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永苹的诗 [组诗]
2022-02-22袁永苹
袁永苹,生于1983年,现居哈尔滨。曾获2009年复旦大学“在南方”诗歌提名奖、2011年北大未名诗歌奖等奖项。出版诗集《心灵之火的日常》。部分诗歌被翻译成英文发表于美国、加拿大、荷兰等国家的诗歌杂志和文学网站。
山脉与河流
在我的生命中,一定有
几条河流和若干山脉
在等待着我。
这可能只是一种一厢情愿的说法,
但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并且
它们能够在某些关键的时刻,
向我展现一些它们的本质
即使,我看到的只是
它们的部分和表象,
而它们当中的确藏有
一些不愿示我的东西:
似乎在说,我们之所以
居于这个世界上,
本是无可奈何的。
而那些向着山脉和水流的行动,
作为一个行动本身,
游荡于一个近乎边境的地方。
墓志铭
死前我要与我爱过的人都见一见
解释我为何爱他与为何不爱。
即使解释这些像解释我的为人一样难,
辩白是世界上最劳神的事情,
我宁愿人人误解我,这没什么。
白色有时候会被说成是黑色或者天蓝,
海洋会被鱼儿当成所有和天堂,
我的真相无须辩白。但我一直在
解释,解释一件无法解释的事。
我要摸摸杯子,摸摸人的皮肤
喝上一口清水感觉到吞咽的滋味。
然后,我要请所有人离开,让我
独自赴死,因为我想感受寂静。
闭上眼睛,让一生重临,
需要快进、暂停、再快进……
然后仔仔细细想想那些对我
最重要的人,想想她们的皮肤
质感,想想她们的拥抱。
想想那些同样的人,灿若星辰。
在遗书上写:无须到坟墓看我,
无须烧纸钱,找一个舒适的姿势,
闭上眼睛,静静地想起我,仔细
想想我笑和我哭的样子,我如何
痛快地喝酒,哈哈大笑,还有
我如何吃一颗鸡蛋那欣喜的模样。
不必觉得我伟大或者渺小,
和所有人一样,我来此一遭,
无法与你们所有人一一惜别。
圣誕购物清单
只有在圣诞节,你会拥有礼物。
那些灵巧的小玩意儿,让人开心,称谢。
沙拉酱,蛋糕,儿童玩具,鱼,小礼品……
临近傍晚,积雪中,细树枝条弥补
两座楼宇之间的罅隙。星星灯如同项链,
穿过室内,粉色圣诞树打扮成羞涩的小姑娘,
来自义乌,那里,另一个小姑娘,正盼望着
圣诞糖果。我微闭起眼睛,例行祷告,
淡蓝色窗玻璃上会出现一道清晰的闪电。
有时候,我们觉得自己的生命就要完结,
可意志和旨意全然不同,生命还将继续
——以那种以往的方式。
红色大丽花开在我房间的正中间。
我蜷缩,在这房间的一角,脚,踩住床单。
我想躲避这世上所有的伤害、迹象。
我多么渴望报复,我就双倍地压住这种渴望。
我有多恨,我就有多快活。
愤怒让我回转头,看向天花板
和客厅的灯具中光明的涌出。
在这间属于我的房子里,妈妈伸出手接纳孩子,
而你接纳我,任凭我不断击打空心树脉,
听汩汩的泉水,流出盛肉体的钵盘。
得知其名
那一年母亲在乡里的医院做子宫切除手术,
我和几个孩子在医院的后院玩。
我们玩得很陶醉,我们一直玩,一直玩,
像是要永远玩下去,玩进黑夜的铁骨头里去。
我偶尔会想起母亲在里面做手术的事,
感觉到有些疼,我在想子宫这个充满性意味
的名字。
很久之后,母亲被推了出来,盖着厚厚的棉被。
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像戴着面具,头上也
盖着东西。
我感觉,她可能就要死了,所有的事物都聚
集在
她那里,黑夜的光芒和小伙伴也吓得溃逃了。
我不敢靠近她,总觉得这个她是从另外一个
世界
回来的,那个世界充满烧毁的茎秆和飘浮的
幽灵。
母亲体内有间房屋被铲走,瓦砾和断壁残垣
被一一清理。
多年以后,我被一种白色蚕丝状的意识笼罩,
我得知那里有一块薄薄的绢丝手帕如同一道
道门,
我的房间也被打开,修理,墙壁被反复刮擦——
金翅雀的嗉囊里曾经装满金秋的谷物。
我也看到别的女人带着她们的房子洗浴,逛街,
旅行……有些房子一直空着,有的已有居民,
有些房间有甜味,有些已经瑟缩、生瘤……
它们被镶嵌在下腹部与阴道交接的位置,
像一个悬置的国度与战后城镇,那里的灯火
曾明明灭灭,不停闪烁,遭焚烧,闹鬼。
许多时候,它们密不透风,孤立于混沌中。
许多时候它们鼎沸如同滚开的汤池,她们的
日轮转着
有些许意志和许多倾诉从流水潺潺中接连涌出。
避难所
一定存在一种更亮的生活,
留在热眼睛里。过去已经过去,
而未来在泪房间里不停闪烁。
与美倾其所有,再留下心思片缕
让消磨无用。沿着意义的蛇径,
我一次次啃上真理的嫩枝条。
捡起沿途的人生碎片:伤害了哪一个?
遗弃了哪一个?切割了哪一个?
理解阳光,在儿女的头发上打量。
钻进那件熟悉的旧衣裳,打开一盏
小灯看一幅半生的急救拼贴,
一部通俗的私人传奇。风景在窗外
变幻四张云图,我以回忆在一株
干枯的铁线莲里进进出出。
给罪责找一个通往善的大门,
或者用死亡来添加活人阅读的权重?
让生活跳楼、卸载和暂停,喝止一个
踩住云梯的孩童?这人生很快会过去
不眨眼。从此刻就开始苦挨……
没有波涛汹涌,那停在你脚边的
轻巧狗蹄与积雪的邮筒互相致意。
打开人类的抽屉,将信件投递
到无底深坛……人类的日子如蛇,
蛇头吞吃掉蛇尾。纸张的神 封闭
在打字机里,无人伟大打印二月的雪痕。
万千雪棉铃摇落,枯枝重返枯枝……
这不是你最后的呼吸与拯救,
这只是家在飞鸟中奔跑。
这不是唯一的流水和账簿,你发现的
新家庭已经安排在环海的大陆等你,
而你一直在微调这命运恒久的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