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向远方的大街

□郭金龙

冬冬和冰冰是亲兄妹，来这座城市打工已经两年多了。

哥哥在电子厂当保安，冰冰在食品厂看着流水线。每天下班后，哥俩回到出租屋里，多数时间是把自己交给了床，以便攒足明天工作的力气，对付车间繁重的生产劳动。每逢公休日的时候，冰冰要洗一大堆的衣服，买足一周要用的必需品，调剂一下枯燥乏味的生活；哥哥则听听音乐。爸爸妈妈时不时的来电话催他们找对象，这已经变成迫在眉睫的硬性任务，他们必须在短时间内给父母一个交待，要不干脆就回老家，丢掉年轻人一切的幻想和奢望，老老实实的看着那一亩三分地，找个殷实人家的小伙子嫁了或者娶个乡下姑娘本本分分地过日子。

冬冬知道妹妹是个保守的姑娘，性格倔犟，不会主动接触男生。他曾直接或间接地给妹妹介绍过男朋友，但都没成。

冰冰把哥俩每个月的收入如期汇到家里，一来补贴一些家用；二是让父母大人为他们高兴，他们自己也有成就感。只剩下哥俩不多的日常生活费用，清汤寡水的日子长了，冬冬会央求妹妹说：“你高抬手，改善改善生活，我的嘴快淡出鸟来了。”冰冰调侃着说：“要攒钱给你娶媳妇，哪样缺钱能玩得转。”冬冬只能低头无语。

每逢哥哥出去的时候，冰冰也会出门，在附近的街上，一个人看天空的月亮出神，看着月亮，她一个人感到孤独，她也想家，也想有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玲玲爱说爱笑，性格和冰冰正好相反，她们俩人却成了朋友。

冰冰平时不苟言笑，见人就脸红，总是有意躲着人多的地方，像她手里包装后的罐头，封上瓶盖，就再也没有声息，尽管冰冰比玲玲还小上两岁，可她俩走在一起的时候，同事们都说冰冰是姐姐，玲玲是妹妹。

车间里有位专爱说闲话的大姐，外号“不顺眼”，看谁都不顺眼；一有空闲就东家长西家短地聊个没完，评头品足的怪话连篇。大部分工友对她敬而远之，也有看不上她那种做派的工友背地里计较她的不是，玲玲这个爱憎分明的丫头，就是其中之一。

尽管讨厌“不顺眼”，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工友，况且“不顺眼”是坐地户，和这座城市有着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就是她有一身的毛病，没有大的差错，有人说几句模棱两可的好话，不是特意的求情，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那天中午，就在工友们吃中饭的时候，他们从车间走进食堂，换了饭票，急匆匆地打饭出来，就找个没人的餐桌吃饭，通常他们不用谁说，总是一个班组凑到一起，这样气氛好，说说笑笑就把饭给吃完了。玲玲最后一个从食堂的窗口打饭过来，大大咧咧地朝冰冰他们餐桌走去，坐在餐桌前，眨动着大眼睛，食堂的饭菜也堵不住她的嘴巴。玲玲看着离她们不远的“不顺眼”正在埋头吃饭。其实“不顺眼”要强在那张嘴上，让人烦的也是那张嘴，吃饭吧唧得山响，玲玲就看着听着都不顺眼，把饭盒撴在餐桌上，阴阳怪气地指桑骂槐道：“看没看到一堆废品苹果罐头张着嘴，几天就臭不可闻也，我就瞅她不顺眼，大伙瞧瞧，看一眼要是不后悔半个月，我罚一天在厕所里不出来，让臭气把我熏死，活该我倒霉。”

他们车间生产的罐头因为销路不好，分了等级之后，就摆在食堂最显眼的地方，像是有人特意这样摆放，在为工厂的产品做销售广告。

玲玲一席调侃，引得一群姐妹哄堂大笑，有的把嘴里的饭也喷了出来，“不顺眼”听出玲玲的弦外之音，还不敢确认玲玲开涮的对象是她。等到那些无所顾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都用异样的眼神看她时，猜想玲玲肯定是在往她头上泼脏水，多年打雁，一不小心，自己的眼睛让雁啄了。“不顺眼”自然不能吃这哑巴亏，就手端餐盘晃晃悠悠地走到玲玲的背后，厉声问：“玲玲，你这死丫头不怕烂了舌头，总是背地里说人坏话，那饭要是吃多了，就不怕一不小心把你给噎着？”

他们知道玲玲这回闯下祸了，那“不顺眼”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不弄出个谁是谁非，决不会善罢甘休。几个姐妹知道情况不妙，起先还低头偷笑，后听“不顺眼”的话茬不对，相互做个鬼脸儿，吐一下舌头，就纷纷走开了，唯有冰冰没有离开座位，睁大眼睛好奇地静观其变。

玲玲开始想用话把“不顺眼”支开，可看见姐妹做鸟兽散，自己孤立无援，又曾领教过“不顺眼”的霸道和厉害，面对此时“不顺眼”的犀利声讨，她只当听不见，她想：自己无论怎样编排撒谎，就是说出大天来，也躲不过这场嘴上功夫较量，有法子请神，却无法送神的说法，就是此刻玲玲的尴尬处境。

沉默了好一会儿，性急的“不顺眼”再次追问玲玲，玲玲搜肠刮肚，头脑中的词语库存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一片空白。

冰冰亲眼目睹了“不顺眼”的霸道行径，得理不让人的脾气，就顺水推舟为玲玲打圆场说：“大姐，别那么凶好不好，把我都吓着了，玲玲不是说你是数落我这张嘴呢。”

“不顺眼”讨伐玲玲本来就信心不足，不敢肯定玲玲说话影射的是她，周围又没有人给她作证，听冰冰这么亦真亦假的解释，已经失去了深究细问的心思，况且她本身就不是细腻的性格，就急匆匆地把餐盘放到食堂的窗口下，大步走开了。

事情不了了之，玲玲从心里感激冰冰，两人从那时起就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了。

玲玲整天嘻嘻哈哈的，但她是宁说玄话，不说闲话的那种，玲玲常领冰冰去看电影或者去舞厅教她跳舞。还有就是玲玲爱逛大街，没有冰冰陪伴的时候，她一个人也能在大街上漫无目的走到子夜时分。她不怕黑暗，就是偶然停电，她也敢凭着直觉走下去。现在连冰冰也多了这个习惯，两个人在大街上走，大部分时间只能听玲玲银铃般的笑声，传达着对生活的一种满足，对未来的一种美好的憧憬，有时干脆就是沉默不语，可这种局面持续不了多久，就又被那个爱说爱笑的疯话连篇的玲玲打破了。为此冰冰曾多次抱怨玲玲的胡言乱语，但玲玲并不以为然。冰冰和玲玲都喜欢月亮，看月亮，想关于月亮的传说，嫦娥、月兔、桂树，还有吴刚什么的。她们觉得离生活远了，人才会轻松一些，看月亮，那自然是美好的享受。冰冰在和玲玲交往中，有着前所未有的快乐。

时间长了冰冰会领着玲玲去她的出租屋里，他们碰到哥哥在家，冰冰就把哥哥介绍给玲玲。哥哥马上伸手握住玲玲，那样子像久别重逢的朋友。冰冰发现玲玲看哥哥的眼神不对，她心里一振，那么美丽的丫头会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穷光蛋的哥哥？尽管哥哥是个少有的帅哥，人也很聪明稳重，是许多女孩子心里期许的白马王子。

从家里出来，冰冰主动和玲玲说：“我哥怎样？”

玲玲回答说：“不错呀！”

玲玲当然知道冰冰是在为她哥哥刺探军情，快到工厂门口的时候，玲玲说：“冰冰，把你哥的电话号码给我呗？”

玲玲经常来冰冰的出租屋，冰冰也愿意让玲玲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无论是对于哥哥，还是对于她来说都会带来一种心里的期许和生活的希望。

冰冰织毛衣的手艺是全厂独一无二的，多少工友想求她帮忙，或者求她指点一二，但看到冰冰一张冰一样的冷脸，也就挺自觉地不敢给人家增添这个麻烦，冰冰给玲玲织毛衣，玲玲甜在嘴上，暖在心上，俩人的关系也就更近了一步。

天真烂漫的姑娘们过着平淡的生活，可她们毕竟到了恋爱季节，青春的热情，让她们产生很多对未来的幻想。有好几次她们看着漫长的大街并不说话，彼此想着各自的心事，只有大街默默地伸向远方。厂里的青工不愿意接触，外单位的她又不认识，冰冰这个冷美人，仿佛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更增加她恋爱的难度。冰冰心里着急，玲玲也跟她着急，便给冰冰介绍了一个。小伙子是玲玲的同学，邻厂的电工，是和玲玲一起出来闯的农村孩子，高大威武的身材，浓眉大眼，气质不凡，如果不是文化少，那他肯定是许多女孩子梦寐以求的白马王子。

那天，小伙子在厂院门口等冰冰，玲玲看见冰冰和小伙子一起走了。也正是下班的时候，她也顺着回宿舍的路往回走。玲玲再见到冰冰时，告诉冰冰说小伙子出差了，这令冰冰开始怀疑，出差为什么不告诉她，而是让玲玲转告，也许是玲玲和那小伙子早有隐情，玲玲是在耍弄老实人，把自己当成丑小鸭来显示白天鹅的美丽。

冰冰不仅性格孤僻，现在又增添了疑神疑鬼的毛病，变得魂不守舍起来，姐妹们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有时在车间里，明明工具在她手里拿着，她却四处寻找，别人发现了告诉她，她才知道。

那一天，时间刚过中午，冰冰一边做着手里工作，一边想心事，手险些卡进封装的机器里，幸亏只是划破了点儿皮，等到玲玲来替换她，她还用眼睛瞪人家玲玲。

“不顺眼”看出了她们关系的微妙变化，等到下班和冰冰一起走，在冰冰面前讲究玲玲说：“看看，你透精百灵的丫头，真叫玲玲那个没心没肺的二百五给涮了，往日你跟她在一起，我不好说你，现在真相大白了吧，该注意点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那玲玲压根不是什么好货色，八成是早就和那个同学有一腿子，就你一个人蒙在鼓里。姐姐过去想关心你，可又怕你多心，现在好了，玲玲自己露出了狐狸尾巴，有事跟姐姐言语一声，姐姐帮你。”

冰冰没吱声，也知道“不顺眼”和玲玲素来不合，“不顺眼”是借机诋毁玲玲，不过是满足自己一己之私，快乐一下嘴巴。她有些恨玲玲的故作高深，恨玲玲的虚情假意，恨玲玲一张不讲原则的破嘴。她和小伙子的关系是玲玲在从中作梗，一准是玲玲当她老实，有意捉弄她。她们的关系完了，没有来往下去的可能。但冰冰很想那个小伙子，爱情是自私的，揉不进半点沙子。冰冰想到自己和小伙子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是那样的令人难以忘怀，一旦失去，是那样的难以割舍。想到此，她就控制不住自己，眼泪禁不住流出来，心里的酸楚在她的全身各个部位乱撞，她变得犹犹豫豫，神色恍忽，无精打采，更加孤单。

晚上，冰冰回到家，觉得累了，早就躺下，可她睡不着，脑子里都是小伙子的影子，冰冰有些心里不甘，恨得玲玲咬牙切齿。上班时，冰冰细心观察玲玲，却又远离玲玲，她不愿意与玲玲正面接触。晚上，赶上车间加班，冰冰发现玲玲提早下班，一个人出去了，冰冰断定玲玲是上街找人约会。

冰冰跟组长说有事出去一会儿，就跟在玲玲后面，天空的半个月亮爬上来，月光在路上面不甚明朗，可心里总有些不安，觉得此举不是她平日所为，但已经出来了，就不能放弃。在街边的拐角，冰冰看见一个小伙子的背影和玲玲走在了一起，冰冰险些晕了过去，她受不了这种刺激，整个人的精神顷刻之间就垮了下来。

近了，越来越近，冰冰的心里乱得不行，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有幻觉在作怪。不知是什么时候，一个巴掌飞在了玲玲的脸上，随着一个女人的一声惨叫，冰冰回到现实中。

冰冰猛然靠在商业门面的橱窗上，她抬起头再看时，那个小伙子变脸似的成了自己的亲哥哥，冰冰又一次愣在那里。她此时才意识到她完完全全地错了，错得一塌胡涂，错得体无完肤。

慌乱中，哥哥去扶玲玲，回头看见向自己女朋友下黑手的人，竟然是自己的亲妹妹，无名火起，挥手打在冰冰脸上一巴掌，冰冰天旋地转，但没倒下。冰冰现在感觉到是误解冲昏了她的头脑，她知道误解有时比愚蠢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