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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鲍里斯·维昂作品中死亡的厄运

2022-02-23喻鼎鼎

名家名作 2022年24期
关键词:蒙田鲍里斯海天

喻鼎鼎

二战后巴黎左岸的“塔布”俱乐部,一位陶醉于音乐、双眼微闭的青年在忘情地吹着小号,周围还有一群崇拜他的观众,他是才华横溢的小号手吗?是的,但他同时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他就是鲍里斯·维昂。他过着丰富的双重生活,白天他是工程师,同时也写诗歌、小说和戏剧,研究数学、绘画、作曲、演戏等;晚上,他不顾自己虚弱的心脏,依然义无反顾地在酒吧吹小号和唱歌。

多面手的传奇人生虽然只有短短39年,但他创作的作品数量众多,包括长篇和短篇小说、诗歌、歌曲、戏剧等。他的好友,法国著名的诗人雅克·普雷维尔,曾经写了一首诗,诗歌巧妙地将维昂的几部重要作品串联在一起,隐晦地揭示了维昂创作中常常出现的主题:“像岁月的泡沫里/老鼠和猫/幸福的光芒/就像他吹小号/或使用摘心器/他是个好玩家/不断地把死亡/推到次日/他被缺席判决/清楚地知道总有一天/死亡会找到他的踪迹/鲍里斯与生命为戏/对它非常善良/他爱死亡/如同他喜欢爱情/一个真正的逃兵,逃离不幸。”①[法]鲍里斯·维昂:《维昂小说精选(下)》,蒙田、徐晓雁译,海天出版社,2014,第676页。天才的不幸陨落让人惋惜,但他终于可以远离战后世间的不幸了。无论是在《岁月的泡沫》《摘心器》《红草》《北京的秋天》等长篇小说还是短篇小说《蚂蚁》中,抑或是在反战诗歌《逃兵》中,无数的人和物都无法逃脱死亡的厄运。无论是年轻还是年长,无论是由于疾病、自杀还是谋杀,也不管是人、动物还是植物,所有的事物都在逐渐消逝。让读者感到惊讶的是,维昂笔下的一切似乎都无法避开死亡的召唤。

一、战争带来的死亡

鲍里斯·维昂出生于1920年,1959年离开人世,他出生时,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阴霾还未完全消散,而后1929年的经济危机又让欧洲的大部分家庭陷入经济窘境,随后法西斯的铁骑步步逼近,他饱受了两次世界大战的创伤,这样的历史经历预示着他的作品中会出现许多描绘战争和由此造成死亡的血腥场景。《蚂蚁》这部短篇小说记录了二战期间盟军登陆诺曼底的激烈片段以及让人揪心的真实军旅生活。“我们今天早上到达,但没有受到很好的接待,因为海滩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堆一堆死人,或者说一堆一堆残尸碎骨,还有东一堆西一堆毁坏了的坦克和卡车。子弹从四面八方射来,乱糟糟的,我可不乐意看到这种场面。”②[法]鲍里斯·维昂:《蚂蚁》,沈志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第213页。对维昂来说,这种不加任何掩饰的写实风格将战争场面的血腥和暴力暴露无遗。作者采用第一人称叙述,悲惨的战争画面、“我”的嘲讽和黑色幽默杂糅在一起,这种叙述视角让读者直接进入主人公“我”的内心,深切地体会到了“我”的苦楚。维昂非常真实地还原了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战场图景,无数的子弹从头顶飞过,士兵的脸被子弹打飞,连坚硬的坦克都被打成碎片,士兵们损失惨重,所有的村庄都被夷为平地,原本宁静而美好的土地变得满目疮痍。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实而残酷,充满着绝望,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当大部队涉水前行时,“我”身后的一名年轻士兵不幸中弹了,他四分之三的脸都被子弹打飞了,“我”把他打飞的脸部碎片放在头盔里递给了他,“我”讨厌坦克碾压尸体的噪声,“我”一想到这个就惴惴不安。盟军统帅艾森豪威尔后来评论说:“毫无疑问,诺曼底战场是战争领域所曾出现过的最大屠宰场之一,那一带的通道、公路和田野上,到处塞满了毁弃的武器装备以及人的尸体,甚至要通过这个地区也极为困难。我所见到的那幅景象,只有但丁能够加以描述:一口气走上几百码,脚步全是踩在死人的尸体上。”维昂笔下的画面和亲临战事的艾森豪威尔将军如出一辙。

小说的结尾处,当主人公在巡逻时,一只脚踩到了地雷,如果他把脚移开,地雷可能会爆炸,我们看看这个主人公的内心独白:

……我当然可以设法突然扑倒在地,但我厌恶失去双腿活着……我刚才只留下了小笔记本和铅笔。在挪腿以前,我还得把它们扔掉。我非得挪动腿不可,因为战争的滋味我尝够了,因为我的脚发麻,像有蚂蚁在上面爬。①[法]鲍里斯·维昂:《蚂蚁》,沈志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第225页。

故事在此戛然而止,维昂的用意难道是想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来猜测地雷是否会爆炸吗?其实不然,地雷是否爆炸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维昂想让我们体会到战争的恐怖和血腥。战争一开始,地狱的大门便打开了。从主人公的独白中,我们感受到的是无助、悲伤和绝望。前线的士兵们就像是成群结队的蚂蚁,他们在战场上仿佛随时会被踩死,无辜又脆弱,死亡就是他们最终的结局。“我的脚发麻,像有蚂蚁在上面爬”也点了“蚂蚁”这个小说名,法文中表示两腿发麻会用“蚂蚁”的法语单词fourmi,直译过来是“在腿上有蚂蚁爬”。

为什么维昂讨厌并强烈反对战争?为什么在歌曲《逃兵》中的叙述者宁愿选择做一名逃兵?为什么《蚂蚁》中的主人公也具有“反英雄”的特质?那是因为在不长眼睛、冷酷无情的子弹面前,在血淋淋的战场上,死亡是最终的归宿。

二、精神分析法预示着死亡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精神病患者的数目激增,还有很多士兵也患上了精神病,许多精神科医生开始研究疾病的原因和治疗办法。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法国的精神分析学取得了长足的进步,特别是随着巴黎精神分析协会的重组,精神分析学越来越引起研究专家们的关注。面对风靡一时的精神分析学,维昂大胆地对它提出了质疑。实际上,维昂并不是嘲讽这门学科,而是嘲讽世人把它奉为似乎是神一般的教条的心态。维昂对精神分析不屑一顾,取笑它的无用。《红草》的故事情节让读者领悟到精神分析并不能解决无意识的困惑,而是预示着死亡。

精神分析疗法试图通过引导患者找到被遗忘的记忆、曾经的经历来达到治愈的目的。精神分析师鼓励患者自由联想,分析师专心倾听并探索他们潜意识里的想法或冲突。他们分析患者所表达的语言和情感,与患者进行心灵的对话。《红草》中男主人公沃尔夫制造了一台奇妙的机器,他利用机器将往事回忆出来并销毁它们。虽然情节掺杂了科幻的成分,但沃尔夫借助机器回忆过往、自由联想的故事情节和医学里精神分析的过程如出一辙。维昂笔下的精神分析师不是白衣天使的崇高形象,而是一个衣着随便、不修边幅的人。“他穿着一条绿白相间的老式条纹泳裤,长满茧子的脚上套着一双过大的凉鞋。”②[法]鲍里斯·维昂:《维昂小说精选下》,蒙田、徐晓雁译,海天出版社,2014,第366页。“旧泳裤的裤裆吊在骨瘦如柴的大腿上,就像平静海绵上的帆船的船帆。”③[法]鲍里斯·维昂:《维昂小说精选下》,蒙田、徐晓雁译,海天出版社,2014,第369页。维昂对精神分析师狠狠地讥讽了一番。这个精神分析师给沃尔夫制订的计划分为六步,但这个计划百无一用,最终以失败告终,沃尔夫死了。在沃尔夫看来,死人因为没有记忆所以是完整的,但是精神分析的基础就是记忆,如何对一个死人来做精神分析呢?

著名文学评论家马克·拉庞(Marc Lapprand)认为,《摘心器》和《红草》这两部小说可以说是反对精神分析的宣言,因为精神分析似乎无法改善人物的心理状态。这两部小说承前启后,《红草》中的沃尔夫是“满”的,他的意图是想“忘记”记忆并清空记忆。相反,在《摘心器》中,心理医生雅克莫尔仿佛是新出生的婴儿,从“零”出发,他的思想空虚,想通过对别人进行精神分析把自己填满。荒谬至极的是,雅克莫尔在全村人中都找不到合适的人做精神分析,最后在一只猫身上做了精神分析,自己的行为也被猫同化了。无论是沃尔夫还是雅克莫尔,他们最终都没能解决自己想解决的问题,精神分析都失败了。他们的故事足以证明精神分析理论及其方法的失败。这两部小说中男主人公的命运清晰地表明了维昂对精神分析持否定和批判的态度。

三、传统价值观的消亡

在维昂的笔下,传统的价值观念被颠覆甚至消亡。《摘心器》中的女主角克莱芒蒂娜怀孕时十分厌恶自己的大肚子,她不想让其他人看到自己怀孕的模样,在她眼里,怀孕似乎是一种耻辱和错误,已经酿成大错,她非常不满意这样的状态。如此荒谬的生活态度是维昂想嘲弄的,从传统意义上说,孕育生命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分娩也是值得高兴的喜事,但是当雅克莫尔帮助克莱芒蒂娜生产时,一个女仆也在辅助分娩,“女仆出现了,像中国人披麻戴孝般穿着一身白衣”①[法]鲍里斯·维昂:《维昂小说精选下》,蒙田、徐晓雁译,海天出版社,2014,第456页。。这可是在迎接新生命啊,但维昂描绘的却和葬礼没什么区别。克莱芒蒂娜与其他母亲不同,她没有任何的喜悦,看到三个新生儿也没有感觉到充满希望。“克莱芒蒂娜对睡在身边的三个小东西握有生杀大权,这种权利只属于她。”②[法]鲍里斯·维昂:《维昂小说精选下》,蒙田、徐晓雁译,海天出版社,2014,第465页。这句话震慑人心,母亲固然有生育孩子的权利,但当孩子降临于世后,母亲却没有权利来结束他们的生命。克莱芒蒂娜的想法可以说是非人性和非法的。在小说的结尾处,克莱芒蒂娜为了让孩子们远离一切可能的危险,她将他们关进了笼子里。尽管雅克莫尔提醒她了,如果孩子们被关起来,他们可能会像关进笼子里的鸟儿一样死去,但她却固执己见。甚至,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有任何不妥。她不懂孩子们在他们这个年龄本应享有的快乐,她亲手埋葬了孩子们的自由,关在笼子里的生活与死亡又有什么区别呢?

毫无疑问,保护和尊重每一个生命都至关重要,但在《摘心器》中,村庄里发生的许多事情都在传统价值体系的框架内,荒谬的观念让生与死的界限变得模糊,维昂向我们描绘的是一个无法用传统价值观理解的生死错位的世界,在这个错位的空间里,生命不值得庆祝和珍惜,死亡也不值得哀悼。

村民们把腐烂的东西扔进河里,一个名叫拉格罗伊的人专门负责用牙齿把它们捞起来,人们用羞耻和黄金支付给他。村里的人做了很多违背传统价值观的不齿之事,比如虐待学徒和动物、拍卖老人等,他们通过付钱的方式让拉格罗伊替他们赎罪从而减轻自己的罪行,但事实上,他们从来不会觉得愧疚,而是会继续做恶事,并未觉得良心上会遭受谴责。这样赎罪的方式让人觉得可笑,而这种赎罪仅仅是形式上的,也让人觉得可悲。村民们在金钱和耻辱间做了一个交易,“金钱”和“耻辱”在传统价值体系中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概念,在颠覆性的世界中却是可以等同的。“听到羞耻两字,雅克莫尔后退了一步,有些自责。”③[法]鲍里斯·维昂:《维昂小说精选下》,蒙田、徐晓雁译,海天出版社,2014,第488页。就连主人公都被如此异化的交易方式震惊了,正常体系中的价值观念早已消亡殆尽。

《摘心器》里的人生活在一个非正常秩序的世界中,然而,正是这一群从来不思考哲学问题的人,带有哲学性思考的问题常常摆在他们面前:生命的意义、财富与幸福、羞耻的力量、人的廉耻、对性的态度等。维昂在颠覆性的故事情节中直接表露了自己不满的态度。

四、结语

死亡是维昂作品中一个重要的主题,究其原因,其一是他的创作背景,他出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不久,又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战争的忧愁和痛苦紧紧笼罩着他们这一代的年轻人,他们感到迷惘、彷徨,甚至否认眼前的世界。毫无疑问,他们常常体味到的是绝望的滋味,情绪悲观。其二是和他坎坷的生活经历和工作经历有关,比如与他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少校”的离奇死亡、父亲死于非命、韦尔侬事件导致他的小说被禁、七星奖的落选、妻子米歇尔离他而去追逐了萨特等,这些糟心的经历或多或少都对维昂造成了心理上的打击。

通过描写“死亡”,鲍里斯·维昂具有张力的文字将这种极端的情感推向了高潮,流露出他对现实社会的愤慨,在荒诞的小说情景中表达了对当时社会的绝望。用虚构的故事展现真性情;用戏谑的话语彰显认真;用荒诞的笔墨勾勒残酷;用冷静的语调叙述悲怆,他是清醒的。“他太懂生活,他笑得太真。”④[法]鲍里斯·维昂:《维昂小说精选下》,蒙田、徐晓雁译,海天出版社,2014,第675页。他小说中的人物远离不了死亡的厄运,但是他希望用这样的悲剧向世人呐喊:向往和平和真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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