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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 丧

2022-02-23张汉林

延安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大脚唢呐奶奶

张汉林

天还没有亮,天快要亮了。

她听到远处狗叫。隐隐约约传来女人的哭声,几个女人的哭声,是那种老人走后伤心欲绝的嚎丧。原来是这种嚎丧把她吵醒的。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天光透过窗子,映照得窗帘发白。竖耳屏息,哭泣声是从南庄传来的。她心里咯噔一声,一定是南庄上的王大奶奶走了,王大奶奶走了,王大奶奶终于走了。

撑起胳膊,从宽大的高低床上坐起,把她的枕头垫在背后,靠在床后背,拉了床头灯绳,头顶上的灯泡啪嗒亮了,惊散了匍匐着的黑。幽暗的房间里填满光亮,涂了白色涂料的墙壁一片素白。她把手伸到枕边摸来烟盒、打火机,从烟盒里摸到一根烟,抽出,放在嘴上,点着,吸了吸,却没有吸到烟,原来香烟拿反了,刚才点了过滤嘴的一端。屋子里弥漫淡蓝色的烟雾,粗劣的烟雾呛得她不停地剧烈咳嗽。她抖动身子,惊醒了酣睡的猫,猫眯缝着眼懒洋洋地抬起头,懒洋洋地叫了一声,又合上眼皮继续睡它的觉。蜷缩成柔软的一团趴在她脚头被子上,猫暖她也暖,比灌满热水的盐水瓶还管用。这是一只漂亮的白猫,毛茸茸,圆滚滚,看上去很肥。睡觉时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像一口一口不紧不慢地吸水烟袋。

睡醒后,她习惯伸出胳膊摸一摸他的半边床。从她这边一点一点地仔细摸过去,一直摸到床边,又从床边一点一点地仔细摸回来。这一摸,来来回回摸了三十多年。他的半边床为他留着,一直为他留着。他那一侧光滑的棉布床单硬,冷,铁一般硬,冷。现在凌晨五点,屋外除了传来伤心的哭泣声,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手指上的最后一根香烟烧短了,把烟头插进床头柜上堆满烟头的烟灰缸,那只烟头还在固执地冒着烟。拿起床头柜上的搪瓷缸,把剩下的一点罗布麻茶浇入烟缸,呲的一声,烟头完全熄灭。她掸去被子上丢落的几片灰色的烟灰,被头一股浓浓的烟味。掀开被子开始起床,说声起来,对自己说,也是对猫说。猫睁开半闭的眼睛喵呜一声,站起来,绷直前腿,拱起背,翘起尾巴,伸了个懒腰,跳下床,从透着光亮的猫洞里钻了出去。她套上黄球鞋,抓起床边椅背上的衣服穿上,走近窗子,隔着桌子拉起淡蓝色布窗帘,透过模糊的窗玻璃,外面一天的雾,迷迷蒙蒙。薄雾似飘浮的白纱,缠绕着对面青灰的房屋、黑色的树干。

儿子长得和他的父亲一样高大墩实,住在西房间。他们——她和她的男人住在东房间。每天她习惯走进西房间,西房间布置陈设保持当初的模样,他们的儿子准备结婚的模样。摆放着当时流行款式和颜色的家具:一张宁波床,一个三门橱,一个五斗橱,一个电视柜,一张写字台,两把椅子,一个带鸭蛋镜子的梳妆台,一个脸盆架,一座三人橘黄色皮革沙发,一个茶几,一台蜜蜂牌缝纫机。她每天,几乎每天用抹布把这些家具上上下下认真擦一遍,光鲜干净得像个新娘。每天打开窗户通风透光。后来木质窗框上的插销锈蚀,卡死,再也没有打开窗子。

拨开门闩,大门敞开,潮湿、凝重的哭泣声跟随薄凉的雾气闯进堂屋。她打了个寒噤,大声咳了一声,清清嗓子。早饭煮好后,把锅里的粥舀入牛头盆蹾在楝木桌上凉着。她习惯盛三碗,他一碗,儿子一碗,她自己一碗。习惯为他们摆好他们坐的凳子。很多时候,她不相信,她无法相信他走了,儿子走了,他们都走了。他们再也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吃她每天煮的早饭。但她还是习惯拿出他们吃过的粗瓷大碗,为他们盛饭,盛满,照例蹾在他们习惯坐的饭桌旁,两双筷子整齐地摆着。她木然地盯着他们坐过的位子面前散发热气和米香的饭碗,眼前又浮现他们埋头吃饭的情景。他们吃得津津有味,他们吃得满头大汗,他们吃得有说有笑。她默默地吃完早饭,拿掉他们的碗筷,桌面上留下两个环形碗底的痕迹。她悲伤地轻叹一声,他回不来了,儿子回不来了,他们永远也回不来了。她扶住桌子边沿,支撑着站起来,给她的猫、狗干净的空碗里倒上饭。

九点多钟的时候,迷雾渐渐散开,消失。枯草上晶莹的薄霜开始融化,闪烁着清冷的光芒。太阳不知不觉蹿上半空,光线白渣渣的,散淡无力。远近灰黑的房屋、树木,高耸的白色风力发电塔露出清晰的轮廓,风塔巨大的叶片在不停转动。吃过早饭,收拾停当,她要去一个地方。抬头看看太阳,时间还早。把柳条匾子里的黄豆端出来,坐在屋檐下拣,猫歪在她脚旁舒舒服服晒太阳。吹吹打打的哀乐一阵阵从南庄飘过来,飘进她的耳朵。三十年前那熟悉而悲伤的唢呐声似乎又在她耳旁响起。拣了一会儿黄豆,看看太阳,时间不早了,她放下匾子,起身解开粗布围腰,抖了抖,搭在板凳上,掸去身上的尘土、碎屑,准备出门。出客一样,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一件天蓝色布褂子——她一直穿古式天蓝色大衭布褂,一条小脚黑布裤子,一双绣花黑布鞋。她洗了脸,把镶有整齐洁白牙齿的牙托取出来洗了洗,对着亮光看了看,又送回嘴里。然后把洗脸水倒入脚盆,洗脚,擦干,搁在盆沿上晾。她的两只脚板显得很大——在同龄人中比较大。她的脚可以追溯她的史前时期——那时她还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她的母亲天天逼她裹脚,裹一回哭一回,裹一回扯一回,就造成现在的样子。

她站在墙上挂的一面带柄的圆镜子前,擦擦冰凉的镜面,镜子还是原来的镜子。镜子里的她头发灰白了,过早地灰白了,她抓起一把牛角梳梳了梳头,剔出光滑的梳齿间缠绕的几根发丝。拍了拍衣服,衣服上带着洗衣粉淡淡的味道,上面的折痕还在,摘掉袖口上一个线头,扣紧布褂纽扣。把一只玉簪子插进发髻,压压两侧的鬓发,妥妥帖帖。她头上裹一条崭新的毛巾,像大多数苏北农村妇女一样,出门或下地劳动都顶一条印花毛巾裹住她们的头发,以防灰尘落到上面。梳洗穿戴完毕,她拉开房间临窗桌子一只抽屉,翻找什么东西。拿出一块干净的淡蓝色方格四方手帕,凑近鼻子闻了闻,一股香皂淡雅的清香。把手帕摊在桌子上,展开,抹平,四角对齐,折叠得方方正正,揣入兜里。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想想还落下什么。把床头柜上电话机旁边的香烟和打火机装进口袋。从桌子另一只抽屉里拿出一串铜钥匙。她带上她的东西,她所有的东西,准备关门。

阳光充满屋内,空中飘浮一粒粒纤细的尘埃。她轻轻带上大门,一只手放在门把手上,另一只手仔细摸摸口袋。她确认她要带的东西都已带上,然后轻轻地、一点一点地关上门,咯嗒一声锁上,屋里暗下来。大门阴沉地关上,一脸的忧郁。关门前,她习惯抬头看一眼东山墙。每次离家锁门前她总要看一眼那地方。门锁上,把钥匙小心放入裤兜,捏捏,确认大门钥匙在她裤子右侧的口袋里。转身来到厨房南山,跟她的大黄狗打一声招呼。狗看到她,站起,摇晃尾巴,拉直拴在木桩上的铁链,来到她跟前。她轻轻地拍拍它的头,对它说,她马上要出门,不带上它,让它看好家。狗咧开嘴,喉咙里哼唧了几声,算是答应。然后伏下耳朵,老老实实蹲回原处,尾巴不停地扑打地面。每当陌生人路过,龇起白牙,跳起来,毛发狂野地竖起,装腔作势叫几声,咬几口空气,表明它很尽职。

她家的墩子前面横着一条水泥路。她走在两旁长着女贞和紫薇树的新水泥路上,路南是一条与路平行的庄河。杨树夹岸,波光闪耀的河面上,两只红冠黑羽的水鸡扑噜一声贴着水面飞起,一前一后在远处河面轻轻落下。一条被称为“鸭撇子”的浅扁水泥船晃悠悠划过来,划到她面前停住。船上一对穿橘红马甲、头发花白的夫妻在打捞漂浮的水花生四叶草塑料袋饮料瓶罐。当家的嘴上叼根烟,站在船尾握篙撑船,女的蹲在船头执一根长竹柄的撩箕把漂浮物捞起送入船舱。

几年前,她也曾当过河道保洁员,一人又撑船又打捞。后来年纪大了,主动回了村民组长,村民组长抓耳挠腮,重新物色人选。船上这对老夫妻也七十多了,比她年轻,但也年轻不了几岁。王大奶奶走了,昨夜走的。船上的那女的告诉她。那说话的语气仿佛是王大奶奶离家出门走亲访友。唉,苦命的女人。她站在河岸,悲叹一声。她对船上那女的说她去看看。她去了。王大奶奶的家就在这条庄的河南,跨过一座水泥栏杆桥,向东拐个弯就到了。

她走过几户人家的门口,青砖灰瓦的大房子没有人住。不少人外出打工,或跟自己的子女进城,留守老人走后房子就空了。没有人住的房子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成了挂着亡人照片的“鬼屋”。房子长久没有人住,有的门窗玻璃破碎,油漆褪色剥落,门窗上结满蜘蛛网,灰色的水泥窗台上落一层鸟粪,泛白的湿的、干的鸟粪。有的屋脊几页瓦片被大风掀翻,屋顶上的芦笆烂了碗口大的洞,开了天窗。房屋四周长满了杂草,狗尾草、蓬蒿有半人高,绿了黄,黄了枯。唢呐声听上去近了,更近了,低沉悲伤的唢呐声让空气变得凝重。

王大奶奶七十四岁,王大奶奶的老伴在王大奶奶走之前好几年先走了。三年前,王大奶奶得了胃癌,儿子要跟她开刀,她手直摇,死活不肯白挨一刀。说空把钱扔下水,响都不响。王大奶奶的孙子大学毕业后在省城工作,儿子儿媳跟他到城里打工,过年才回家一趟。他们家的十多亩承包地不需要他们种了,都流转了。他们和其他村民一样“农转非”,成了名符其实的“地主”。每年年底,租他们地的老板雷打不动把他们的土地租金一分不少及时打到他们的卡上。

王大奶奶的家到了。她在王大奶奶屋前路边站定,抬头看见狭窄的田埂小道上,一支白色队伍向附近一座青砖灰瓦的土地庙走去。王大奶奶的孝子孝媳及亲戚一律披戴具有表演性质的白布帽、白头布、白布披风,到土地庙给死者“送饭”。孙辈走在最前面,长孙手中提一盏点燃的马灯代替灯笼,长子端着红漆木盘里的饭菜跟在后面。送饭队伍最后是两个戴白布帽的吹手,举着唢呐、小号,长龙一样的队伍在哀乐声中走得很慢,远远看去,从头到脚像披了素雪。王大奶奶的院场上已搭起高大的黄布红边的厂棚。厂棚两侧顶端印着出租厂棚的手机号码。

她踏上王大奶奶的墩子,穿过长长的厂棚,往厂棚里瞄了一眼,南北摆了两排圆桌,一排十张桌子。她的目光在人群中认出了几张熟悉的亲友和吹手、扶塚的脸,她和他们笑笑,他们也朝她笑笑。穿戴孝服的孝子、吊纸的亲戚从堂屋大门进进出出。王大奶奶已躺在堂屋的冰棺里。

她迈开沉重的双腿跨进堂屋,屋里飘浮着青灰色烟雾,丝丝缕缕的烟雾沿敞开的大门向屋外飘散。屋子里到处是黄表纸的焦煳味和香火蜡烛的气息,到处飘落烧焦的纸灰碎屑,孝帘、花圈、冰棺、地板、和尚的袈裟及和尚面前桌上的法器、经书上都是。这些灰黑的纸灰和纸灰浓烈的煳味,让她的鼻子发酸发紧,悲伤有如潮水一波一波涌来。孝子跪在冰棺前,抽出堆放的黄裱纸,一张接一张送进火光闪耀的瓦缸里。

她站在烧纸的外侧,双膝一弯,在王大奶奶冰棺面前跪下。烧纸的是王大奶奶的一个孙子,他把身体往里挪了挪,给她让出位置。她朝王大奶奶合起双手恭敬地作个揖,然后两手扶地,磕了三个头,王大奶奶的孙子陪她磕了头。她站起来,走近冰棺,坐在冰棺一侧守灵的王大奶奶的一个女儿,拉出一张木凳招呼她坐。她说她不坐,她挪开凳子,俯在冰棺上,伸手擦着模糊的冰棺玻璃盖,擦去上面的纸灰。她指尖触摸到冰冷的玻璃,犹如划过光滑的冰面,冰凉通过她的手指传导至臂间,凛然直抵她的身体。透过玻璃盖,一条红色的衾裹在王大奶奶瘦小的身上,像襁褓中的婴孩。多么熟悉的一个人,多么好的一个人,说走就走了,就走了,走了。王大奶奶很安详,跟睡着了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了。痛苦。孤独。害怕。

一个星期前她还来看望过王大奶奶,已不能吃了,吃一口吐一口,后来一口水都咽不下去,王大奶奶的女儿用毛巾一角沾水润湿她母亲翘皮的嘴唇。她拉着王大奶奶枯瘦如柴秆的手,说了许多安慰的话。现在王大奶奶已成人干,瘦得只剩下一把,像风干的丝瓜瓤。她俯在冰棺上,温存地抚摸着玻璃盖,隔空抚摸着王大奶奶的脸,手指轻轻颤抖。她垂下眼皮,直直地注视着王大奶奶。从此,她又少了一个伙伴,少了一个能说知心话的人,一股闪亮的东西在她的眼眶里流动。她恍恍惚惚觉得冰棺里躺着的不是王大奶奶,好像是他,又好像是他们的儿子,有时又变成她自己。她以拇指和食指伸进兜里,小心地抽出那块淡蓝方格手帕,抖开,捏在手里,一屁股坐在她身后的凳子上。苦命的人啊——你丢下我走了!她一声带哭腔的道白撕心裂肺,放声扶棺恸哭。泪水顺着脸颊静静流下来,在鼻子两旁积聚滑落。

在她到之前,两个唱道情的刚来过。一男一女,男的叫刘四,不是本村人,葫芦湾做过红白喜事的都认得他,和他一起来的那女的不熟悉。刘四竖抱道筒,道筒下端绷着薄薄的羊皮,叫渔鼓,上端敞口,里面插一根折弯的两道长长的简板。那女的腰上挂一只便携式黑匣子。他们看起来像是夫妻。刘四一身藏青西装,灰蒙蒙的,白衬衫领口松开,没系领带,衬衫领口黢黑。那女的光滑柔顺的披发垂肩,牛仔裤,显出身段的黑色轻薄的羊毛衫外罩一件雪青色风衣。皮肤黑了点,确实黑了点,但黑得不难看,黑得油气,像陶器上的釉。刘四唱道情,缺人帮腔,就叫上一个女的。他们一直保持联系——他和那黑女子。谁家有红白喜事,他就开着电瓶车驮上她出双入对来到谁家表演。

刘四怀抱道筒,一边击打渔鼓一边演唱,和那女的一起往王大奶奶的堂屋走去。悲痛,他们提醒自己,一定要悲痛。他们尽量表现出自以为很悲痛的样子。听到传来渔鼓声响,耳朵尖的人说唱道情的来了,那些披麻戴孝的男男女女看戏一样,从厂棚里、厨房里、树荫下挤进堂屋,把堂屋挤得满满当当。王大奶奶的女儿站起来,拉开凳子,给唱道情的腾出地方。刘四和那女的径直来到冰棺旁边,低头弯腰朝冰棺里张望一眼。刘四一只手嘭、嘭、嘭地击打渔鼓,另一只手嗒、嗒、嗒地夹击简板,唱起逢丧必唱的《十送亡灵》。刘四主唱,女的陪唱。他们悲痛欲绝,他们嚎啕大哭,他们如丧考妣。《十送亡灵》唱完,腰上挂黑匣子的那女的打开她腰上的黑匣子,放了一遍千篇一律的哀乐。王大奶奶的大儿子准备了喜钱、香烟捏在手里。女的终于关了黑匣子,他们意犹未尽,又一齐大声喊了一阵“好”。王大奶奶的大儿子把钱和烟递过去,刘四不用手接——这是他们这行的规矩,刘四伸出手里的简板,优雅地轻轻一夹,取走他们的钱和烟,嗵的一声,直接投进幽深的道筒。

刘四把简板插进道筒,和那女的一前一后跨出门槛。这时,她换上衣服头顶毛巾刚从家里赶到,他们与她打了照面,擦身而过。他们开始觉得这位老太太是这家的亲戚,但是他们很快发现老太太既没有吊纸,也没有戴孝,又觉得不太像亲戚,那一定是请来哭丧的。他们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觉得那老太太哭腔不一般,像是专业哭丧的。刘四转身欲走,身旁女的扯扯他的衣角,下巴冲屋里一指,朝那个哭丧的老太太努了努嘴。这时刘四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声,是他们同行发来的微信。他对那女的说,走,另一个村有人家做斋,让我们赶过去。女的不看他,两手斜插进风衣口袋看着屋里,说等一会儿,吃过饭下午去。

那老太太在哭。在不停地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在哭死者的苦,哭死者的好。她很悲痛,悲痛的泪水随着她大声嚎哭哗哗流淌。手帕一挤一摊水,大摊大摊的水。哭,女人永远是主角。女人苦。女人的泪多。女人的泪苦。女人是水做的。王大奶奶的女儿、儿媳们也在哭,她们哭是因为老太太哭了。会哭、不会哭的跟着老太太一起哭。不哭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一哭眼睛用力一挤,跟挤牙膏一样挤出几滴泪水。老太太像领唱一样成了领哭。她们却成了陪哭。老太太哭得最伤心,哭得最响亮。老太太成了王大奶奶的至亲。她的音域宽,音调高,哭喊声穿过门窗,滑过树梢,掠过草尖,飘荡在村庄上空,仿佛整个村子都能听到她的哭喊声。她只剩下悲伤,只剩下泪水。她们的哭喊声早已淹没了和尚那蚊子一样嘤嘤哼唱的念经声,随着烟雾飘出屋外,飘进厂棚,吹手融入屋里的哭喊声摇头晃脑地吹奏起来。吹手的腮帮鼓得像皮球,红里发亮,像喝了酒,尽管他们没有喝酒。唢呐、小号、中号、萨克斯、电子琴、架子鼓劲爆的哀乐,从高悬的两只黑色音箱里奔涌而出,让人无处躲藏。

听到厂棚里的哀乐响起,那老太太大着嗓门哭声更为响亮。高兴可以伪装,只有悲哀才是最真实的。

老太太永远处在幽灵般挥之不去的重重悲伤和孤独之中。哭丧成了她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哭丧对她来说是一项忧伤而重要的仪式。只有哭丧时,她要说的话滔滔不绝,要流的泪汩汩不息。她积蓄了很多话,很多想说的话,内心的话,伤心的话,跟着哀乐一起爆发出来。她哭丧令人难过,看她哭丧同样令人难过。她身旁的那些眼睛红红的满面湿痕的亲戚,在擦眼泪,擤鼻涕,叭地甩到铺有地板砖的地上。

刘四和那女的一直注视老太太,注视老太太在哭。他们觉得这老太太和他们平时见到哭丧的不一样。悲调听起来耳熟,好像听过。他们侧耳仔细地听,想起来了。他们想起来了,这是淮调,纯正的淮调,是淮剧大悲调。把淮剧大悲调用来哭丧,之前他们没有听过。他们不知道老太太不是专业哭丧的,但不妨碍老太太比专业哭丧的哭得更专业。

这时,王大奶奶的女儿、儿媳不哭了,手里捏着几张抽纸在擤鼻子。只剩下那老太太在哭,她们左右搂住她的肩头,扶着她的胳膊,劝她不哭。老太太把脸埋在手帕里,收住泪水,擦着肿胀的眼皮,抽抽搭搭地坐在冰棺旁的一张条凳上,坐直身体。穿戴一身孝服显得笨拙的王大奶奶的大儿子,向那老太太走过来,走近老太太,伸手摸了摸他的裤袋,然后探进去,掏出一样东西,是打开的红壳子南京牌香烟。

当那老太太的目光向门外的刘四和那女的看过来时,他们别过脸,避免与老太太的目光相遇。刘四把道筒里的香烟揣进自己口袋,把喜钱放在身旁女的手里。

刘四压低嗓音问女的:你看到了什么?

你说什么?女的说,她看着他。

我是说你有没有看到主家给那老太太这个?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做了捻钱的动作。

你没有看到吗?

我没注意。

好像就给了她一根香烟。

一根香烟?

他们感到不可思议,他们脸上带着迷惑的神情。那老太太刚进门时,他们瞥了她一眼。老太太满脸愁苦,双眼露出忧伤的神色。是他们见过的最愁苦最忧伤的老太太。

他们对老太太很好奇。他们急切地想了解这个哭丧的老太太。无法阻挡的好奇心让他们欲罢不能。他们想到了他。

在乡村做一个吹手收入颇丰,日子过得滋润,吃香的,喝辣的,吃干的,拿实的。吹手陈步高是其中一位,他今年六十多了。他组织了一套乐器班子。他吹了几十年唢呐,嘴上还没有长毛就跟他的父亲陈唢呐学艺。陈唢呐走后,人们有红白喜事还请陈唢呐——陈步高也被称为陈唢呐。他们父子都是优秀的吹手,多才多艺。不但嘴巴会吹,鼻孔也会吹,不但会吹唢呐、小号,二胡拉得也出色。红白喜事结束,主家把工钱用红纸包了塞给他,由他分配给吹手和乐队其他人。刘四和陈唢呐都属民间艺人,经常碰面。吹手和唱道情的有一个区别,吹手一般都是主家上门约请,主家说出红白喜事的具体日子,谈好工钱,届时吹手如约而至。唱道情的则不一样,他们看到谁家做红白喜事就主动登门,给多少喜钱随主家。他们的信息主要靠吹手及他们的同行相互提供。他们是民间艺人,也是农民,唱道情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种消遣和娱乐。

刘四和那女的迈开步子走进厂棚。刘四老远就看到他那熟悉的身影,刘四大喊一声陈大师。陈唢呐在摆弄他的唢呐,他抬头一看,是刘四。陈唢呐面前的桌子上倒扣三把唢呐:一把大的,一把中等的,一把小的。刘四拱着手几乎一路小跑来到陈唢呐跟前,把右手贴在裤子上使劲擦了擦。陈唢呐不慌不忙站起来,向刘四行了拱手礼,然后握住刘四伸过来的手。刘四曲着食指抠了抠陈唢呐的掌心,他们会意地笑了笑。陈唢呐长得像一把唢呐,圆圆的脸,像唢呐的铜碗子,上粗下细的体形,似唢呐圆锥形的木管。刘四从西装口袋里往外掏,掏出一包红壳子南京香烟,赶紧揣起,又从另一只口袋里摸出一包鲜红光亮的硬壳中华牌香烟,推开烟盒盖子,小心地弹出一根,把过滤嘴一端指向陈唢呐,像捧贵重的金条一样双手捧送给他。刘四扔给乐队其他师傅一人一根烟,他们伸出双手一捧,准确接住。最后刘四自己叼上一根,周身上下摸打火机,打着火,用另一只手护住,低头弯腰伸到陈唢呐面前,陈唢呐用没拿烟的手拢着倾身去接送过来的火。

陈唢呐在塑料方凳上坐下,深深吸了一口烟。他拍拍他身边的塑料凳子,示意刘四和那女的坐。

那老太太呀——陈唢呐说。他面朝堂屋,鼻孔里悠悠喷出两道烟雾。她家就是我们葫芦湾村的。她没有男人,她没有子女,她一个人。她的男人和儿子早走了。

刘四和那女的专注地看着陈唢呐。

那年春天他们父子俩在一次下海捕捞鳗鱼苗时遇到了怪潮,人和船都没有找到,一直没有找到。陈唢呐说。香烟吊在他的嘴上,半闭眼睛。他抬起手背擦擦被烟雾熏出来的眼泪。这对他们家是毁灭性的,对他们一家三口来说都很悲惨。他们家本来过得很好,除了种田,他们一家没有遭遇打击和意外变故。

她开始哭丧是她的男人、儿子走了之后,村里有人死了,她都去哭。她不用人请。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那个男人苍老嘶哑的声音从像从一个幽暗深处冒出来。

他们转过头,抬眼找去,是个红眼睛白头发紫脸膛的人坐在他们后面一排桌子末端。香烟在他嘴上细细冒着灰白的烟。

陈唢呐认得他。他是村里一个扶塚的,专门为死人穿衣、收殓、安葬。他八十多了。他是村里剩下的唯一一个扶塚的。村里人都叫他蔡三爹爹。刘四拿一根烟走过去恭恭敬敬送给他,他伸出粗硬冰凉的大手接过,把它直接夹在耳朵上。

她的男人、儿子当初都是我们收殓安葬的,蔡三爹爹说。我清楚地记得,她家里停放两口棺材。他不看他们。他眯缝着眼,默默抽着烟,看着烟圈从自己嘴里吐出来,脸色阴沉得像墓砖。停了一会儿,他说,我还记得那两口棺材里是她男人和儿子的衣服投成的人形。

父子俩。

两具空棺材。

招魂葬。

可怜的女人。

他们没有再问下去,他们不需要再问什么了。他们默默地听紫脸扶塚讲述。蔡三爹爹用烟头点燃另一根烟接着抽。他沉默了一会儿,抖掉烟灰,似乎想起了什么。

大脚奶奶她,她有一个叔伯侄子……蔡三爹爹说。

他们看着蔡三爹爹,等他说下去,可他没有。

我忘了告诉你们,陈唢呐说。她叫大脚奶奶,我们都叫她大脚奶奶。

刘四和那黑女子点点头。

他们默念了一遍:大脚奶奶。

他们开始知道这个哭丧的老太太叫大脚奶奶。

我记得,陈唢呐说。我一直记得当初我和我那死鬼老子一起去她家的,就我和我的死鬼老子两把唢呐,那时不像现在,那时没有乐队。他挺了挺腰。她哭丧就在本村,她不用主家请,她不吃人家饭,更不拿人家钱。她不会那样,她不会的。他们知道,他们过去知道,现在也知道。

那场海难对大脚奶奶来说,相当于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不仅被砍断了树枝,而且连根刨起。她忌讳谈论她的家人,当谈论她的男人和儿子时,她的眼睛就会看着别处。如果她的脸变了色,他们把话赶紧收住或转移话题。因此,人们谈到她,谈到家人的这个话题,总很小心。

看,大脚奶奶出来了。陈唢呐抬起下巴朝堂屋门口一指。

大脚奶奶手指夹着香烟,走出屋子。正午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照在她的鞋子上,照在她的裤子上,照在她的褂子上,然后照着她的眼睛。她有些眼花,手遮额头,走进厂棚。高大宽敞的厂棚里摆满桌凳,水泥场地上撒落踩脏的烟头、纸屑、瓜子壳、芦苇裤叶。王大奶奶的几个姐姐、妹妹围坐在一张圆桌旁精心地用一张张闪耀黄金颜色的锡箔纸折叠元宝,用花花绿绿的彩纸在芦苇搭的骨架上糊死者出殡的轿子。大脚奶奶认得她们,向她们走来。王大奶奶的一个姐姐叫了大脚奶奶一声,拉出一张塑料方凳给她坐。她把凳子往桌旁挪了挪,紧挨她们坐下,拿起桌上锡箔纸,帮她们折金元宝。大脚奶奶说,王大奶奶的斋做得不小。她们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说她们的妹妹有儿有女,儿孙满堂,走了福气,好福气。她们笑了。大脚奶奶跟着笑起来。大脚奶奶吸了一口烟留在喉咙里,然后吐出来,辛辣的烟雾飘浮在她苦涩的脸上。

临近中午,前来吊纸的亲友差不多到齐,准备开饭。两个既黑又粗的家宴服务员忙碌地整理桌凳,铺上一次性白色塑料桌布,摆放碗碟筷子。系黄围裙的厨师开始烧菜,他的围裙上印着某种味精或鸡精的广告。他把他胳膊上油渍麻花的套袖往胳膊肘紧了紧,打开炉门,炉子里暗红的块煤重新旺起来。拧开油壶盖子,往滚热的铁锅里倾倒,然后握长柄铁勺舀入切碎的葱、姜、干辣椒,嗞的一声,又大又深的锅里升腾起一股青烟,挥动长勺不停翻炒。空气里弥漫香辣的味道,灼热的油烟把厨师的脸熏得通红。他抓起炉子一侧案桌上的一块湿毛巾,擦擦热烘烘的脸,将毛巾搭在肩上。端起一只泡了半杯茶叶和茶水一个颜色的大茶杯,旋开盖子,咕嘟一声,喝了一大口,又喝了一大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靠近煤炉一端的饭桌和凳子上灰黑地落了一层煤灰。

亲友陆续入席,找到凳子,坐好了。他们虽然披戴闷热的丧服,并不影响他们大声说说笑笑,早把堂屋里的王大奶奶丢在脑后了。大脚奶奶起身掸掸衣服准备回家。王大奶奶的大儿子在安排席位,他一把拉住大脚奶奶的胳膊,留她吃饭。她没有坐,没有。她说,不吃了,回去。回去吃,家里还有人在等。她说,走了。就像她说的那样,她走了。

大脚奶奶穿过人声嘈杂的厂棚,经过陈唢呐、蔡三爹爹的桌子时,和他们点点头,做了个走的手势,她说她先走了。刘四一只手摸住口袋里的烟盒。他想,他很想给大脚奶奶一根烟。她却没有停留,刘四和那女的一直默默注视她,注视她走出厂棚,注视她走进阳光,注视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一个苦命的女人。

家宴服务员把热腾腾的菜一碗接一碗端上桌子,然后从碗里拔出她们油乎乎的大拇指。刘四与陈唢呐、蔡三爹爹等同坐一桌,酒瓶在他们手里传来传去。刘四和他们一样喝白酒,他带来的那女的杯子里是饮料,一串串冒着汽泡。刘四用他的腿碰一下那女的,那女的不看他,跟着他一起站起来敬陈唢呐的酒。他们谨慎地捧起软塌塌的一次性塑料杯,弯着腰,把酒杯伸到陈唢呐跟前。他们对他说感谢他对他们的照顾,他随意,他们干杯。陈唢呐果真随意喝了一小口,刘四和那女的喝干杯子。陈唢呐拿起桌上粗劣的餐巾纸,擦擦油光光的嘴,站起来,用一只脚把他的凳子往后挪了挪,回敬他们的酒。刘四身旁那女的说她不会喝白酒,以饮料代酒,把手掌盖住她的杯口。陈唢呐不同意,他说喝白酒,都喝白酒。女的皱皱眉头。刘四伸手到桌下放在女的大腿上,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他说陈大师敬酒,不能喝饮料,要喝白酒。他端起女的杯子,干了轻浮的雪碧,把自己杯里的白酒倒了一点给她。陈唢呐跟他们碰了碰酒杯,自己喝了一大口。刘四举起杯子一仰,打个呼哨,把酒倒进嘴里,确切地说把酒倒进了喉咙,额头开始冒出发亮的汗珠。那女的把火团似的酒含在嘴里,眼睛一闭,咕嘟一声,一口咽了下去。辣死了。她觉得自己的脸又红又烫,像石灰窑里的石头。张开嘴不住哈气,用一只手扇着风,扇去嘴里麻辣的酒气。她来不及坐下,把目光转向厨房,等菜端上来。陈唢呐自始至终屁股没有离开座位,桌上的人频繁地向他敬酒,他筷子都不用伸,身旁的人不停为他搛菜。他面前的盘子里、碗里堆满了菜,有鱼有肉,还有素菜,弄得他酒杯都没处摆。当谈到大脚奶奶话题时,他们都放下酒杯、筷子。

大脚奶奶年轻时当过生产队长。她曾经有过漂亮的脸蛋。曾经。她演过戏,摇过湖船。她扮演湖船娘子,双肩顶着披红挂彩的湖船轻轻荡漾,与撑湖船的艄公一唱一答,唱词多是杨柳青曲调。湖船摇到哪里,小伙子就一路追到哪里。

大脚奶奶到了自家门口,开始掏她的口袋,掏出湿漉漉的手帕、两根折弯的香烟,接着掏出一串钥匙。她走进厨房,在水龙头下淘米洗菜,自来水冲出白亮的弧线。锅膛里的干草啪啪地燃烧着。灰白的烟柱从黑色的烟筒里往上冒,在空中一点点散开。锅里的水开了。她用火叉压住柴草,来到锅灶旁,把开水灌进一只红塑料壳暖水瓶,灌满,米倒进锅里。拉开碗橱抽屉,拿出几个鸡蛋,在碗沿敲开一个,倒进碗里,又敲开一个,一共敲了三个蛋,撒上葱、姜、味精、食盐,滴上菜油,用筷子搅动,搅匀,然后把蛋碗插入饭锅中央。她不爱热闹,不吃大荤。七十岁生日,她的叔伯侄子给她买了煤气灶、电饭锅,一直没有用,一直躺在床下的包装盒里,盒子上厚厚地落了灰尘。她不习惯用。厨房里有土灶、铁锅。她不需要。她觉得清冷的不锈钢灶具烧出的饭菜没有土灶有烟火气,吃不出饭菜的香味。她不喜欢。

大脚奶奶把一碗白花花的米饭、一碗黄爽爽的炖蛋、一碗青菜豆腐汤端上饭桌,青菜豆腐汤里的青菜碧幽幽,豆腐白嗒嗒,一清二白。拿出碗橱里的半瓶白酒,往自己玻璃杯里斟了二两。然后给她的猫、狗碗里倒上饭菜。它们和她一样准时开饭,她吃什么,它们吃什么。庄上人吃完午饭午睡了,庄子也安静地睡了。阳光和云影在田野、道路上游荡。大脚奶奶去了一趟镇上,回来的路上遇到她的邻居,一个叫扣宝的中年女人,她问大脚奶奶去哪的同时把目光停留在大脚奶奶的腋下。大脚奶奶把左腋下报纸包裹的东西夹紧,大脚奶奶说她去了趟镇上照相馆。扣宝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大脚奶奶回到自己屋里,把镶有照片的铝合金玻璃相框一面扣下,小心地平放在她房间桌子的抽屉里,靠里那一只铜拉手发暗不经常打开的抽屉。

大脚奶奶哭丧一般上午去,如果下午去的话,就带上她的大黄狗,回来迟路上有个伴。自从他和儿子走后,她很少说话。家里没有人和她说话,她自己跟自己说话,跟她的猫说话,跟她的狗说话,其实都是她一个人跟自己说话。做梦时也说话,梦中说话也属于她睡眠的一部分。这会儿,西天一抹余晖犹如一把折扇渐渐收了起来。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的狗翘起尾巴在前面带路。月亮很亮,又大又圆,是孤悬村庄上空一盏最高的路灯。银色灯光从夜空倾泻下来,把他们影子无声地投在地面上。她和狗,狗和她,一前一后,一高一矮。狗一边走,一边闻着路面,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有时走远了,她大声叫狗等等她,狗就等等她。月光,夜色,道路,道路上的她和狗。远处村庄隐没在黑影里,香烟在她嘴上发出暗红的火光,像远处高大风塔顶端的警示灯,一闪,一闪。

三十多年前大脚奶奶学会了抽烟。烟是三五块钱一包的劣质烟,酒是十来块钱一瓶的大麦酒。后来她感到自己心跳加快,头昏眼花,村医给她量了血压,说她血压高。她听人说用罗布麻泡水喝可以降血压,到野外割回罗布麻,切碎,晒干,泡在茶缸里的罗布麻水黄不黄,绿不绿,有一股淡淡的咸味。每天喝掉几暖水瓶开水,喝得肚子发胀,不停往厕所跑。血压不见降,却把肚子喝大了。身上都有罗布麻的味道。干脆不喝了。她觉得身上疼,浑身疼,可又说不出身上哪儿疼。有时嘴淡,尝不出菜的味道,什么味道尝不出,嘴里苦,像楝树叶的汁液一样苦涩。有时她根本就不吃饭,不是忘了吃,就是不想吃。她一个人一动不动悄无声息躺在自己的床上,常常感到自己像死了一样。她尝试忘掉他,忘掉儿子,但是忘不掉,只要眼睛一合上,他和儿子就会出现在她的梦里,那么清晰,那么鲜活。她一直梦到他们,许多年里一直梦到。周围是水天相连波涛汹涌的大海,孤独、寒冷和海水一样包围着她。她一人漂浮在波浪起伏的海面上,看到他和儿子驾驶的木船随海浪上下起伏,海上没有其它船只。她挥手冲他们大声叫喊,看不到他们的脸。他们背朝她。他们没听见。他们的船远了,凝成一个黑点,渐渐消失。尤其到了晚上,孤独,害怕,像蛇一般缠上来。没有谁知道她有多么孤独,没有谁知道她有多么害怕,没有。除非有一天,她真正闭上眼睛,一口气不来,才会忘掉一切,忘掉孤独,忘掉害怕,忘掉他们,忘掉自己。

大脚奶奶不喜欢晚上出门,她说,不喜欢。在家吃了晚饭,喂完猫、狗,关上鸡窝门,洗过脸、脚,回到堂屋,插紧大门,合上窗帘,屋子里黑下来,外面什么也看不见了。开灯,铺被子,把衣服脱下挂在床边椅背上。猫跳上了床。她靠住床背,拉上被子,伸手到床头柜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够来打火机、遥控器,打开电视柜上的电视机,电视机正对她的床头。她每个夜晚几乎都是在电视机前度过的。她习惯半躺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电视。有时看看睡着了,睁开眼,电视还开着,屏幕的荧光在墙上闪烁,也不知几点了。呼噜呼噜睡得香甜的猫蜷缩在脚头被子上。那些东西,屋梁上那些东西的黑影又出现了,传来熟悉而亲切的响声。嬉闹。追逐。打斗。是兴高采烈。她每晚盯住那个地方,希望听到这种响声,期待着这种响声。她习惯了黑暗幽静中匍匐的古怪的声音,这种古怪的声音让她心安,伴她入眠。

漫漫长夜揭去了黑暗的面纱,露出清新、光亮的面孔。这是葫芦湾无数个太阳升起的早晨之一。大脚奶奶双手撑拐,站在她的堂屋门口,目光越过树顶,能看到远处阳光下高大的风塔,风塔叶片像巨鸟的翅膀在悠悠转动。眼前的灰白色水泥路和青灰屋顶反射耀眼的光亮。河面送来温润的气息。她的脸朝着门口那条水泥路。她默默注视着屋前的水泥路,注视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男人。女人。小孩。行人说说笑笑,匆匆而过。注视着水泥路上的来来往往的车子。自行车。电瓶车。小汽车。车子鸣放喇叭,疾驰而过。家前屋后的银杏树、水杉树的老叶扑簌簌掉落。村里和她差不多大的老人相继在她前面走了,都走了,扳指头一个个数得过来。王大奶奶走后,她是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她知道有一天她也将老去,这是恐怖和不可避免的事实。心中飘过一丝焦虑和恐惧,这种焦虑和恐惧在一天天增加。人老如同墙角的一堆垃圾,随时被打扫出屋子。每次哭丧回来,她担心将要来临的夜晚,担心脱下鞋上了床,第二天早上会醒不来。真正醒不来倒好了,以后的事她不再担心,什么事她不再担心,她已无法担心。

大脚奶奶哭丧一直哭到她去世的前一年为止。

刘四和黑女子最后一次见到大脚奶奶是在葫芦湾一个做丧的人家。大脚奶奶的背已驼,挺不直了,再也挺不直了。她仍旧穿得滑滑的。浓密的白发,一丝不乱,眼睛浑浊灰暗,脸上布满皱纹,像凹凸不平的莴苣叶面。她老了,她很老了,她确实很老了。刘四扔掉手中剩下的香烟,大步走到她跟前,亲热地一口一个大脚奶奶地叫她。刘四掏出一包带体温的中华烟盒,抖出一根烟,把过滤嘴一端指向她,请她抽烟,她摆摆手,她说她不抽烟。

这是好烟,这烟贵哩。大脚奶奶说。她双手撑住拐,望着刘四手里的烟盒。我不抽烟,不抽了,咳,戒了,刚戒。

大脚奶奶抬起右手被烟熏黄的两个手指头,闻了闻,还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我忘了带烟,她说。她把手探进兜里,做出掏烟的样子。

我有烟,我们有好长时间看不到您了,刘四说。

老了,没用了,不哭了。没眼泪了,哭不动了。大脚奶奶从兜里掏出那块洗得发白的蓝布方格手帕,抖开,仔细擦了擦干涩的眼睛。她说这话时有些疲惫、虚弱。她用她没有神采的眼睛盯着刘四和那女的,觉得他们有点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名字到了嘴边却想不起来,她实在想不起来了。

我是刘四,刘四自我介绍,唱道情的刘四。刘四对大脚奶奶指了指站在他身旁的女子,搂住她的腰,她的脸微微一红,刻意挪开一点。我们一起唱道情的,我们见过您,他说。那女子礼貌地冲大脚奶奶咧嘴笑笑,点点头。大脚奶奶定了定神,睁大眼睛,上下打量他们,浑浊的眼睛里闪动一丝光亮,嘴角浮出笑意。她一点一点地想,终于想起来了,她把腰直了直,挥舞手中的拐,往西一指,她说她几年前在王大奶奶家里好像见过他们。

年老的大脚奶奶拄着拐捣捣戳戳一步一步地走了,踩着她的脚步慢腾腾安稳稳地走了。这之后没多久,刘四和黑女子就没有见过大脚奶奶,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人们不可能看到身穿大衭布褂受人尊敬的大脚奶奶了,再也不可能看到她哭丧了。

一天下午,刘四像往常一样骑着电瓶车驮上那女的一路哼唱淮调赶往一个村去唱道情。

刘四口袋里的手机在响。

电话,你的电话。坐在刘四后面女的说。

刘四靠路旁停下车,没有熄火,岔开双腿,两脚撑在路面上,把手机贴近耳朵,刚喂了一声,他的心突突一跳。

陈唢呐,我想是陈唢呐,女的说。

大脚奶奶,是大脚奶奶。刘四神情凝重,没有像往常那样接到吹手的电话激动和兴奋。

刘四垂下头,唉叹一声。他拨了一个电话,又拨了一个电话,一共拨通了三个电话。迎面一辆小汽车按响喇叭驶过他们身旁,扑了他们一头一脸灰。

刘四关掉手机把它塞进裤子后面的口袋,叉开手指插进乱蓬蓬的头发梳了梳,把头发往后拢了拢。

走,我们走,现在去葫芦湾村。刘四对后座说。他扳动钥匙,启动车子,收起双脚,调转车头。

女的改变了主意,她说她要回去一趟,刘四同意了。女的回家不仅上了一趟厕所,还利用这个机会补了妆,描了眉,洒了香水。刘四换上一身格格铮铮的灰西装、白衬衫,打了一条黑领带,脚蹬一双看上去挺贵的新皮鞋。

大脚奶奶是在树叶飘零的秋天走的,躺在她家里床上走的。入秋以来第一场带着哨音的北风吹落了她家银杏树、水杉树上的最后几片残叶,空枝戳空。屋子前后到处是树叶,金黄色的银杏树叶,铁锈红的水杉树叶,甚至阴暗的瓦缝、滴水檐的砖缝里都是,无论往哪儿看,都是许许多多走到生命尽头的树叶,在翻卷,叹息。

大脚奶奶的叔伯侄子问陈步高:吹手最多可以叫上几个?

最多六个,陈步高一边点烟,一边说。也有八个。

行,你给我叫上八个吹手。问他的那个人说,外加一个乐队。

到了十月,白天变得清冷和短暂,天很快黑了下来。大脚奶奶的叔伯侄子在她家的屋门口搭起一座高大宽敞的厂棚,他把她婶妈的丧事做得很体面。大脚奶奶的丧事在激扬悲壮的唢呐、小号、中号、萨克斯、电子琴、架子鼓联奏中拉开了序幕。吹了五十年唢呐的陈步高第一次带来七个同行,加上他一共八个吹手。吹奏前,他们拔出唢呐黑色木管里的细铜管,拿掉里面的旧苇哨,一律换上新的。他们在凳子上挺胸坐直,庄重地举起唢呐,手指搭在气眼上,气定神凝。他们盯着陈唢呐。陈唢呐左右扫视一番,说声开始,八把唢呐同时吹响。在阳光下闪烁的唢呐、号、管、鼓、琴奏起悲伤的曲调。他们在吹,他们在弹,他们在敲。他们演奏起民间流传已久,一直流传至今的古老丧曲《下把弓》《哭七七》《孟姜女》,一曲吹罢,另一首又响起。吹出的热气,化成水,一滴一滴顺着铜碗子淌下来。

刘四得到大脚奶奶去世的消息后,他做出一个决定,给他熟悉的同行打电话,让他们推掉他们手中的活计,赶到葫芦湾撑撑场面。刘四确实这么做了,他们确实也来了。加上刘四和那女的,一共来了八对唱道情的为大脚奶奶哭丧。刘四和那女的来得早。他们跨进门槛,双膝扑通一齐跪下,一齐膝行至大脚奶奶冰棺面前,一齐连磕三个头,一齐烧了几张黄裱纸。然后起身掸了掸膝盖,走近冰棺,那女的掏出洁白的面纸,俯身擦去冰棺玻璃盖上的纸灰。她一遍遍擦拭,泊在她眼眶里的几颗泪珠模糊了她的视线。刘四和那女的能感觉屋子里那些亲友的目光在他们背后注视着他们。十六个唱道情的围住大脚奶奶的冰棺,站成两排,一起演唱那首改编的《十送亡灵》。他们灵巧的手指在渔鼓上有节奏地击、滚、抹、弹,声泪俱下。他们演唱前约定关掉她们腰上的黑匣子。他们分别代替大脚奶奶的女儿哭,代替大脚奶奶的儿媳哭,代替大脚奶奶的孙子哭。凄厉的唱曲时而哀婉,低沉;时而高亢,嘹亮。越飘越高,越飘越远,在村庄上空久久回荡。刘四把《十送亡灵》重新填词,把大脚奶奶的苦难身世编进去,使用淮剧大悲调演唱。是的。淮剧大悲调。这是第一次。他们代替大脚奶奶的女儿哭母亲最自然,最真切,最动情,令人悲痛欲绝,肝肠寸断。从各地赶来的大脚奶奶的亲友和村里人全都在哭,全都在掉泪。

大脚奶奶死后三天一个清冷的蓝色早晨,她的叔伯侄子接到她邻居扣宝的电话。他来迟了,来得太迟了。他婶妈家的油漆剥落的木门在一声叹息中很轻易被一脚踢开,右侧一扇门有气无力歪在一边。屋子里注满腐败的气息,似一群黑色的飞鸟罩住他们。窗子被打开,新鲜而凉爽的风吹进来。昏暗见到阳光后,退缩屋子深处,和黑暗会合,悄悄躲藏在爬满潮湿青苔的墙脚。窗帘飘动,大脚奶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半截被子滑落地上。电视机没有关,屏幕闪烁,电流声嗡嗡响,电灯亮着,散发荒废的光芒。蔡三爹爹用他粗硬冰凉的大手,按古老的乡村丧仪,以一个年老扶塚所特有的耐心,熟练地给大脚奶奶一件一件穿上“五领三腰”寿衣。蔡三爹爹撕了一片红纸盖住她已没有了气息的鼻子。她的身体石头一样硬,冷。凉冰冰的枕头被压扁了,中间凹了一个坑,一撮长长的银发掉落在里面。

大脚奶奶病重的时候,一只脚肿了,另一只也肿了。她解开狗链,狗极快摇尾,蹦蹦跳跳,以为主人要带它出去,咧开嘴。她蹲下来抱抱它的脖子,拍拍它丝绸般柔滑的头,说你走吧,难为你为我看家,陪了我这么多年,我老了,不行了,照顾不了你啦,走吧!狗看着她,一直看着她。绕着她膝盖磨蹭转圈,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声。狗没有走,没有,它把下巴颏伸展地面上趴着,尾巴轻轻扑打着地面。开始狗还有饭吃,后来碗空了,里里外外被舔得光亮。狗溜出去寻找野食,轻松地衔回一根骨头或一只野兔,规规矩矩待在它的岗位上。猫习惯钻到饭桌下,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了舔冰凉的饭碗,尖叫了几声,抬起毛茸茸的脚掌,跨出厨房门槛,迈着猫步大大方方地走了。

狗看不到它的主人,它来到主人堂屋前,扑上大门,用指爪刨挖门板,木门发出生涩的声音,留下一道道深深的痕印。喉咙响起低沉而悠长的哀鸣,眼睛湿湿的。它把鼻子凑近门缝,门缝里的气味告诉它,它的主人就在屋里,就在房间里。大脚奶奶确实在屋里,在她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她感觉狗在抓门,在呜咽,懂事地趴在门前的地上。但她爬不起来。她几次撑起胳膊挣扎着试图从床上爬起来,胳膊像棉花一样软绵绵,腰直不起来,身体硬梆梆地倒在床上,床腿晃动了一下,床绷发出一声哀鸣。覆盖一条新毛巾的电话机就摆在床头柜上,她却够不到,那是他的叔伯侄子给她装的。厚实的棉被拖挂到床下,她没有力气再拉上来,实在没有力气再拉上来。狗趴在门前地上发出叹息般的声音。她透过模糊的眼睛,注视着幽暗的屋梁,注视着头顶冰凉的灯泡,失神的眼中反射出微弱的灯光。她大口喘息,两个鼻孔张得很大,扭头看了看床头柜上的搪瓷茶缸,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里溢满泪水、痛苦和绝望。如果有人给她一口水。如果。邻居扣宝家墙上石英钟的荧光指针幽灵一样在沉重的黑暗中咔、咔、咔,踢着正步走到十二点,刺耳的钟声把幽静的暗夜切成碎片,发出冰冷的气息。她慢慢转动脖子环顾四周,四周渐渐陷入棺材一般的黑暗和沉寂。她再也听不到门外狗的呜咽声,再也听不到屋梁上古怪的叫声,再也看不到头顶的灯光。就在昨天的里夜,准确地说是在接近凌晨十二点的时候,她的手开始凉了,接着脚凉了,然后身上凉了。整个村子黑沉沉的,只有她房间窗户映出鬼火般的灯光。她已看不到天亮,见不到第二天葫芦湾早晨的太阳,也见不到任何一天葫芦湾早晨的太阳。

大脚奶奶下葬那天下了雨。雨不大,细细密密凉丝丝,通往墓地狭窄的土路一样湿滑泥泞。尽管这样,送葬队伍从杨树下黑压压地经过,从村头一直排到村尾。在之后很多年中,村里人一直说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大的送葬场面,村里所有的送葬场面都赶不上大脚奶奶。大脚奶奶没有想到她死后会来这么多唱道情的,大脚奶奶也没有想到会来这么多吹手,她更没有想到村里人都会来为她送葬。

大脚奶奶的叔伯侄子是个工程老板,手里有两台大型挖掘机,四台推土机。村里搞土地复垦,他狠赚了一把,赚得钵满盆满。脖子上挂一条粗粗长长的金项链,像狗链子,手指上的粗大金戒指使人想起大锹上的铁箍。他肚子大,习惯两只手拎起裤带不住把裤子往上提提,凸出的肚皮挂在松垮的皮带上。他手里拿着钥匙扣上一个黑色的东西,对准停在路旁的一辆黑色轿车,在上面摁了一下,那辆轿车嘀的一声,他走过去,打开车门,拎出一只黑色提包。他走回厂棚,拉开皮包拉链,拿出一条红色硬壳中华香烟,拆开包装盒,抠出一包烟,撕去玻璃纸,拔茅针似的一根一根拔出,一根一根散给唱道情的、吹手及乐队每一个人。

刘四,一共多少钱?工程老板说。他掏出手机。微信转账还是现金?

不要,李老板,我们不会微信。刘四说。刘四没有看李老板。

李老板一只手探进提包,抓起一扎刚从银行取出的簇新的百元钞票,带着一种古怪的气味。他随意抽出一叠,约十几张,一张张捻开,像一把打开的粉红色折扇,拂了拂,啪啪响,送到刘四面前。

这时,刘四口袋里的手机在响。一直在响。

刘四看了折扇一眼,又看了李老板一眼,把简板直接插入道筒。刘四把手伸过去——把李老板手中的钞票像折扇一样合拢。

李老板,走了,我们走了。刘四掏出手机,把屏幕抹了一下,手机不再响。

李老板手握折扇,愣在那里。李老板伸手扶了扶自己头上的白布帽。

刘四看着陈唢呐,陈唢呐看着刘四。他们把手握在一起,用力握了握,潇洒地点点头。刘四斜背道筒,一脚跨上电瓶车。那些唱道情的带上他们帮腔的,跟在刘四和那女的后面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老板又打开那折扇,伸到陈唢呐面前。陈唢呐没有看李老板,也没有看李老板手中的扇面。陈唢呐和乐队的人在拆卸乐器、音箱、电缆,把它们装入箱子,扣上搭扣,搬进车子,放在后备箱里。陈唢呐登上面包车,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车门砰地关上,引擎开始发动。陈唢呐把胳膊伸出窗户,向李老板挥挥手,李老板也向他挥着。

李老板,走了,我们走了。陈唢呐关上车窗。

李老板站在那里,僵硬地站在那里。他不再说什么,他不需要说什么了。他们走了,他们很忙。他们确实很忙,他们要赶往下一家。他们没有吃大脚奶奶的散福酒。他们只喝了一口水,吃了盘子里几片干巴巴的饼干、云片糕就走了。他们全都走了。

东山墙上两只铝合金相框里,李老板的叔爷、叔兄悲伤的眼神透过三十多年的时光,注视着李老板站在一把靠背椅子上,挺着大肚子,踮起脚,抖抖颤颤地把他婶妈的相框,郑重地挂到东山墙上,和他叔爷、叔兄的相框端端正正挂在一起。大脚奶奶活了八十五岁,和大多数村里老人一样,没有去过一趟县城,也不知道县城在哪里,甚至没有坐过汽车。最后总算去了一趟县城,是被抬上汽车,躺在车里去的,回来时已被装进一方肃穆既黑且冷的木盒里。

大脚奶奶送葬那天,大脚奶奶家的狗把尾巴夹在双腿中间,扭动着悲伤的屁股,一声不响尾随送葬队伍,被雨打湿的耳朵像两枚枯叶贴在脑袋两侧。送葬的人都回来了,回来的人没有看到那条狗。天黑以后,整个村子还能听到那狗从远处传来凄惨的呜咽声。有时候半夜还能听到狗盯着漆黑的夜空发出低沉悠长的哭喊声。邻居对狗哭习以为常,村里人对狗哭都习以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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