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曲女人和酒
2022-02-22曲桑卓玛
曲桑卓玛
在舟曲,汉族女人爱管钱,藏族女人爱喝酒,说的是我老妈那一辈人。
记忆中祖母、外祖母和我的母亲都很能喝酒。母亲能喝酒,喝了一斤白酒照样擀面、烙饼子、照顾一家人的饮食起居,她不会随便就醉倒了;外祖母能喝酒,一斤白酒喝下去,照样把暮色中回家的几十只羊清点得一清二楚,然后拿着竹棍满院子追打不听话的孙子;至于祖母喝酒的状态嘛,那就不是一般的男人能比得下的,她喝一斤白酒那充其量也就是个赛前热身。
祖母娘家在拱坝,她有七个兄弟、三个姐妹,她的十个兄弟姐妹们在村子里开枝散叶,整个拱坝村几乎都是亲戚。腊月里借着农闲时间,祖母一回去就在拱坝待好几天。村子里的晚辈们都煮了腊肉,烤好“天锅酒”,将她请进家里好生招待。
我们舟曲山后藏族人的习惯是进门先上酒。
客人落座,先捧上一碗温热的青稞酒,然后才上茶水和腊肉。椒盐熏制的腊肉,将外皮烧得焦脆,然后花功夫刮洗得干干净净才能下锅煮。大块的排骨,或者整只的猪腿,煮熟之后肥瘦相间、色泽明润,也是整盆整盘地端上桌,刀子通常是交给客人,让自己边割边吃。在这里,不论是吃肉还是喝酒,都讲究一个酣畅淋漓。
祖母的兴致不在于肉上,而在于酒。她从早到晚,从东家到西家,一家家地接受邀请挨着转,从进门端起龙碗到放下龙碗,也不知道被女主人续了多少回酒水。山后人喝酒的习惯是自由地喝,一人端一只龙碗,边聊天边喝酒,喝下去一点,女主人就添上去一点,谁再不想喝了,就一口气把碗里的酒喝干,女主人看见了将酒碗默默地收回,不再续酒。
那时候我还小,觉得大人们喝酒是冗长、拖沓、没完没了,无聊死了。她们喝酒的时候会聊起家长里短,说到伤心处,便从腰间的锦带穗子上扯下手绢抹眼泪;说到高兴处,又用手托住腮帮子,唱起古老的祝酒歌,那曲调悠扬而又古朴沧桑的歌声,宛如天籁。常常教人听着听着,忍不住想落下几滴泪水。眼泪,洒在胸前,掉进一排排密密匝匝的珊瑚佩饰里,泪水都仿佛是红色的。
旧时的拱坝,属卓尼杨土司管辖的黑番四旗之阴山旗,所以老人们习惯把拱坝那一带的人,统称阴山人。外祖母常说,阴山人的嗓子像金子一样干净。说的是阴山人普遍都唱得好,而且他们的嗓音纯净、有着金属一样的质感,那歌声分外诱人。
说来老天爷也是非常的公平。同属黑番四旗的铁坝,也有不少能歌善舞的厉害人,重要的是铁坝的水好,酿出来的酒比阴山的酒更香。农历五月初五,是铁坝人捏酒麯的好日子。所以,每年的五月初四,祖母娘家的许多亲戚都会赶着骡子和马匹,专程来铁坝捏酒麯。
舟曲特殊的地理位置,造就了特殊的文化基因。受青藏文化、秦陇文化和巴蜀文化的共同影响,舟曲的五月初五既有藏族药佛节的特征,也有汉地端午节的特色。这一天,舟曲县城及周边的汉族群众,插艾草、绣荷包、戴“百穗”、吃圈圈馍馍,纪念三闾大夫屈原;而与迭部县接壤的巴寨沟藏族群众,每年都会举行盛大的朝水节活动,上山煨桑、放隆达、跳摆阵舞,祈福并祭祀水中的“鲁”神;与四川九寨沟接壤的博峪人,则会举办规模宏大的采花节,他们也上山煨桑、放隆达、跳多迪舞,祈福并祭祀山中的“念”神。据说,早年的铁坝、大年、拱坝、茶岗、武坪和八楞等地方的老百姓也会在这一天穿上猴子衣服,跳着珠玛多迪(汉译猴子舞),男男女女热热闹闹地参加一年一度的采花节。只是到了近代,慢慢就不办采花节,只有博峪的老百姓还把这项省级非遗保护项目传承到了现在。说到底,铁坝人的五月初五,似乎就只剩下专心致志地捏酒麯了。
初五的早晨,传说泉水里有“五药”,可饮用、可沐浴、亦可捏酒麯,所以村寨里的人天不亮就开始背上木桶去抢水。背水回来,一家人都要到村外的田野去踩露水。因为,舟曲山后地区属于林区气候,即使夜间没下雨,清晨的草叶上依然有晶莹闪亮的露水珠。踩露水的过程,实际上是采摘做酒麯需要的几种植物和艾草。柳枝插门楣,也插头上或身上以辟邪;艾草摘回来悬晒在屋檐下,日后做艾灸;花椒枝、五加皮、铁线莲还有猪苦胆、蜂蜜等料,按照一定的比例投进煮沸的大铁锅里,以此水烫麸面、捏酒麯。
到了午后,泉水边静悄悄的阒无一人。据说,午后的泉水里有“五毒”,再没人敢碰了。
新做的酒麯像一個个胖乎乎的小饼,把它们放进干燥的麦草或者新鲜的香榧树枝叶间,避光存放,经过阴干、发酵,就可以用来酿造青稞美酒了。
舟曲藏族多迪舞唱词里,描述了青稞酿酒的故事,大意是:先祖从“魔鬼城”找来青稞种子,把青稞种在大地上,青青的麦苗在原野里舞蹈;先祖把金黄的麦穗割下来,挂在一座座架杆上,仿佛就是国王用黄金打造的宫墙;先祖把青稞籽实打下来,女人就用它来酿酒,喝下醇香的青稞酒啊,胁下生风想要飞,歌来了,舞也来了……
“我酿的酒喝不醉我自己
你唱的歌却让我一醉不起……”
被歌声唱醉的岂止是可可托海的牧羊人?藏族历史名著《贤者喜宴》里,就记载了一个被歌声陶醉过的男人与酒的故事。公元前一千年,“玛桑九兄弟”统治结束后形成的小邦“郎当兰当”,有个年轻的猎人爱上了喜欢唱歌的黑珠姑娘(当时的人们,唱歌只是简单地模仿大自然中的声音,而没有歌词),却因自己性格木讷内向不敢对姑娘表白,只能躲在无人的一隅,静静陶醉在姑娘美妙的歌声里。某日,他去林中打猎,意外发现了野果经自然发酵流出的汁液,积攒在一块大石头中央的凹洼处,散发着芬芳诱人的气味,忍不住喝了一口,香!再喝一口,很香!又喝一口,太香了!
于是,猎人美美地喝饱之后,把剩余的汁液装进小皮囊带回了村寨。回家的路上,他觉得有些腿软,有些眩晕,而这眩晕感带给他的是独特的兴奋体验,他口齿不清地喊着“锵,锵!”,并且把自己想对黑珠姑娘诉说的心里话全都唱了出来,歌声响亮而优美。从此人们唱歌有了歌词,并且通过猎人的指引,大伙儿找到了被猎人称之为“锵”的汁液,疯狂地爱上了它。聪明的人们,还从野果发酵当中总结了经验,学会了用各种野果酿制叫做“锵”的饮品,也就有了后世流传的各种酒品。
说到这里,你是不是很好奇我的酒量?
常听舟曲县城附近的人开玩笑:“山后人嘛,酒龄比年龄大,从娘胎里就带着酒量来了!”人家指的是,山后女人怀孕期间不明确地忌酒,而且孩子生下来,整个月子期间都要喝自酿的黄酒,要么直接是黄酒泡馍馍吃。
记得我刚生下大儿子俊丹家华,母亲就在铁坝老家挖开了酒缸上泥封的盖子,淋了琥珀色的黄酒,灌了二十个盐水瓶子,纸箱装好带进了县城。
母亲每天都会要求我喝上一杯,说黄酒对产妇来说是个宝,一来可以清淤血恢复子宫,二来也有催乳的功效。我问她醉了怎么办?她淡淡地答我:“醉了就睡着,娃我管呢!”
就这样,她在县城待了七天,我醉了七回。
那一天母亲回铁坝了,我四顾家里无人,迅速跳下床来,把孩子抱进客厅,自己穿上棉拖鞋,坐在客厅里看起了电视,因为坐月子实在无聊,天天躺在床上都快郁闷死了。
突然,我听到有人按门铃,连忙跑去开门,猛然发现老公的七大姑、八大姨全都从文县赶来看月娃儿。她们看到我来开门先是很诧异,紧接着就发现这个产妇坐月子很不老实,竟敢抱娃来到客厅看电视!于是,一堆老女人七手八脚把我和孩子塞回了被窝,让老老实实地躺着。不一会儿,她们看到床头那琥珀色的液体,眼睛里顿时有了光芒,铁坝的黄酒!这下好了,有她们帮忙,我不愁喝不完了。
姑姑、婶婶、姨姨们陪了我三天,黄酒也战斗得差不多了,我打心里高兴起来,真的再也不用发愁喝醉了。满月那天母亲打来电话问我,黄酒喝得怎么样了?我答道:“我醉了一场又一场,终于喝完啦!”这一次,是我生平第一次跟老妈扯了谎。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