。
尽管有着龙潭河,而且很多人家还专门挖了池塘养鱼,但实际上村民们吃鱼的时候并不多。毕竟不是专门的渔乡,也不是每家每户都会有时间和闲情经常到河里捕鱼。
可能物以稀为贵吧,吃惯了蔬菜的人们一旦在春夏之际能有一碗新鲜的小鱼做菜,简直就是难得的美味。因为小鱼太过好吃,人们不知不觉就会多吃两碗饭了。所以龙背岭的人们常常念叨着:唉,新鲜鱼几是个偷饭贼啊。而孩子们则更愿意念叨另外那首没头没尾的民谣:“鱼几是只鬼,偷了油盐又偷米。”
因为好吃,孩子们自然也想经常去捞鱼。但龙潭河里水太深而且水面太宽阔,用捞网捞鱼似乎不太现实,而且父母从安全的角度出发,一直都是严禁孩子们下河的。幸好河里也经常有打开水坝放流的时候,这时龙潭河就只有浅浅一层清水了。我们抓住时机跑下河,常常是几个人围在一小块长满青苔的水域,一只小脚并着另一只小脚,一寸一寸挪动着踩过去。那种青苔绿绿的,毛茸茸的感觉踩上去很是舒服。不但孩子们喜欢这种感觉,连鱼虾也恋上了它们,习惯藏进青苔下安享这个夏日的午后时光。就像地上的小孩子不安分一样,水里也有一些鱼虾不安分,绕在长满青苔的水域一圈又一圈地游动。被人在水里一搅和,受惊吓的鱼虾迅速钻进青苔里面藏身,然后又被几只小脚丫一寸一寸的压迫。突然的,脚板下感觉到一种突起,或者是一下挣扎,伸手下去,撕开青苔,这尾小鱼在这个夏天的梦从此被腰斩。
有一次我一个人发呆的时候突然想到:一条鱼本来好好地在水里活着,自由自在地游戏、玩耍、觅食,却不幸地突然就被孩子们的围捕打乱了一切的生活,从水草里霎时间被捕捞上岸,这种结局,是不是也是一种残忍的安排呢。
不过,河坝开闸放水的时候并不很多,更多的时候我们喜欢拿着捞网到村子里的小溪和沟渠里捞小鱼。在溪流边,有一口废弃的水井。曾经是村子里大半人家挑水的地方,但后来多数人家都在自家门前屋后打了深水井,用压水机提压地下水,到外面挑水的人家渐渐少了。小溪边露天的水井慢慢的也就没人打理,靠着溪流一侧的井圈被暴雨冲刷出了一个缺口,溪水有时也直接流进井里。曾经每天清早为村民们提供清水的公共水井,终于就废弃掉了。废弃的水井成了村民们洗刷各种物品的水坑,底部的淤泥越积越多越积越肥,偶尔也有一些小鱼从废井里露出半个头来呼吸。
过年前我家里杀了一头猪,收拾完毕后我将切了猪肉的木盆和砧板拿到废井边清洗干净。我一边清洗,一边看着细肉屑掉进水井坑里,很快就有一些黝黑的小鱼脑袋冒出水面在那里吞食肉屑。清洗完东西后,我马上跑到家里拿来水桶和捞网,想着能否捞到三五条小鱼回家。
等到我一桶一桶将水坑里的水舀干,看到水井底部密密麻麻的鱼,顿时惊喜过望。可能因为长久在水井里生活,淤泥中有着丰富的食物,又从来没有天敌和村民的捕捞,井里的鲤鱼竟然有的已经有巴掌大小,算得上大鱼了。手忙脚乱地将井里的鱼捕捞干净后一称重,竟然在这小小的废井里捞出了将近一百斤的鱼!
这次意料之外的丰硕捞鱼成果,成了我炫耀好长一段时间的传奇。
其实,龙背岭有很多人家也养鱼。不过当地的民谚说:放塘的人家吃鱼屎。意思是说虽然家里放养了鱼塘,但草鱼等大鱼冬天里捞起来之后都得卖掉,自己舍不得留着吃。就像养猪的人家一样,只能留些猪下水和肚腩肉等不好吃的猪肉自家吃。
家里有鱼塘的人家一般都是冬天里过年前一段时间抽干池塘里的水进行捕捞,然后趁着大家置办年货的时候将草鱼等大鱼卖出去。大鱼全部捕捞上岸后,主家也会对池塘里其他的杂鱼进行一番清理,不过这个过程肯定是粗糙和简单的,被抽干池水的池塘底部淤泥里,到处还有一些小鱼在蹦跳挣扎。这个时候,附近的村民们可就不客气了,不顾刺骨的冰水,冲进池塘里抓捕各种小鱼。一时间,池塘里到处都是发现一条“大鱼”的惊呼声和在淤泥里艰难行进的声音。这个过程往往要持续一个小时左右,到后来,下塘抓鱼的人都是满身满脸污泥,手里提着的铁皮桶也会有那么三五斤小鱼的收获。
龙背岭的人们将这个事情称为“抓干塘鱼”,在村民融洽的关系里打了放塘的主家一顿“秋风”,也收获了满村子的快乐和傍晚时分家家户户餐桌上的鱼香。
5
我家里没有鱼塘。这让我总觉得非常遗憾,认为少了“干塘”抓鱼的乐趣,就少了很多炫耀的机会。
幸好,父亲想了办法,稍稍弥补了这种遗憾。他将家里靠着小溪不远的那块稻田稍微垒高了一些田埂,种下水稻后在稻田里掏了几条田字形的沟。然后,买了一批小鲤鱼放进了稻田。这样一来,我家里也算是养鱼了!
这可把我高兴坏了。父亲在田里放鲤鱼的那天,我兴致勃勃地拿着捞网跑到附近小溪里整整折腾了两个小时——我从溪流中捞了几百条小鱼苗,一并放到自家的稻田里养着。因为额外捞了鱼苗放进去,从此这稻田里的鱼也有我的份额!
在稻田里养鱼其实算是龙背岭的一个传统了。不过由于有一段时间村民们学会了在种田的过程中撒石灰杀虫,偶尔也用点化肥农药,稻田里便再也养不活鱼儿了。这一次父亲专门选了一块水田来进行稻鱼共作,自然就不能在翻耕时撒石灰消毒杀虫,也不能使用任何农药化肥了。于是,我又多了一项任务,隔一个月就要陪着父亲下稻田里清除一次田里疯长出来的杂草。拔草的过程中,手里好几次都滑过一条躲在草丛里的小鱼,让人兴奋不已。
稻田里养鱼时要专门淘几条沟,这自然是作为鱼儿活动的水道,更是为了在水稻不能被漫浸的那个生长阶段确保鱼儿还是有存身的深水之处。其实大多数时候稻田里的水是满的,鱼儿并不局限于在水沟里生活,它们是在整片水田里游弋的。
小鱼们一边游动着,一边看到有落到水里或者是附着在禾苗底部的虫子,自然是马上张开小嘴就将它们给吞了。这个无心之举也算是为水稻减少了虫害,同时也让鱼儿们找到了充足而富有营养的食物。
随着季节的推移,天气越来越热,稻田里的水毕竟不深,烈日晒烤着很容易就会将水给烤热了。幸好,此时稻田里的禾苗也越长越茂盛,水沟慢慢就在禾苗的掩盖下形成了一个阴凉庇护所,供鱼儿们栖憩。
给养鱼的稻田除过第三遍草后,水稻扬花了。密密麻麻的稻花只在抽出的稻穗上停留几天,一阵风过后,便纷纷扬扬落了满田的花瓣。一同落下的,还有弥漫整片田野的稻花香。这时稻田里的小鲤鱼已经长到孩子的三个手指宽那么大小了。它们正在长身体、渴望更多食物的时候,落下的稻花正好满足了他们对食物的需求。
有几个早晨,我都在稻田边隐约看见鲤鱼们露出半个脑袋,仰着小嘴吧嗒吧嗒地吞食落到水面的稻花,似乎整片田里都在发出声响。
不知道什么原因,这时稻田里的鱼似乎只剩下鲤鱼了,我从溪流里捞来放养的其他各类小鱼苗,好像一条也见不着了。可能也正因为如此,正因为杂食性且生命力强的鲤鱼最适宜稻鱼共作,龙背岭的村民们一直都是将稻田里养出的鱼统称为禾花鲤鱼。吃过一季稻花的鲤鱼,似乎本身也带有了稻花香与禾苗的香味,炒成菜肴之后都带着别样的清香与甘甜。
水稻扬花灌浆之后,需要有几天的时间干燥少水才能长得更壮实,禾苗兜部不能泡在水里。为了水稻的收成,这时养鱼的稻田里也不能漫浸了,甚至连田字形的水沟里都只有不到十厘米深的水了。鱼儿们都缩回了水沟活动,渴望尽快熬过这几天的时间。
偏偏意外就在这几天发生了!有一天傍晚我照例去稻田边观察,一边观察还一边想象着禾花鲤鱼的香甜,却疑惑地发现,水沟里的鱼似乎少了很多。我绕着田埂四向跑了两圈,最终确认确实少了很多鱼。
其实,稻田养鱼存活率是不高的,一百条鱼苗放进去,经过几个月的放养,由于干渴和虫病等原因,加上鱼苗本身就有一些体质比较弱小的,待到水稻成熟前,能够剩下四十条就非常不错了。但是,熬过了前几个月的时间长大了的鲤鱼,这样几天时间内突然就丢失许多的情况却很少见。难道,稻田里来了偷鱼贼?
我顿时心急如焚,赶紧跑回家叫来父亲。父子两人左看右看,终于在靠近田埂处的一个水沟边发现了端倪。水沟的边坡上有一片细细的爪子痕迹,一直延伸到了田埂高处的一个洞穴里。掏开洞穴一看,洞口边上就留下了几条残缺了一半身体的鲤鱼。
原来,该死的老鼠趁着稻田里水浅了,晚上拼命地在那里抓咬鲤鱼,甚至还将咬死的鲤鱼拖回洞穴里!
发现这一情况后,父亲当机立断,决定不再给老鼠以机会,马上就“干田”捞鱼。捞到一半的时候,我惊喜地在捞网里发现了一条金色的红鲤鱼,在夕阳的映照下泛出美丽的光芒。我顿时被这条小鱼给吸引住了,将捞网一扔,捧着这条红鲤鱼就往回跑,决定送回家里用清水好好地养着这条漂亮的红鲤鱼。稻田离家里有五六百米的距离,而提来的水桶都被父亲装鱼了,我就那么双手捧着红鲤鱼,飞快地跑,飞快地跑。
路上几个邻居看见我捧着鱼,一脸严肃地喊:别跑太快了,这鱼跑回去会渴死闷死的,快点对着它的嘴巴呵气做人工呼吸啊,这样鲤鱼才不会死掉。
我听了,生怕这可爱而美丽的小鲤鱼被渴死闷死,赶紧将鱼捧到下巴处,低下头对着一张一合呼吸困难的鱼嘴巴呵气,一连吹了好几回,才又赶紧继续往家里跑。跑到家里一番折腾将红鲤鱼放进水盆里之后我发现它竟然半翻着肚皮浮在水里。
看着鲤鱼这个样子,我觉得好伤心也好自责,怀疑是自己路上给鲤鱼做人工呼吸时吹的气太少或者太迟了。幸好,过了十多分钟,这鲤鱼竟然又正过了身子,在水盆里缓缓地游动了起来。刚才还半死不活的红鲤鱼,活过来了!
我终于高兴起来,开心地跑出了家门,准备再去稻田里帮父亲继续捞鱼。走到半路,却看见妹妹正在那里伤心地哭呢。原来,她抓了两条小鱼,打算带回家养在水瓶里。可是,走到半路她就发现,由于自己攥着小鱼的手掌用力太猛,掌心里的两条小鱼都被捏扁了,有一条还被直接捏爆了肚子!于是她就在路边伤心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