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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深处的莫言

2022-02-21金弢

四川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柏林墙莫言作家

□文/金弢

1987年5月,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西德,那是一次特殊的出访。这次不同于历年两国间每年一度的对等互访,也不是中国作家协会跟西德某一联邦州进行的单项访问计划,而是在我任职作协外联部多年中,唯一的一次德方私人出资邀请。

成行的作家和工作人员有玛拉沁夫、从维熙、高晓声、王安忆、张承志、叶文玲、张炜、程乃珊、外事秘书等,我任随团翻译。当然不能忘记还有当时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时而被单位领导批评几句“脏学”的、后来拿了诺贝尔文学奖、成了世界级著名作家的莫言。

说起这位德方出资人,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太太,家有万贯钱财,非常热衷中国的历史与文化。此话头还得从两年前的“西柏林地平线艺术节”说起。

这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德国老人,自称是尽失了对西方体制模式的希望,认为人类将来的出路是在东方这个拥有五千年历史的华夏文明古国——中国,认为人类古代文明的四大发祥地,其他的均已衰落,她已不再看好尚有再次兴盛的机遇。唯有中国,几千年传承的文化从未曾断裂,传统一直得到延续,这个华夏古国现行的改革开放,将预示着人类下一个世纪的未来。

她预言,21世纪将是属于中国的世纪,是中国并肩世界强林的世纪。这四大古老文化的民族,唯独中国才有再度昌盛的希望。

她专程赶来西柏林,找到我们作家团,主动表示愿意拿出一笔雄厚的资金,邀请一个规模较大的中国作家代表团来德国进行一次为期月余的旅游访问,了解一下中国以外的世界,以拓宽视野,获取参照,拿西方人曾经犯过的错误引以为戒。

老太太名谓赛德尔,大家尊称她赛德尔夫人。她家住德国西部、靠近杜赛尔多夫的克雷费尔德(Krefeld)城,父辈家产富可敌国。后来有一次我去位于荷兰边境的德国“欧洲翻译中心”开会,回慕尼黑途中路经她家曾小住几天。她家有敞亮的豪宅,别墅楼底设有私人宽大游泳池,桑拿浴、健身房等一应俱全。她带我来到市中心的商业大街,指着马路两边高耸林立的商贸大楼称,整条街曾均是她家父辈的产业,这些巨额财富后来都留给了她和弟弟二人。

赛德尔夫人家产万贯,长得雍容华贵,我见过她年轻时候的照片,气质美丽高雅,但她独身,一辈子从未结婚,这让我们大家颇为困惑。赛夫人对我们是全程陪同,从我们到访的头一刻起,整个旅程一直奉陪在左。或许是因为语言上的方便,我对她的了解相比他人更多一些。有些不适合公开的话题,在长达一个月的旅游、每日穿插其中的郊游、散步过程中我们就谈开了,每每话题聊得投缘,往后我来德国留学,多次被她邀请上家访问。

她曾是一位大家闺秀,一个不曾涉世的纯情少女,大学时代的初恋,她投入了毕生的热爱和终生的期待。她的恋爱经历“是她情感体验的登峰造极”,她这么说。但她失望了,虽然她没有阐述细节,但这次恋爱的失败对她的一生是致命的打击,不仅影响了她往后的整个人生观,还影响了她对整个世界的失望,甚至绝望。她自认,往后一辈子的精神生活将永远不会超越那次初恋。但她不愿苟且将就,勉强自己(她向我展示当年男友的照片,一个帅极英俊的年轻人)。

赛夫人阅书千万,我所谈及的德语书目她均了如指掌,谈话间时不时地向我推荐书名,还给我买了一大堆她认为值得一读的好书。自1988年得知我在慕尼黑大学读博,专攻日耳曼文学,她来信主动提出承担我全部的书籍学杂费,坦言她生活里多了一个儿子。谈到1985年在西柏林对张洁、王蒙和北岛等的印象,她见地非常独到,作品朗诵会场场出席,认真聆听。这回中国作家团的再次访德,我们言谈之中不免议论团里的每一位作家,她更多的话题谈及了莫言。

赛德尔夫人独具慧眼,处世为人敏于观察,不知她从哪个角度看出了莫言的质地,她几乎从一开始就感到莫言是非常的神秘,或许因为我把莫言的名字直接意译成了德文。她很赞赏莫言的笔名,明确表示这一名字取得到位,作家应该是一个沉默、深层、寡言的人,只有言辞少了,思想才会深邃。她称莫言为“伟大的沉默”,并援引德语成语:“言语是银,沉默是金”。她认同老庄大智若愚的理念,认为莫言敢取这样的名字,一定是“大逆不道”,是个大潮流的叛逆者,而且一定具有充足的自信与强硬的底气。半瓶水会响,水满了就有了城府,城府深了就沉默了,然而这种沉默不会是永远的。会有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次出访,除赛德尔夫人,还有德国汉学家顾彬都出乎寻常地看好莫言,早在2008年3月,在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多年前的《顾彬重炮猛轰中国作家》一文中,我曾谈及顾彬当时最看好的除了王蒙就是莫言。

后来莫言得了诺奖,很多熟人敦促我继续写莫言,说我们那么熟,那么聊得来,既是同年佬,且同有农村的经历,加之出国又总是合住一个房间(哪怕住到德国人家里也无例外)。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再写莫言,是因为确实不好写,让我说莫言的好话,我总认为吹捧的文字没有价值,尤其是他得了诺奖后,我不想去蹭热度。所以过了2012年,我在文章里很少提到莫言。

2009年的德国法兰克福书展,中国是那年展会的主宾国,我本来是安排好应中国作协的邀请去参加展会,因那本收集了12位当代中国作家的德文版中短篇小说集《空的窗》,由于柏林出版社倒闭导致出书计划夭折,我自觉无颜见江东父老而没有应邀。

展会期间,莫言跟时任作协外联部主任称:你们到了慕尼黑,你跟金弢说,我到了慕尼黑要去找他的。

当年出访,我跟作家们的个人关系都很好,譬如北岛,虽当时他的政治背景特殊,但我们私交始终不错,莫言当然是其中最要好的一个。所以写莫言的轶事便会担心,生怕言辞不到,诙谐说得过了,影响了他的“光辉形象”。而且莫言得了诺奖,对“莫言形象”的维护,不仅关系到他本人,这还包含着“民族形象”,毕竟诺奖的影响力是国际性的,莫言的获奖于中华民族在多个层面都是一种象征,所以我这种担心也是情理之中。也正是因为心里没底,生怕文字上不经意的闪失影响了他,既然没把握,于是至今干脆没写。

莫言没有什么花边新闻,当时没有,我到德国三十二年也一无所闻;也没听说过他有什么腐败或经济上的问题。这在眼下物欲横流的社会风气里,莫言能做到这样,确实是难能可贵的。不免想起中国作协几年同一办公室的一位室友来德访问时对我说:“你真是不错,出国几十年,还是原配原妻,我们部里那些年轻人全都换了,我是没这个机会,但你忠诚家庭,奋斗几十年让人钦佩。”

我说:“出国几十年,我们的思想意识一脉相承没变,仍旧是20世纪80年代的,依然是原来的道德观念,变的是国内同胞,他们潜移默化,变得自己认不得自己了。”

莫言墨宝初留海外

那次出访因为是私人邀请,我们团基本上没跟德国官方打交道,是一次旅游式的民间访问。在说顾彬对莫言的印象之前,有个绕不过去的插曲,就是汉堡家访关愚谦,莫言也因此第一次在海外留下了他的签名和墨宝。

在汉堡,有个海内外众所周知的新闻人物关愚谦。说起关愚谦,1980年代在北京中央部委搞外事的恐怕没有不知道的。他是1968年“文革”时期利用工作之便,瞒着单位拿了对外友协日本客人的护照冒名顶替出的关。为此,负责友协的领导还受到了中央的严厉批评。关的事件在当时可是一条不可饶恕的大罪。

正是基于这一背景,1985年中国作家团到汉堡,关愚谦提出邀请我们到他家访问,遭到拒绝。但这次玛拉沁夫、莫言团,关再次发出邀请,我们却爽快地答应了。这之间相隔的几年,跟国内当时改革开放的需要以及与时俱进的观念不无关联。

我们十几个人包括本地的留学生是那天下午去关愚谦的家。关的为人应该说是平易可亲的,他保持了上海人识大体的风格,无论遇到什么场合,大面子上一定过得去。

1980年代刚改革开放,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中国作家,都说的是原汁原味的地道汉语,自然惊动了整个汉堡及北部半个德国的汉学界。那些自以为是权威的汉学家、教授,都想方设法地通过关系参加此次聚会,也想亮亮自己的汉语水平。

关毕竟是个文化人,又在德国生活了多年,有文化人喜好收藏的习惯。当年的作家若不是名家也出不了国,用当下的时髦语言来说都是“大腕儿”。关自然不会放过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让作家们在他的家庭记事本上留言。我忙着翻译,头绪多,都记不得自己写了什么。但作家们都留了自认为是最精彩的一笔。莫言前面是高晓声,我在一边正好看到了。高写了:“同是一个‘汉’”;轮到了莫言,他的留言是:“吃完面条听古琴”。在场的大家看了都哈哈大笑。

莫言的谈吐与思维独具特色,这一开始就被赛德尔夫人言中。他不光写作,在日常生活中也时时语出惊人。从维熙、玛拉沁夫、张炜、王安忆、张承志等都正经八百地留了言,而他却来了一句大家意想不到的“吃完面条听古琴”,那是因为那天关请的是意大利面,完后让住在楼上的一对留学生夫妇演奏了《平沙落雁》。还有一次,莫言发表的见解也让人很是惊讶,弄得我都不好意思把他的话直接翻译给赛德尔夫人听。

那个年代,中国人历经了多次“除四害”运动,在国内已见不到走兽飞鸟。一次,到了一个德国小城市参观,满街的鸽子,它们丝毫不怕人,会直接停在我们的手掌上要吃的。作家们看了个个新奇感慨,各自发表言论。到了莫言他又是出人意表:“这么多的鸽子,要是摆在国内,中国人早就会想方设法把它们尽快地变成大便。”说得作家群里顿时哗然。

“莫言将来是个伟大的作家”

这一预言,1987年出自德国汉学家顾彬。

1987年的顾彬初出茅庐,羽翼未丰,经常遭到瑞典汉学权威马悦然和德国马汉茂的揶揄奚落。然而对莫言,顾彬一开始就非常看好这位当时的青年作家。莫言不光写小说出名,人缘也不错。出访德国一个月,我们始终合住一个房间,白天忙完日程,晚上什么都聊。1987年中国作家团访德,在波恩大学搞作品朗诵会,当时顾彬就说:“莫言将来是一个伟大的作家。”我们听了多少有一种言词夸张的感觉。中国文字的表达比较含蓄,而德语相对直白得多。

等到莫言得了诺奖,再回首往事,会让人觉得顾彬那个预言颇具神奇色彩。现在想来,这中间有着中西方不同的价值观。对一个作家的写作风格和选题,在西方人的眼里抑或是作品的最高价值所在,而我们或者更多地在乎作品的内涵与教育意义。诺奖评委在给莫言的颁奖词中首先肯定的是莫言的写作手法,这种价值取向有悖于我们传统的文艺批评。我们在做评论时,往往会先从作品的思想性出发,只在评论的收尾才谈及作品的写作技巧。

又之,当时信息手段落后,我们对海外发生了什么、他人在想些什么知之甚少,所以很多文艺动态会让我们出乎意料,甚至让人吃惊,可以说,对西方的行情我们不甚了解。顾彬敢这么断言,当时我们只是一笑了之,现在事后诸葛亮地分析,的确不无道理。

顾彬首先是个严肃的学者,他不像某些汉学家,汉学只是一种手段,而对顾彬,汉学是他的终极,是他人生的挚爱。我曾写过:“为了汉学,他可以舍弃一切物质上的追求。”我也曾试问过,他第一次婚姻的失败是否与物质有关。同时我们也很早寄望于他能成为德国的Franz Kuhn第二。库恩不仅翻译了我们几个朝代的文学经典,他终身不娶,从事文学移译六十年,是世界上包罗各种文字在内的翻译量之最的翻译家。

顾彬跟我们打交道那么多年头,我回忆不起顾彬曾有过开玩笑的场景,张洁、张抗抗评论他是“沉默的顾彬”“严肃的顾彬”“不苟言笑的顾彬”,其实都是在说他是个“认真的顾彬”。这让我想起他当时对莫言的评判绝非是一句信口开河。基于他严肃的治学风格,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是认真的。

同时,顾彬的性格也是一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这种性格或习惯与他的汉学倒是相吻合。事实上,顾彬并没有读过莫言过多的作品,更没有亲自译介过莫言的小说。那年在波恩的作品朗诵会前后,他让一个汉学系的女生来找我们,表示她有翻译莫言小说的意向。对顾彬而言,是时近五年的情况已大有变化。他不再是自由职业,而已受聘成了波恩大学的汉学教授。或许他已力不从心,或许他已无暇他顾,昔日与北岛孔捷生高行健轻松的时光已经过去。但他毕竟已经注意到了莫言。

那一次顾彬说的不少话,当时在我们听来不会觉得入耳,也不会往心里去,甚至会认为顾彬因中文有限,在表达上或是词不达意。在今天看来,跟莫言后来果真荣膺诺奖相印证,这难道是一次无辜的巧合?我想不尽其然。

顾彬敢这么预言,不光是他个人的预感,这其中还包含了他从他们内部得来的消息。很多事情,德国人对外守口如瓶,对内却无话不谈,他们的原则跟我们的外事工作无异,也是“内外有别”。因此顾彬的看法不只是代表了他自己,也代表了西方学派,包括诺奖评委,所以他这么看好莫言并非空穴来风。我们当时信息不通,闭目塞听,顾彬手里掌握着许多远远为我们不知的信息,加之我们也没朝这个方向去努力分析。

不同于20世纪80年代,世界今天早已进入了信息时代,人类近20年在电子科技方面风驰电掣般地发展,中国尤甚。中国的作家要得诺贝尔文学奖,除了作者自己写作优秀外,还得有优秀的翻译。我自己搞文学翻译,深有这种体会。译者有限的本国文字水平,可以把原作译得面目全非。

跟莫言的“悄悄话”

出访四个星期,莫言跟我一直同住一个房间,即便有那么一两个城市,为了体验一下德国人的日常生活,我们寄宿在德国人家里,我跟莫言也是合住一间。出国那么多天我们相处和谐。加之双方都有过农村的生活经历,我们的聊天总有说不完的话题,而且农村生活也很相似。想想自己大学生活七年,除了时而去学校澡堂洗洗澡,平时图书馆晚自修后回宿舍睡觉,上床前时有不洗脚,所以农民出身的莫言,习惯相近,也就见怪不怪。

我跟莫言同年,他大我几个月,我尊他为兄,他对我的学历和德语专业也是佩服有加。我们住饭店很少谈文学,别的几乎什么都聊,话题无所忌讳,谈得随心所欲,但话及最多的是农村经历。他坦言,尽管不足二十年的农村生活,但经历及感受,他耳闻目睹的事够他足足写一辈子。

事实也是如此,他后来所有的作品几乎一直在消耗他童年、青年时代的资源。他跟路遥、古华、鲁彦周不一样,他永远在写别人。莫言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1988年我已来德留学,慕尼黑汉泽尔出版社计划翻译出版莫言的《红高粱》,让我写了书评简介,并从国内调来了英文译本。出版社文艺部主任读了小说的英译本说:莫言真是个讲故事的高手。莫言的成功,尤其后来诺贝尔文学奖的荣膺,首先得感谢他讲故事的技巧,还有优秀的译文。

柏林是我们访问西德即将结束的一站,在前一站大家已经开始收拾行李,会看看行李箱还有多大的空间,以定夺再能带些什么纪念品,莫言也是一样。

莫言的出生地是山东高密,是个穷地方,虽然他很早离开家乡,但他的家人仍在农村。我插过队,知道农村的茅坑是怎么样的。一个简易的茅草棚,地下挖一个土坑,土坑上放一个木框架,中间隔一道挡眼的草编,连个门都没有,就算是两个单间了,没有男女之分。

农民没有厕纸,莫言老家的茅坑也一样。我们分别各自描述过自己家乡的茅坑,其形状虽不是如出一辙,但也大同小异。事毕必须例行的公事是一问题。

莫言要出国了,而且去的是举世闻名、肥得流油的工业强国西德。莫言老婆是个心细过人的良家女子。1980年代的中国,刚刚从物质匮乏的“文革”中脱胎出来,别的不说,就说那个年代城里的厕所纸,恐怕现在不到40岁的国民都没正经见过。丈夫要去先进发达的西欧国家,虽说咱们还穷,比不上人家,但咱们中国人爱面子,再穷也只能穷在家里,不能丢人现眼。莫言老婆想起了家乡的茅坑,在家完事儿干草一把可以打发了事,到了国外可不行,怎么也要来一点儿上品的,不然人家还以为咱们中国真是个穷国呢?尽管平时省吃俭用,但在厕所纸上,为了面子怎么也得投资一番。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的经济刚刚开始有起色,市场开始转型,出现了首批“精品商店”。所谓“精品商店”,里面不是国内质量一流的品牌,就是“舶来货”,质量虽好,但价格都是市面上的三至四倍,普通老百姓可望不可即,一般不敢问津。但为了丈夫出国为国争光,不失脸面,莫言老婆咬牙跺脚进了“精品店”,给他准备了两卷洁白的厕纸。

莫言怀揣老婆的体贴与关爱,背上装着两卷象征中国改革开放现代化的白手纸上了路。我们辗转西德诸多城市,这两卷饱蘸夫妻恩爱的手纸可惜一路就是无用武之地。马上就要回国了,收拾行李时这两件家乡来的伴侣再次跃然眼前。拿它们怎么办?这让莫言犯难了。四个星期的旅行,一路不断攒积的礼品已把行李包撑得鼓成了球。

无奈中,莫言不禁抱怨老婆真是多事,弄得他现在取舍难定。扔了?这么优质的现代化产品,自己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拥有,况且还做了全程陪伴,怎能弃之如敝屣?但要装进行李实在是缺乏空间。

我一直在一边注视着莫言的踌躇不决。见我靠近,这敦促他果作定夺。最后还是决定带走。或是莫言想到了老婆的夫妻恩情,或是苦难出生的莫言舍不得这俩“精品”。

见他如此,我说,既然要把那两卷国产货带回国,不如换两卷德国货。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一比之下,国货顿时相形失色。人家德国货那才叫细柔白净,且质感极好,有韧性,不易戳破。我的意思是:你老婆对你“有情”,给你出高价买了这两卷现代化手纸,你得对老婆回敬一个“有义”,回送她两卷高质量的,也让你老婆感同身受一次,尝尝这种柔美细腻的感觉,让她用过一回再难忘怀。

莫言接受了我的意见,决定换下两卷好的,但见卫生间里的手纸已所剩无几。我说这个好办,我去服务台取就是了。一取取了一整包十五个。莫言使劲装完了两卷德国货,手里拿着两卷国产的,犹豫良久,还是奋力一同打进了行李包。

“痛哭”柏林墙

柏林是我们那次德国访问的最后一站。1961年8月13日,柏林墙始建。这一墙之隔,隔出了两个德国,隔出了东西方世界的两大阵营,它既是德国分裂的象征,也是冷战时期两种社会体制对垒的重要标志。柏林墙全长155公里。起初用铁丝网或砖头为材料做围墙,后来加固为由瞭望塔、混凝土墙、开放地带以及防止车辆冲击的壕沟组成的边防设施。到了西柏林,参观柏林墙无可置疑是安排在先。

柏林墙中的“墙”字跟我们长城中的“城”字在德语里是同一个词,都叫作城墙(Mauer)。早在1970年代我们开始学德语时,笔者曾跟外教谈起过有关柏林墙的话题。我说中国有个“城墙”,德国也有个“城墙”,这难道是碰巧?外教说:两个“城墙”不一样,你们的是文化的“城墙”,而我们的是政治的“城墙”。外教何尝不知,我们的“城墙”也曾经是一堵政治“城墙”。

那天上午,初夏的一潮阵雨把西柏林冲洗得透彻干净,像是为了迎接我们,让柏林墙给我们一个好印象。我已多次分别从东柏林和西柏林参观过柏林墙。只要我们是访西德团,若时间安排得出,我们会上午从西柏林看柏林墙,下午从东柏林看柏林墙。柏林墙的东面,之前有近百米的开阔地带,戒备森严,人不允许靠近。怕有人强行突破,开阔地埋有地雷,也是瞭望塔的射程范围。从东柏林看去,柏林墙洁白、干净,一堵“漂亮、整洁”的墙;而靠西柏林那一边,墙没人看管,彻底开放,游人可以走至墙根;也没人管理,不仅垃圾遍地,而且尿骚呛人。是一堵肮脏透顶的墙。

去柏林墙我已是轻车熟路了,今天领着大家来参观,我身为团的翻译,得时不时地给大家解说柏林墙的政治背景。为了让游客能登高瞭望东柏林市容,在墙的西面建有诸多铁制瞭望台。我们下了车,多数作家想先拍照留念,我跟莫言直奔铁塔。

一场大雨刚过,游客一下子挤在了一起,有人往塔上攀登,也有人从上面下来。莫言跟我靠前靠后,几乎平行往瞭望台上挤,莫言在我的右侧,我比他快那么一两个台阶。要到平顶的时候,我正前方下来一个六十开外、身材丰腴的女士,左手拿雨伞,见我上来,下意识地往左一让,正好对撞上由下而上的莫言,伞尖不慎擦及莫言的左眼角。这女士或是根本没有觉察到碰了别人,毫无反应地径直下瞭望塔而去。

莫言顿时疼痛难忍,上了瞭望塔的平台,手捂着眼睛蹲在地上。这时由下而上来一个西装革履、七十来岁瘦精精的德国老头,看看我是中国人,又看看捂着脸蹲在地上作痛哭状的莫言,便自言自语大声发表感慨:社会主义的中国看到了社会主义的德国,同情可怜得痛哭流涕……亏得莫言听不懂德语,否则当时非把他气炸不可。

莫言“痛哭”过的柏林墙两年后倒塌。我国古时有“孟姜女哭长城,哭倒了长城”一说,今有莫言痛哭柏林墙,也能说成莫言“哭倒了柏林墙”?史学家们都说柏林墙是德国人自己推倒的。我想,两年前莫言“痛苦的热泪”,难道没有一点点功劳?此事值得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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