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地生灵觅食图(组诗)
2022-02-23张翔武
张翔武
山地生灵觅食图
一块正在翻整的耕地上,
几个农民手握锄头,弯下腰去
继续深翻剩下的面积。
我看不清他们的脸,
他们戴着帽子,低着头,
锄头剜进泥土,硬实的土块
随即突起,接着锄头向下敲击。
从碎裂的土里爬出许多虫子,
诸如蚯蚓、土蚕、蝼蛄之类,
一只白鹭飞来,很快又一只——
与干活的人们保持着距离,
落在缓慢腾起的泥腥味里。
那些鸟像厨房中宽大木桌上
几瓶牛奶,晨光穿透窗子,
掠过奶瓶之间静谧的空当。
似乎忽然发现自己的活动
妨碍了逐渐走近的两个路人,
白鹭又飞起,落在稍远的地方——
其实是我们打扰了它们的觅食。
走到耕地尽头,我想起这里
之前是大片玉米,斑鸠成群出没,
一次炸群式逃散后,一只鹰出现了,
在玉米地上空,盘桓片刻,
耐心寻找下一个完美搏击的机会。
山泉
真爱山泉又有空闲的人
才不嫌路远开车去打水。
他们心情愉快,观看窗外
画面摇晃的山村电影。
他们抵达之前,已经有人
赶到取水点,一字排开
自己带来的装水容器。
在这个人来到之前,
山泉早已汇成水池,而水池
开始收集落叶、树影、云群。
一只松鼠、一条蛇、几只鸟,
(肯定还有其他动物
曾经来此做过短暂的停留),
低头啜饮,间或昂头,
支起耳朵聆听周围的动静,
多数时候是熟悉的声音——
疾风拂过森林上层。
到汽车引擎声靠近的时候,
附近不曾登记上户的常住居民
都已回避,够胆的鸟类
站在树上,远远地观望。
去山里打水,三五人就够,
显然也不会有太多的人。
这样,等水灌满的空当,
打水人可以听清山林平常的声音,
可以看明泉水流过的植被
怎样生成眼前的风景。
黑头鹎
春天的两只黑头鹎,
站在鲜花盛开的桃树枝头。
鸟儿的姿势、繁杂的花枝
让我想起一位过世的画家
送给一个朋友的画作。
在那幅尚未装裱的画上,
画家驱使笔墨和色彩,
霸满整张宣纸的所有空白。
我很少见人画得如此密实,
似乎画家本人有意拒绝
前人留下的疏朗、留白,
独独衷情心底的偏锋
以表现花枝爆发的恣肆。
那对鸟几乎同时飞走,
树枝一阵颤动,从枝头
飘下的一些花瓣落地之前,
黑头鹎飞进另一片树林。
它们还会回来,不是待会儿,
也会在桃子泛红的七月。
不再回来的是那位画家,
那幅尚未装裱的画,
我朋友藏在某个隐秘角落,
从来不肯轻易示人。
驻山记
这块林地,不让建房子,
那放几个集装箱吧。
种上椿树、滇朴、蓝莓、紫藤,
还有必需的许多蔬菜。
在风大干旱的春天,午后的烈日下
拎着水管浇灌菜地,
直到成垄红土变湿,不易长大的蔬菜
叶子上溅满泥星。
短暂的冷冬过后,竹鼠又活跃起来,
照旧在篱笆边的竹林里
发出咔咔的响声,似乎整天
它们都有发现新鲜的玩意。
你说看到了竹鼠,我也看到
松鼠沿着树干上爬下蹿。
我抬头时,总忍不住去望西边
一座植被茂密的山,翻过山
就是象群北上来过的地方。
只是临时切换了生活模式,
我们获得了很多,比如平静与满足。
象群终究掉头回去了。
人们希望它们长期生息的地方,
我们也要返城。
即便每次来待两三天,我们回到
楼房密集的城里,像完成一次治疗。
那些治愈人心的事物从不索取什么,
更是没有恩主的姿态。
过山村
有时候白天,有时候晚上,
我们走路下山,去往镇上。
有段公路两边全是松树和银叶金合欢,
形成带有穹顶的绿色走廊。
继续往前,要过鸣矣河上的桥,
清澈的浅水绕过卵石、红砂岩,
流向远处柳树的阴凉。
在玉米地、贡菜地之间的田埂上,
我们认出红蓼、荠菜、车前子。
也会有鸟,冷不防,从我们
眼皮底下开始仓促的逃亡。
不管早上或者夜里,这个村庄
从来没有太过繁忙,有人翻地,
有人挑砖砌墙,在起一座新房。
竹林高处,鸟群的会议规则
就是评比谁的嗓音更响亮。
水塘里,鹅群正在洗澡,那个欢腾——
白色的颈和翅膀糊上了黑塘泥,
看来它们把泡澡临时改换藻泥浴吧!
一棵花椒树、半截生满苔藓的墙,
墙边整齐的柴垛,我们停下
一番仔细欣赏。亮敞的新式小楼
与黑瓦土墙的传统民居,我知道
你喜欢哪种建筑,只出于养眼的角度。
每一趟都路过村口,那处水井
配有两方水池,池边还有一棵滇朴,
这样,不管晴雨,人们可以安心
淘洗手头的蔬菜及衣服。
走了这么久,我们要到的地方
真是不如路上那么富有野趣。
在小旅馆的房间里,附近工地
那些工程车像在拼命,噪声整夜在响。
那也得睡,今天看过的风物
明早又要路过,就像一部电影倒放。
鸟语
没有人懂得鸟类的语言,
时日长了,早晨、中午、傍晚
乃至深夜,我会隐约听出
那些不同的鸟叫意味着什么,
不是我懂鸟语,是“听者有心”。
早上在菜地、竹林、花椒、果树上,
山雀、喜鹊、黑头鹎,令人以为
自己误入一场音乐节的现场。
还有高踞桉树的老鸦,像要捣乱
那般怪叫,我们也不那么介意。
素无接触的鸟类,我会担心
它们遇到气温陡降的天气、
不肯停歇的暴雨,或者封山大雪,
哪怕一只猫悄然爬上一棵树——
该发生的事迟早发生,像悲剧
降临远方,降临于惶惑的人们。
深夜,一声来自山林的鸟叫,
醒来的人想起往事,快忘了的那些。
鹎科鸟类
两只鸟蹲在电缆上,
一只个头小点,另一只偏大。
大的那只低下头去梳理
自己的羽毛,之后扭头
啄弄小的那只的脸颊,
小的那只并不躲闪,安静
享受同伴的诸般呵护。
它们并排,紧挨一起,
用小小的身体温暖对方。
骤雨过后,乌云仍遍布天空,
不停攒动臃肿的身形。
两根电缆路过一棵树,
而树顶已经高过电缆。
附近再没有其他的鸟,
就那两只,不时瞭望远处,
在找能避风雨的地方。
雨季正式开场,一棵树,
两根绞合而平行的电缆,
两只还没晾干翅膀的鸟。
尝味
久雨后,院子里桃树分外青绿,
尚未嫁接的树枝结着毛桃,
嫁接的那枝又是人所偏爱的品种。
水蜜桃长到鸡蛋的个头,其中
几个陆续出现啮齿动物的牙印,
明显是板牙咬下的缺口,
大不同于鸟喙啄出的孔洞。
一位朋友知晓动物习性,推测——
如果牙印白天才有,那是松鼠;
不然,偷嘴嫌犯是夜间活动的竹鼠。
案情没法断定,缺少目击证人,
谁也不可能一天到晚蹲守桃树底下。
我们搬来一卷纱网,囫囵罩住
看来尤为宝贵的几个桃子。
过了几天,我们再次查看,
之前完好的桃子背面还是遭到啃咬。
至于毛桃,依旧指头大小,
也许去年,甚至更早,
有些动物已经尝过酸涩的味道。
雨中飞虫
在下雨的天空,许多虫子,
轻薄的翅膀已鼓动成灰白的球形。
即使雨水打湿翅膀,
虫子们仍然飞蹿,忽高忽低,
仿佛长久的蛰伏造成了
这一天狂饮的放纵。
这些出没雨中的飞虫
并不飞远,也不飞高,
始终盘桓院子上空、小屋顶上。
天色变黑,肉眼不见它们的翅膀,
而雨更猛,振翅的声音微弱下去,
只有依稀晃动的虫影
在雨水和夜色的苍茫里
散发无处栖身的悲壮气息。
外出终于返航的机群
还在寻找
哪怕一星半点的残迹——
更多透明的东西开始降落下来。
松鼠
在院子里洗手台上
清洗小葱和白菜,一只松鼠
跑过我正前方一棵桃树底下。
我直盯着它,它停下也看我,
双方都很镇定,也没流露
一丝不良的情绪。
它已经估计眼前危险系数,
迈起原来的步调
离我而去,钻进一窝竹子。
这次它来得太晚,桃树上
嫁接枝条仅有几个可口桃子
上个星期已被其他野物当作早餐。
树上所剩的都是毛桃,
松鼠的来访显然又有些过早,
扁小、多毛的果子
要能果腹,那得等到七月。
不过,松鼠什么也没说,
一副有事要忙的神色,
其实它在打探,即便路过
也是一次掩饰用心的假装。
鸟蛋
起先,他发现了那窝鸟蛋,
故作神秘,说不久送我一只鸟。
接着她产生好奇,跟在他身后
不停追问鸟窝到底在哪。
鉴于我所知的鸟类习性,
劝她不要去看,以免惊扰了
亲鸟连带鸟蛋一股脑儿地弃巢。
劝说无效,我只好坚持自己不去,
他也没打算保守发现的秘密。
她高高兴兴回来,一脸的欢喜,
进门抓起我的手硬拉着走向门外。
一间存放工具杂物的小屋檐下,
开春挪了地方一直闲置的火炉,
她用眼神示意瞄向铁皮烟囱
排烟出口,我不由前倾身体。
布满褐斑、油润、泛蓝的鸟蛋,
我数了数,五个,稳当静卧
在枯黄松毛编织的鸟窝中央。
次日,院子里又来了一对夫妇,
她对女方说:“走,我带你
去看——”我不由摇了摇头。
那儿有窝鸟蛋,她这架势
是恨不得告诉全世界的人。
还好,这儿来往人员不多,
通常我们四个,而且只在周末。
响雷
一闪,房里和门外
天色猛然整个大亮——
我们穿越到了另一个地方。
窗前那棵红豆杉及其他树
逐渐从眼前消失,
重新隐入乌漆的海。
——我们又回到
等候白天降临的世界。
来自附近高空的炸响
成串滚动,许久,
一个人的狂怒不肯消散。
趴在床上的狗
弓起身子,蹲着察看
持续震撼房顶的响动。
我伸出一只手来
在黑暗中不停抚摸狗背,
雷声停了,狗还在抖。
一座山还有不尽看头
去年或更早的松果在树枝上颤动,
还不肯离开它们的母亲。
松树种类太多,我们没有认全,
几乎所有松树都生出淡绿色的嫩芽。
手提水杯的老人和三个同伴
走在路上,指出哪种才是可食用松尖。
即便一年要来多次,我们从不腻烦,
每次都有收获,发现森林中
不同于以往的及曾忽略的看头。
我们站在山路边缘,脚下山沟里
也长满了草木,少有旁枝的华山松
树干上均匀分布的苔藓耸动着
野兽脊背的曲线。对面山顶
一阵阵薄雾是长年积累的落叶
正在发酵产生的热量蒸发了雨水。
一只鹰滑翔山头上空,往往
看见它的人来不及构图、拍摄,
它就消失了。依旧会有其他遗憾,
从前跑步路过的山涧冲激出来
一线银亮的飞流,这次没有看到,
大概雨不够大,又没下多久。
干巴菌
牙签粗的树枝、
几根松毛,有的来自针叶松
有的又属于阔叶松,
一株幼苗,一厘米多长,
柔嫩的茎顽强穿过
一瓣铅灰色的菌体,
冒出头来两片芝麻大的子叶、
一绺苔藓,翠绿发亮,
仿佛某个男人为约会而特意焗油的头发、
不明来源的枯叶、硌手的石子、
因为湿润而颜色偏深的红土——
花了三个小时,这些东西
我从绣球似的菌子里清拣出来,
落在一张厨房用纸上,然后
被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我把掰成小片的菌子倒在盆里,
加上两杯面粉,打开水龙头,
开始不停搓洗,搓洗,
接着换水,又继续搓洗,
直到盆里泡着菌子的水不再浑浊。
整个淘洗过程中,
一股浓郁的清香蹿进鼻孔,
这种菌子天生带有松林的味道。
在割过的草地
发觉有人走近,桃树下
那群鸟猛然纷纷飞起,
形成的褐色斑斑点点
瞬间布满了大片天空。
它们逃进小屋后面
树干细长的桉树林子,
站在枝头不停抗议
被打扰的觅食活动。
在割草机薅过不久的草地上
仍然弥漫植物汁液的气味,
几只鸟还在张望刚刚离开
那块地方,草丛里
太多乱蹿的各种虫子。
高山杜鹃
那瓶插花换了几个摆处,
又从吧台挪到紧贴门帘
一张高脚桌子的端头。
玻璃梅瓶里,大半瓶
他们去山里打来的泉水,
还顺手带回这枝高山杜鹃。
枝头上几朵花仍然暗红,
如尚未干透的血斑,
而叶子也没有明显减少。
六个月了,它的所需
仅限于此——一点水,
当然,加上光和空气。
敲石头的人
我每敲一下石头,
心里的山都掉落些许碎片。
尽管活到七十三岁,尽管儿女成堆,
尽管手头没有一分余钱,
可我不是还有满身力气。
孩子按期送来米和油,那不过
刚够一个老汉饱肚。
我想要两盘像样的小菜,
一杯喝得下口的小酒。
昨天,我才拿起那把大锤,
来了一个邻居,今天
又是我兄弟,他们认为
我又不是孤老,何必
流血流汗像个从前的苦力。
他们的说道,谁都能想到,
奈何日月不停流转,把我
逐步推进无可回避的晚年。
除了口腹之欲,我念想
一些其他东西,比方在这里
来往的熟人总要停下脚步,
几句闲聊让我感觉心里舒服。
孩子叫我回去,叫了无数次,
回去在家又有几个意思,
一个大活人天天闷在屋里,
难说憋出什么古怪的疾病。
据说,近来我成了村里的话柄,
那些父母经常教训孩子——
我养你的小,你养我的老,
如果以后养赡有所亏欠,
我就去采石场,那敲的不是石头,
是你们丢掉的脸面。
葡萄园
我先看到水泥桩和铁丝
然后才是几株挣扎的葡萄树。
本想再近一点,我好看清
园里葡萄的长势,可惜
隔着一条深沟,长满杂草,
园子周围还有栽成栅栏的带刺植物。
那就,只好站在高处
朝下投去几瞥。已经很多年吧,
没有人来此除草、修枝、施肥。
整片葡萄园着了一场绿色的火,
种种野草疯长,向上蹿起,
甚至高过成排的葡萄藤,
不同形状的叶子、茎秆、卷须
早已霸占垄与垄之间的过道,
推搡着葡萄树根,燃烧的舌头
舔向水泥桩和纵贯整垄的铁丝。
这样一片葡萄园,有谁会来,
采野菜的妇女决不贸然走进,
除了心存侥幸的松鼠、
以及痴迷隐身术的蛇。
哪怕斑鸠和其他鸟类
大都高高地飞过,不肯落脚。
夕阳斜照着葡萄园
主人放手那天开始燃烧的翠绿,
那吞没一切的火海
简直缭花人的眼睛,怎么看清
葡萄可曾开花、眼下可有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