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消亡的钱币
2022-02-23艾玛·贝丁顿
艾玛·贝丁顿
你钱包里都有什么?前年3月,我将一张银行卡塞进了口袋,之后便几乎不再拿出来。为了这篇文章,我将我的钱包翻找了一番:一张一年前被我不慎撕坏的5英镑纸币,叠成了小小一块。“疫前下班时拿到的20英镑。”“一年多来,我包里只有那一张10英镑。”我的朋友们如是说。
2020年,在英国,现金支付减少了35%,5/6的交易都通过无现金支付完成。2019年,“使用现金”组织估计,英国现金支付比例将在十年内下降至1/10。眼下,该机构主席娜塔莉·希尼说:“新冠疫情大大加速了这一进程,很快就能达到这一比例。”2021年4月,财政大臣里希·苏纳克宣布成立财政部–英格兰银行联合特别工作小组,以探讨英国央行电子货币的前景,旨在提供一种安全的官方数字货币来替代比特币。
脏兮兮的钞票就这样走向终结了?如今,新冠病毒加深了我们对现金的怀疑,接触传染的风险警告让实体货币声名狼藉。政府呼吁零售商使用非接触式支付方式。对消费者来说,移动支付亦是如此方便。当你可以用手机解决一切时,何必再辛辛苦苦四处寻找不卫生的自动取款机呢?
我们知道货币只是一种概念。讽刺读物《洋葱新闻》写道:“美国终于意识到美元不过是一个共享的虚幻象征。”若这一幻象的实体消失,会有影响吗?瑞典的答案是否定的。瑞典基本实现了无现金支付,预计到2023年可以达到全电子交易。我的一个瑞典朋友说她甚至都不知道瑞典的新货币长什么样。“现金没用。”另一个瑞典朋友说,就连流浪汉乞讨也会掏出智能手机来请求转账。
但即便在瑞典,仍有不安。2019年的“现金起义”运动警告人们,无现金社会潜藏着网络安全和个人信息安全的隐患,以及在最极端情况下的支付困境。“在末日的无政府状态下,现金难道不是我们最后的保命手段吗?”《支付:我们付钱的方式如何改变了一切》的作者之一戈特弗里德·莱布兰特如此提问。
“银行在数字化方面并非万无一失,”英国消费者权益组织“哪一个?”的资金主管加雷斯·肖说,“现金是后盾,是面对许多意外时的堡垒。”这也反映在英格兰银行的数据中。数据表明,在第一次封锁开始时,纸币流通量增加了10%。我们或许不会每天都用到现金,但我们中的部分人还是会备现金以防万一。
现金始终很重要,它没有完美的替代品。每一个人,无需银行账户、固定地址、医保卡号和智能手机就可以使用现金。它也很容易被识别,这大大帮助了有视力障碍的消费者,毕竟对他们来说,阅读电子屏幕上快速闪过的数字是有困难的。肖说:“有相当一部分消费者依赖现金。”他表示,“支付自由”运动的宗旨就是努力避免英国成为一个没有保障的无现金消费国度。800万英国人在无现金的社会里苦苦挣扎,低收入群体通常更依赖现金,但残酷的是,根据布里斯托大学的研究,贫困地区免费自动提款机消失的速度远大于富裕地区。
现金支付还能使人深刻体会“剁手之痛”。我们经常会忘记应用程序内购和订阅服务的花销,但从钱包里掏钱时,我们却很谨慎。现金是预算的基石,肖说:“我们与负债累累的消费者交流时,提出的重要建议便是,剪掉信用卡并开始使用现金消费。”
莱布兰特认为这些问题是可以得到解决的,他说:“应用程序会针对这些问题提供更完善的方案。”它们可以为需要预算帮助的消费者调整额度,优化付款方式。在英国,“街头艺人”计划为街头表演者试行了点对点支付模式;“格拉斯哥街道改善”项目则为有需要的流浪人员提供了无接触支付的替代方案。
《支付》一书的另一位合著者娜塔莎·特兰则没有那么乐观,她说:“在现金支付彻底消失之前,我们还有许多社会问题亟待解决,匿名支付就是其中之一。”肖也强调了这一点:“现金是匿名的。诚然,犯罪分子充分利用了这一点,但对你而言也是有好处的。你真的希望每一笔消费记录都出现在银行账单上吗?”这不是掩盖你尴尬的外卖习惯的小事,对许多经历过家庭暴力的受害者而言,匿名的现金消费意味着安全。
如果我们任凭现金消亡,失去的将不仅仅是匿名安全。没有现金,实体店也会随之萧条。历史学家格雷厄姆·苏尔特说:“商店的外观和组织形式很大程度上是基于交易模式的。人们的消费记忆与其说是由所购买的物品决定的,不如说是由支付过程决定的。”实体店提供的不光是商品,更是一个人与人互动的领域,是付款并用漂亮包装袋装好商品的体验过程。新冠疫情对现金支付造成了致命打击,但在苏尔特看来,这反而激发了人们对实体购物的向往。这与支付本身无关,人们喜爱的是实体店的人性化体验。
钱币消亡同样意味着我们将失去一笔丰厚的文化财富。大英博物馆的钱币长廊收藏了公元前200年左右孔雀王朝时期的钱币,我们因这些收藏知晓了历史。每天都用于交易的钱币也是传达政治信息的完美载体:罗马皇帝通过铸币来彰显帝国理念;苏俄号召全世界无产阶级团结起来,于是1920年的卢布硬币表面便刻画了布尔什维克的光明未来——一家沐浴在阳光下的工厂。即便是当代,我们印在钞票上的人物也展现着英国的民族身份。比如,印有艾伦·图灵的新英镑是国家对他杰出贡献和所受不公正待遇的承认。
钱币也是文艺创作不可或缺之物:《悲惨世界》里,冉·阿让抵挡不住诱惑,踩住了小男孩掉在地上的40苏硬币;《蝙蝠侠:黑暗骑士》里,小丑嬉笑着烧了美金。“现金是一颗‘实弹’,但信用卡不是。”《卫报》电影评论家彼得·肖着重分析了电影的经典意象“寻找一袋钱”,“这引发了两种充满矛盾与张力的情绪:一是‘天啊,我有钱了’,因为现金可以随意转让,这一点信用卡就做不到;但随后就会想到‘有人想要追讨这笔钱,我会因此丧命’。”
你无需成为专业的钱币学家,也能直观感受到货币的美丽。上世纪80年代我去看望住在爱尔兰的姨母时,收集了许多可爱的爱尔兰硬币,上面刻着鲑鱼、马和鹿。我父亲的书桌抽屉里塞满了来自遥远国度的柔软记忆,陌生的纸币上装饰着异域的人民和花鸟,勾勒出一个梦幻的仙境。“其他世界的有形遗物”,我的一个朋友如此评价她的外国硬币收藏罐。随着时间流逝和地域变化,钱币的传输效应开始发挥作用。想象一下,一枚硬币会经过多少人的手?我的一位爱尔兰朋友是学者和诗人,她在教授弗吉尼亚·伍尔芙的《三个畿尼》的课上,把她家祖传的爱德华时代的硬币带到课堂上,她说:“这能让学生们触碰到过去的时光。”
即使是最普通的钱币,也和家庭生活息息相关:父母或祖父母的礼物、圣餐或成年仪式上的礼金、牙仙留在枕头下的回礼……我笑着记录这些和钱币有关的家庭趣事:祖父们将折好的小纸币塞进宝宝的手心,或者从耳后变戏法摸出一英镑硬币;一位父亲给女儿寄出一张普通的10法郎纸币,上面写着“我遇见了密特朗,他让我把钱转交给你”;我父亲名义上“打出租”的20英镑车费支撑着我度过了狼狈的20岁。信封静静推过桌子,钞票悄悄滑进口袋,现金彰显着无言的愛。
但这一切即将走向终结。对我十几岁的儿子来说,零花钱是屏幕上的数字,而非一堆硬币。金钱礼物的情感分量随着它变成电子转账而消退。孩子收到了家里朋友送给他的20英镑纸币,他茫然地扫了一眼就还了回去并请求转账。而我却在看到那张紫色的钱币时心念一转,将它珍藏进我的钱包,以防万一。
[编译自英国《卫报周刊》]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