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的河流中乘船旅行(随笔)
2022-02-23张翔武
张翔武
“诗,是要命的! ”一位1947 年出生的诗人经常对我说——只有专注而严肃的诗人才够资格说这句话。他说的“要命的”是指写诗需要耗费很多时间、精力及大量诗外功夫,与词语的搏斗、与时间的较劲。一旦写出让自己满意的诗,诗人会写诗上瘾,陷入无休无止的创作当中。
从写第一首旧体诗算起,我写诗已经快三十年。更严格一点,从大学写现代诗算起,我也有接近二十年的写诗生活。掰指头算写诗的年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意义,更重要的是诗人对年月倏忽的惊讶。对于时间,《古诗十九首》里说“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这是对个人生命长度的形象概括,既说出个人在尘世的渺小,又精练描述人生的奔劳及短促。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在《自画像》(李以亮译)一诗开头直接描述自己的写作生活,也能说明相当一部分现代人的生活状况:
在电脑,铅笔,打字机之间
半日过去,有一天半个世纪也会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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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于个人寿命来说,诗人生涯通常更为短暂。一个人成为拥有自觉意识与专业水平的诗人到他的死亡,就是一位诗人的诗人生涯。其间,时间赋予他许多财富,经验、记忆、想象等等,同时,他对时间也不断作出回应。他站在某个具体的时空中,回望或者遥想,都是自身对时间的判断。时间会让诗人对某一主题反复写作,因为在时间的推动之下,诗人对某个主题、场景、意象产生不同的看法,有时候越来越明晰,有时反而越来越模糊。同样,诗人也可以在几行诗之内完成对时间的驾驭。可以说,时间书写诗人,诗人也在书写时间。
二十出头的大学生写诗,多少有些杂乱无章、难以遏制的激情,按马尔克斯自嘲的话,无非“石头和天空”之类。尽管接触不少国内当代诗和外国诗,写诗仍旧是漫长的模仿与练习的阶段。偶尔有所发表,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门路。不管怎样,那些习作和阅读,让人有些熏陶,从而形成早期的写诗意识。
大学时代,网络刚刚兴起不久,网上涌现大量诗歌论坛,初学写诗的文学青年和成名已久的诗人也借此扎堆交流,大有风起云涌、啸聚山林的气势。正是这个时期,我得以接触许多诗歌流派,读过网上海量的诗,诗江湖、下半身、橡皮、他们、垃圾派等等。我知道网上那些诗,以及已经发表于刊物或出版成书的诗集,即使一时让人眼花缭乱,难以应付,终究热闹当时而已,它们都不是我要追随和学习的对象。写诗要顺遂天性,发自内心,应持童真,当如赤子。追随某位著名诗人或者某个诗歌流派,追随者充其量就是一个门徒或士兵,为人捧场、呐喊、冲锋陷阵,而且在思维、审美等方面受到局限,非常不利于写诗。真正的诗人应该“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能融入人群,也能长期独处自守。诗是自由的产物,诗人才是自由意志的最高体现。可惜,许多诗人不懂,哪怕懂得仍然拿诗当作沽名钓誉的工具或者语言游戏的玩物。
我必须承认自己受过许多诗人的影响,也模仿和学习过他们,以至于一段时期里曾经分外偏爱。但是那些影响都是短暂的光照很快退去,或者如雨水隐没于我的精神领土,不再留下过于明显的痕迹。有些日子,我专注写作关于故乡题材的诗,确实从弗罗斯特、希尼等诗人汲取过一些经验。也有一两位诗人或评论家,有意无意地表示我的诗太像希尼。对我来说,这种话与其说是一种褒扬,不如说是一种贬损。写完关于湖南北部的乡土题材,大可结束这一阶段的写作,另外寻找题材来作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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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 年至2018 年,因为报社工作关系,我经常接触诗人、作家和画家,尤其从一些诗人、画家身上学习很多东西,简单来说:勤奋和自律。他们的专业态度和敬业精神,在我同龄诗人身上很少看到。别看有些诗人经常出没酒局、饭局,参加各种活动,平常都是早起写作,每月都有一定数量、规模的作品。而画家们的专注、踏实让我汗颜和惭愧,他们像农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画家们的工作态度,让我想起一则故事,认识到这种工作态度的必须与重要。
美国诗人默温即将大学毕业,二十多岁,去华盛顿特区圣伊丽莎白医院拜访诗人庞德。庞德对年轻的默温说:“如果你想成为一个诗人,就必须每天都用功。你应该每天写上七十五行诗。”在读这本《五月之诗》(〔美〕W.S.默温著,鲁刚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 年3 月第1 版)的时候,我已经毕业两三年,“每天写上七十五行诗”,对我来说无异于有些夸张,不仅无法做到,而且与我所在文学环境非常冲突。我周围不少诗人、作家、评论家都在鼓吹天才,动不动认为谁是天才,或者习惯于依靠灵感来写作,非常鄙视从早到晚的写作方式。然而,鼓吹天才论的诗人们、作家们本身就不是天才,甚至可以说没有什么天赋,自己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代表作。显然,同龄诗人们也从没有把写诗当成工作的意识,大家都过着诗酒年华的日子。在拜访一些画家过程中,我亲眼目睹他们的工作节奏和认真精神,我的脑海再次浮现庞德的话,一种意识得到极大的强化。
28 岁起,我开始每月写诗,姑且不论质量,至少得有数量。如果没有数量,质量绝对无从谈起。而且日常性写作会训练一位诗人的语言功夫和对题材的捕捉能力,让他时常处于诗的思维状态。没有人是天生的诗人,长期而大量的练习是不可避免的坎坷之路。当然,我们所在的文学环境里,确实出现少数聪明的人,通过模仿在世的著名诗人而获得发表及其他利好。不过,除非自我的觉醒和随时警惕,这种捷径很可能成为饮鸩止渴的行为。齐白石说:“学我者生,似我者死。”无论模仿还是学习某位诗人的风格,都是写诗学徒的下意识行为,以致成为很难甩掉的精神包袱。
在持续写作关于故乡风土的诗很多年后,我寻思这方面的东西迟早写尽,写到自己都会腻烦,再也没有深入的可能,那么我就要及时转身朝向别处,把眼光和思考聚焦于以前从未涉及的事物,还有其他诗人不曾写过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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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弃一个主题方向,另外寻找新奇、鲜活的主题,并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首先,任何一个远离本土的人都无法治疗乡愁这种动物都有的地方情结。其次,谁也无法阻挡往事从记忆的淤泥像沼气泡一样咕嘟咕嘟冒出水面,啪的一声炸裂,往往惊吓到过度沉迷于当下的自我。
在时间的魔力之下,诗人不断追寻,也频频回望。我也作出妥协,并不拒绝岁月在脑海里的回响,及时写下,哪怕同一个主题、同一件事,曾经写过,如有必要,我愿意再次捉笔写下陈旧事物的回光返照。与此同时,我也不断追寻其他事物的可写之处。本来,题材并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诗人本身。世界和生活就是一个巨大的材料堆放场地,关键在于如何选取材料。诗是诗人的身心与现实相互融合的产物,无论经验、客体还是想象,都得经过诗人主观而独有的处理。
身处一定时间长度内的诗人,必然承受时间的塑造,长年累月的阅读不断提高具有悟性的诗人的审美,而游历增长诗人的视野。诗人从属于时间,可也承受时间的锻打。不同诗人的写作生涯呈现不同风貌,似乎只有极其少数的诗人身怀摆脱创作惯性的勇气,从而成功远离自我重复的漩涡。从种种个人诗选来看,那些最杰出的诗人都有鲜明的变化轨迹。即使只有短短几年创作期的诗人,也会呈现一个渐变的状态。这是一位诗人精神结构的变化,有时候受制于时代的影响。不过,如果受制于时间的诗人写诗也受制于时间,那肯定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如果诗人眼中只有当下现实,他的诗只不过是一群短命鬼而已,不出几年,他的诗就遭到遗忘,没人认为他写的那些文字竟然是诗。
有人说:“那个人的人生富有诗意,他比诗人更像一个诗人。”真是没有比这更矫情的蠢话了,我从来不认识不用下田种地的农民。一只爬行在草丛里的蟋蟀确实富有诗意,古今中外的诗人们相继把蟋蟀写进诗里,乐此不疲,除非我神经失常,我才会认为蟋蟀是一位诗人。
从报社辞职后,我经常出门远行,也隔三差五去昆明四十多公里外的山里小住几天。一天,从旅馆到山里的路上,经过田野,几个农民正在弯腰翻地,许多白鹭落在地里,距离农民不远。白鹭在寻觅新翻泥土中惊慌失措的虫子,农民的劳动也和白鹭一样,都是从土里刨食。山里不少鸟类和昆虫,到处生长草木,种类繁多,还有一些小动物,如蛇、松鼠、竹鼠、石龙子之类。觅食和繁衍,是所有动物与人类共有的生命本能。我坐在树下,听着鸟叫,心里想着仅仅这片山地上的生命就足够我写一部诗集了。当然,这并非为了写诗而写那些山地生灵,需要筛选和加工,有时候仅仅描写就已经无比美妙,又有些素材需要经过长期观察,才能提炼出一首可怜巴巴仅有几行的诗。
这样,我会冷不丁回头注视过去的时空,写下一两首诗。更多日子里,我在时间的河流中乘船旅行,关注自然界的生命,还有荒废的果园、颓落的房屋、苔藓爬满的石墙。山地的生灵和风物,总让我想起住在城里的人们,并进行比照。人们的生与死、诸种遭际、喧嚣与沉默汇成一片渺茫之海,我不时掬起一捧,在水从指缝滴淌下来之前,往往看见自己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