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逍遥任我游——论金庸小说中体现的道家思想精神

王茹

转眼之间，金庸先生离开已经3 年多了。不过，他带给全球华人的精神财富依然留在人间。“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他写出了一部又一部精彩纷呈的武侠小说。金庸小说好看好玩，读者在阅读小说时不仅读到惊险刺激的故事，还从中窥见中华文化源远流长的思想精髓，体悟如诗如画的美妙意境。

金庸的武侠小说博大精深，充分体现了中国的传统思想文化，其中也包含了儒释道精神。儒释道精神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代表，在金庸的作品中，三者都有体现，并常常糅合在一起。

金庸小说中所涉及的道家思想精神较为丰富，既包含《周易》中的内容，也包含道家思想家老子和庄子学说中所体现的思想，这二者是相互映衬与呼应的。老子所著《道德经》本身就吸取了《易经》的阴阳变化的理论，来讨论世界变化的规律。老子有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将事物发生变化的过程进行了高度概括并清晰地表述出来。他认为“道”让自然界从无到有，然后从一到多，其中的根本因素是由于阴阳的变化和相互作用。这是老子的思想与易学思想高度相似之处。易学中太极阴阳四象八卦到六十四卦的变化规律，同样认为自然界中是有阴阳交互、相克相生从而生发万物。同样，老子与《周易》均提出了顺天而行与天人合一的观点，阐述了人要顺从自然的规律而达到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在天地人“三才”中，《周易》明确表达了天道阴阳是人道和谐的最高依据，人类社会的和谐秩序是源于天道阴阳的和谐本质，没有天道阴阳的和谐就没有人伦关系的和谐。“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夫妇之道不可以不久也，故受之以恒。”（《周易·序卦》）夫妇关系的恒久，实际上是指社会和谐关系的稳定与长久。而这种稳定与长久正是源于自然天地之恒久。所以，从自然天地之道，直至人伦夫妇的最小社会单元，形成秩序关系的整个过程，恰是人际和谐取法于自然和谐的基本过程。这在本质上，与老子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和谐思想是完全一致的。这些深刻复杂的思想，金庸通过各种形式在小说中给予体现。

在众多的“金学”研究中，儒家思想和佛教思想多被研究者重视和提及，道家思想则相对较弱。笔者查阅资料，提及金庸小说中道家思想的论文数量较少，主要有杨辰翔的《道家思想与侠义精神的结合——论金庸小说中的道家思想》、李长江的《试论〈天龙八部〉中的道家思想》、龙江的《谈金庸小说中的传统思想文化》、马文科的《金庸小说的悲剧性意识受儒道思想的影响》和聂珊的《论金庸小说的道家文化精神》等。这些论文或将道家思想与其他思想一起论述，或对金庸作品中的道家思想单独论述，各有一些独到见解，但总体看来，并不全面。一些能体现道家思想的人物设计和小说情节并未被以往研究者提及，因此，笔者尝试全面阐释金庸小说中的道家思想，并补充其他研究者尚未提及的一些重要内容。

此外，金庸小说中所体现的儒释道思想常常是杂糅在一起的，本文则力求重点论述有关道家思想精神的部分，其余思想只作为衬托略有提及。

一、金庸小说在武学方面对道家思想的体现

作为武侠小说，对于武功和武学的创作描写必然大量存在。金庸笔下的神功绝招常常出新出奇，光怪陆离、耀人眼目，他“发明”出各种令人赞叹的武学招式，读者往往看到这些武功的名称就被吸引了。金庸给他小说中的武功所起的名称颇有讲究，如“降龙十八掌”、“凌波微步”、“北冥神功”、独孤九剑”等等，而细究这些武功的来源，既有出自佛家典籍的，也有相当一部分都出自道教经典。

金庸小说中最家喻户晓的武功当属“降龙十八掌”，精通这门武功的人物有《射雕英雄传》中的洪七公、郭靖，《天龙八部》中的乔峰等。无论他们哪一位使出降龙十八掌，都是威力巨大，让敌人望而生畏，并使敌人灰飞烟灭。“降龙十八掌”中的掌法名称，皆出自道家的经典文献《周易》。举例来讲，其中“亢龙有悔”、“飞龙在天”、“见龙在田”三掌的名称，源自《周易》中的乾卦卦辞：

初九 潜龙勿用

九二 见龙在田 利见大人

九三 君子终日乾乾 夕惕若厉 无咎

九四 或跃在渊 无咎

九五 飞龙在天 利见大人 亢龙有悔

在《射雕英雄传》中，洪七公在教导郭靖时说，“这一招叫作‘亢龙有悔’，掌法的精要不在‘亢’字而在‘悔’字。倘若只求刚猛狠辣，亢奋凌厉，只要有几百斤蛮力，谁都会使了。……天下什么事情，凡是到了极顶，接下去便是衰退，我这降龙十八掌，根源于《易经》的道理。易经讲究的是‘泰极否来，否极泰来’。‘亢龙有悔’的道理，乃是还没到顶，便预留退步。这才是有胜无败的武功。”（《射雕英雄传》二十回 亢龙有悔）洪七公的这番讲解道出了降龙十八掌的核心思想，打出“亢龙有悔”时，一味求猛求狠并不能完美的发挥它的功力，而是要能做到轻重刚柔随心所欲，收发自如，还没有出尽全力，就已经准备收势。这种武功的打法正好契合了《周易》中的“亢龙有悔”的含义，任何事物发展到顶点之后，就会走向衰退，在衰退之前，自己就知道要“悔”，那么做人做事，都要留有余地，才不至于泰极否来，乐极生悲。这是为人处世的道理，同时也符合事物发展的规律，顺从自然规律而行，才能获得成功。郭靖后来练就了一身好武功，也养成了敦厚宽容的个性，成为“侠之大者”，这既是他天生性格使然，也与降龙十八掌等武功修为息息相关。其实使用降龙十八掌的其他人，比如洪七公、乔峰，以及后来的张无忌（学了三掌），也都是悲天悯人、有情有义的人，更是懂得凡事退一步，宽容他人的大智慧者。

《射雕英雄传》中还浓墨重彩地描写了一本绝世武学的典籍——《九阴真经》，小说中写道，这本武学秘籍是由北宋时期的武学大家黄裳从《道藏》中悟出。黄裳本是大内文官，只因校对《道藏》而悟通武学义理，写出了这本武功绝学。小说中对这部武学的总纲的描述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其中前两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就是节选自《道德经》第七十七章。《九阴真经》中还有“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的经文，正与道教中的“柔弱制胜”的思想相吻合，柔弱指的是软弱、柔软，比如水看似十分柔弱，但任何尖利刚强的东西都不能战胜它，而天下最重大的灾害之一就是“洪灾”，大水袭来，很多坚韧的树木和房屋都会被摧毁，即“以柔克刚”。老子深谙这个道理，《道德经》第七十八章也提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无不知，莫能行”。“柔”才是符合“道”的。《道德经》中的这些道理，也正是《九阴真经》中总纲的精髓。《九阴真经》即是用至阴的功夫取胜，它的书名就有所体现。在《倚天屠龙记》中，武当派祖师张三丰冠绝天下的“太极拳”，也是吸收了道家思想精华，创造出一门以柔克刚的经典武学。

在《天龙八部》中，段誉的绝招——“凌波微步”，属于逍遥派的武功。“凌波微步”这一名称虽出自曹植《洛神赋》的“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一句，但这轻功的内涵则是从《周易》中提炼而成，以易经八八六十四卦为基础，小说中写道：“这‘凌波微步’是以动功修习内功，脚步踏遍六十四卦一个周天，内息自然而然得也转了一个周天”（《天龙八部》第五回 微步縠纹生）。按照这一踏法就可以躲避众多敌人的进攻，同时自身还较为轻松，就是符合六十四卦的缘故，其实也即是符合事物运动的自然规律。同样是逍遥派的武功，“北冥神功”则出自道家另一位最重要的思想家庄子的《逍遥游》一文，“北冥有鱼”，不只是武学名称，在小说中帛卷上对于这一武功的描述更是直接采自《逍遥游》中的两段话：“《庄子》‘逍遥游’有云：‘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也’。又云：‘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北冥”是深不可测的大海，金庸将其用作武功的名称，比喻这门神功深不见底的巨大功力。

在小说《神雕侠侣》中，杨过有一位从未谋面的师父——独孤求败，他的剑法出神入化，被杨过无意间发现并学习。杨过断臂后随神雕发现了独孤剑冢，在剑冢中留有三把剑四句话，第一柄剑下写着“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这是独孤求败用过的第一柄剑。这剑的旁边有一块石条，上写着“紫薇软剑，三十岁前所用，误伤义士不祥，乃弃之深谷”。也就是独孤求败的使用的第二柄剑。独孤求败使用的第三柄剑下写着“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恃之横行天下”。第四柄则是一把木剑，下面写着“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神雕侠侣》二十六回 神雕重剑）这四句话包含着道家“大巧若拙”、“返璞归真”的思想，所对应的四柄剑其实也能够理解为独孤求败的三个境界，20 岁之前，锋芒毕露，用的是剑也是凌厉刚猛，无坚不摧，而随着他的剑术的不断提高，到了四十岁后不要说是木剑了，即便是草木都能当作剑来伤敌，独孤求败剑术境界的不断提升，也可以认为是他对道的领悟的逐步深入，最后他的剑术也就到达了道家“大巧若拙”、“返璞归真”的境界，那么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而且剑由心发，臻入化境。金庸表面上描写的是剑术，其实也描写了他心中最高的“道”的境界。

除上述武功外，周伯通自创的“空明拳”，张无忌学的《九阳真经》、令狐冲所学独孤九剑等等，都与道家典籍和道家思想有或多或少的关系。关于金庸小说中的武功与道家思想的关系，也有一些研究者有所论述，笔者所举的例子是其中较为重要的武学与武功，并进行了更为详实的论述。

二、金庸小说中人物设计对道家思想的体现

道教是由道家思想生发而来，直接出现在金庸小说中的就有不少道教人物，比如王重阳、全真七子、张三丰等等，都是历史上真实存在又享有盛誉的道教界人物。这些人虽不是故事的第一主角，但也常常在书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和影响，起着穿针引线的作用，影响了小说的情节走向。金庸也常把一些佛教界人物，如少林寺的高僧等安排在小说中，与道教人物互相对比映衬。比如《天龙八部》中的虚竹和尚，后来又拜在道家逍遥子门下；《倚天屠龙记》中，张三丰在自创武当派之前，曾是少林寺觉远大师的徒弟，百岁之后还曾亲自登门拜访少林寺，为张无忌疗伤。也许在金庸看来，道教与佛教并非完全对立，而是互有影响的。

金庸小说中对于道教的体现，不只是表现于将道教历史中有名的几个人物置于故事情节中，他更是将道教中的思想内涵和精神元素融于其中。除了这些真实人物外，金庸小说中虚构的人物更多，对于虚构人物的命名，金庸也非常重视，并采取多种方式，其中一种就是取自道家经典。比如，在《天龙八部》中，逍遥派祖师爷逍遥子，“逍遥”一词就取自庄子代表作《逍遥游》。李秋水这一名字，同样取自庄子的《秋水》的篇名。还有逍遥派掌门无崖子这名字，也是引自《庄子·养生主》中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这名句。当然，金庸小说中的人物与道家道教相关，并不仅仅流于以上表面现象，而是体现在更深层次的对人物的个性设计和情节安排中。

（一）人物角色搭配与个性设计与道家阴阳对立说

道家思想当中，“阴”与“阳”是其重要的理论基础。“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周易·系辞上》）阴阳两个基本范畴，不仅支撑着整个道家思想，而且对后来的哲学、科学的发展有深刻的影响。“阳代表积极、进取、刚强、阳性等特性和具有这些特性的事物。阴代表消极、退守、柔弱、阴性这些特性和具有这些特性的事物。世界就是在两种对抗性的物质势力（阴阳）运动推移之下孳生着、发展着。”①老子《道德经》第二章又云：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可见道家讲究的是对立中求发展，以相对的事物来互相弥补不足。有对立才有变化，《易经》的观点与此相似，“凡有动象、有交感之象的卦是吉的，有前途的，因为它符合了事物发展的原则。”②

金庸小说中的人物设置就充分体现了道家的阴阳、对立统一的思想。笔者试举以下数例进行阐释。

郭靖，祖先是梁山一百零八将之一的“赛仁贵”郭盛，父亲郭啸天出身宋代名门之后。他的出身就传统的中国人而言，可说是纯正之极。而他的为人，则追求极度的完美正直。香港作家倪匡曾评价郭靖：“郭靖的一生，是毫无缺点的，极度完美。他对父母孝，对国家忠，对爱情贞，对朋友义，对子女爱，连杨康这样的坏蛋死了，他也耿耿于怀，将杨康的儿子，赐名‘过’，字‘改之’，希望杨过和他一样。郭靖是大侠，不但在江湖上称侠，而且为国为民，侠之大者，万民称颂。郭靖对敌时，虽死不屈，一生之中，未曾玩过半点花样，说过半句假话，行过半点诡诈。”③倪匡所言，道出了郭靖的个性。而郭靖除了个性正直外，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笨”。郭靖的学武过程，最能体现他的“笨”。别人学一遍就学会的东西，他学十遍还学不会。不过，郭靖的信条是：学不会，再学，直到学会为止。实际上这也是他所具有的十分宝贵的品质：坚韧不拔，越挫越勇。深知其个性和特点的黄蓉请洪七公教他降龙十八掌，就是因材施教，这是一套掌法简单，却功力深厚的武功，对于郭靖来说非常合适。“郭靖……在性格方面由表面的有些呆、傻、蠢、木讷、不善机变逐渐演变到以不变应万变，实则是以‘仁’为核心的质朴厚道，以致人见人爱，许多武学大师都愿意教他武功，这是他习武的内在基础和优势。在武学方面，由表面上的记忆差，反应慢，接受愚钝，学不会精巧招式，逐渐转变到择其能学而学，用心专一而不贪多，持之以恒而能循序渐进，以勤为径而终能从渐悟到顿悟的大智若愚的武学境界。”④郭靖天性纯朴，想法简单，因此往往能认定自己的目标，锲而不舍，不断努力，在为人处事上也恪守自己的信条，终成一代大侠。一些研究者认为，郭靖的人物设定最符合儒家标准，是儒家道德的典范。单就郭靖这一人物独立来看，确实如此。然而，郭靖与其他人物的关系，则体现了道家阴阳对立的思想。这并非矛盾，而是更加体现出金庸在设计小说人物时的巧妙构思。

与郭靖相反，黄蓉是东邪黄药师的女儿，她天生就带着一个“邪”字。黄蓉冰雪聪明，多才多艺，博古通今，精通琴棋书画，五行八卦和奇门遁甲之术。黄蓉所学非常庞杂，她学的武功，大多招式复杂多变，套路层出不穷，比如三十六路打狗棒法与舞起来犹如“万花齐落”的落英神剑掌等等。这类武功如果让郭靖去学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学会，但黄蓉只要稍稍看一两遍就已经领会其要领。黄蓉聪明绝顶，还曾在郭靖打仗时暗中相助，其机智谋略，不输于军事家。

综上，郭靖出身纯正，秉承着儒家的道德规范，黄蓉出身东邪，其父黄药师颇有道家的洒脱飘逸；郭靖忠厚愚笨，黄蓉古灵精怪；郭靖从不玩花样，黄蓉则总是在耍花招……郭靖与黄蓉，犹如阴阳对立的两极，各个方面都是完全相反的，但两个人搭配在一起却是出乎意料的完美，两人也在优势互补之后都进步神速，并终成眷属，恩爱美满。郭靖和黄蓉的搭配正是道家对立思想的体现。郭靖与黄蓉是金庸描写的较为经典的两个人物，正是其鲜明而对立的个性产生的效果令读者阅读后难以忘怀，这与金庸以阴阳互补的人物设计密不可分。

此类例子不胜枚举，如《神雕侠侣》中杨过与小龙女，杨过喜动，善言辞，小龙女喜静，是标准的宅女，可以一个人宅在谷底十六年，他们可谓是动与静、外向与内向的组合；《倚天屠龙记》中，张翠山与殷素素，一个是武当派正宗传人，一个是邪教天鹰教教主的女儿，这是正与邪的结合；张无忌与赵敏，是汉人与蒙人的结合；《笑傲江湖》中，令狐冲与任盈盈，一个是名门正派的大弟子，一个是邪教教主的女儿，同样是正与邪的结合。

除了男女搭配外，同性或同类人物中也有诸多可以对比的人物搭配，比如：同是忠义之士的后代，郭靖善良淳朴、忠厚耿直，杨康心狠手辣、诡计多端，是正直与邪恶的对比；亲为父子，杨康是小人败类，杨过却是大侠英雄；同是古墓派传人，小龙女与李莫愁，是善良与邪恶的对比，等等。这些人物，是金庸有意识精心设计与安排的，这种阴阳对立，鲜明对比，不仅使人物形象生动鲜活，也使小说思想更加成熟深刻。正直的杨铁心，却有了杨康这样背信弃义的败类儿子，而杨康，又生出杨过这个追求自由的侠客。从杨氏三代人的个性和经历中，可以看出人性的复杂与人生的无奈。

（二）人物个性对道家“清静无为”与“精神自由”思想的体现

道家讲究清静无为，无欲无求，同时也追求精神自由。《庄子》卷六下《外篇·秋水》：“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庄子宁愿舍弃荣华富贵，做一只自由自在的烂泥中的“乌龟”，这段文字显示出道家所追求的是自由自在的精神境界，对金钱与权力视如粪土。金庸笔下，也颇有几个这样的人物。

党早就在十九大就提出“必须树立和践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 目前，我国家的基础建设依然发展迅猛，特别是国家倡导的“一带一路”战略的全面推进，混凝土用砂量大幅度增加，可用的天然河砂越来越少，为了保护环境，多数地方政府限制甚至禁止天然河砂的采挖，机械制砂是解决混凝土用砂的唯一出路。然而，许多砂石生产企业，虽然地处荒山野岭，对环境的污染巨大，愈来愈达不到对环保的日益高要求，不是被关闭，就是被要求无限期停产整改，既威胁到砂石生产企业的生存，也威胁基础工程的如期完工。

在杨过身上体现的最突出的道家精神是对自由的追求与向往。陈墨曾将杨过归类为“道家之侠”。他把杨过和郭靖做了一个对比。郭靖是儒家之侠，杨过则是道家之侠。首先，郭靖之仁与杨过之智。郭靖看似笨拙，实则大智若愚，一心为国为民；杨过聪明机灵，在很多事情上都有表现。更重要的是，杨过崇尚自由。自小失去父母，无人管束，使他自然而然地养成了自由自在、我行我素的性格。再次，郭靖为国为民，杨过则是为自己，为了心爱的人。杨过做事，大多以自己为出发点。最后，郭靖讲究礼，杨过则讲究性、情。⑤郭靖反对杨过与小龙女的婚姻，就是因为这两个人的结合不符合礼教；杨过却反其道而行之，不讲规矩，一定要娶自己的师父小龙女。得知小龙女已经坠入深潭，他自己也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显示出他纵情任性的一面。李天道、王顺贵等研究者也提出，杨过有道家的理想人格，他信奉庄子的道家理想，追求自由，行事为人无拘无束、天马行空，而且喜欢独往独来。⑥黄药师之所以喜欢杨过，也是因为他们性情相投。黄药师，在世人眼中离经叛道，狂傲不羁，他漠视传统礼教，往往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行为。他与杨过有着共同的特点，即崇尚庄子所述的无拘无束的人生状态，所以他一见杨过，就大为欣赏，不顾年龄与身份的限制将其引为好友。

《天龙八部》中的段誉，出生大理皇室，但在他身上却天生一份道家的超然与潇洒，段誉身为大理寺段家人，对其他武学没有兴趣也就罢了，但是他连段家自己的武功绝学六脉神剑也毫无兴趣，这一点正是体现了道教“清静寡欲”的思想。《道德经》中说道，“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意思是罪过没有比行私纵欲更为严重的，祸患没有比贪得无厌更为严重的，灾难没有比贪欲更为惨痛的。《天龙八部》中的鸠摩智正好与段誉相反，本是吐蕃和尚的他一心追求高超的武学，甚至用上了各种手段，而他最终也因为修习了少林七十二绝技将自己弄得走火入魔，段誉为了救他将其内力吸尽，一身武功尽失的他才大彻大悟开始研习佛经，鸠摩智从本来一个武功可以名列高手之列的角色落得最终的武功尽失，正如《道德经》所说，祸起于他的贪心不足。不过他在放下心魔后，反而成为一代高僧。与之相反的段誉，虽然一直对武学没有什么兴趣，最终却因各种机缘巧合获得了一身不错的功夫和深厚的内力。段誉的武功并非强求，是顺其自然获得的，这也符合道家自然无为的思想。在鸠摩智这个人物身上，金庸将佛家与道家很有趣地融合起来，鸠摩智是佛教中人，但他终成正果是缘于放弃，这种放弃正是老庄思想所提倡的。

《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同段誉一样也被赋予了“清静寡欲”的思想，不过他的这种思想表现在有关权力欲望方面。张无忌身怀绝世武学，还获得了屠龙刀与倚天剑中的《武穆遗书》《九阴真经》和《降龙十八掌掌法精义》等珍贵资料，他本身还是明教的教主，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顶头上司，按理讲他才应该是改朝换代的领军人物。但是，张无忌并没有政治上的野心，宽容仁厚。在洞悉朱元璋要除掉自己的意图之后，张无忌没有采取报复手段，而是将明教教主之位交给了光明左使杨逍，抛却了一切功与名，果断脱身政治斗争的漩涡，归隐江湖，他对未来的大明江山毫无兴趣。

道教将“自然无为”作为一种生活态度，“自然”就是顺应周遭的环境，“无为”并非毫无作为的意思，而是不妄为，不过分作为，也可以说是不逆势而为。⑦段誉在武功上、政治上均无所求，最后却学得一身好武功，成为大理国的皇帝，这是自然无为、水到渠成的过程。而在“自然无为”这一思想上与段誉完全相反的人物非慕容复莫属，他被取名单名一个“复”字，正是他父亲将复辟燕国的希望加诸于他的身上，慕容复也如他父亲所愿将此当作了自己的人生目标。一心复国的慕容复所呈现出的形象却越来越落拓，他不择手段，抛弃爱人，最终不但没有复国成功，反而落了个众叛亲离，精神失常的下场。金庸给他安排的这一结局，也是有意凸显出不顺应自然，逆道而行的严重后果。

综上分析，行为方式符合道家清静无为、自然而然思想的人物，最后大多归隐山林，获得了平静安宁的生活；那些逆势而行、强行作为的人物，则大多下场悲惨，或者其结局事与愿违，令人叹息。

三、小说情节中体现的道家“天人合一”思想

庄子在他的《齐物论》中提出了一个著名的理念，即：天人合一。这一理念提出后，则由后世学者发扬光大，成为中国人特有的、基本的思维方式。

《齐物论》的主旨，是肯定一切人与物的独特意义内容及其价值。要想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首先要有“吾丧我”的精神。人类向来以自己为宇宙的中心，自我中心具有排他性，只重视自我，而忽视宇宙间其他的事物。“吾丧我”所提倡的是要打破自我中心，去除中心，扬弃自我，回归自然。之后，“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如果以此作为自己的思维方式，那么无论是小草还是大树，也“道通为一”，天地万物，都是平等的，天地万物，也都可以成为“我”的朋友。

金庸小说《越女剑》《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白马啸西风》等书中，都有白猿、神雕、玉蜂、白马等动物出现，并且成为男女主人公的好朋友或好老师，这似可理解为金庸小说所体现的“天人合一”的道家思想。

《越女剑》中的阿青，是一位牧羊女，但她却拥有绝世武功，一根竹棒在手就横扫千军，创造了“三千越甲不可敌”的神话。这出神入化的武功，是阿青每日和山中的一只白猿搏斗玩耍练成的。阿青没有受到世俗思想的影响，在她看来，白猿既是她的朋友，也是她的老师，而非一个低等动物。正是由于她天真无邪，友善对待白猿，才获得了如此神功。

《神雕侠侣》中的杨过，在断臂受伤之后，机缘巧合遇到一只神雕。在杨过最无助之时，在渺无人烟的荒谷之中，神雕是杨过的好伙伴，也是他的好老师。神雕帮杨过疗伤，找来野兽的胆囊治疗他体内的剧毒；神雕还作为陪练和教练，使杨过练成了绝世神剑。

《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也曾流落到一个幽僻无人的山谷中，因为心地仁厚给猿猴治病，从而得到了被人缝在一只白猿肚子里的武功秘籍——《九阳真经》。于是，他独自在这里静心修炼五年，炼成了九阳神功，成为当世武功高手。在张无忌练习武功期间，他每日的玩伴就是那群猿猴，猿猴们帮他摘水果，陪他玩耍，虽然五年之中没有涉足人境，张无忌也丝毫不觉得烦闷。

以上这些小说中的主人公，和动物在一起时，都恰巧处于没有人烟的处境中，并无尘世间的人事纷扰，可以心无旁骛，精心修炼，达到普通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和动物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和经历，对于这些主人公，都有着不可取代的重要作用。

《神雕侠侣》中的小龙女在绝情谷底十六年，寒潭之下，孤单一人，只有一群玉蜂和她相伴。小龙女讲述在谷底的生活：“有一日忽见谷顶云雾之中飞下几只玉蜂，那自是老顽童携到绝情谷中来玩弄而留下的。我宛如见到好友，当即构筑蜂巢，招之安居，后来玉蜂越来越多。我服食蜂蜜，再加上潭中的白鱼，觉得痛楚稍减，想不到这玉蜂蜂蜜混以寒潭白鱼，正是驱毒的良剂……”（《神雕侠侣》三十九回 大战襄阳）玉蜂不但陪伴着小龙女，成为她在谷底的好朋友，小龙女闲来修建蜂巢，则可聊以解除寂寞沉闷，同时蜂蜜还是她得以续命的食物和驱毒的良药，解除了小龙女生活中的各种重要难题。此外，玉蜂还是送信的使者。小龙女在玉蜂的翅膀上刻字：“我在绝情谷底”，日夜盼望杨过能够看到来和她相会，虽然杨过最终并非通过玉蜂的信息和小龙女会面，但是玉蜂能传递信息，就给了小龙女希望，支撑她度过无数个清冷的日日夜夜。小龙女能一个人在谷底平安、平静地住上十六年，玉蜂可谓是功不可没。

《白马啸西风》中的李文秀，还是一个小姑娘时，因为敌人追赶，父母双亡。陪伴她的是一匹神骏的白马，白马载着她飞奔到大漠中，使她最终得以摆脱敌人。数年后，李文秀长成大姑娘，自己的心上人爱上了别人，她伤心地离开大漠，陪伴她的，还是这匹白马。白马的存在贯穿全文，以至于小说的名字就叫《白马啸西风》。

阿青称白猿为白公，杨过称神雕为雕兄，并尊神雕为老师，张无忌对待猿猴们如好友，小龙女待玉蜂也如好友，李文秀待白马如亲人，他们对待这些动物的态度和对待人的态度并无区别，这正符合道家“天人合一”的思想。也正是由于他们对动物的平等、友爱，换来了动物对他们的爱，对他们巨大的帮助。

四、小结

金庸将自身对于儒释道三教的理解融入他的武侠小说，从而使得他的小说更具特色，小说中弥漫着中国的传统文化，人物的走向蕴含着他们被赋予的思想。武侠小说除了体现“武”之外，更是要体现出“侠”的精神。失却“侠”的武侠小说只能是一群莽夫的彼此斗狠或是杀戮，而“侠”也具有多种方式，可以是乔峰、陈浩南的那种为朋友肝胆相照，为百姓为大义舍身入死的儒家精神，但是这种侠有时却给人过于悲凉的感觉；也可以是虚竹那种满心慈悲于佛教经典教义中行善救人的侠，却也让人觉得其行事或者失之于刻板；也可以是令狐冲、杨过、段誉那种不求富贵名利，只求自己与心爱之人于江湖之中逍遥快活，自在人生的道家精神，这样的“侠”，往往能给人一种身处江湖“千金散尽还复来”、“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那种豁达豪放的感觉。而道家思想在金庸武侠小说中的有机融合，就使得金庸的武侠小说有了让人一想就无限向往的快意江湖。

金庸从武功招式、人物设计、故事情节等多方面着手，在其小说中体现了道家大巧若拙、返璞归真、以柔克刚、阴阳对立、清静寡欲、自然无为、天人合一等思想精神。同时，金庸写作时也秉承了道家“逍遥游”的原则，“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思理为妙，神与物游”，充分展开自由的想象，运用自己的生花妙笔，潇洒地驰骋在文学的世界之中。有了这份逍遥自在的精神，金庸小说才能呈现出这种种出神入化、精彩纷呈的面貌。

无怪乎北师大王一川教授把金庸列入中国文学大师的行列，金庸无愧大师这一称号，金庸小说也确实是中国文学宝库中的瑰宝。道家思想元素的融入，多重因素的叠加，使金庸的武侠小说增添了思想的深度和厚度。金庸小说不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的武侠小说，而是具有中国文化色彩、代表着中国文化精神的文学经典著作。

①任继愈主编：《中国哲学史》，人民出版社2003 年版，第23 页。

②周振甫译注：《周易译注》，中华书局2005 年版，前言第21 页。

③倪匡：《我看金庸小说》，台北：远景出版社1984 年版，第5 页。

④祝一勇：《“愚”：谈〈射雕英雄传〉中人物郭靖》，《齐齐哈尔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1 年第4 期。

⑤陈墨：《侠客金庸》，台北：远流出版事业股份出版公司2001 年版，第9-10 页。

⑥李天道、王顺贵：《漫谈金庸小说的侠客典型》，台北：华文网股份有限公司2001 年版，第26-32 页。

⑦汤一介：《我的哲学之路》，新华出版社2006 年版，第2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