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喊疼了岁月
2022-02-23曹春雷
●文/曹春雷
我和老潘喝酒,是在一个胡同的小酒馆里。夜的幕布还没有铺落下来,夕阳的余晖正用金黄涂抹这个城市。
“喝酒!”老潘的脸已成了红布,但仍端着酒,碰得我的酒杯叮当响。我知道,老潘的母亲刚刚回到乡下去,在城市住院的一个多月里,他几乎衣不解带地伺候。
“俺娘老了,老得说话都没力气了。”老潘说这话时,湿了眼睛。我知道他一直很孝顺,父亲去世早,是母亲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的。他说:“俺娘以前声音很洪亮的,我在村南山坡上割草,娘在家门口喊一声我就能听得到。”
老潘说的,我信。老家的邻居奎婶嗓门也大,据说她喊一嗓子,邻村她娘家的人都能听见。那时,我和她家的小柱子在村里疯玩,不管在哪个角落,奎婶都能把她的喊声准确无误地送到小柱子耳朵边。当然,这也是村庄小的缘故。
我的母亲也会在黄昏喊我,在我乳名后加上个“哎”。她的喊声并不像奎婶那样嘹亮,而是软软的,“哎”拉得很长。有时我正在近处,不等母亲的“哎”落地,我一溜小跑便赶到了她跟前。
当各家屋顶的炊烟慢慢矮下去后,呼喊声便此起彼伏了。很容易分辨,高亢嘹亮的,肯定是奎婶;粗粗的,有点沙哑的,是保延大娘;很尖锐的,有些刺耳的,一定是德金婶……我们从交集嘈杂的喊声里,很容易就分辨出自家的母亲来。
当母亲们的喊声逐渐和夜色一起落下后,村庄就平静下来。一家家的灯亮了,与天上的星星遥相呼应。偶尔有一两声犬吠,但就像一枚石子投进湖水里,涟漪很快就平息。喜鹊们回到树上,将它们的喳喳声一起收拢到巢里。
有时,孩子调皮,受了父母责骂,迟迟不敢回家,他的母亲就会持续地呼喊,一声又一声。但得不到回应。我曾经藏在村口的柏树上,听母亲一遍遍喊我的名字,看她打着手电筒,从树下走过去,我却没有应声。等到母亲再一次返回来寻找,马上就要哭出来时,我溜下树去,跟在母亲身后,拽一拽她的衣角,低低地喊一声“娘”。母亲回过身,马上哭着蹲下来,一下子抱住我,紧紧地。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让母亲这样为我担心过。
如今,母亲也老了。我回到乡下时,有时黄昏外出找发小们去玩,回来晚了,母亲就佝偻着,在院门口站着,默默等我。她不会再像我小时那样,一遍又一遍地,高声喊我了。
有一天,我徒步穿越异乡一个山村时,突然听到了一位母亲绵软悠长的呼喊。这声音,一下子就击中了我。往事呼啸而来——和我一起被砸疼的,是那个黄昏,还有那些已经流逝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