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里的尘埃
2022-02-23王大春
王大春
孩子是贸然走进那间老屋的。
八月的乡村,空旷而静谧,收割后的大地,端庄得像产后的母亲,散发着一股清雅的乳香。村子不大,三十多户人家,却静,少有人声,偶尔一声狗叫,划破这静,又倏地沉没。
孩子就在这静谧中出现了,身边跟着一条黑狗。黑狗围着他,跑前跑后,不时咬咬他的裤角,忽地跑远,又忽地跑转来,像是在催促着孩子的脚步。这让孩子有些不耐烦,他伸脚作势要踢黑狗,可不等他摆腿,黑狗就闪电一样跑远了。黑狗的敏捷,让孩子始料不及,有一次,他差点失去重心,摔倒在地。好在他及时奓开双臂,又往前踉跄几步,才保持住平衡。站稳了的孩子,看着远远地,回头张望他的黑狗,咧开嘴角,嘿嘿地笑了。他笑得放肆、张扬,咯咯咯,像是激起一串麻雀,在村子上空盘旋着飞远,倒是惊得黑狗抬起头,去天空里寻找这声音的来处。
孩子不大,三岁,还差三个月,一张圆脸,粉嘟嘟的可爱,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他的上身套着件印着小猪佩奇的圆领衫,下身是一条齐膝的牛仔短裤,脚上呢,穿着双平底凉鞋。走起路来,孩子有时还趔趔歪歪的,可这并不妨碍他在村子里乱跑。本来,妈妈是不准孩子出门的,为找撒野的孩子,她没少费过心思,堰头,水井旁,菜园里,凡是孩子有可能去的地方,妈妈都去找过。有一回,妈妈找到半夜,才从稻草堆里找到熟睡的他。孩子在睡梦里正咯咯地笑个不停,妈妈却不管不顾,抱起他,呜地哭了起来。被捣醒的孩子,看着月色下妈妈脸上的眼泪鼻涕,又忽地笑了起来。看他乐的那个傻样,妈妈也忽地笑了起来,她伸手在孩子粉嫩的小屁股上,轻轻地捏了一下,接着,又使劲地拍了两巴掌。从那以后,妈妈就很少让孩子单独出来过。
这一回,孩子能出来,却是妈妈允许的。昨天,妈妈把地里的花生拔起来,运回,一垛垛的,占了大半个院子。今儿一大早,妈妈吃了几口饭,就在场院里摘花生。一嘟噜一嘟噜的花生吊在花生秧上,像藤上的葡萄,清幽幽的香气直往鼻子眼里钻。孩子看见后,也趔趔歪歪地从屋里跑出来帮忙。孩子胖乎乎的小手,只捏得住一粒花生,他一粒一粒地揪下来,往嘴里喂,一会儿,满嘴都是黄乎乎的沙土。慌得妈妈赶紧扔下手里的活计,过来给孩子洗。孩子却不依,哭叫着要从妈妈怀里挣下来,还要摘了吃。孩子的烦闹,惹恼了妈妈,她生气地把孩子墩在地上,气哼哼地说,出去,你给我出去玩去。
看着妈妈的凶相,孩子有点害怕了。他止住哭声,嗓子眼里,不时地哽咽着,就真的往外走。妈妈也没有阻拦,急火火地摘起了花生,看着孩子走到院外了,才说,别跑远了,就在村子里转啊!孩子没有理会,也顾不得回应妈妈的话,这时候,他的心思已经飞出院子,飞到村庄里那些好玩有趣的地方去了。
看着孩子没有应声,妈妈收回目光,顿住手上的活计,看一眼,“唉”地长叹一声,又忙活起来。没摘下几粒,她停住手,朝黑狗吆喝一声,指指门外,黑狗一见,立马明白了主人的心思,撒腿跑出院子,跟上了孩子。
孩子已经有很久没有一个人出过门了,每次好不容易缠着妈妈出趟门,村子里却难得看到个人影。有两回,他看到一个苍老的面孔站在间老屋门口向他招手,妈妈却拉着他远远地避开了。这也让孩子对这间又小又破的屋子充满了好奇和遐想。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几只鸡在路边刨食,知了的叫声短促有力,孩子用脚去踩树影子,黑狗像个跟屁虫亦步亦趋。他们走走停停,没有目标,就这么七走八走,也不知怎么七拐八弯,孩子走进了这间屋子。
进了屋,孩子只觉眼前黑乎乎一片,一点儿也看不清楚,他揉揉眼睛,又晃着脑袋看了一圈,这一回,他看到了那个老人。
老人躺在床上,面相像块老旧的树皮,纹路清晰,两只混浊的眼珠半睁半闭,脖颈间的皮肉显得松松垮垮,光着的肚腹上,肋骨清晰可见,两条长腿比地里的芝麻杆粗不了多少,床头边还放着支乌黑的拐杖。听到门响,老人抬起头,没有看见人。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是,他分明听到了门响和脚步声,他不相信地欠欠身子,眼睛往下瞄了瞄,他看到了孩子,混浊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孩子站在门口的一道光柱里,像一个披着金光的小金人,金光又折射成他眼中两汪天真无邪的目光,聚向老人。一瞬间,这一老一小,就这么直眉瞪眼地互相看着。
老人没想到,会有人走进他的屋子。他的屋门,已有好几年都没上过闩。村里的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要么是七老八十的老人,要么是半大不小的孩子,自家的事都应付不过来,哪还能像往日样串门哩。但他一开始还是有些期待的,期待有人走进来,哪怕是一只狗,一只猫,一只鸡都行。早些时候,也有猫狗鸡呀,进来过,打个照面,又跑开了。每年春天的时候,还有沙燕飞进来过,绕梁一周,叽叽喳喳地叫几声,好像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安家,又飞走了。后来,连这些小东西也不光顾了,老人渐渐地失去了耐心。他没有想到,今天,会有人走进来,看到孩子胖乎乎的小脸,他的心里顿时活泛起来。他伸出手,朝孩子划拉着,示意孩子走拢来。
孩子有点怕,往后缩缩身子,脚步没动。
老人招呼道,娃儿,过来,陪爷说话。他的嗓音嘶哑,有点像是从关不住风的破风箱里发出来的。孩子看看老人,咧了下嘴角,终还是愣愣地慢慢朝拢走。黑狗一纵身,从他的身侧窜出,挤到床前,冲着老人嗅了几鼻子,没发现什么异样,才放心地让孩子走近。
老人有点生黑狗的气,嘿,这狗东西!他不高兴地冲黑狗啐了一口,黑狗毫不示弱,低头摇尾呜了一声。老人顾不得理会,他转而招呼孩子说,来,坐下,乖!
孩子不动。他歪着头,瞪着那双水灵的眼睛,看着床上的老人,有点懵懂,也有点不安和慌张。老人看出了孩子的紧张,他伸手从床角摸出个蝈蝈笼子。这个笼子是他年轻时做给儿子的小玩意儿,精致小巧,是儿子小时候的心头宝。那会儿他经常提着这只笼子,装两只蝈蝈,到处向小伙伴炫耀。后来,有了更多的玩具,儿子玩腻了,不要了,便被他一直小心收藏着。这几年,他把这个蝈蝈笼子当成了儿子,就放在枕头边,时常拿起来看看摸摸,蝈蝈笼子都被他的手油浸润得泛出一层浅亮的淡黄来。
孩子的目光一下就被这个新奇的小玩意儿吸引住了。他咧咧嘴角,紧走两步,试探着将那个蝈蝈笼子抓在手里。村里的几个小哥哥都有这样的笼子,他也向妈妈哭着要过,可爸爸不在家,这样精巧的活计,妈妈根本不会做。现在好了,有了这个小玩艺儿,孩子的心里是满满的欢喜,他一屁股坐在床边的那个方凳上,顿时,方凳上那层薄薄的黄灰飞起来,只往脸上窜,他也没有在意。他的眼睛牢牢地盯着手里的蝈蝈笼子,有点喜不自胜的样子。
老人往上抽了抽身子,这样,他就半躺着靠在床头。他又从旁边扯出一个枕头,垫在腰眼里,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
来,他招呼孩子,我的小乖乖,来陪爷爷说话,爷爷给你拿吃的。
说着,他从枕头旁掏摸出个东西来。
来,拿去吃。
孩子抬起头,那是半包快餐面,皱巴巴的包装袋上,印着碗冒着浓香的面条,孩子昨天还吃过,他记起了那种香喷喷的味道,他的喉咙咕噜了下,嘴角流下一丝涎水。他抬手擦了一把,眼里怯怯的,没有伸手。
给!老人有些不乐意,他把手往前够了够,朝孩子手里塞,听话,爷给你的,吃!
孩子犹豫着接过半包饼干,想想,又挪挪小屁股,腾出个凳角,把饼干放上面,眼神却仍在手里的蝈蝈笼子上。老人有点不高兴,这小鳖孙!可他不敢骂,他怕孩子听了骂,会气跑,那他可就损失大了。他说,娃儿,来,叫声爷爷!
孩子瞥一眼,没有作声。
老人提高了嗓门说,娃儿,叫声爷爷。声音里竟然有点可怜兮兮的哀求。
孩子抬起头,嘴角牵出一缕笑纹来。
爷!孩子低颔着小脑袋,奶声奶气地喊了声儿……像是费了很大的劲儿,又喊了一声。
孩子三岁了。三岁的孩子,还不大会说话,只会喊出爸妈、爷奶几个音节,其他的,都说不出来。孩子的妈妈着急,天天教孩子说话,孩子也说,张着嘴巴,扯着嗓子,说出来的却不成调,只是“啊啊”地呜啦声。孩子的妈妈,带着孩子,找到镇上的医院,不行,又到县里市里的医院去看,都没见到效果。医生交代孩子的妈妈说,要多和孩子说话。她每天都说,却不见效,她没别的办法,只好随他去了。
老人听到孩子的叫喊,喜得眼都眯成条缝,脸上的皱纹,更是堆成垛老树皮。
呵呵!他笑得胡子抖个不停,孩子看着他乱抖的胡子,也跟着“咯咯”地笑了。
这爷孙俩,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笑得屋里的灰尘都“噗噗”地飞起来,往人身上脸上,特别是鼻孔里钻。黑狗看着他们,愣眉愣眼地,瞅瞅这个,再看看那个,有点儿不知所措的样子。
好不容易,老人止住笑,他抬手指着孩子,说,呵呵,你个小鳖孙,把我一年的笑都逗出来了。
孩子还是“咯咯”地笑,只不过,笑声已明显地低了下来。
老人等孩子的笑声停下来,说,娃儿,来,爷给你说爷年轻时的事好不好?
不等孩子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开了。
当年啦,爷才三十来岁,三十六七吧,爷那时可有劲儿了,在村上油坊里抡大锤来着。那大锤,二十来斤哩,爷一口气抡百八十回不歇气。大冬天,爷光着膀子,汗珠子一颗颗甩出来,像雨点子乱飞。爷越抡越有劲儿,来油坊榨油的,见了爷,没有一个不伸大拇指的。都说爷是锤神。锤神,你懂么?拿我当神哩!
老人边说,边得意地竖起大拇指,孩子也紧跟着竖起大拇指,一老一小,两个大拇指,晃动着,似乎要来个亲密接触,就在快要挨着时,孩子把手指撤开藏在了身后,还“嘿嘿”地笑起来。
老人拿手指朝孩子捣了捣,个小鳖孙,他笑骂道。
爷抡得动大锤,喝得下老酒,吃得下米饭,一顿五碗都不在话下。有两回,吃了五碗,肚子还是半饱,却不敢再吃了。还有一大家人哩,我都吃了,他们吃风喝沫去。有时候,爷饿了,就把裤腰带往紧里勒。饿得难受了,就喝凉水,一碗碗往肚里灌。那时候吧,我就觉得,水也止饿啊!
有一回,张秃子和我打赌,说爷只要喝下两斤烧酒不醉,他替爷抡一天大锤。这点活咋难得住爷,爷一口气喝下四碗酒,又吃下五碗米饭,把个张秃子看得翻着眼珠子,半天转不回来,只好怏怏地去抡大锤。可他抡起来,还没得十回,就累得像条六月里的老狗,吐着舌头,只喘粗气。后来,你猜怎么着,他刚举到胸口,一口气没撑住,砰,掉下来,砸伤了脚背,在家养了三个月不说,还落下个跛脚。
咳咳!说到这儿,老人止不住地笑起来,胡子又是一阵乱抖。
呵,跟我赌,再来一个,他也不是对手!锤神,爷是神,你懂不?不光是锤神,还是酒神哩!酒神这名号,就是这回赌出来的。不想,张秃子输了,李老贵又不服。
爷不是在油坊抡大锤嘛,那地方除了芝麻,就是香油多。歇气时,爷就会嚼几把芝麻,那玩艺儿,喷喷香,吃了长气力,有精神。李老贵说,大锤,咱赌一回,敢不敢?
哪个不敢是龟孙。爷啥时怕过人。爷也不问赌啥,就答应了。
爷说,你随便挑,要赌啥,老子陪你玩到底,不赌的是龟孙,怕了的是王八。
李老贵的婆娘偷人,村里人都知道,爷这话说得有点狠,李老贵羞得扎着脑袋,抬起头,脸像蒙了块红布,他咬着腮帮子,说,大锤,你狗日的狠气再大,老子也不怕你,来,咱吃香油。
李老贵这赌有点毒。你想想,人平时吃的都是清汤寡水的东西,猛然喝下半斤香油,肠道子咋受得了!唉,都怪那时年轻,说话不积口德,惹恼了人!
可话已出口,哪能收得回来。再说,爷从来不是缩头乌龟!爷是神,哪有怕过人哩!爷要让李老贵输得心服口服,让他晓得,爷这名头,不是别人随口乱送的。爷是货真价实的神,锤神,酒神。呵呵!
一口气说完这串话,老人佝着身子咳了起来!他有很长时间没说过这么多话了。他都差一点忘记人是怎么说话的了。更多的时候,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想起他抡起大锤,喊着号子,浑身滚着油汗珠子的那个年月。那时候,他觉得浑身是劲儿,抡一天大锤下来,也不觉得累,晚上还要和女人做上两回才行。女人怕他累着,一家人都靠他撑着哩!他不依,他贪。他觉得日子就是这样过的,这样过着才是有滋有味的生活。
老人脸上的树皮抻开又皱起,脖子伸得长长的,风箱拉得急促匆忙,呼哧呼哧地接不上气。孩子的眼神移到老人脸上,紧张地绷直身板。老人接不上气的咳嗽,让他有些害怕,他不知道怎么办好。过了一会儿,老人总算缓过口气来,他伸手指着屋角土灶旁的木桶说,水!
妈妈从地里回来,经常吩咐孩子干这样的事。孩子站起身,放下手里的蝈蝈笼子,端起桌上茶杯,颠颠地走到土灶旁,掀开桶盖,弯腰舀了半杯水。他又颠着脚步,慌慌地往回走,杯里的水荡了出来,他伸手盖住杯口。老人接过孩子递来的水,喝了两口,使劲拍了拍胸口,长出口气,再把水递转给孩子,顺手在他头上摸了一把,说,娃儿,你真是爷的乖孙儿。来,爷接着讲。
李老贵夸下海口,要和爷喝香油。爷咋会怕呢?爷是神,神咋会怕人呢?爷晓得他们的心思,他们想出爷的洋相,夺爷那些个神的名头,那是妄想,夺爷名头的人还没生下地儿来呢!
爷和他一人喝下了半斤香油!爷都没换气,咕嘟咕嘟,不带换气把一碗油喝下肚去。李老贵开始两口喝得还算凑和,喝到一半的时候,他的脸变得像副青不拉叽的死猪肠子,拧着眉毛,咬着腮帮子,人样子比喝一副中药还要难看。爷坐在那儿,冷眼看他,说,老贵,要不别喝了,带回家,还够炒几回菜,给大人孩子加点油水。
李老贵手脖子直抖,看着碗里亮汪汪的油,喉结咕噜几下,一狠心,一仰脖喝下了肚。第二天,李老贵的女人在村里说,李老贵回家就躺下了,肚子里一阵阵绞痛。半夜里,他扛不住了,一趟趟地往茅厕跑,油沫子顺着屁股蛋子往出冒,拉得他腿肚子软得像块破麻布。哈哈,爷呢,啥事没有,第二天照样抡大锤,号子喊得半个村子都听得见。
从那以后,没人再敢跟爷打赌了。爷还多了个名号,食神!也不晓得谁叫开的,这名,爷打心眼里喜欢。比那锤神啥的,好听多了。
听着老人的讲述,孩子的眼神渐渐移了过来,看着老人瘪塌的肚皮一起一伏,好似看到了老人当年喝香油时的情景,他伸出舌头在嘴唇上抿了抿,再用手擦了下小嘴巴,小脸上漾起一层笑,嘿嘿,他乐吱吱地笑了两声。
老人说,别急,听爷接着说。
爷的名号越来越大了,有事没事的,都会有些人来油坊,说是买油,爷心里清楚,那是来看爷,看爷这尊神是啥模样。连外村的人,都情愿多跑十几里路,把芝麻和菜籽运到爷的油坊来榨油。其实是趁着这机会,和爷说几句话。爷享受这样的时光,被人像一尊神样的供着,看着!啧啧,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那眼神,都烁烁地闪着火苗子,像要把爷烧透。有时候,爷觉得真是烧透了,浑身上下,滋滋地往外冒火苗子,有时候,觉得像是在半天云里飘,走路脚步是踩在弹簧上,一蹦一蹦的,一点都不费力气,一直走下去,也没觉得累。
那时候,真是不晓得累是啥样。看别人,犁半天地,割一天稻,扬两晌谷,趴在地上气都出不匀,我就纳闷,这点活也叫累?可他们是真累,从心底里累。
爷不明白,人是一样的人,咋不是一样的活法呢?
爷抡大锤,喝老酒,上山砍柴,下河捉鳖,扛儿子背闺女,养活一大家子人,从来没有一点累。
爷觉得这样的日子,活上五辈子,都不嫌多。
老人越说越兴奋,恍然间,他好像回到了过去,回到了榨油坊,鼻子里,一股股的香味只往里灌,那是芝麻油的香,是老酒的香,是米饭的香,还有女人的香,和着儿子闺女的尿片子的香,一切,在他看来闻来,都是香。喷喷香。
好日子过得太快了!忽然,老人的声音低沉下来,他叹了口气,快得都像是没有过一样。
这个时候,就在爷活得越来越滋润的时候,爷翻船了。阴沟里翻了船。
说起来,这事也不叫大,可爷却栽得深,一头栽进阴沟里,跌得三魂出窍,差点儿搭上了性命。唉,人呀,不管啥时候,都要记着一句话,头上三尺有神明。老天爷的眼睛亮着哩,他把天底下所有事,都看在眼里,记在他那本账簿子上,随时会翻到你的那一页,算一回总账。
孩子又举起了那个蝈蝈笼子,偶尔地,他会抬眼看一眼老人,他的心思,似乎又移到了蝈蝈笼子上。老人不管这些,他经常对着那只蝈蝈笼子絮叨,好像在说给儿子听,何况现在面前有个人。只要有个人在面前,他就有了说话的兴趣。
娃儿,你晓得是啥事吗?嘿嘿,爷有相好的啦!这女人,就是李老贵的婆娘。事后回想,爷都不晓得被她咋的三拐两绕,信了她的邪,和她打得火热。那女人,爷瞧不起的,明里暗里瞧她不起,没想到,爷着了她的道儿,整个被她迷住了。隔三岔五的,爷都偷偷把人送来榨油的芝麻装几斤,送给这女人。为了不让人发现,爷每回都是张家的撮上半斤,赵家的偷出八两,这样才不显山不露水,不被人发现。
那一阵子,爷抽空就和那婆娘厮混。没多久,村子里都知道了爷的这点破事。
爷没把它当回事。这男女之间,你情我愿的,也没有个是非曲直。想要说,就让他们说个够去。唉,现在想来,爷是越活越下作了,还被人叫锤神、酒神、食神哩!哪儿配得上!明明变成一贼神了。丢了先人呐!
孩子看着老人一会儿喜上眉梢,一会儿又愤然不安的样子,心里脸上也跟着阴晴不定。这些话,这些事,在他听来,并不太明白,他也没有心思弄明白,他的小小的心里,对这个怪怪的老人,忽而亲近,忽而又有些许的害怕。有一瞬间,他想起妈妈曾经说过的话,叫他不要走近这个人,他想要跑掉,可老人眼神里柔和的光茫,仿佛有一股磁性,把他牢牢地吸引住了。他坐在木凳上,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爷下作啊!爷糟蹋了神的名头啊!
渐渐地,爷觉着活得不像个人了。走到哪儿,背后都有人指指戳戳,那些仰慕的眼神,恭维的言语,都没有了,爷抡上十几回大锤,腰酸背疼不说,喘得都接不上气。爷只有硬撑着。
爷要面子,爷丢不起这个脸啊!
其实,爷的脸早丢完了。只是爷糊涂着,还自认为活得人模人样。哪料想,还有更要命的事儿在后面等着哩,那是老天爷发威了。他翻到记着我的那一页账,要来和我算总账了。
老人的脸颊痉挛起来,这痛在他心里藏了几十年,还是让他想起来都揪心。那天晚上,当他偷偷把几斤芝麻装进布袋,揣在怀里,还没来得及走出门,他就被人拦住了。谁家都是有数的一点芝麻,少上一点,没有证据,也不好明说,但私下里都悄悄传开了,互相地留下心,要弄个究竟。没想到的是,这个贼人竟是他们仰慕已久的“神”。他们不敢相信,一开始,都没人敢上前去,只是拦在门口,无声地看着他。那一刻,他心虚了,他的腿肚子发软,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心里明白,贼,这个称呼,这顶帽子,一旦戴到头上,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儿,花多少钱都取不掉啊!
这下子,油坊是干不成了,大锤也抡不上了,他每天和一帮老娘们混在一起,却像是抽了筋一样,浑身软塌塌的,他那身使不完的劲儿,一下子跑得没了影儿。
老人的呼吸又急促起来,脸色阴得像要下雨,这是他这辈子最不愿回想的一幕,每每想起,心里都有团耻辱的火焰烧得他心尖子疼,他能听见那皮肉烧出来的“滋滋”响声,他想要奋力撕开自己的肚腹,但他的手臂却绵软无力。孩子的小脸变得紧绷绷的,瞪着一双稚嫩的眼睛,两只手不觉地握成了拳头,他张张嘴巴,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爷悔啊!可悔有啥用,世上的药多的是,就是没有人卖后悔药!之前,爷被人当神一样供着,像是站在半天云里,这下子,被人冷不丁抽掉供桌,摔得是三魂出窍,七窍生烟,还没法说。爷抬不起头来,想死的心都有了。有几回,爷喝得半醉,半夜里爬起来,跑到河边,看着泛着亮光的河水,想一猛子扎进去,可爷没那个狠劲了,舍不下心,爷还想活!好死不如赖活着啊!
人这一辈子,就是这几十年,可要活出个心劲来,真是不易!爷不光丢了自己的脸面,还让老婆孩子们跟着受气,你奶就是怄不下这气,喝了农药,两个儿子,书也没读完,都靠打工过活。他们不理爷,一个村子住着都不理爷,爷像个叫花子,饥一餐饱一顿的,爷知道,自己造的孽自己受,可爷丢不下他们啊!娃儿,你是爷的孙,你要经常来看爷,可别丢下爷一个人……
老人陷在深深的痛悔中,花白的头发,随着他的啜泣,一阵乱抖,两滴老泪,从老树皮样的沟壑里,曲里拐弯地流下来。孩子愣愣看着,两颗黑豆子样的眼珠子,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忽然,也流下两滴清澈的泪珠,顺着他嫩滑的面庞,跌了下来。
孩子张了张嘴,猛然突兀地喊道:爷爷!声音含混又有些清晰。
孩子有些惊疑,他转动眼珠,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爷爷,他又试着喊了一声,这一回,他的声音清晰又明亮,他确信是他喊出来的,他“咯咯咯”地笑了。
爷爷!
爷爷!
爷爷!
……
老人咧开嘴巴,先是低着嗓门应了一声,后来,随着孩子喊的越来越急,他的应和声也越来越大,这爷孙俩就这样扯着嗓门一喊一应起来。这声音,顺着窗户和门框挤出去,惊得屋檐下的几只麻雀,扑腾腾飞到树梢上,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这时候,村子里传来一阵喧嚷,一个急慌慌的声音随之而起:儿子!是孩子的妈妈找来了。
黑狗闻听,扭身跃出门,“汪汪”地叫了几声。
孩子站起身,走出去两步,他又转回来,把蝈蝈笼子放在方凳上,正要走,老人叫住了他。娃儿!老人喊,拿上。
孩子扭回头,老人努嘴示意他拿上蝈蝈笼子。
蝈蝈笼子在孩子的眼里闪闪发光,他看到里面有两只蝈蝈正在跳跃、鸣叫,小伙伴们都眼气地看着他,孩子又看了老人一眼,老人笑眯眯地冲他点点头。孩子慢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提起蝈蝈笼子,冲老人摇了摇,兴冲冲地朝出走。一束阳光从瓦缝里打下来,正好落在老人的脸上,他眯着眼,有些怅然地看着孩子的背影;孩子走到门口的太阳地里站住了,他扭回头,披着满身金光,举起手里的蝈蝈笼子,咯咯一笑,一张脸灿烂得像朵雏菊。孩子和老人就这么对视着,随即,两个人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
黑狗的叫声又响起来,脚步声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