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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冬

2022-02-23孙桂芳

参花·青春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沈从文

忍冬花儿开,月下等风来。海天相濡沫,何惧岁风寒。

——题记

“这花叫忍冬。”萌熙突然回过头来,对我嫣然一笑说。

一缕晚风穿过花丛拂起她的卷发,我看到她的脸上有一抹动人的微笑。起身近前去,或金黄,或微白的花朵挂在枝上,晚风吹来,暮色中注满了浓郁的香气,鼻中、嘴角、发梢、指尖,瞬间都沾满了花香。忍冬,那么细小的花朵竟有着如此馥郁的芬芳!我望了望萌熙,忽然就想,这忍冬花像极了站在我面前的萌熙,忍冬花的花语是奉献,萌熙的半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萌熙一直站在墙角的那簇忍冬花前,但她的目光却越过栅栏望着远处。被花丛簇拥着的铁栅栏外是京山路,站在京山路上便可望见福山路。福山路上有沈从文故居、洪深故居。过了沈从文故居继续向前,就是康有为故居。出了康有为故居,再走个十几分钟,也就到了老舍故居以及荒岛书店。

白天與萌熙坐在荒岛书店外明亮的阳光里,我们淡淡地聊着老舍和他的《骆驼祥子》,聊着萧红和萧军的过往,聊着那个觉醒的年代。离开荒岛书店,沿着街边浓浓的树荫漫步而行,所以——我说,我们一定要用文字把天空的电闪雷鸣,把大海的惊涛骇浪给记录下来,让后人知道,我们的祖国如今为何能傲立于世界的东方,更要让孩子们知道,眼前的和平是多少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萌熙回过头去,若有所思地望着荒岛书店的方向,微笑着说,这里记录着的,可都是一个时代的经典,而我的那些过往却是再普通不过的人间烟火。我说,正是这看似平凡的人间烟火里蕴藏着不为人知的伟大。你的那些平凡的点点滴滴,其实记录的正是当代军人为了守卫这来之不易的和平,默默地奉献出了自己的全部的写照。就像眼前盛开的忍冬花,看似那么细小,花香竟是如此的馥郁、如此的芬芳。

“真不知从何说起呀!”萌熙轻叹了一声。

我想,我是能够理解萌熙这声轻叹的。她的日子,是一天天、一年年,由柴米油盐、孩子的啼哭、老人的白发和日渐细密的皱纹堆积起来的。这时,我们已经回到京山路上萌熙的家。萌熙在院中的槐树下摆上桌椅,泡了一壶老白茶,或者,在淡淡的茶香中,她才能让自己云淡风轻地回味那些堆积在心头的累累往事吧。

五月中旬,青岛的槐花开得正盛,时而有风把槐花的花瓣吹落到桌面上,还有几瓣竟然飘落到了茶盏里,啜一口,茶汤里多了一丝槐花的清香。只是风还有些深海的凉意,我和萌熙每人拿了一件厚厚的披巾围在肩头,开始长谈。

“说起来可能没人相信,他每次飞行时,我都能感觉到他所在的位置。”萌熙突然说,她的口吻看似轻描淡写,我心里却微微一震。我定定地望着萌熙,她正仰头望着天空,我也跟着仰头去望天空,天空蔚蓝、高远,如果从高空向下俯瞰,地面上的人必如一粒微尘。而人站在地面上仰望天空,银色的飞机划过时,也似小小的云朵缥缈而过,那么,要怎样的深情才能分辨得出来自云端的声音呢?必是心心念念,必是息息相通,必是深情如注。有人说,两个相爱的人,不管相隔多远,他们的气息总是相连的,他们的心灵总能感应到对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呼一吸。我看看萌熙,她的嘴角始终挂着一丝浅浅的笑,幸福就是这个样子吧。默默的、浅浅的,仿佛一泓春水。

萌熙说,嫁给军人,尤其是嫁给蓝天上飞翔的军人,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女孩子最大的梦想,因为,那个时代的女孩儿的心中都有一个英雄梦。所以,每当她满怀思念仰望天空时,心里总是感到无比自豪。然而,最初的诗意浪漫与现实的烟火相撞时,萌熙才清醒地意识到,选择嫁给军人,就意味着她要长期面临两地分居,就意味着她柔弱的双肩要扛起全部的生活重担。随着生活的路向前延伸,她面临的困扰也越来越多。从十月怀胎到女儿呱呱落地,从女儿咿呀学语再到蹒跚迈步,她人生中经历的每一道重要关卡,他都不在身边。她最怕的是孩子夜里突然生病,她一个人抱着孩子往医院赶,孩子的哭声穿透了黑夜,她无声的眼泪打湿了岁月的长河。眼看着孩子的个头一天比一天高,问题也越来越多,身为母亲,她绞尽脑汁,以保证孩子能够健康成长。

孩子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三尺灶台牵系的也不只是柴米油盐,还有年迈的公婆,还有体弱的父母,还有七大姑八大姨,家里家外,针头线脑,哪一样不是扯着骨头连着筋,哪一样都得顾及,如果一样平衡不好,后续的烦恼也就接二连三跟着来了。萌熙说,她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陀螺,生活就像一条无形的鞭子,在狠命地抽打着她,迫使她旋转起来就无法停下。

“你还记得《篱笆·女人和狗》里的那首主题曲吗?”萌熙突然问,她说:“那首歌真是道尽了生活的苦味——”

生活是一团麻,那也是麻绳拧成的花;生活是一根线,也有那解不开的小疙瘩呀;生活是一杯酒,饱含着人生酸甜苦辣……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其实说来说去,终究绕不过一个情字,只要付出真情,只要把最苦最涩的那部分自己咽下去,所有的矛盾都会化解,所有的阴霾都会散去。

而在这繁杂的家务事中,萌熙最为用心照顾的还要算公婆。她知道爱人的心事,那是他铁一般坚硬的外表下最柔软、最不能碰触的地方。谁说忠孝不能两全?既为人妻,爱人所牵挂的就是她要做的;爱人所惦记的,就是她倾其身心要去付出的,他为国尽忠,便由她来为父母尽孝,唯有如此,他和她才能称为圆满。

“他是祖国的忠诚卫士,那我就是家庭的忠诚卫士,他守护着大家,我守护着小家,谁叫我是军嫂呢!”

萌熙突然笑了,她的笑声异常爽朗,我也不由得跟着笑了。恰如萌熙所说,她既然选择了军嫂这顶桂冠,就意味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要尽更多的义务,要忍耐更多的生活之苦。

在萌熙的微信动态里,我见过她一个人风雪兼程赶回老家陪伴父母过年,见过她在医院里照顾病重的公公,见过她一个人陪伴备考的女儿夜读。她一肩担着她的责任,另一肩担着他的义务。在他飞越万水千山时,她为他独守一檐天地。他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她肩上的担子也随之越来越重。

萌熙说,这么多年来,她只有在女儿面前才感到有一些愧疚,因为,她不能给予女儿一份完整的爱。“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她用这句古诗来形容那个做父亲的人。萌熙也不是不能理解,也不是不能体谅,但每每看到女儿落寞的眼神儿,萌熙的心里还是感到有一丝酸楚。其实,她没有说,也不能说,孩子的孤单就是她的孤单,孩子的落寞更是她的落寞。她从没有花前月下,没有卿卿我我,应该花好月圆的日子,她都是形单影只。都只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然而,万丈红尘,人间烟火,不就在于朝暮相伴,日月相守吗?但萌熙清楚地知道,只有当她的红颜不再,鬓边被霜染白,生命的激情衰减时,她才有可能和他两手相牵,檐下听雨声如瀑,春夜揽一轮明月在怀,秋晨拽一缕清风入梦。可日子是光阴的叠加,生活是平淡的积累,需得熬过多少时日,她才能等到他的归期?后来的事实证明,恰如萌熙当初猜想的那样,曾经乌黑的发丝已见了霜白时,她才走到他的身旁。

萌熙一度以为只有她在负重前行,直到有一天,她接到公公的长途电话:“娃不飞了,大的心终于放下来了。”萌熙说,她听到这句话时,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直到那一刻,她才知道这么多年来,公公和她一样,沉默的外表下隐藏着那么深的思念和牵挂。老人家有多沉默,对儿子的思念就有多深;老人家有多沉默,对儿子的牵挂就有多重。儿子能够平安归来,在老人看来比什么都重要。

“娃不飞了,大的心终于放下来了。”我反复掂量着这句话的分量,真是有千金之重啊!那一刻,不由想起了网络上流行的一句热语: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替我们负重前行。

“他停飞时,已经五十岁了,作为夫妻,我们错过了在一起的最好时光,而父母也都迈入了耄耋之年。”萌熙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有多少欣慰,又夹杂着多少酸楚,恐怕連萌熙自己都说不清楚。

公婆虽然一辈子都在乡下务农,但萌熙对两位老人的敬重之情却是由衷的。儿子是他们那个村里几辈人中唯一的一个军人,她却从来没见公婆在村人面前炫耀过。对于公公病逝,萌熙悲痛不已。她说公公走了,她不仅失去了一位慈祥的父亲,更失去了一位引导她人生走向的导师。通过萌熙点点滴滴的讲述,我在心里刻画下了这样一个父亲形象——那是中国无数个农民的形象,也是中国无数个父亲的形象——淳朴、善良,一生只讲奉献,却从不索取回报。萌熙说,公公一直认为,一个农民的儿子能担此大任,那是国家对他的信任。公公总是说,从娃当兵那刻起,他就是国家的娃了。多么朴素的感情啊!那一刻,我和萌熙都沉默下来,这就是我们的父辈给我们留下的宝贵财富,这也是我们这个民族宝贵的财富!

蓦地想起萌熙晒过的一床鲜亮的大花被褥,记得当时她说,那是婆婆为她缝制的。都说婆媳之间复杂,可萌熙晒的大花被褥,却透着温暖,透着浓浓的亲情,透着这一家人淳朴的爱。

“能把这么一大家子人平衡好,让家中的每一个人都生活在温暖的爱中,靠的不仅是情,还需要智慧吧?”我问萌熙。萌熙低头望着自己手中的茶杯,沉吟了许久,才说:“我只是能忍。”

我心里一惊,忍,忍辱负重,这似乎是中国大地上最古老、最朴素、最坚强的那一类女人的人生哲学,我没想到,曾经受过高等教育,看上去那么光鲜靓丽的萌熙,竟也在其列。

“忍,是我在工作中学到的。”萌熙说,看她春风一般舒畅的神态,刚才在心中闪念而过的郁结已经释然了。

萌熙曾经在妇联工作,萌熙说,她在妇联工作时,见过那么多忍辱负重的女人,她看到她们为了肩负起生活中的责任而默默地忍耐,承受着常人无法承受的痛苦。起初,她觉得这些女人活得好卑微,恨她们不能把心里的委屈大声呐喊出来。渐渐地,她从她们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不是声嘶力竭喊叫出来的,而是源自默默地忍耐。她们忍耐着生活的磨难,是因为她们怀揣着梦想,不管这梦想是大还是小,哪怕只是能穿上一套自己喜欢的衣裙。从那个时候起,萌熙就看到了工作赋予她的意义以及她的人生价值。她暗暗许下一个心愿,就是所有的家庭都能幸福快乐,所有的女人都不再遭受苦痛,所有的女孩儿都不再遭受歧视。她力求让那些求助于她的女人们知道,不管穷富,都要有尊严地活着,女性的世界不只限于柴米油盐这方寸之地,还可以活得更为开阔,哪怕没有避风港,也要无所畏惧地往前冲。

哪怕没有避风港,也要无所畏惧地往前冲,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萌熙,一个人带着孩子,一往无前的样子。萌熙说,其实当年的她也没那么勇敢,心里憋屈的时候就想大哭一场,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想当众发泄,有时候还想大醉一场,因为有太多太多的无奈。而且她最怕自己生病,她真的不敢生病,更不敢倒下,因为没人照顾,因为还有孩子和老人,因为还要工作。

以萌熙倔强的个性,即使病了,她也不会在别人面前倒下。恐怕只有她的枕头知道,她把所有的烦恼、所有的病痛都留给了深夜。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她的眼泪打湿了枕头,也打湿了枕上的秀发。怕是把眼睛哭坏了,她的眼睛因为各种状况,先后做了几次手术。

因为学会了忍耐,萌熙学会了痛而不言,笑而不语。撑不下去的时候,她也想跟远方的他诉诉心中的委屈,可最终还是忍住了。她觉得自己站在大地之上起码是安全的,而他在天空中飞翔,一分一秒都不能走神儿。尤其是听到来自云端的他诉说着天空上的事情——从天空向下俯视,河流蜿蜒,流过城市、流过村庄、流过阡陌纵横的田野;山川巍峨,穿越森林,跨过海洋、湖泊、大漠;矿山、学校、工厂、民宅,江山如画,江山如画啊!那是他飞行的线迹,虽然无声,她却分明听到有一支激越的秦腔,正穿过厚厚的云层,穿越她的心房,久久地在天空回荡。这秦腔是从他心里吼出来的,那也是她心中不变的旋律。她感受得到,他的心里早已不再只有八百里秦川,他心里装着的是祖国。一想到自己所爱的人的胸怀像天空一样廓大,萌熙就觉得自己太过渺小,她的那点针头线脑的烦恼,比起他要守卫的山河算得了什么呢?

在这断断续续的回忆中,晚风又起,原本的凉意又深了一些。萌熙重新泡了壶新茶,看着她从容地烧水汤盏,我就在想,这是需要以往多少好的、坏的、烦的、累的、酸的、甜的、苦的、辣的、风风雨雨的叠加,才能变得这样以简单应对复杂,以纯净应对喧嚣啊!有人说,一个女人的通透是磨难换来的,一个女人的格局是委屈撑大的,这说的就是萌熙吧!

我端起茶盏品了一口刚出水的茶,如同品味萌熙讲述的种种过往,尽管她说得并不多,但在她泡出的那壶清茶中,我仍能触摸到往事在她心中掀起的巨浪。我想,许多往事她是不想提及的,因为,那些往事,都有她忍辱负重的影子,她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走到了今天。

“其实,孩子的爸爸心里比我还苦。”萌熙话锋一转。

他是丈夫,却不能和妻子两情厮守。他是父亲,却不能双手托起小太阳的诞生,没有体会过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他是儿子,却无法在除夕夜赶回家中陪老母亲吃顿团圆饭;他是儿子,却不能守在老父亲的病床前端汤喂药。父亲病逝,他只能把心中的悲恸生生吞咽下去。因为,他不只是丈夫,不只是父亲,不只是儿子,他还有一个光荣的称号——军人。他的职责就是守护着祖国的和平,守护着山河无恙。

“我们的祖国之所以由弱到强,就是无数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所以,我们应该更加努力守卫好这得之不易的和平。”萌熙说着,再次起身走到花丛前,掐下几朵忍冬花插在鬓发上。暮色已深,街上路灯散发的光隔着铁栅栏照进院中,那细小的、白净的忍冬花,在灯光下变得娇柔而妩媚。

花如人,你得闭上眼睛,向那素净的花心嗅闻,才能嗅得到这花的芬芳。

“福山路上的每一所房子里都有老故事,明天带你去看。”萌熙回过身来,她脸上那淡淡的忧伤不见了,脸色又变得明朗起来。隔着院中茂密的树丛向外看去,院外是一棵紫藤树,树上开满了一串串淡紫色的花,风一吹,好像风铃在摇。树下坡地延伸,所见之处皆是欧式建筑,被葱茏的花草树木遮罩着,弥漫着浓郁的异域风情。是啊!艰难的日子熬过去了,生命将变得更加坚实而有意义。

福山路3号

站在京山路上,越过齐河路路口,便可看到福山路1号。

清凉的晨风带着花香吹过脸庞时,我和萌熙已站在福山路1号的门前。福山路1号是洪深故居,这是一座欧式建筑,高大的门厅、拱形窗户、哥特式屋顶,在繁茂的枝叶中若隐若现。之前,我对洪深没有什么研究,萌熙的介绍,等于为我打开了一扇窗。洪深一九三三年来到青岛接替梁实秋任山东大学(现中国海洋大学)外文系主任时在此居住。我国电影史上第一部电影剧本《劫后桃花》就是在这里创作的。《劫后桃花》由电影皇后胡蝶主演,当时的明星公司拍摄。据说,《劫后桃花》隐藏着洪深家族在青岛的影子。洪深将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投射到一个花园别墅里,花园中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物,以及这里每个人的人生都面临着一次又一次的选择。

“如果没有当初一次又一次的忍痛放弃,如今,我也不会站在这里。”萌熙用手蒙住眼睛,半晌才拿下来。此时,我和萌熙已站在福山路3号。福山路3号是沈从文故居,我曾经跟着萌熙写的散记《与沈从文相遇》进过这个院子。如今再次跟着萌熙走进这所院落,恰好有一缕风迎面而来,鼻中瞬间装满了花香。尽管萌熙已经搬离这里,但院子里她亲手栽种的百里香和其他花草,开得依然茂盛。拾级而上时,我脑海里回放着萌熙的感叹,如果没有当初一次又一次的忍痛放弃,如今,我也不会站在这里。

当初,萌熙从陕西来到山东海滨小城,意味着已过而立之年的她,一切都要从零开始。促使萌熙这样义无反顾地放下用汗水换来的光环,放下年迈的父母,从生她养她的故乡来到异乡,是因为亲眼看见了她心目中铁打的汉子泪流满面地捧着牺牲的战友的骨灰,悲痛得不能自已。那一幕,如同一个炸雷,落在她的心中。谁说和平年代没有牺牲,她所爱的人和他的战友们是在用生命捍卫着家园的和平。从前,她也担心,也牵挂,可她始终觉得,那只是因为两地相隔,自看到那一幕后,她发现,她的牵挂和担心都变成了焦虑,她必须时刻守在他身旁。

萌熙的讲述,在我的心里同样掀起了巨浪,泪水蒙住了我的双眼,我的耳边响起了一个牧民唱过的民谣:山川大地在我的手掌,你却离去了……这是怎样的悲怆,这是怎样的伤痛,尽管我没有亲眼看到那锥心的一幕,但我能听到此刻萌熙心底澎湃的海浪声,那是抛洒在中华大地上英雄男儿的鲜血,在她的心头激荡。我恍然大悟,正是这抛洒在她心头的烈士的鲜血,才使得她有勇气放下原来拥有的一切,带着女儿奔赴他乡,来到他的身边。

“为了和平,有人不惜流血牺牲,我们有什么资格抱怨,有什么权利不好好工作,不好好活着。”萌熙说着,推开二楼的房门。走进洒满阳光的屋中,就仿佛走进了沈从文那些意韵深长的文字中。一九三一年至一九三三年,沈从文在青岛大学中国文学系执教期间在这里居住。一九三二年,巴金来青岛时也在这里住过。沈从文在回忆这段生活时谈道:“我的住处已由干燥的北京移到一个明朗华丽的海边。海天既那么宽泛,无涯无际,我对人生远景凝眸的机会便较多了些。”又说:“房屋刚粉刷过,楼前花园里花木尚未栽好,只在甬道旁有三四丛珍珠梅,剪成蘑菇形树顶,开放出一缕缕细碎的花朵,增加了院中清韵风光。”

我和萌熙站在窗前向外眺望,远处是尖顶的房子,白色的窗棂,红色的屋瓦,近处是一院的清韵。想到这么美丽的家园一度竟被他人占领,我和萌熙都感到无比的愤慨。

明亮的光线隔着高大的窗户,慢慢移动着,我把话题从沉重的历史转移到当下的生活,我很想知道萌熙和爱人相识的过程。萌熙笑着说,我们都是同龄人,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青年男女恋爱的固定模式。尽管如此,我还是透过萌熙的笑容,看到了他们初识时,那个天空明亮的日子,萌熙像晨光一样干净的目光投射在对面的青年身上时,那是轻风一样难以言传的轻柔。萌熙却指着那光线最明亮的一角告诉我,她在喜马拉雅的播音就是从这里开始起步的。我漫步走进那束光中,不知当年沈从文是不是就坐在这束光里,写他的那些關于湘西的散记呢?现在,萌熙又在这束光里,用她那充满磁性的声音,播诵着她喜欢的那些文章。开通仅一年多的时间,萌熙主播的贾平凹的《暂坐》,在喜马拉雅新品榜人文频道已排名前四,由此可以想象当年的她,在岗位上的骄人业绩。萌熙的梦想就是不管多大年龄,不管从哪里起步,她都要通过自己的拼搏,给自己戴上一顶荣誉的桂冠。她用汗水和忍耐经受住了工作和生活的考验,即使在高光面前,也没有止步。蓦然想起《管子》中的一句话:海不辞水,故能成其大;山不辞土石,故能成其高……士不厌学,故能成其圣。人们眼里的光鲜靓丽,背后往往是泪水与汗水的交织。我感受到了萌熙那柔弱的外表下的刚烈。

突然想起一件事,萌熙最初在喜马拉雅做主播的时候,用的是丁香姐这个化名。后来,她告诉我,搬入福山路3号,竟然发现屋后的窗下也有一棵丁香树。

“走,带你去看。”

我和萌熙缓缓步出房门,继续沿着房门外的台阶拾级而上。后山坡上,槐花开得到处都是,风里也弥漫着浓郁的槐花香气。萌熙说的那棵丁香树遮住了整个后窗,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丁香树,丁香花不知是落了还是没有开放,枝上的树叶却很青翠。想象着当年后窗开着,沈从文就坐在婆娑的丁香花影中,或者就在他不经意的一抬头,看到了翠翠正站在丁香花下冲他笑吧。由此,《边城》的那些人和事,一股脑涌到了眼前。

萌熙说,当年读沈从文的那些湘西散记时,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在沈从文居住过的地方开启一段烟火人生。人的一生总是要面临着各种各样的选择,但你无法知道,前面的路上,会有怎样的风景在等待着你。所以,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如果选择为大多数人活着时,未来的路上,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在等待着你。萌熙说,她搬到这个院子后,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老辈人传下来的这个理儿。

萌熙虽然没说,但我知道,看似一家人在一起了,萌熙却仍旧以眺望的方式跟随着爱人。她虽然是独立的个体,但她仍然把他当成她的指南针,她眺望的目光随着他转动的方向,已从浩瀚的天空转换到了万里海疆,已从蔚蓝驶向深蓝。只要听到海浪拍溅,只要嗅到海洋的气息,她就感觉那是他的所在。

“谁叫我嫁给了军人呢。”萌熙叹了一声,军人,一朝赴戎,终生为国。一个命令不问归期。一个转身,奔赴山海。既然他无畏生死,她也必将不辱使命。

“一朝为军人,终身有军魂。军魂才是岁月里最长情的守护!”萌熙又重重地加了一句。

这一刻,我好想给身边的萌熙一个拥抱,为了她只言温暖,不语悲伤,只讲奉献,不求回报;为了她眼中闪烁着的一种光。我想,那光应该是她长久以来秉持的一种信念,是照亮未来之路的梦想吧。

锦带

离开福山路,天下起了绵绵细雨,我和萌熙一人撑着一把伞,沿着齐河路漫步到了中山公园。五月的中山公园,草木青翠,花团锦簇,景色如画。然而,它却像一块无字碑立在那里,提醒着路过的人,不要忘记中国一百多年以来的沧桑史。

一条清溪横在前面,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溪流两岸繁花似锦,这似锦的繁花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锦带,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它的母国。每一种花都有一个花语,萌熙告诉我,锦带的花语:前程似锦。我的心不由怦然一动,如此美好的花语,多么像我们的祖国,从风云激荡的壮阔历史中走到欣欣向荣的今天。我心中似有无限的感慨想要跟萌熙说,却见萌熙正蹑手蹑脚地向花丛中走去,她身前身后花枝招展,艳若朝霞。锦带,这生长于祖国大地上的鲜花,是否因了血与火的培育,才有了这朝霞一般的颜色?是否因了无数个像萌熙这样默默无闻的奉献者的守护,才如此娇艳?花不语,只在风中留下一缕芳香给我。

作者简介:孙桂芳,出版散文集《随风缘》、中短篇小说集《你还有眼泪吗》,发表长篇小說《稻田》《离婚的季节》《灵舞》。散文《蒙古牛》获第二届“华成杯”吴伯箫散文二等奖。

(责任编辑 杜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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