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侘寂

2022-02-21李美皆

四川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母亲

□文/李美皆

1

新娘马芯芯不时地去看自己的爷爷,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心里暗暗乞求他老人家能够按捺得住。她看见爷爷又拿起了筷子,她的心随着爷爷的动作一上一下的。她希望母亲能够留心到爷爷的异常,好随时劝止他,可是,母亲沦陷在自己的局促里,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身旁的爷爷表情有异。

这个中日合璧的婚礼上,客人文明而有教养,礼貌不乏幽默,总之,是一个高雅的婚礼。就连马芯芯的心神不宁,也被当作高雅的一部分给大家领受了,根本没有人在意。

且慢!马芯芯的爷爷突然站起来,果断地发话。

哦,爷爷,求您了!马芯芯心里绝望地呼叫着。她原以为爷爷想通了,至少是克制住了,万没料到,他还是在婚礼上恢复了老英雄本色。

爷爷是过小年这天从老家赶来的。他几年前离开成都回老家去了,倒不是出于叶落归根的意识,而是因为老家的茶馆比成都便宜,麻将也更好凑搭子。他这次是专门来参加马芯芯婚礼的。

芯芯找了个什么对象?爷爷到家坐下就问。

一个日本老板,马芯芯的母亲代她回答。

一个日本人?还是老板?爷爷反问。

是啊,芯芯有福气。母亲不无自豪地说。

可是,爷爷突然拍案而起,把全家人都吓了一跳。有什么福气!你们不知道日本人专门欺负中国人吗?你们不知道老板专门剥削工人吗?你们这些糊涂东西!爷爷咆哮道。老人家虽然八十岁了,震怒起来还是雷霆万钧。

怎么忘了爷爷是一个老英雄呢?马芯芯尴尬地想。爷爷是军人出身,虽然没有直接跟日本人打过仗,但当年老家被日本飞机炸毁,给他心里留下很深的阴影。姐姐马芹芹咬着嘴唇憋住笑,一个劲儿地冲马芯芯挤眼睛。马芯芯一点不觉得好笑。

马芹芹说,爷爷,您这么关心国际国内形势,那我问您,今年中国的大事是什么?爷爷瞥了这个喜欢跟他捣蛋的孙女一眼,不耐烦地说,那还用说嘛,香港回归呀。马芹芹立马跟上一句,香港这资本主义的地盘都回归中国了,您怎么还对日本……

爷爷果断地再次一拍桌子,声如洪钟地吼道,日本是日本!

马芯芯的母亲本来就惊魂未定,这下再次受惊,表情活像韩剧里的老妇人。她惊恐地看看自己的公公,又不安地看看自己的女儿。

马芯芯安慰母亲说,没事,爷爷反对是正常的。

没想到爷爷又直指母亲:都是你,养女不教母之过,你是怎么教导孩子的?你还说她有福气,亏你说得出口!母亲本来是蹲着的,准备来安抚自己的老公公,这下子被唬得蹲不稳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母亲给马芯芯父女三人使眼色,他们便出去了。再回来时,爷爷已经好多了,但还是忍不住忧心忡忡地对马芯芯说,芯芯,你为什么要嫁个日本人呢?这不是当汉奸吗?

爷爷,不是我要嫁个日本人,是这个日本人正好适合我嫁,我没有更好的选择。马芯芯耐心地解释。

在爷爷眼里,毫无疑问,嫁任何一个中国男人都比日本人强,中国此时是十三亿人口,就算男性比例略高一点,在马芯芯的可选行列里,大西先生的排名至少应该在六点五亿之后才对。

爷爷重重地吁了口气,什么也没说。马芯芯以为他终于克制住了,接受了自己的婚姻选择。现在看来,这是一种错觉。

2

马芯芯没有对爷爷撒谎,嫁个日本人,确实不是她蓄谋已久的事情,就在一个多月前,她还不知道自己要嫁给一个日本人。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她自己也感到困惑。人有时候话赶话就会说顶了,再难回头,事儿也是这样,一环扣一环,最后就成了你绝对意想不到的样子。马芯芯22岁的人生几乎是一条直线,追溯起来,分岔应该是从那天早上的迟到开始的吧?

她能用镜头慢放的方式,回忆起那天早上的每一个细节。

城市的早高峰时间永远是狼狈的,很少看得见体面人——当然,有体面人也不是她这个层次的人能看见的。那天早上,她更是狼狈和不顾一切了,骑在自行车上拼命抢路。她已经看见自己上班的商场的地下停车场入口,远远地伸出来,像一张鳄鱼的嘴。只要骑过路口,她就能顺利地进入这张嘴了。凌乱的自行车铃声以及可以想见的白眼,对她都不起作用了,她只盯着前方的绿色交通灯。一个绿色的电子小人儿正在交通灯里奋力前行,一闪一闪地好像在招呼她,快走,快走。

她脚下更加用力,正待冲过去,电子小人儿却当机立断地变成了一只红色的手。这只手具有铁一般的坚定,不由她不望而却步。她停下了自行车,听天由命地等待着。她只用一条腿撑地,身体重心还在自行车上,呈待命姿势,好随时发力往前冲。她的自行车是被红灯阻挡在路口的几排自行车中的一辆,已经是在最前排了,前胎仍然伸得比别人更往前。并非她性子急,而是她输不起。

这家中外合资在成都数一数二的商场,马芯芯几年前应聘时,比招空姐还严格。它的工作纪律也是出名严格的,员工的自行车必须在八点之前放进停车场,迟到一分钟也放不进去了,在九点钟之前停车场是进入商场的唯一通道,放不进车子就意味着考不上勤了。商场有规定,迟到一次扣除本月奖金一半。商场的周围,不要说停一辆自行车,就是一辆玩具车也不允许出现的,那是绝对的干净、绝对的无杂物,一直有为数不少的保安和保洁做后勤保障。

绿色的小人儿终于出现了,她推起车子就向鳄鱼嘴冲锋,边冲边盯着像颗痣一样长在鳄鱼嘴角的电子时钟,它正在7:59上忽闪忽闪,她的心也随之忽闪忽闪。她推着车子跑起来,衣摆翅膀似的飞。但还是晚了。她眼瞅着电动栅栏门徐徐开动了,等她气喘吁吁到达门口时,正好合拢。她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前轮抵在那威严锃亮的不锈钢上,看起来不胜颓唐沮丧。

她正穷途末路地站在那里,电动门又反弹似的开了回来,一名穿保安服的男子闪了出来,眼瞅着里边对她极快地一挥手。她飞了进去,顾不得狼狈,边快走边回头,看见了一张年轻的脸。仅此而已,她连说声谢谢的时间都没有。但是,那张脸真的让她心里一动,长得就像一个什么熟人。

他们的开始就是这样的。婚礼上的马芯芯尚且不知,这种出场时的慌促将伴随他们半生。

八点五十,已经换上制服裙的马芯芯来到卫生间。可能夜里做梦的缘故,她早上醒得太晚,只来得及用水抹了一下眼睛,不要说吃饭,连牙都没刷成。她从口袋里掏出口红,对着镜子往没有刷过牙的嘴上涂着。商场有规定,女员工上班时间必须化妆。

商场九点钟开门时,马芯芯已经亮丽地站在她的化妆品柜台前了。刚开门没什么人,只有艾敬的《我的1997》在空荡荡的店堂里回荡,竭力营造着热闹红火的氛围。

我的音乐老师是我的爸爸

二十年来他一直待在国家工厂

妈妈以前是唱评剧的

她总抱怨没赶上好的时光

马芯芯觉得跟自己的爸妈相比,这一对爸妈已经很不错了。也许所有的爸妈都是要抱怨的吧,不管过成什么样。这首歌已经响了将近一年,1997都快过完了,香港也回归了,它还在一遍遍地唱:1997快些到吧……

马芯芯背后的显示屏里,肤如凝脂的美人儿不停地用纤细的手指抚摸着自己的脖子作涂抹状,看起来性感又享受。但马芯芯知道,那肤如凝脂并不是精华液的效果,而是灯光和照片后期修饰的结果。女人就为一张皮活着吗?累不累?卖什么的不稀罕什么,马芯芯对护肤品一点都不迷信,如果不是有免费的小样儿可以用,她宁愿只买一块五一包的郁美净。

终于,第一个顾客进门了,是一个女孩,时尚而冷淡。马芯芯笑容可掬地迎上前去说,您好,请看一看新出的……

那女孩看都没看她,径直往里走,表情更酷了。侧身而过的刹那,马芯芯看见了她蹙紧的眉。也许只是敏感,但马芯芯闭紧了嘴。马芯芯逛街时不止一次闻到盛情难却的促销小姐口中的气味,一种与她们的外表极不相称的气味,好像她们追着人推销的并不是手中的商品,而是这种令人嫌恶的气味,这使她们的推销有了某种故意与人过不去的意味。马芯芯猜测那是睡眠不足的缘故,她看见她们没顾客的时候就捂着嘴打哈欠。她不也是她们吗?

马芯芯刷牙的愿望是如此迫切,但她知道这在下午四点半以前是不可能的。马芯芯上前促销的频率明显降低。

站在柜台里的肖佳眼睛望着别处,嘴巴对马芯芯说,看见了吧?布告栏。

马芯芯也看着别处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商场小姐个个练就了这种眼口不一的说话本领。

早上她匆匆看到布告栏里写着:昨天下午2点11分,男装部3号对7号说,我今天中午吃的是萝卜烧牛肉,你呢?7号说,也是,牛肉好肥,腻味死了,晚上我要吃毛血旺。上班时间说与工作无关的话,违反商场劳动纪律,扣除两人本月奖金一半。

这无疑是像沙子一样撒到商场里的便衣查岗汇报上去的。最让商场小姐恐惧的就是这种人,他们是不固定的,不定哪天会派哪个人来担当这一特殊使命,所以,防不胜防。

想到早上的事,马芯芯既暗自发窘又暗自庆幸。她终于想起那张年轻的脸像谁了,像她前不久看过的盗版电影《重庆森林》里的金城武。她是在自己家附近的录像厅里看的,录像厅这种地方她很少光顾,那天吸引她走进去的是《重庆森林》这个片名。看完她才知道,其实跟重庆毫无关系,而且她根本看不懂。但这不影响她被那个失魂落魄的男配角深深吸引,并记住了那个演员叫金城武。

马芯芯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她不好意思地环顾左右,幸亏近处除了肖佳没旁人。马芯芯向饮水处走去,她想漱漱口,并喝口水充实一下空空的胃。

饮水处在商场的后面,和卫生间相连。所谓饮水处,从外表看就是两台可以喷出水柱的封闭型不锈钢桶,据说喷出来的凉水已经被里面的装置净化过了,可以直接饮用。商场规定员工不能在柜台喝水,喝水必须到饮水处。拿着杯子走来走去给领导看见不好,马芯芯直接就没备杯子。饮水处供应的不是一次性杯子,而是一次性纸袋,容易软掉,而且有股怪味。若是不用纸袋,也可以直接对着水柱喝,不过,那样只能喝凉的。喝凉水就是在冬天马芯芯也不怕,怕的是来“好事”时,好在她今天没情况。

马芯芯嘴对着凉水柱喝下去,技巧没把握好,水喷了一脸,但她还是坚持喝了几口才直起身子来抹脸。手放到腮上的一瞬,马芯芯看见了一张年轻的脸,正是早晨过电动栅栏门时看见的那张脸。马芯芯的脸腾地红了,到口袋里去掏纸巾,口袋却是空的,她只好用手去抹,一面担心着口红是不是抹花了。

一张纸巾呈现在马芯芯面前,马芯芯脸红脖子粗地接了,在脸上按着,同时拿眼睛去看他一眼,又赶快躲闪。他对马芯芯点了点头,马芯芯也慌乱地对他点了点头。然后,两个人就拿不出下文了。迟疑了几秒钟,他走掉了。马芯芯快步到卫生间去对着镜子照了照,还好,妆没有弄坏。她略略放心了。

回到柜台前,肖佳对马芯芯使眼色,马芯芯还没领会是什么意思,就见化妆品部副经理石灵已经沉着脸走过来。马芯芯身子不由自主地挺了挺,叫道,经理。

石灵没答应,开口便说,我观察你半天了,上午客人本来就少,促销再不积极,上卫生间都要那么久,营业额是要受影响的。

马芯芯红着脸无言以对。石灵早她一年进商场,年龄跟她一般大,因为和经理关系密切,刚刚提上去的(化妆品部经理是男的)。几天前她们还是挤眉弄眼的小姐妹儿,现在却变成这样了。马芯芯比挨了一耳光还要难受,但是,难受也得受,谁让她们现在是上下级关系呢?

石灵走后,马芯芯便顾虑不得“口气”问题,起劲地向走过眼前的每一个人推销,明知不可能也硬着头皮上,肚子里空洞的叫声好像在为她擂鼓助威似的,刚刚喝进去的水不仅没有帮她的忙,反而一个劲儿地兴风作浪。

终于挨到开饭时间。肖佳说,“你先去吃吧。”她已经听到马芯芯肚子里的叫声。马芯芯没推辞。

饭菜是商场免费的,菜一人一份,饭盆伸到窗口师傅给你盛,不够的不再添,吃不了的倒掉不要紧;饭则是自己盛,不能剩,洗刷饭盆的水槽边有个泔水桶,有人在那里监视着,谁要往泔水桶里倒米饭,立即记下工号上布告栏通报,本月奖金一半没了。马芯芯一般都是盛一勺,吃完了再去添小半勺或者不添,有时添了小半勺还不够,也不好意思再添,生怕给人说,“这女孩,真能吃。”因为没有吃不了兜着走的道理,马芯芯从来没有盛多过。

今天马芯芯实在太饿了,她觉得自己能吞下一头牛去,便盛了两勺。吃到大半的时候,马芯芯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她已经肚饱眼饱嘴也饱了,可饭盆里还有不少米饭,真是眼大肚皮小呀。马芯芯看看左右的人,都在低头吃饭,没有一个特别相熟的,想分谁点儿是不可能了。她只能一口一口慢慢地咽下去,但又不能太慢,太慢了引起别人注意也是一个问题。

把那些饭吃完后,马芯芯觉得胃里比饿时还不受用,她不敢在那里待下去了,匆匆洗了盆漱了口离开。

肖佳吃饭去了,马芯芯站到柜台里面,感觉自己现在能看见人脸了。马芯芯站在外面促销时从来看不见人脸,奇怪的视而不见,好像有道门关了一样。

现在不太忙了?有个男声问。

马芯芯循声看去,一张年轻的脸,正在一两米外若无其事地移动着。看来他也知道不能站住说话的规矩。

马芯芯把视线挪开,同样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他突然站定了,看看马芯芯的工牌,小声而忐忑地问,“你叫马芯芯?”同时脸涨得更红,好像马芯芯这个名字的每一个字都在烫着他。

马芯芯一点没觉他问得多余,惶遽地点点头,似乎慢一拍这几个字就会掉在地上一样。其实是生怕他发窘,所以缓一秒她都不愿意。

香港凤凰卫视有个主持人叫吴小莉,跟你长得很像。他又说。

马芯芯微微苦笑。有人跟她说起过这事,她自己家看不到凤凰卫视,姐姐马芹芹家能看到,为此她还特地选准时段去她家看过一次。她一看那个据说跟她长得很像的吴小莉,就知道自己的亲姐姐为什么不会跟她那么说了,长相确实有点像,但气质风度内在,那就差得不是一点两点了,更不用说家世和教育背景。她要是有那份自信和强大,还会站在这里吗?

“不过你比她还漂亮。”转悠了一下他又对马芯芯说。说完看着马芯芯的脸。

马芯芯低下头去,脸慢慢地洇红了,抬起眼来瞥他,发现他的脸也红着,或许比她的还要红。因为马芯芯脸上的化妆品有一定厚度,那红晕是石头下的小草,只能透出一点点。

光脸漂亮有什么用呢?马芯芯心里叹息着。

我们的名字里都有Xin,就是字不一样。他说。但马芯芯连抬头看一下他是哪个Xin的勇气都没有,光顾着低头脸红了。多年以后,她再想起这句话,就自动变成了:我们的名字里都有心。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星期一早上我当班,稍晚一点没关系。”说完就走开了。

马芯芯脸更红了。这种方便她是不会利用的。她告诉自己,以后不可能迟到,越是这样越不可能。

马芯芯想起了让她迟到的那个梦,梦里眉目清晰地看到欧阳奋强扮演的贾宝玉携着陈晓旭扮演的林黛玉,走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地方,大概是太虚幻境吧。忽然间,林黛玉变成了她,但那种缠绵没变。想起来马芯芯还羞得要命,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可能昨晚看了几页《红楼梦》的缘故罢。

马芯芯几乎不喜欢任何有字的东西,就连一般女孩子爱不释手的时尚杂志,她也只看图不看文,她对文字从来视而不见,眼睛浮在表面,就像油浮在水上,溶不进去,经常是眼睛看了半天,心里却什么影儿没有,回头来过,还是那样,一段文字反反复复理解不了,最后只好放弃。这可能是上学时成绩不佳留下的后遗症吧?但就是这个有恐字症的马芯芯,却唯独喜欢《红楼梦》,百读不厌,里面的细枝末节她都说得出来。她是住在爷爷家时喜欢上的。爷爷家跟所有普通人家一样,没有书架,但是,爷爷家的桌子上却摞着一套《红楼梦》。没得选择,她就看《红楼梦》了,一看就上了瘾。《红楼梦》虽然是古典名著,但生僻字很少,一点都不难读。

肖佳吃完饭回来,马芯芯又站到柜台外开始促销。三点多,石灵来了,通知晚上盘点。石灵走后,马芯芯和肖佳同时无精打采地叹了口气。

四点钟,刘晓乐来到,马芯芯下班,走时顺手抓了两只正在促销的乳液的试用装。

这一切,只不过才过去了一个多月,可是回想起来,那个叫马芯芯的化妆品促销小姐似乎已经离她很远了。

那原本是马芯芯平凡的一天,虽然早上迟到了一点,但那种状况在她的生活中也是平凡,她无暇去想这会是她命运的另一开端。

3

改变马芯芯命运的,还有一个叫韩荣芳的女人。市井小巷里,反正有的是马芯芯这样的女孩和韩荣芳这样的女人。

那天四点半,马芯芯回到了自己在光华村的家。光华村是因抗战时期上海光华大学迁到这里而得名的,现在又有赫赫有名的西南财经大学,但这些文脉跟马芯芯家毫无关系,跟她家关系最大的是菜市场和百货店。

打开蓝色油漆脱落了大半的铁防盗门时,马芯芯听见里面有陌生女人说话的声音,再打开胶合板木门,她发现一个大概跟母亲同龄但比母亲光鲜的女人正坐在沙发上。母亲说,“芯芯回来了,这是韩阿姨,以前跟妈妈一起上班的,还记得吧?”马芯芯反应过来了,是韩荣芳。她已经好几年没见过这个女人了,只记得她以前永远像刚做过头发的样子。不同的是,从前的短发现在变成了盘发,所以她一下子没认出来;相同的是,还是像刚做过的样子,蓬得很高。

如果马芯芯懂古典音乐,回想此时韩荣芳的出现,耳边或许就会响起命运敲门声之类的交响曲了,可她没有那么高深的文化素养,什么也听不到。她疲惫地深埋在自己的命运里,只想着快点回屋躺一会儿。

马芯芯问了好,韩荣芳眉开眼笑地说,看看芯芯,出落得好乖哦,比小时候又漂亮几个花儿了,幸亏我先来看看,要不随便摸一个,还不屈了她。

马芯芯心中有数了。韩荣芳现在是远近有名的红娘,马芯芯记得母亲说过,她一个人就是一家婚姻介绍所。

马芯芯放下包钻进厨房去刷牙。家里的卫生间太小了,只能当厕所使用,刷牙洗脸都要在厨房进行。她听见母亲在外面说,我家老大顶了老马的班,工作不咋地,多亏嫁得好,老公在银行上班。

韩荣芳说,女娃儿,嫁得好就够了。

也只有这样想了,谁让她们上学不行呢。母亲说。

牙刷在马芯芯嘴里停住不动了。恐怕不全是这么回事吧?马芯芯心里反驳着母亲。父母是搞石化工程的,属于流动性质,各地转移,多数时间不在成都,不得不把马芹芹和她寄托在爷爷家上学。两地分居的二姑把表弟也寄托在那里。爷爷是个军人,一动就说自己十岁伢子就当兵打仗了,所以他是坚决主张吃苦磨砺孩子。当然,爷爷一个老汉带三个孩子,也不容易。爷爷只管买菜,做饭和打扫卫生由三个孩子轮流值日,一人一天。马芹芹十六岁时,马芯芯十三岁,表弟十二岁。十二岁的男孩居然会做饭,简直难以置信,可这是真的。既然连比她小一岁又是男孩的表弟都在做饭,她还有不做的道理吗?仍然记得有一个晚上,都八点钟了,马芯芯还没洗完碗,想想老师布置的作业还在书包里,她就直接不想拿出来了。第二天,老师点了马芯芯的名。从此,她就害怕上学了。初中勉强毕业,马芯芯的学习生涯就彻底结束了,也算完成了义务教育。一年后,她虚报年龄凭借长相被招进了这家商场。

马芯芯发了一会儿愣,嘴里的牙刷又惆怅地动起来。母亲还在说,芯芯工作倒蛮好的,在最高档的中外合资商场呢。

韩荣芳说,哦,我知道那家的,那蛮好蛮好。母亲说,是啊,所以我说嘛,更不能让她找个条件不好的了。

芯芯跟我家老二同岁,应该二十二了吧?韩荣芳问。

是,二十二了,今天是她的生日。母亲答。

马芯芯一愣,她都没意识到今天是自己生日。

该找了。就听韩荣芳在外面说。

是啊,该找了,我找人算过了,二十二岁是她的结婚年。母亲说。

这是哪里的事儿啊?马芯芯不知道母亲是信口一说,还是真的那么做过。二十二岁结婚?疯了吗?再说,这一年都快过完了,平地起雷上哪结婚去!这不荒唐吗?

以前没谈过?韩荣芳问。

追她的她都不喜欢,有人给介绍过两个,一个干税务的,一个干法院的,我觉得都不错,她偏说找不到感觉,处了几天又算了。母亲说。

我给她介绍介绍看,不知道你们两母女怎么想的,是图人呢,还是图家庭图工作?韩荣芳说。这是切入正题了。

马芯芯听不下去了,从厨房里走出来,故意不看韩荣芳,径直对母亲说,妈,我们晚上盘点。

母亲说,好,我一会儿就做饭。

韩荣芳站起来说,我回去吧。

母亲说,别回去了,就在这吃吧,今天是芯芯生日,我买了不少菜。

不了,我家老二晚上也要回来吃饭,我改天再来找你吧。韩荣芳说着就要往外走。

母亲让韩荣芳等一等,闪身进屋去了,很快拿了几只乳液试用装出来,往韩荣芳手里塞,边塞边说,芯芯拿回来的,不花钱,都是外国货。

是的哟。韩荣芳在行地说。别看这么一点点,买的话要不少钱呢,在大商场工作就是好。

可不嘛。母亲说,语气里又有自豪又有讨好。

马芯芯听着心里硌得慌,但又实在说不出什么来。其实那只是国产名牌的试用装。

那时候她万万不会想到,二十二岁结婚的疯狂荒唐事儿,她真就平地起雷地做了起来。

4

那天晚上八点,马芯芯又回到商场。商场打烊前,她就和肖佳开始盘点了,留刘晓乐一个人继续站柜台。商场是全年运转的,不可能停下来盘点,只能每月一次加班。这每月一次的盘点啊,简直比来“好事”还灾难。已经连轴转了十几个小时的肖佳打着哈欠说,我当大班的时候就爱碰上盘点,真是命苦。

有什么办法呢?刘晓乐说,只能祈祷今晚的账好盘一点了,能让我们在明天到来之前回得了家。

马芯芯没说什么,打开货柜,认栽似的开始清点乳液和面霜,边点边记。肖佳清点其他的。到了商场打烊时间,屋顶的大灯关闭了,刘晓乐也加入进来一起盘点。

货物清点完了,三个人用计算器对着收银小票和柜台账本一笔笔算,一笔笔算完了又汇总,汇总完图穷匕首见了,跟收银台的账目不符,差了近千块。三个人面面相觑,都绝望地意识到完蛋了。

绝望完了还得对账,三个人有念着的,有看着的,有查着的,再次紧张核对。

已经有柜台盘点完了,三个人停下手,眼巴巴看着别人飘然离去。马芯芯说,我们还是赶紧干吧,眼馋别人没用。三个人于是又打起精神来继续核对。对完一遍,还是不符。

肖佳崩溃地说,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刘晓乐说,知道怎么回事不就没事了嘛。肖佳哭兮兮地说,真想一走了之,去他老子的。刘晓乐说,你能逃到哪里去啊?账长在你身上,抖不掉的。

周围的灯在渐次熄灭。那些瓶瓶罐罐的化妆品好像一双双眼睛,呆怔地看着她们。我想哭,肖佳说。虽是不当真的,马芯芯却发现她眼眶红了。马芯芯说,你太累了,在这里靠靠吧。马芯芯指指货柜的边缘。这玩意儿怎么办?肖佳捶打着账本,咧开嘴佯哭。马芯芯觉得她不是说着玩儿的了,赶紧说,没事,我和刘晓乐来,说不定这一遍就行了。

马芯芯和刘晓乐核对完一遍,发现还是不对,她俩绝望透顶了,本来已是强弩之末。其余的灯全熄了,除了值夜班的保安,整个商场只剩下她们三个人和一条灯带。罩住她们的惨白的灯光在周围的黑暗衬托下产生了一种话剧舞台效果,她们好像置身于黑夜里漂泊在海中央的一条小船上。

马芯芯四下望望,又看看表,抑制着哈欠说,已经一点多了,再有几个小时又该上班了,可是我们还没睡过,到现在找不出问题,怎么办啊?

肖佳第一个伏在柜台上哭起来,马芯芯受肖佳感染,也扛不住了,说干脆我们都哭吧,一边说一边眼泪到了眼里,刘晓乐也响应着哭起来。

三个人哭了一会儿,一抬头,分别看见了两张大花脸,都乐了,乐完又哭,肖佳发狠地抓起一盒进口面霜,咬牙切齿地说,我真想统统摔了它们!但到底没摔,拿了拿又放下了,连盒子都不曾起皱。

哭哭笑笑之后,马芯芯吸了吸鼻子重整旗鼓道,算了,哭也哭过了,再来。三个人于是重新来过。

上帝呀,给您老人家磕头了,这次一定要保佑我们盘点清爽呀。肖佳说。

刘晓乐说,没用的,磕头下跪这一套只能敬奉中国的神,外国的神不领情。

但上帝还是以博爱的胸怀保佑了她们,这次问题找出来了,一张退货的小票,收银台忘了收回。肖佳瘫坐到地上,马芯芯和刘晓乐也坐下了,三个人坐在那里相互看着。

刘晓乐指指马芯芯和肖佳的花脸说,假如我们的顾客这时候看见我们,一定吓得够呛。

肖佳说,甭担心,没人会认为是白天看见的我们。

假如有一天不在这里上班了,我就再也不进来,再也不用自己卖过的化妆品了。马芯芯说。

从鳄鱼嘴游出来,但见商场的金字招牌依然闪耀,衬得整个背景愈加黑暗,这就是所谓灯下黑吧。三个人跨上车子,像三只蝙蝠,向着夜色阑珊的街道飞去。即便成都这座有着最安逸的夜生活城市,这个点也是一座空城了。没有了人,城市寂灭而空荡,只有她们清凉的声音推开层层夜气孤零零回响着。

“明天见。”

“应该说今天见了哟。”

回到家,马芯芯没有洗漱就睡觉了。

她梦见柜台里的东西给肖佳砸了,稀稀的乳液漫了一地,稠稠的面霜涂在货柜上,无数尖利的玻璃碴子掺杂其中。石灵的脸可怕得像戴了张魔鬼面具,逼近了说,这事要向老总汇报的,经理让我来了解一下,怎么办吧,你们说!马芯芯胆怯地说,恐怕把我们卖了都赔不起。

当然,你们的命哪值得了那么多钱!石灵说着,青面獠牙的脸如惊涛骇浪,猛一下撞到马芯芯眼前,长牙都碰到马芯芯的鼻尖了。马芯芯给碰醒了,心脏咕咚咕咚跳得骇人,她用两手交叠按住胸口,以防心脏撞破胸膛跳出来。

平稳下来,马芯芯继续睡。刚刚睡着,晨练回来的父亲喊开了,芯芯起床,六点四十啦。马芯芯巴不得恳求父亲,再让我睡一会儿吧,哪怕睡完就死也值了。但想想这并不是父亲的事,她又心如死灰地坐了起来。

八点半开完小组会,马芯芯和刘晓乐在柜台碰了面,相视而笑,说这下也好,自来有眼晕了,省得再画。

马芯芯拿了一块白毛巾开始抹柜台,刘晓乐拖地。马芯芯小声说,我们昨晚没打扫卫生,现在要仔细点。刘晓乐说,昨晚盘点都累坏了,今天不会检查的。

差十分九点,商场准备开门了,马芯芯刚刚松了口气,突见两个男人正训练有素地踱过来,手套在深色制服的映衬下愈发白得触目惊心。马芯芯脸上不是那么回事了,不安地去看刘晓乐,刘晓乐也正好来看她,四只眼睛汇齐了紧紧盯到那四只手套上,好像要注入某种意念似的。据说气功师能凭借意念把钢铁弄弯,马芯芯这一刻也巴不得自己会意念功了。但那只是一厢情愿,两个女孩的目光挡不住两个男人的腿,四只手套还是像四条小船,一路向她们摆渡过来了。

这样的事她们已经不止遭遇过一次,但发生在今天,则无疑是灭顶之灾,难道还能侥幸逃脱吗?

马芯芯和刘晓乐对这两个男人笑脸相迎,笑得比身后广告灯箱里的女模特儿还要甜蜜魅惑,两个男人却对她们没有一丝笑容。他们公事公办地紧贴柜台站定,眼睛往下看去。这当然是不要紧的。要紧的是,一个伏下身子,眼睛与玻璃平视;另一个伸出两根指头,在玻璃上摸了摸。平视的直起身子面无表情,摸玻璃的手抬起来,雪白手套上有两抹令马芯芯眩晕的黑。两个男人交换一下眼神走开了,什么也没说。已经不需要说了。

陆续有人上卫生间去了,回来后便瞧着马芯芯和刘晓乐这边的柜台神秘地笑,她们是用眼睛来笑的,外人看不出来,只有在这个环境中待久的人才可以意会。一般来说,卫生检查只要抓住一个不合格的,其他的就等于幸免了。马芯芯想起有人讲的,广东人吃猴脑,当捉猴人来到猴子笼跟前时,只要用眼神定住目标,其他猴子就会合力把这个目标猴往外推,把它推出去,其他猴子就暂时安全了。卫生间转过去一点就是布告栏,马芯芯明白她们看见了什么,刘晓乐也明白,她们俩连眼神都不必交换就彼此知道。她俩绷着脸,一副故意看不见别人眼神的样子,但是太刻意了,反而暴露出内心的问题。可是她俩能怎么样呢?她们现在不知道如何能把“自然”演得更像,她们就是普通女孩,实在没什么演技。马芯芯和刘晓乐她们的柜台让别人这样笑的机会太少了,终于有了这么一回,人家应该笑的。

吃饭时间到了,马芯芯对刘晓乐说,我不饿,你先去吃吧。刘晓乐吃饭去了,吃完回来,让马芯芯去吃,马芯芯还是说不饿。刘晓乐说,已经这样了,别太在乎,你看我。刘晓乐故意满不在乎地甩甩头。或许她想拿出一种玩世不恭的姿态来感染马芯芯,但玩世不恭哪是她们这样的女孩子能拿得出来的。马芯芯咬了咬嘴唇,什么也没说。

台面上是一个立式的小灯箱广告,一个咖色瓶打开着,奶油状的面霜像冰山一样隆起,让人看着就有伸出指尖抹一点的欲望。一个大学生样的女孩子走到柜台前,低头扫一眼价签,脸色便不自然了,身子更显得单薄,好像骤然缩了一格。马芯芯尽量不去看她,免得她尴尬,那些标价和她的身家太不相称了。这样的女孩马芯芯见多了,其实,脱掉制服,她也和她们一样。大商场,小女孩,商场太大了,女孩太小了,她们都一样。所不一样的不过是一套制服的差别。制服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它一上身,人往那一站便不一样了,不言而喻地光鲜亮丽起来。是因为她们身后背景是这座金光闪闪的大商场吗?那些金光是剑锋上的闪闪寒光,好像专为弹压穷人的心气而生的,马芯芯自己也深有体会。所以,每一次看见买不起的女孩,马芯芯都会努力表现得更为亲和。也许,她是要毕业实习或者参加招聘会了,所以想把自己打扮得像样一点儿?想到这里,马芯芯说,可以免费试用的,需要我帮忙吗?女孩期期艾艾,简直说不出什么来。马芯芯干脆说,不买也不要紧的,随便试用,如果想全妆体验的话,我们也可以提供服务。女孩赶忙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然后满身满脸的窘态,逃似的走了。自己的好心反倒把她吓跑了,马芯芯简直有点懊恼。这就是没有底气的人的自然反应,她完全可以体谅,甚至感同身受。

又有两个女孩勾肩搭背地走近柜台,看起来像是目标客户,大中午出来逛街的,购物指数往往很高。在这样的地方,出出进进都是人,但马芯芯眼里是没有人的,习惯性的视而不见,只有她的客户才是她看得见的人。马芯芯赶紧迎上去:您好,请问需要什么?彩妆还是护肤?我帮您推荐一下……两个女孩指到哪马芯芯就介绍到哪,一面还要忙不迭地表示可以试用。瘦女孩更漂亮讲究一些,在两人的关系中更占主导,胖女孩看来是陪伴来的,话很少,马芯芯就重点向着瘦女孩说话了。瘦女孩要看保湿的,马芯芯马上给她试用,先用洁面乳把她的手背清洁一下,再用化妆湿巾把洁面乳擦掉——这个步骤,不是每次都有的,但马芯芯今天太想做成一单来缓解一下自己的心情了。清洁完,马芯芯把爽肤水喷上去,轻拍以便于吸收,然后,涂抹乳液,问她感受如何?瘦女孩笑吟吟地享受着马芯芯殷勤的服务,胖女孩欣赏地看着瘦女孩的享受,完全不是出于义务地用赞美的目光回应着瘦女孩询问的眼神。自然可以看到女孩子的皮肤不一样了,滋润了,提亮了,娇嫩了。但马芯芯知道,即便只是用清水或者最普通的护肤品这么操作一番,效果也会有这么好的。那是她的劳动力价值在闪光啊,这么一番伺候,还能不见效吗?就因为卖过护肤品,马芯芯此生再也不迷信高档护肤品,她只买最基础的平价水乳类,即便在钱不是问题之后。

马芯芯在这忙活得不得了,刘晓乐却指着自己的嘴唇向她努嘴,马芯芯纳闷着,趁转身取面霜的空儿照了一下镜子——好在她们这里最不缺的就是镜子,她们就是被夹在四面八方的镜子中间。没什么呀!她狐疑地转头看刘晓乐。刘晓乐上牙对下牙张开嘴唇,马芯芯照做,然后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上牙底端的口红。天哪,一定是刚才咬嘴唇弄上去的,她们的口红都涂得太厚了,因为,这是要求。马芯芯囧得要命,赶紧用化妆棉片蘸着爽肤水来擦拭牙齿。

就在这当口,两个女孩走了。

马芯芯怔在那里。她不明白,这两个女孩怎么可以如此安之若素地享受完她的服务,什么都不说就走了!哪怕她们说出不好在哪里,她也甘心了。她觉得被服务的人都是幸福的,都是生活的主人,而提供服务的人都是生活的仆人。在以后的人生中,马芯芯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分发广告的,都会礼貌地接过来,她太知道被拒绝的滋味了,她不由自主的代入感使她目睹别人的遭拒都有着感同身受的痛楚。

她空落落地站在那里,有一种想把她们揪回来问问清楚的冲动。她觉得她们若无其事的背影伤害了她,尤其今天。她的无可奈何,她的被动无力,她不知道可以向谁去说,甚至对刘晓乐也不可说。刘晓乐比她洒脱,比她家境好,刘晓乐是技校毕业……这都是她不能向刘晓乐说的理由。

刘晓乐却对她开口说话了:你看出点什么了吗?马芯芯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走出来,恍惚地跟了一句:什么?刘晓乐神秘地撇撇嘴说,这俩女孩,是那个……马芯芯本能地问,哪个?刘晓乐努力寻找着词汇,叫什么来着?反正就是……马芯芯明白了,但有点不以为然,尽管这俩女孩刚刚给她很大的挫败感。顿了一下,她说,你太敏感了吧?我没觉得有什么呀,女孩子要好,不是好事吗?她想起了自己和马芹芹,这是令她自卑的一个点。马芯芯一向羡慕别人的好姐妹关系,人就是这样,越是自己匮乏的,越相信别人有。

回想起来,这些事似乎跟她有关,又似乎跟她无关,但如果没有那时候的马芯芯,也就不会有作为女主角出现在这个婚礼上的她吧?

5

几天以后,马芯芯的情绪才渐渐缓过来。肖佳和刘晓乐则在那几天留意到了一张年轻的脸。她们其实是通过马芯芯的表情反观出来的,每当他看似偶然地从柜台前经过,马芯芯的表情多少都有点不自然。

又是一个中午,肖佳吃饭去了,马芯芯刚刚吃完回来,大概一点半左右,他又来了,踟蹰着走近她的柜台,像上次一样。马芯芯看着他踟蹰的样子,竟有点心疼,恨不得马上让他知道:我并没有这个化妆品柜台这么高贵,放心走近就是了。

我给你预备了一个杯子。他说,眼睛依然看着别处。

不用。马芯芯说,迅速地瞥了他一眼,两颊殷红欲滴。这居然是马芯芯第一次对他开口说话。

就在饮水处附近一个地方放着,什么时候我指给你看。他又说。

谢谢。马芯芯说,努力使自己显得淡淡的。

你在这里几年了?他问。

五年了,马芯芯回答。又问,你呢?

刚来没多久,我原来在其他地方干。

你在这里,觉得怎么样?他又问。

马芯芯摇摇头。

我也觉得不是久待的地方,不适合我。他说。

马芯芯点点头,从侧面看着他红红的嘴唇,以及嘴唇上方毛茸茸的小胡子,脸又洇红了。

这时肖佳回来了,眨巴着眼睛对他笑,他便红着脸走了。

挺像金城武的哈。肖佳说。马芯芯装作听不懂。肖佳撇撇嘴说,你就给老子装吧。

整个下午,马芯芯的眼睛有意无意地扫来扫去。肖佳说,找谁呢?马芯芯说,别瞎讲。脸却红了。肖佳说,刚才我去卫生间的时候,看见你那个金小帅啦。马芯芯下意识地往卫生间方向望去。肖佳说,看吧,我说你装吧?马芯芯窘急得简直想说,求你了!肖佳说,好了好了,不为难你啦。

马芯芯心里默念:金小帅……脸上的红晕迟迟不肯退去。其实她只需要看看他的工牌,就可以知道他的名字。但她一直固执地没看。

第二天早晨上班的时候,马芯芯心情明媚如朝阳,经过门卫室时,她不知自己是要加快还是放慢脚步,但是,没看见那个身影。进了商场,她随便瞥了一眼布告栏,却赫然在上面看见了自己的工号。布告栏里这样写着:昨天下午一点半左右,化妆品柜台4号在上班时间说与工作无关的话,违反劳动纪律,扣除本月奖金一半。

化妆品柜台4号,就是马芯芯。

怎么回事?咱们那个时候说话了吗?等等,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被记了?到了柜台,肖佳急急地问。马芯芯笑笑,什么也没说。她可以确定,自己那个时候只跟他说了那几句话,跟其他人几乎没说几个字。

工牌突然变成了烙在马芯芯胸前的一个红字,让她无以言表地敏感。更让她受不了的是别人的分外客气,实在比冷漠更不好消受。柜台的电子屏里正在播放着:不暗沉,不闷妆,打造透亮妆感……呈现水光粉嫩肌……伴随着一个女人脸上柔美的表情和魅惑的眼神。

马芯芯知道商场不定期会有钓鱼检查的,但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轮到自己头上,更没想到会是他。马芯芯心理上还留了一个出口:我就等着看你怎么见我吧!她在心里说。

男孩一直没有出现。无处疏解的愤懑使马芯芯心里愈发斩钉截铁。

几天后,马芯芯突然悟到,他怎么会害怕见我呢?既然他能那么做。

到这时候马芯芯的心才彻底沉下去了,越沉越低。那几天在柜台,肖佳和刘晓乐都不敢跟她说话。她也几乎一言不发。

那一天马芯芯回家便一声不吭地上了床,其实那几天她都是如此,家人不知注意到了没有。过了一会儿,母亲从外面回来了,径直推门进来,坐在她床边。马芯芯家人都没有敲门的习惯,但那天她特别希望母亲能敲敲门,给她一个拒绝的机会。母亲却不由分说地扳过马芯芯的肩膀说道,芯芯,你猜我今天干什么去了?

马芯芯懒懒地睁开眼,发现母亲满面春风,马芯芯印象中母亲自内退(实为下岗)以后就没有这样笑过,今天的好心情为什么无法阻挡了?马芯芯不想扫母亲的兴,可她实在提不起精神,一声不吭地重新面壁去。但这依然没有影响母亲的好心情,她说,芯芯,跟你说哈,我今天到韩阿姨家去了,她物色到一个日本老板,年纪是大了一点,48岁,可是,只要看中了,人家保证明媒正娶的。

“物色”这个词,狠狠刺痛了马芯芯。她嚯地掉过脸来,硬邦邦地说,你以为这是卖猪吗?明媒正娶又是什么优待吗?

哎,你怎么这样说话呢?母亲委屈地说。母亲脸上的春风没有了,失神的目光锁定在黯淡的窗帘上。马芯芯本来还想说,您和我爸才多大年纪?都没有48呢!确实,马芯芯父母,一个47岁,一个46岁。

马芯芯还没有完全发作,看着母亲的样子就有点不忍了,她只希望母亲快点出去,好让她得到解脱。她爬起来推着母亲的肩膀说,妈,求求您,让我安静一会儿吧。

马芯芯的爸爸显然听到了她们的口角,也在门口说,她想安静,你就让她安静一会儿嘛。

母亲怀着不可理喻的气愤走出去了,边走边委屈兮兮地回头看马芯芯。母亲一出去,马芯芯的眼窝就开始发热,眼泪终于犹犹豫豫地流了出来。这是父母的房子,她有什么资格让母亲出去呢?她觉得自己一无所有还毛病挺多,心里酸酸的,想哭。

第二天早上,自然还是上班,马芯芯所有的“第二天”几乎都是要上班的。推着自行车走过“鳄鱼嘴”时,她突然意识到,今天是星期一。刚刚意识到,她便看见了一张年轻的脸。他显然已经看见她了,正慌着回避。马芯芯本想狠狠地盯住他的,他的慌乱却使她突然不忍了,无声无息地收回了目光。

站在柜台前,马芯芯想,他怎么没想到我可以去反咬呢?假如我要求逮我的人交代我说什么了,跟谁说的,他不是把自己拽进去了吗?

站了很久,马芯芯才想明白,他是料定她不会反咬,才这么做的。

这么一想,马芯芯心里便得到了某种安慰,渐渐踏实起来。他这么做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或许他跟她谈话的本意不在于此,可是他逮不到别人,没法交差,便一念之差把她顶上去了。像他这么爱脸红的男孩,大概也只有找她下手吧?马芯芯突然感觉不恨他了,进而竟有点替他担心似的:假如撞到别的女孩枪口上,他怎么跑?

可是,她对于他又怎么了呢?有什么特殊吗?马芯芯又恨起来。一面恨一面又掏心掏肺地想,他们俩,究竟有什么呢?究竟有什么使她认为他不能那样对她呢?想来想去,实在抓不住什么切实的“证据”,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他们之间所有的,也不过是彼此的脸红而已。可是,脸红算什么呢?马芯芯又茫然了。说起来,脸红确实不算什么抓得住握得牢的东西,可是,他们为什么不对别人脸红,而偏偏对彼此那么容易脸红呢?难道它不应该说明点什么吗?

午饭时分,他远远地出现了,马芯芯知道他是为她而来,准备给他一个原谅的眼神。但他却没有走近,露了露脸就闪身离去了,仓促得像逃。从马芯芯视野消失的瞬间,他又躲躲闪闪地回过头来看她,一接触她的目光,神色便骤然间仓皇了。马芯芯愈发觉得他可怜,真想追上去拽住他的衣袖告诉他,我不恨你。马芯芯替他难过起来,心想,就算我不责备他,他心里一定也够受的了。他仓皇的神色既给了她安慰,又让她感觉到某种心疼,她无论如何恨不起他来了。

以后马芯芯又在饮水处遇见过他一次,两个人都有点不好意思,一低头闪过去了。过去之后,又回过头来相互寻找,找到了,眼神又急忙闪避,脚底下走得更快了。

就在这次遇见的第二天,肖佳去洗手间回来,突然对马芯芯说,哎,出卖你的那个金小帅,正在人事部辞职呢。

为什么?马芯芯问。

你管他为什么,活该,报应。肖佳说。

别这么说。马芯芯说。

怎么?你还护着他呀!还没给他害苦吗?肖佳大大咧咧不以为然地说。

人走都走了,何必呢?马芯芯说。她这才发现,她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现在她更不想知道了,她只在心里默认并封存“金小帅”这个称呼就行了。

其实我并不恨你,你这又何苦呢?马芯芯再次在心里叹息。

当天晚上,马芯芯对母亲说,那天说的事,给韩阿姨一个回音,让她约个时间见面吧。

那些像油麻菜籽一样长大的女孩儿,如果有俊秀的外貌和内心,自然有一天会有一个男孩儿来使她们脸红,来把她们捧在手心里,让她们体会到被珍爱的感觉,使她们更有女人味儿,野百合的春天就此来临了。马芯芯看起来应该是这样的女孩儿。她自己也曾经以为是,如果没有后面的意外。

但意外的事情就可能导向意外的人生。如果没有一个有钱的老男人等在那里,或许撑一段时间,她就会再次回到自己的轨道里。可是,这个老男人已经准备好了,又恰好出现了。

6

马芯芯是在一个周五黄昏时分见到大西先生的,她是下了四点的班来的。第一感觉是:真丑!难怪要从中国讨老婆。这个人简直验证了她对日本男人所有的负面想象,丑而阴郁,像一根瘪肚子瓜。马芯芯想不起见过的人里还有谁比他更丑的了。出于卖化妆品的职业习惯,马芯芯一眼就看到大西先生的肤质是属于暗沉多油的橙皮,是马芯芯最不喜欢的一种显脏的肤质,几乎什么样的护肤品都改善不了。

当时大西先生是坐着的,马芯芯唯一感到欣慰的是,他的个子还不像想象中的日本人那么矮。但看见马芯芯后,大西先生倏地站了起来。这一站让马芯芯吃了一惊,怎么会不及她高呢?再一看整体,马芯芯明白了,问题出在比例上。大西先生胸以上部分还是比较有气势的,但从腰以下就突然间收缩了起来,仿佛上帝造他时造到那里累了,于是就虎头蛇尾匆匆收了工。上帝这样偷懒的结果就是:大西先生坐下去很伟岸,单看坐在那里的他,你会自然而然地想到挺拔的四肢;但一站起来,你又会忍不住责怪造物主荒唐,居然把两个人的身体对接错了。从大西先生几乎算是气宇轩昂的风度来看,他本人也是蛮无辜的,错就错在上帝。

他们是在一个茶馆里见面的。马小姐,请坐。大西先生微微颔首,彬彬有礼地伸出手臂向她示意。原来大西先生是会说中文的,说得比中国的岭南人还好。马芯芯微笑颔首回礼,说声谢谢,轻轻坐下了,轻得像一只猫。主要是韩荣芳跟大西先生说话,说些中国怎样日本怎样的话题。听得出来,韩荣芳对于日本的跃跃欲试简直是急不可耐的。但是马芯芯注意到,大西先生没有许诺韩荣芳任何东西,哪怕是中国式的“欢迎去玩”之类的假客套都没有,更没有大包大揽说干话。马芯芯只是听着他们的声音,内容时而听得进去,时而云里雾里。大西先生没有满口“哈依吆兮”之类,这也令马芯芯略略放心。他的行事风度,马芯芯似乎还可以接受,只是,不要看他的脸。但是,跟一个人在一起生活,怎么可能不看他的脸呢?

马芯芯穿着黑白相间的横条毛衣,白底黑条,有百叶窗的感觉。大西先生一眼一眼地瞟过来,好像在透过百叶窗一点一点过滤马芯芯。她几乎一言不发,眼睛只盯着茶馆里一个喷雾流水的工艺加湿器,自然她是眼光没地方去,但却看得出了神也是真的。有水磨,有小桥,有假山,假山上还点缀着水草青苔,看不出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是吸饱了水分的绿。水声潺潺,仙气缭绕,几叠瀑布,转折接力流下来,底下是牛奶一样的雾气承接。那是一份很滋润的生活,像成都,又被抒情化了,减淡了烟火气。

韩荣芳在问日本的食物和化妆品牌子什么的了。大西先生简单作答,不时地看向马芯芯。马芯芯的妈妈也顺着大西先生的视线去看马芯芯,是希求她开口的殷切眼神。韩荣芳聊化妆品牌子,也有把话题引向马芯芯的意思。但马芯芯就是开不了口,虽然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失礼。马芯芯的拧劲儿在于,一旦感觉到一点不合适,就索性彻底不合适吧。她打定主意抵死不开口了,心里就更安定下来。她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让妈妈如坐针毡去吧,让韩荣芳尽情发挥去吧,她反正很自在。

父亲的不敢言动,马芯芯也早就看在眼里了。父亲其实是一个有点话痨的人,可是今天简直拘谨成机器人了。大西先生招呼他喝茶,他就喝一口,大西先生不招呼,他的眼睛就随着大西先生茶杯的起落而动,其他身体部件全都不动。马芯芯心里酸酸地责怪他:至于吗!就是父母的拘谨,让马芯芯打定主意拧下去。

本来马芯芯就跟韩荣芳讲好了,见一面就可以了,不吃晚饭,现在她更是盼望着快点散了回家去。因为大西先生不停地给她斟茶,又不停地举起茶杯向她示意,她不知不觉就喝了不少——这似乎是她给大西先生最大的面子了。但喝茶刮胃,她越来越饿,又不愿开口吃茶点。而且,她也想上卫生间了,更不愿当着大西先生的面起身去。于是,她就一切忍着。也许,大西先生是被马芯芯的不说话弄得改变了主意,突然间发出了吃饭的邀请。他面向韩荣芳说,可否请马小姐赏光一起吃晚饭?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一点都没有瞥向马芯芯这边,一副跟谁说话就是跟谁说话的样子,显得很庄重。马芯芯觉得他是刻意的,让她虽然听到但无从拒绝。同时,他也是巧妙地对症下药:马小姐不是不开口吗?那也不会开口拒绝了吧?

但马芯芯这时候不能不开口了,她想要推掉。可是,母亲已经替她答应了。母亲除了小心翼翼地随声附和韩荣芳,这次总算流畅地说出了一句属于自己的话:那就谢谢大西先生了,就怕太麻烦您了。马芯芯的父亲也赶紧附和着母亲:啊,太麻烦大西先生了。似乎只有到这时候,父亲才让别人知道他也在场的。大西先生看着马芯芯欲言又止的表情,温和地冲她微笑了一下。马芯芯只好又恢复了安之若素的神态。她不可能喜欢他,但他的行事态度她倒能接受,包括他刚才巧妙而得体的邀请方式。

大西先生马上拿手机通知人订餐。马芯芯听见他说的是红杏酒家。八成看好了,日本人,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韩荣芳侧过脸,面有喜色眼风闪烁地对着马芯芯的母亲耳语。马芯芯看见父亲眼里也闪过一丝亮色。他们看起来都那么欢喜,她怎么能扫他们的兴。

一会儿大西先生的手机响了。大西先生接了说,好,我们马上过去。看来是订好了,订餐的人马芯芯猜测是秘书。他接着又打电话叫车来接,显然是打给司机的,边打边站了起来。这个过程中,他们都眼巴巴看着他。秘书,司机,这是马芯芯一家甚至包括韩荣芳在内多么陌生的角色呀!他们却是大西先生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韩荣芳不过是成都小市民堆里的能人儿,嘴皮子上的见多识广,真正的大阵仗,她见过啥呀。

但韩荣芳自有韩荣芳那个层次的智慧。这样好不好?她站起来说,大西先生和芯芯先在这聊一聊,让司机送我们过去,回头再来接你们,您看怎么样?大西先生。大西先生点头表示同意,然后看着马芯芯,马芯芯也只好点头。

父母和韩荣芳走后,就剩下大西先生和马芯芯面对面,现在轮到马芯芯如坐针毡了。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大西先生不再招呼马小姐喝茶,而是招呼她尝一下点心,然后用精致的小叉子叉了一块点心递到她面前,并不无亲切地介绍道:这是白玉团子。马芯芯接了,却张不开口去吃。

马芯芯觉得自己必须张口说点什么了,可是,说什么呢?首先是怎么称呼他呢?刚才父母都称呼大西先生,显然是沿用韩荣芳的称呼。马芯芯活了二十几年,只对男顾客称呼过先生,她觉得“先生”天生就是用来外交或做生意用的。可是对于大西先生,即便在心里默默地想,她也是用的“大西先生”这个称谓,仿佛“大西”和“先生”就是长在一块儿的,不可能拆单,而且她也找不出其他对大西先生合适的称谓。就因为他是日本人吗?马芯芯想到这点觉得很不舒服。再想想,“大西”这个词,跟中国人的姓名相比太特殊了,而且根本不知道是名还是姓,如果单单称呼个“大西”,确实好别扭,称“大西先生”,则无论是名是姓都很自然了。这样一想,马芯芯又觉得舒服一点了。她说,谢谢大西先生。

说完这句,她觉得自己尽完义务了,又心安理得地闭了口。大西先生只好就势向她介绍日本的点心,以及什么节气吃什么等等。看马芯芯还不开口,他又介绍起团子的做法。马芯芯听来听去,不就是糍粑或者年糕吗?她对这类食物根本不感兴趣,但还是不时礼貌地点头,表示在听的样子。大西先生递给她的那块白玉团子,她拿了一会儿,早已悄悄地放回盘子里去了。

等大西先生也住了口,马芯芯才发现,还是说着话好一点。老辈人有句话,仰头老婆低头汉。就是说,这两种人厉害。大西先生便是低着头看马芯芯的,却比正视还让她难以招架。马芯芯更深地低下头去,低到最后,脖子累得不行,她又抬起头来。一抬头赫然看见大西先生的脸,她的眼睛好像被烙了一下,赶紧避开。那一瞬间,她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死面馒头。一个看都不愿意看的人,你怎么会愿意跟他说话呢?只要不看,光听他说话还行。

她再次低下头去,却又看到了大西先生的脚,出奇的大!原来,严格地说,大西先生并不算虎头蛇尾。再往上看,便看到了大西先生的腿,怎么会那么短呢?马芯芯纳闷。马芯芯觉得这个人的西装肯定只能定做。叫个大西,却并不见得大气磅礴,真是的。马芯芯莫名地暗自调侃。

后来马芯芯才明白,当她不停地在暗中埋汰大西先生时,其实就是在说服自己接受他了。甚至,她不是还想到家里将来可以有一个茶馆里那样的喷雾流水的工艺加湿器吗?就她自己那个刷牙都要在厨房里进行的家,装一个这东西是不可能的,那还能是哪里呢?在她盯着喷雾流水出神时,大西先生不时觑向她的目光,不是让她在排斥的同时还有点骄矜吗?他越垂涎她,她越对他有把握。或许,她并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么不自在?

大西先生还说过什么,她没有印象了,只记得一句:还是中国女性可取。他居然用的是“可取”这个词。但马芯芯一点没觉得他装,反而感觉到某种得体。

一会儿司机来接了。说是一会儿,其实足有一个小时,在马芯芯的感觉中,更是几个小时都不止。

到了红杏酒家,马芯芯惊讶地发现,居然有一大群人等在那里。经介绍,是韩荣芳的老公、儿子、孙子、女儿及女儿的未婚夫。马芯芯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欢聚一堂的,就算全都现成地在家待着,召集出门也得有个空儿吧?何况还在四面八方各忙各的。这样的事儿大概只有韩荣芳能办得到。看到韩荣芳儿子跟司机的熟悉劲儿,马芯芯恍然悟到,他们大概也是司机去接来的,怪不得她和大西先生等了那么久。韩荣芳一举两得的巧妙安排,真是一种能耐和智慧呀,马芯芯一家都得佩服。

马芯芯欣慰母亲没有把姐姐姐夫和小外甥小宝也叫了来,她甚至感激地看了母亲一眼。母亲却正在对韩荣芳一家侧目而视。马芯芯忽然很同情母亲,她一定懊悔自己在犹豫间错失了良机,此刻正沮丧不已呢。她的心眼儿没有韩荣芳转得那么快,永远甭想跑到韩荣芳头里去。

大西先生显然也有点措手不及,他让司机去问问能不能换成大包间。一大屋子人于是等着,有坐的有站的,一种浮面的喧腾笼罩在大家头顶。好在只要有韩荣芳在,总是成个局面。司机很快来说,大包间都客满了。韩荣芳赶快说,没关系咯,这个包间也够了,挤挤坐热闹嘛。

落了座,大西先生便请马芯芯父母点菜,他们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大西先生又请马芯芯点菜,马芯芯也笑笑摆手婉拒。大西先生便果断地自己把菜点好了,他肯定像马芯芯一样看见了韩荣芳蠢蠢欲动的眼神。马芯芯欣赏大西先生的这种果断。

酒是洋酒,果汁是鲜榨的,这么多人敬来敬去自然是不在话下。有道菜却像是土的,就是那一人一盅的黏糊糊的东西。马芯芯疑惑是不是大白菜炖粉条?而且是炖得过烂的那种。可是在这种地方,怎么可能呢?菜名是报过的,她没有在意听。她毫无热情地动了一筷子,听见韩荣芳对母亲说,吃啊,鱼翅,大补。

菜不紧不慢地上来,高档,洋气,与成都苍蝇馆子里做出来的自是不同,虽然不见得更好吃。盘子大而内容少,摆盘精致,仿佛不是用来吃的,而是用来看的,马芯芯简直不知如何下筷。大西先生开始是面面俱到的客气,渐渐地,每道菜上来,他只对马芯芯重点做个请的手势,其余便不多说了。酒也是偶尔端起来对着大家做做样子,并不多让。就是这样,还干掉了三瓶洋酒,马芯芯不知道那是什么酒,只知道是洋酒。韩荣芳的老公和儿子都够能喝的,马芯芯父亲和韩荣芳女婿喝得比较有分寸。马芯芯知道,若是放开喝,父亲是有酒量的。不过,他也不一定喝得惯洋酒,他喜欢的是四川的一些杂牌子白酒——这跟他的层次也很相适。马芯芯印象中上得最川流不息的是果汁,一大杯一大杯端过来,加一起大概有一大筐水果的量了。韩荣芳母女准确地说不是喝,是灌。她家小孙子则是一杯果汁喝一半就丢一边,要换新口味的。每次服务小姐问还要不要果汁时,马芯芯母亲都惶恐不安地去看韩荣芳,那眼神是拜托她别再要了。可韩荣芳总是视若无睹,让服务小姐再拿酒水单来,换一种果汁。

韩荣芳夫妇越自在,马芯芯父母越不自在,尤其当大西先生举杯致意时,他们那诚惶诚恐的表情简直让马芯芯不忍心看。

嘴的功能首先是吃喝,然后是说笑。人喝到舌头不打弯时,话语的欲望反而会更强烈。日本人!韩荣芳儿子说,我说个日本人的笑话给你们……听,有一个女……演员,喜欢这样骂儿……子,日你妈!女演员的老……公说,不得了啦,咱……家出了个日本人。

韩荣芳第一个高声大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同时伸出指头去点着自己儿子的脑门心。马芯芯开始没明白什么意思,等明白过来,脸唰地烧红了,窘迫地看着大西先生。大西先生善解人意地对她笑笑,安慰似的说,没关系,喝多了开个玩笑。好像被冒犯并需要安慰的不是他,而是马芯芯。马芯芯只盼着快点吃完这顿饭作罢。

韩荣芳儿子的疯话,愈加让马芯芯母亲惶恐,但她不能去阻止别人家的儿子,那只有他的娘老子才可以。她看韩荣芳的眼神已经变成乞求了。韩荣芳却不看她。她又去看大西先生,生怕他不待见自己家人。

这顿闹剧一样的晚饭终于吃完了,吃掉大西先生六千多块钱。马芯芯不敢拿这六千多块去跟自己的工资折算。她看着正在结账的大西先生,突然有点心疼,不是心疼大西先生的钱,而是心疼大西先生。自己并没有什么诚意,却害他当冤大头,虽然不是她要他当的,却到底是为了她呀。这种心疼不是爱,是不忍和愧疚。此外,马芯芯觉得这样的同桌共餐实在委屈了大西先生,对此她更是深怀歉意。

马芯芯心里坚定地告诉自己,好了,可以打住了,从此,人不再见,心不再堵。就冲这顿令人汗颜的饭,她也不能走近大西先生。因为,在大西先生心目中,她必定是与这一切连在一起的,他已经看到了她从什么地方走来,看到了她的根和根上的土。她不会说“你身边的人就是你”“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这种深奥的话,但她知道龙对龙虾对虾王八找王八,她知道什么人找什么人,即便韩荣芳一家不是她找的,但大西先生至少可以看得到,她就配跟这个层次的人在一起。她想大西先生肯定也是够够的了。

马芯芯只希望大西先生快点忘了她,以及与她联系在一起的这一切。但在红杏酒家门口,大西先生却提出让马芯芯坐他的车。当大西先生的手臂很绅士地伸过来时,马芯芯本能地往后一退,并非客气,她是真的很排斥,当他的身体整个呈现在她面前时,这种排斥感尤甚。她说,不了,我跟爸妈一起打车。打车,这是她临时想起来说的,她总不能对大西先生说坐公交吧?刚刚吃完六千多块钱的一顿饭呀!大西先生又看看马芯芯父母,邀请他们一起坐上去。马芯芯赶紧说,不了不了。要是一家人挤在大西先生的车上,那像什么话。尽管在家人为数不多的几次打车中,连姐姐一家在内五个大人一个小孩打一辆车的时候他们都有过,惹得出租车司机一路叨叨,但,这可是大西先生的车呀。

看马芯芯很坚决,大西先生就让司机吩咐门童招三辆出租车。韩荣芳对门童喊,哎,两辆就够了。两辆车来了,韩荣芳看着自己庞大的家人队伍,却犯了难。她急中生智地对马芯芯母亲说,我跟你们一辆车吧。马芯芯真不知她怎么想的,她家跟自己家根本不在一起呀,离得还不近,她家在建设路。但是韩荣芳已经钻进了第一辆出租车,坐到后排最左边。马芯芯父母于是殷切地跟大西先生告别。大西先生却打开皮夹,趋前一步递给第一辆车的司机一百块,吩咐说,下车找零给前排。又走了两步,递给下一辆出租车司机五十块说,车钱先付了。这一举动让他们每个人既惊讶又眼前一亮。马芯芯想,韩荣芳一定后悔没有打三辆车吧?马芯芯母亲上前想要推辞,但又不能把钱从出租车司机手里拿过来,简直不知如何是好。马芯芯真怕她再去拿自己的钱包客套,那可就太……好在大西先生及时拦住了她,做了个请的手势说,上车走吧。

大西先生的司机把出租车前门打开了,马芯芯正在犹豫是自己还是父亲坐前面,大西先生已经伸过手臂来请她,她赶紧坐了进去,以免大西先生的手臂碰到她的身体。车子启动时,马芯芯对着站在车外行注目礼的大西先生轻轻摇手,心里再次对他的行事感到满意,但眼睛还是没法正视他。

上了路,韩荣芳对司机说,找个公交车站给我停下。马芯芯明白了。

马芯芯母亲感叹地说,这顿饭吃的,哎哟,这顿饭吃的……韩荣芳冷不丁地说,你心疼了?马芯芯父亲赶紧说,这是怎么说的呢,你莫多心。马芯芯母亲说,就是呀,我哪里会有那个意思,感激你还来不及呢。韩荣芳又来了一句,我们能吃几次呀!你们不是来日方长吗?这句话算是戳到根儿上了,原来她并非没有看到马芯芯母亲担忧的侧目,她只是不想让别人影响自己的尽情享受和发挥罢了。马芯芯母亲赶紧抓住韩荣芳的手示好,嘴里更是一迭声的感激。

哪里来的来日方长?马芯芯简直想反问一句,终究忍住没有出口。

命运总是跟马芯芯说反话,她觉得绝不可能的“来日方长”,偏偏就成了真。至少现在看是这样,不然她和大西先生也不会有这场婚礼了。

7

韩荣芳第二天傍晚就来了,说大西先生对马芯芯很满意,希望进一步交往。他俩倒是一点没耽误。马芯芯对大西先生的急切有点意外,但这也改变不了什么。

马芯芯说,谢谢您,韩阿姨,告诉他,这事到此为止了。

到此为止了?为啥?母亲诧异地问。昨晚回来就洗洗睡了,今天一大早马芯芯就去上班,她还没来得及跟她聊这事,没料想到她会是这个态度。

韩荣芳说,你讨厌他?

马芯芯说,不讨厌。

这不就行了吗?韩荣芳爽快地说。母亲也随声附和。

马芯芯说,我已经决定了。说完就走开了,任身后的目光恨不得像子弹一样把她击穿。

圣诞和元旦双节快到了,商场越来越忙,马芯芯在这种令人麻木的忙碌中很快就把大西先生抛到了脑后。

顾客多了,促销的脚步就更勤,马芯芯开始有选择地进行促销,那些不太可能买的顾客就算了。这天傍晚,马芯芯看见一位头面整齐的顾客走过来,就昏头昏脑地从错落的陈列架、显瘦的镜子以及闪着金光的美人儿和香水瓶的装饰镜框中间走出来,迎上前去,滚瓜烂熟的促销词一股脑儿从嘴里涌出来:请试一下新出的女士……

说完了,马芯芯听见一个男声回应,可是,我应该用男士面霜。

马芯芯定睛一看,眼前是一张年轻男士的脸。马芯芯原来没看过他的脸吗?肯定看过,而且是迎面看的,但马芯芯眼光一向是浮在那些脸上的,看不真切具象,再一忙昏了头,就不辨雌雄了。

对不起,对不起。马芯芯窘迫地连声说。发现那张脸很中看,马芯芯就更不好意思看了。

没什么,您帮我推荐一种吧。男士说。不知道为什么,马芯芯觉得这样的男人就该称男士,正如大西就该跟“先生”相连——居然下意识地联想到大西先生,简直见鬼。

这个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白不黑,简直是标准男士的范本。最让马芯芯感觉舒服的,还是他的干净,虽然已到傍晚,他依然有着早晨的清新。

马芯芯错误百出地卖出了一瓶保湿面霜,就忙着招呼下一位顾客去了,根本来不及多想什么。几分钟后刘晓乐凑过来说,你发现没有?刚刚那个男的,好像最近经常见到哎。

马芯芯小声回答,我是头一次见到他,你看错了吧?白领都是一个样的。不是,刘晓乐说,我真的看到他几次了。

几天以后的傍晚时分,马芯芯在柜台后站着,化过妆的脸在日光灯下反射出某种稀有金属的光泽,好像镀了一层膜。那位男士又出现了。想起刘晓乐的话,马芯芯脸红了。马芯芯背后的广告灯箱正好变成了紫色,凸显了她的神秘,也遮掩了她的脸红。

男士又买了一瓶乳液。他走后,刘晓乐悄悄地说,现在你信了吧?如果不是为了见你,他干吗要一样一样地买?马芯芯赶忙说,别瞎讲了,当心便衣,说不定他就是。刘晓乐摇摇头说,你可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啦。马芯芯怔了一下。

马芯芯说,你想多了,人家会看上咱们?刘晓乐说,咱们怎么了?你看看你,一个写字楼白领,就让你那么相形见绌啊?——是的,刘晓乐说的就是“相形见拙”,虽然她是技校毕业,比马芯芯有文化。生活中有很多错误是没必要纠正的,因为根本不会影响生活,如果生活已经定型的话。

她们的顶头上司石灵走过来了,她们赶快收了声。石灵是送工资单来的。刘晓乐赶紧接过来看。马芯芯没看,她不用看就知道没多少。马芯芯突然想起上次大西先生请吃的饭。尽管马芯芯学习不好,还是知道马克思怎样用羊毛斧头之类来解释商品价值和交换,如果按同样的方式换算,她站一个月的价值约等于两瓶进口护肤品,或一次迟到加一次卫生不合格再加一次说话,或大西先生请九分之一次客。马芯芯觉得自己还挺幽默的。

发完工资没两天,马芯芯认识的一个叫小糖的女孩带了几个小姐妹来买化妆品。小糖不是本地人,租住在光华村的另一条小巷里,昨天马芯芯下四点的班时碰见她了。马芯芯本想打个招呼就走,小糖却靠路边支起了自行车,她也只好驻足。小糖长着两颗小虎牙,一笑像开花似的,热情四射让人难以拒绝。小糖是个很前卫的女孩,但她所有的前卫在马芯芯看来都是乱七八糟没正形,比如,她头上可以同时出现两三种彩色的头发,马芯芯觉得像只鹦鹉。马芯芯不了解她的来历,只知道她租住在“女孩子很多”的那条小巷。“女孩子很多”,这是一个可以意会的说法,马芯芯甚至不愿意明确地去想那个意思。马芯芯觉得,如果她不是这样的女孩,或许就该属于当下风头正劲的“新人类”了吧?跟这样的女孩子之间,马芯芯天然地有条界线,所以,她并不想把小糖当朋友。可是,小糖好像很愿意把她当朋友,她是个不容拒绝的“自来熟”。小糖支起自行车是为了腾出手抽烟,她一抽烟马芯芯就更想快走,觉得路人都在看她们。她的手放在车把上,身体是一种快点走人的态势,可是小糖一点都没有放她走的意思,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基本是小糖问她答,无非就是最近忙什么之类。不知怎么马芯芯就说起了自己这个月扣奖金的事,只是没提“金小帅”。不说便罢,一说就愈发委屈,眼圈都红了,她有点难为情。小糖倒善解人意,装作没看见,只说,没事儿,赶明儿我带几个姐妹儿去你那多买一点,下个月奖金不就补回来了吗?马芯芯没想到她第二天真的带人来了。

商场的大理石地面是坚硬的,女人们的高跟也是坚硬的,马芯芯站在这个地方,听多了宣示主权一般不容置疑的鞋跟击地的声音,已经习以为常到充耳不闻了,然而,小糖的鞋跟声还是响出了新高度,简直可以用嚣张来形容,再配合她旁若无人的高声亮嗓,真让马芯芯在同事们面前发窘。小糖带来的女孩子们马芯芯知道是干什么的,她们来照顾她的生意,马芯芯也暗暗尴尬,但又不能不感激小糖。小糖一副领班的派头,让几个女孩儿买了不少。马芯芯没想到她们那么有钱。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自己还不如这样的女孩子,还要这样的女孩子来赏赐饭碗……可是,往深里想想,用高档化妆品的,有几个是花自己的钱呢?她又何必,伺候谁不是伺候。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兴兴头头,根本不关心马芯芯微妙的表情和心里的小九九。马芯芯不得不承认,她们的模样确实没得说,只是妆化得太浓,比马芯芯她们还浓,简直可以说是浓烈。马芯芯她们的化妆是专门培训过的,比较得法,这些女孩子的化妆就缺少章法,只图一个惹眼。根据马芯芯卖化妆品的专业观察,过于浓烈的彩妆会使皮肤显得差,显不出护肤品的良好质地,甚至给人一种用了劣质化妆品的感觉。马芯芯柜台彩妆比较少,所以她更喜欢接待妆不太浓的顾客,使她们的护肤品用上去更显质地。但是,对于眼前的女孩子们,她觉得一切都可以例外。

小糖没买,只管跟马芯芯聊天。小糖自我感觉太熟络了,甚至伸手去帮马芯芯把垂下来的刘海撩到耳后。马芯芯努力克制着,才没把头移开。马芯芯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在被小糖罩着似的,无论小糖说话的口气还是看她的眼神,都给她这样的感觉。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也不能反感,否则就太不识趣了。毕竟,这是一笔不小的营业额。

当那位男士再次出现的时候,马芯芯站在柜台后面,背后的灯箱里是一大朵玫瑰,一瓶金盖黑瓶的精华液卧在玫瑰花蕊中,瓶子黑色与金色的华贵组合熠熠生辉,又与玫瑰的娇艳交相辉映,顺便给马芯芯镀上了一层华美的光。

他好像用了提前积聚的极大勇气,彬彬有礼地说,方便的时候,可以请您喝杯茶吗?

马芯芯怔住,她脑子里好像有一个飞轮在旋转,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出口的是哪一种话语。飞轮静止时,一句简短的话似乎未经她的大脑就直接冲出了口:不可以,谢谢。男士显然被她的拒绝弄懵了,无声地僵立在那里。当然他会是这种反应,她的变化不是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吗?

男士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终于受惊似的匆匆离去了。

男士走后就没有再来,元旦过后的一个上午,马芯芯望着人进人出的商场门口,突然对刘晓乐说,那个白领男士,不会是公司的便衣吧?

怎么可能?!刘晓乐说,前两天我还看见他从附近一座写字楼出来,好像刚刚下班的样子,见到我还不大自然地笑了笑。

没几天,那位男士出现了。他隔着几步远看了马芯芯一眼,没有停下脚步,径直向里面走去。他的表情是矜持的,眼神却是受挫后的噤若寒蝉。马芯芯从他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高不可攀,心里只有苦涩的笑。

马芯芯一直留意着。男士终于出来了,下意识地向这边望了望,还是那种落寞又刻意保持距离的神色。马芯芯殷切地望着他,希望他多看她两眼,并领会她的眼神。他却像被驱赶着一样,匆匆地走了。马芯芯怅惘地仰头看看头顶垂下的一片铃兰状装饰小灯,又低头看着打开的粉底盒,觉得它简直像一个打开的欲望。

男士以后又来过两次,两次都是这样。每次来,马芯芯都全心全意地望着他,希望能用眼神来纠正他的错觉,或者给他一些勇气,但她的眼神无法使他驻足停留,只能使他躲避得更快。

他怎么就不懂呢?马芯芯开始是着急,后来忽然就明白了。大西先生怎么看她,她知道吗?她不知道,她只是想象那是一种看“花姑娘”的眼神,因而愈发不想去看他。所以,不是他看不懂,是眼神没有用——只要对方不看,不管是不敢看还是不想看。这个世界上,看不见的眼神太多了,别人看不见她,她也看不见别人。

男士来的时候,马芯芯只能被动地眺望他。马芯芯无奈地看着男士离去的背影,不知道可以用什么方式来鼓励他一下,她总不能大声邀请他:来吧,来追我吧,我是很容易追到手的。她从来没问过自己爱不爱,只是很想抓住这位体面的男士。

马芯芯打定主意,如果下次促销的时候看见他,她就勇敢地走过去,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好。但是,他却以自己的消失宣布退却了。

不是驴不走,就是磨不转,难道,她就不配找到一个体面人吗?

如果没有这位男士的出现加上一码,马芯芯或许还不会莫名其妙地走向结婚吧?但是,谁知道呢?

反正,有戏没戏的都来了,这由不得她。

8

年关将近,商场更忙了。马芯芯木痴痴地上班下班,像机器人一样,无喜无悲不痛不痒,直到那一天生理期来临。可能这段时间身体太劳累了,前段时间又经历了一些情绪波动,她这一次痛经格外厉害,好像有块玻璃在狠狠地刮着她的子宫内壁,一下比一下锋利,她痛到直想蹲下去,紧紧地压住自己的下腹部,把那块痛从身体里挤出去。她的腰也酸痛得好像要断成两截,腿脚的酸胀感随之加重了。

肖佳同情地看着她说,女人受罪哦,听说痛经结婚以后就好了。这个说法马芯芯听过,是姐姐马芹芹说的,不过略有差异。马芹芹说,光结婚还不行,要生个孩子才会好。她自己就是生完孩子告别了痛经。痛经好像是她们的家传,母亲做姑娘时也痛经得厉害,马芹芹早早地结婚生子,确确实实是跟摆脱痛经的魔咒有一点关系的。马芹芹说这话时,眼神别有意味,马芯芯突然反应过来,脸腾地红了。马芹芹是在暗示,光有性生活是解决不了痛经的。过来人的丰富经验使马芹芹的话富有层次,性生活、生育,可都是她的资本呀。而马芯芯是一张单薄的白纸,性生活这样的暗示是不能不使她脸红的。但是现在,肖佳的话一点没有使她脸红,她依然脸色煞白。

下午四点钟,肖佳先下班,看到她实在面无人色,就说,我先去给你买止痛药再回家吧。肖佳刚走,她就觉得下面热热的血块呼地涌了出来,不行,她得赶快去卫生间。可是刘晓乐刚刚上班,正忙着化妆,有一个女顾客已经走过来了。马芯芯只好先留步。

这个女顾客马芯芯柜台的人都认识,三十岁左右,可能在附近上班,而且上班的时间很宽松,十有八九是机关里坐办公室的,每次都是快下班时来,借口试彩妆,让她们给化妆,化好之后,她什么都不买就走了,她们得到的只是一声谢谢。她们三个人议论过她,得出的结论是,她一定是下了班要去约会,所以到这儿来免费化一个全妆,她们当然比她自己化得好多了。她们虽然愤怒,但又无可奈何,公司有规定,她们不能拒绝顾客免费试用的要求。

这个女人进来和出去时,几乎是两个人。马芯芯站在这里看多了化妆前后的两张脸,深知社会上的各色人等看似天差地别,其实就只差一套化妆品而已。但从这个女人身上,马芯芯最能够看到化妆品的神奇作用,她大概是最适合化妆的那种女人,化妆和不化妆绝对不一样,说化腐朽为神奇也不为过。马芯芯甚至有点替那些跟她约会的男人悲哀,假如他们只是认准了这张化妆脸的话。

臭婆娘,免费的午餐还吃上瘾了,下一次看着吧,老子就给她化一半脸,试用嘛,也没说要整张脸都试。刘晓乐说。马芯芯和肖佳也一致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虽然这么说,但她们还没有真干过,因为这段时间她没来,也许是失恋了,暂时没有约会了吧。今天又来了,看她怎么提要求吧。

果然她是素着脸来的。马芯芯看见她就像没看见,更没有堆起职业的笑容。她指着玻璃柜上的眼影说,我想试一试这个。马芯芯说,这个不是新品,你前些日子已经试过了。试过了吗?她说,我不记得。刘晓乐一面照着粉饼盒中的小圆镜往脸上按湿粉,一面斜眼注意这边的动向了。那我试试这个腮红吧。她说。马芯芯面无表情地把腮红放到她面前说,你试吧。这样试不出效果吧?最好先给我皮肤滋润一下。她又说。

刘晓乐放下手中的粉饼盒说,我来吧。她让那个女人坐下,开始给她洁肤。马芯芯说,我去下卫生间哈。就悄悄拿出卫生巾握在手心里走了。

等马芯芯回来时,第一个看见的就是女人那张化了半边妆的脸,如果是平常时候,她肯定是要笑起来的。可是眼前的气氛使她不可能有半点笑意,看得出来,女人和刘晓乐正在剑拔弩张地对峙。女人说,你这是什么职业道德?马芯芯知道,只要跟顾客吵起来,不管她们有理没理,倒霉的都只能是她们,公司不可能处理顾客的。她想赶快打圆场,可是,刘晓乐的脾气已经上来了,话比她来得快:你怎么不看看你是什么素质呢?女人很会抓理:我什么素质?你居然敢说我什么素质!我是一个顾客,来试用你们的腮红,有错吗?我倒要问问你们的经理。刘晓乐说,顾客又怎么了?你当你真是上帝呀!你那是试彩妆吗?每次来都想方设法让我们给你化全套,你当我们这里是免费化妆做好人好事的吗?女人说,你做好人好事不好吗?那你是想做坏人坏事吗?难道你们商场开在这里就是专门做坏人坏事的吗?看看你们公司门口的服务宗旨是怎么写的?马芯芯觉得这个女人的功力太深了!或许只有韩荣芳这样的女人才能对付得了她。她想插嘴,可是不知说什么,而且根本插不上。刘晓乐已经反击回去了:我们是为有素质的人服务的!做好人好事也要看对方配不配,你自觉着点吧!女人气咻咻地瞪着刘晓乐,半妆半素的脸很滑稽,但更透着可怕,马芯芯预感到她要对台面上的瓶瓶罐罐下手了,赶紧迎面抱住她,安抚说,您消消气,我来给您化完妆。

这时候肖佳也来了,把一瓶药往柜台上一放,也赶紧拿起一瓶粉底液说,来来来,我帮您化。女人却倏地挣脱开马芯芯的胳膊,手大力往柜台上一扫,肖佳刚刚放下的那瓶药飞到了地上,玻璃清脆的碎裂声炸响开来。马芯芯觉得自己心里也炸起了一片碎玻璃。

周围的人都把注意力投向这边了,保安过来了,石灵也过来了……

刘晓乐和女人被带到了楼上的办公室,本来已经下班了,只是好心回来给马芯芯送药的肖佳,只好继续顶班。刚刚的紧张使马芯芯忘却的痛又加倍袭来,马芯芯看见了地面与玻璃柜夹角处的一个白色小药片,那是刚刚没有打扫干净的。她捡起来,往后面走去。肖佳喊,已经脏了!马芯芯说,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只要能让我不痛,啥都行。到饮水处用冷水吞下那片药,马芯芯突然联想起杯子,以及那个曾经送她杯子的人,猝不及防地蹲到地上,泪水汹涌而至。

马芯芯回到家一句话不说,好像所有的力气都在商场用完了。母亲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越来越消瘦的身体和越来越空大的眼眶,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只好继续看自己的电视。其实她看电视也是为了等马芯芯,要不然早睡了。

电视上一男两女正在讨论女性解放问题,马芯芯忽然听见“日本”两个字,便站住了。

……日本女人要想解放,首先必须走出家门,享有和男人同等的工作机会……其中一个女人说,那是个保养不错的中年女人。

马芯芯听完进屋去了。一般她下了晚班回来会再吃点家里给她留的饭菜,这晚上却没有吃,直接睡了,母亲叫了她两次之后不再叫了,自己也睡去了。

现在想想,似乎一切挤压和辛苦挣扎都要赶在那个时候发生,好把她逼到另一条路上去,这条路只能通往婚姻。

9

芯芯起床了!马芯芯再次听见母亲叫她时是早上六点五十分。母亲为了让她多睡一会儿,那天早上从六点四十分就开始看表,直到不能再拖了才敲她的门。

马芯芯睡得混混沌沌,好像一个七窍未开的泥人,含含混混地对母亲答,知道了。母亲便放心地买菜去了。

母亲走后,马芯芯努力起了起身,但还没坐起来又倒下了。那种熟悉的求饶心理又来了,好像死到临头的家伙求好汉饶命,那样的情节在影视剧中通常是这样的:大爷饶命啊,只要大爷饶了我的命……心情是完全相同的,所不同的是她求的是一睡,而且不知道是在向谁求。

马芯芯的意志打了一下滑,便像一条鱼一样滑到睡眠的深海里去了,潜入水面的最后一秒,还情不自禁地感叹:真幸福啊,睡觉!

马芯芯再有意识时,那条在水底酣眠的鱼一打挺跃出了水面。她扑到床边的小钟上,小钟告诉她,不用看,晚了。也许还不晚,半个小时够了,如果马芯芯马上穿好衣服出门打车的话。单就这一天而言,打车上班肯定是得不偿失,可就长远生计来看,这样做太值太值了。这一点马芯芯很清楚。

马芯芯正准备这么做,大脑却冷不丁吃了一记爆栗子:假如我一天不去上班,会怎么样?

这个大胆的假设对于马芯芯来说,简直有一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狂野意味,蓝色的火花在她脑子里噼啪迸溅,鸟儿殷勤地向她剪动着翅膀,小蛇蛊惑地向她挤眉弄眼,既不怀好意又魅力难敌。马芯芯慢慢倒下去了,感觉是向着一大簇艳丽的罂粟倒下去的。她用被子包好,做成一个蜗牛的壳,舒服地蜷了进去。

马芯芯就想看看,她一天不去上班会有什么后果?她太想知道了。一天,既可以这样说,那可是整整一天啊;也可以这样说,不过就那么一天。马芯芯从前一直是说前面那句的,现在,她想试着说说后面那句了。

马芯芯睡着了,像鸦片吸食者飞升到另一个世界,像蛇滑行到静止的水底。

这一天对马芯芯来说,既像死过去了,又像活过来了,她在睡眠之海里载沉载浮,上岸后有山中一日人间千年的感觉。

马芯芯此后的人生中无数次想起那个早晨。她的人生就是在那个节点上打滑了。一打滑,这劲儿就松了,再也提不起来。

为什么是在那个节点上打滑?数年后她才能想明白(或不得不承认),是因为大西先生来了。如果来的是别人,可能也是一样。只要有人能把她从那种生活里捞出来,她都愿意的;如果重来一次,她可能还是愿意的。在她对自己过往人生无数次的回放中,那个作为分水岭的早晨越来越醒目……

马芯芯是被母亲的声音唤到岸上来的。母亲正在客厅里跟父亲说话,听起来心情很不错。她说,早上买菜的时候,我碰见韩荣芳了,她说那个日本老板还惦记着我们家芯芯呐,叫我们再做做她的工作,韩荣芳女婿家就在菜场边儿上,她女儿还没结婚就住过去了,韩荣芳拉我去玩,噢哟,她女儿可安逸了……

马芯芯睡不着了,慵懒地从屋里走出来。母亲有点意外,看看睡眼惺忪的女儿说,你在家啊?今天下班这么早?

马芯芯散漫地点了下头,径直走到家里堆满杂物的小阳台上。她往西边看看,太阳正从那里落下去,跟往日一模一样。

马芯芯又进屋问母亲,今天没什么吧?

母亲有点诧异地看着她说,还能有什么!她进了卫生间,母亲继续絮叨:还能有什么,就是这么一天一天过日子罢了,过一辈子和过一天是一个样儿的。

等马芯芯从卫生间出来,母亲又眼巴巴地望着她,试探说,要说不一样,也有点不一样喽,今天我又碰见韩荣芳了。

父亲出去打了大半天麻将,正在补水,看马芯芯拿暖瓶,就给她也倒了一杯茶。茶虽然是从茶壶里倒出来的,但父亲是直接对着壶嘴儿喝茶的,一向如此,屡遭家人嫌弃也不改,不过,这次马芯芯没说什么,端起来就喝了。母亲看她没有什么反感的反应,又继续说,韩阿姨说,那个大西先生……

马芯芯把一杯茶一气喝干,打断母亲说,我都听见了,您就去跟韩荣芳说吧,我愿意嫁给那个日本人,今晚结婚我都没意见。

不愿意就算了,用不着说这种话。母亲泄气地说。

妈,您以为我在说什么?抬头看看,我像是不认真的吗?

父母同时去瞅马芯芯的脸。马芯芯虽然木着脸,但确实是认真的表情。

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一直不作声的父亲说。

在中国开公司这么多年了,那还能有假?马芯芯说。这话其实是马芯芯说给自己听的。她本能地害怕去了解,害怕发现无路处突然出现的一条路原来是死路。就算错,她也不想管了,先错了再说,至少让自己当下能有一步棋可走。

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可赌不得气哟。母亲有点沉重地说。

我干吗要赌气?我赌什么气?马芯芯故意笑了,笑给父母看。

父亲举着茶杯的手停在嘴边,探究性地看着她。看看她确实挺平静的,父母渐渐转忧为喜。母亲晚饭炒了大刀回锅肉,手艺一流。没有客人来而炒这么一大盘回锅肉,在马芯芯家是少见,虽然这肉是韩荣芳的女儿送的。通常马芯芯家吃晚饭是开餐桌上方一个15瓦的小吊灯,这天父亲却把客厅的30瓦顶灯也打开了,大片的回锅肉顿时油光可鉴、活色生香,使人更添食欲。父母还不知道,马芯芯是一天没吃饭了。

母亲看着她吃得带劲,停下筷子看着女儿的脸说,在家吃一顿少一顿了。这话把马芯芯说愣了。母亲趁机又问,你是真的吗?

真的。马芯芯肯定地说。总是父母一问她就格外坚定。

你决定了?你怎么决定的呢?父亲问。

爸,不用管我怎么决定的,总之我已经决定了,您放心。马芯芯说完,却发现母亲在抹眼泪。

您怎么了妈?您不是一直希望我嫁给那个人吗?马芯芯说着从纸筒里扯了一些卫生纸给母亲。

母亲撕下两截来,其余的又放回去,边擦眼泪边说,我知道,单论才他配不上你,你不会是为了我们,才这样做的吧?

父亲也难过起来,低下头说,我和你妈虽然拿钱少,日子总还不至于过不下去,你不要勉强自己。

爸,妈,你们说到哪里去了?我嫁给大西先生纯粹是为了我自己呀,难道我会不为自己的幸福着想吗?马芯芯笑着说。

母亲擦干眼泪说,你能这样想就好,说明你长大了,其实无论你嫁给多美多丑的人,看长了都一个样儿,美的也不觉着美了,丑的也不觉着丑了,你只觉得他就应该那个样子罢。

父亲也不难过了,附和母亲说,我和你妈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当初——

母亲打断父亲说,得了得了,你娶了我还不是穷汉娶花枝,好在我有这点福气,指望你不成,还能指望女儿。

父亲又说,老人们说,袁世凯就是腿短身子长的,这是福气,说明这天生是坐着的人。

父亲这话很出乎马芯芯意料。看来,家人什么都看在眼里了,或许背后还议论过,并非不了解她的委屈。

晚饭后,已经转悲为喜的母亲拿起才装上不久且轻易不用的电话,看着马芯芯说,那我就跟韩阿姨说了啊?

说吧。马芯芯轻快地回答。

之后,马芯芯就一直在睡,马芯芯这时的睡就不是潜入水底了,而是在水面上漂。

漂到第二天,石灵打电话来,马芯芯什么也没说就把电话放下了。

漂到第三天,刘晓乐打电话来,说她和肖佳忙得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今天柜台加了人来接替马芯芯,她才能按时下班,回来给她打个电话。

刘晓乐说,你终于跳槽了,也不跟我和肖佳说一声,还是你心里有主意,我和肖佳都说跳得好,早该跳了,就得狠狠炒他们鱿鱼,让那些折磨我们的龟儿子有点儿数。

马芯芯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在刘晓乐嘴一张就哗哗哗,是不需要她说什么的。刘晓乐终于停下来时,为了交谈不断流,马芯芯就说了一句话,我不过是一个逃兵罢了。

刘晓乐说,大家都说你很有勇气!好多小女孩想进这儿都进不来呢。

是啊,马芯芯应道。

你还要来办辞职吧?刘晓乐问。

马芯芯说,还值得去辞一回吗?有我不多,无我不少。

刘晓乐说,我得提醒你一句,咱们可是有合同的,当心他们来真的。

刘晓乐终于没话了,电话也就结束了。马芯芯放下电话,在一旁听的母亲担心地说,最好还是去办个辞职,看商场有什么说法,别留下个尾巴,万一让人揪住。

马芯芯体贴地说,妈,您一辈子都担不完的心,结果又怎么样呢?以后省省吧。

母亲摇摇头,什么也没说。马芯芯又睡觉去了。

第四天,韩荣芳打电话来,说大西先生晚上想跟马芯芯见个面,地点由她定。马芯芯毫不犹豫地说了玉林西路的小酒馆。

当晚,马芯芯在小酒馆见到了大西先生。马芯芯从来没有进过酒吧,只管跟着大西先生走。酒吧里人多灯暗,有一个嘈杂的生日派对正在进行。说话是不可能的,也看不见大西先生的脸,这正是马芯芯想要的效果。在亮光下,她连注视他五秒的勇气都没有,她怕自己会掉头而去。小酒馆看起来是个小摊摊儿,但人气很旺,她曾经走过这里,感受到它晦暗而喧嚣的气浪。她不希望自己动摇,才特地选择了这里。

也许这也是大西先生想要的。他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看着马芯芯,杯中酒时常忘了喝。马芯芯也破例喝了酒,这和她的决定嫁人一样,是第一次。酒是大西先生为她要的,没什么酒味,很好喝。虽然好喝,马芯芯也不敢多喝,她抿一点,便回应似的看着大西先生,确切地说是看着大西先生的头影。大西先生背光而坐,呈现给她的有限影像,她觉得是恰好的。

喝完两杯酒,大西先生的手摸过来,碰到了桌面上马芯芯的指尖,像电热棒一样烫人。马芯芯手一抖,本能地往回抽,抽了一半,又慢慢地停住了。大西先生捉住她的手,一根一根地寻找她的指头,找到中指,捏住了,另一只手也伸过来。马芯芯觉得一丝凉意从中指尖蜿蜒游到指根。大西先生举着她的手送回来时,马芯芯看见了自己中指上的熠熠闪光。马芯芯手一动,那光点也跟着动,像草丛里的一只萤火虫。在两人之间的幽暗地带,这是唯一的光亮。

居然正好!大西先生这么有经验?他给多少人戴过戒指呢?马芯芯禁不住胡思乱想。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开始进入角色了。

马芯芯不知道几点了,这时候人对时间的感知是不可靠的。她看见有人离开了,便耐心地等待大西先生把杯中酒喝完,轻轻地站起来。大西先生也会意地站起来。马芯芯觉得大西先生这点最好:不多话。想来这也是她接受他的原因之一吧?马芯芯无法想象,一个滔滔不绝的大西先生还能让她在这儿坐这么久。

在小酒馆门口,大西先生说,什么时候方便?请您喝杯茶。马芯芯恍惚了一下,轻轻打了一个寒噤,那位男士的面容从脑海中闪过。相似的话好像是前世的耳语,细想想其实没几天,却真的是恍如隔世了。

大西先生关切地问,你冷吗?马芯芯生怕大西先生有进一步关切的举动,赶紧摇头,并不易察觉地闪避。大西先生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恭恭敬敬呈给马芯芯,说,有什么事请打电话。马芯芯矜持地点点头,接了过来。

夜晚的玉林西路,浓稠的黄与蓝在幽暗之中释放出与白天决然不同的情调,马芯芯觉得黑夜真好,掩盖了很多东西,包括大西先生的脸。

司机把车开过来了,大西先生赶在司机之前给马芯芯开了门,马芯芯没有进,看着大西先生说,我可以自己回家。

大西先生说,太远了。

马芯芯说,不远,没关系的。

大西先生看看表说,不安全吧?

马芯芯说,成都这个点街上还有的是人。

那也怕不大好吧?大西先生又说。马芯芯只好上了车。

在距家较近的主干道上,马芯芯说,停车吧,我在这里下。大西先生有点奇怪地看着她,说,为什么不……还是送到家吧?马芯芯说,就到这里吧,不要送了,我想自己走回去。声音不大,但有点分量,大西先生就让司机找地方停下车。

马芯芯走了,却听不到背后有车门关闭的声音。她知道大西先生在鉴赏她的后影,她走得很别扭,最艰难的是臀部。

马芯芯此时走的,也正是人生终于分岔的那条路。这条路把她带到了正在举办的这场婚礼上。这是很多女孩羡慕的一条路,尽管爷爷的反对使她在婚礼上经历了一点儿难堪。

10

那天晚上马芯芯回到家时,见姐姐带着小宝来了,却居然那么晚了还没走。马芹芹对小宝说,小姨回来了,快给小姨问好。小姨!小宝仰着嫩嫩的小脸叫道。马芯芯和马芹芹一向不大亲密,可是小宝一叫小姨,她的心就软得不行,遗憾自己没有带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回来塞到他手里。

马芹芹21岁结婚,22岁生儿子,小宝都三岁了。她婚后就不大回娘家,最近突然带着儿子回来得勤了。

马芯芯欢喜地抚摸着小宝的小脸蛋,小宝却陡然叫了起来:这个,小姨手上有这个,好亮啊。

全家人立刻围了上来,抚摸着马芯芯手指上的戒指,赞叹不绝。这不仅是一枚戒指,更是一个类似合约的东西,意味着马芯芯今晚成功签约了。

是大西先生跟你求婚了?母亲问。从一开始,她的家人就不约而同地称呼“大西先生”,没有人疑惑过:为什么我们管别人就不称先生呢?当然,他们也接触不到其他什么需要称“先生”的人。

马芯芯点头。马芹芹马上说,你还是比姐强!马芯芯看了看马芹芹的眼睛,居然发现她的高兴是由衷的。

马芹芹结婚时老公也为她买了钻石戒指,曾经荣耀一时,但现在和她的一比,就不算什么了。马芹芹的出嫁曾经是家里的荣耀,能够找到一个中产阶级的女婿,父母那时就觉得是高攀了。

除了嫁人,她们还能怎样改变自己的人生呢?如果她能够和那位男士结婚,大概也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家里的荣耀——马芯芯不免想到。可是,她竟没有那样的福分。当然,在家里人看来,她是有了更大的超额的福分。

有几克?母亲小心翼翼地问。

妈,钻石是论克拉,不是论克。马芹芹说。接着又问马芯芯:几克拉?

马芯芯说,不知道,他直接戴我手上的。

马芹芹说,反正比我的大多了。她看着自己一向引以为豪的钻戒,毫不掩饰一脸嫌弃。

母亲和小宝玩起拍手游戏,马芯芯看见母亲几乎跟小宝一样顽皮了。父亲也加入了这种顽皮。全家人欢天喜地,好像过年似的。这种近乎轻佻的快活让马芯芯感到不是滋味儿。

马芯芯说,这么晚了,小宝还不睡吗?

今晚咱俩一起睡吧,让妈带小宝,咱们姐妹俩,可是一起睡一次少一次了,唉,以后你还能跟我一起睡吗?我看是不能了。马芹芹说着亲热地靠近马芯芯,突兀得让她规避不及。马芹芹婚后几乎没有在娘家住过夜,偶尔住下也是在客厅里睡沙发,从来没有跟马芯芯一起睡过。

马芯芯则是宁愿自己睡客厅沙发,也不愿跟马芹芹一床睡的,她总觉得结过婚的女人身上有股男人味儿,令她排斥。但今晚,尽管很勉强,马芯芯还是答应了。她说,行啊,那房间本来就是你的。

马芹芹听到这话,看着马芯芯脸色说,你是不是还记恨我?

马芹芹这一说很出乎马芯芯意外,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她转身揪住小宝,把他胳肢得咯咯笑,好像没有听到马芹芹说什么似的。马芯芯不想跟马芹芹回忆往事,那太尴尬了。

马芯芯父母结束流动工作后,他们就搬进了这套房子,一家人终于住到一起了。房子除了小厅外有两个房间,大点的房间当然是父母的卧室,那个小房间估计是当储物间设计的,非常小,但也拿来做了卧室,不过,无论如何放不下两张单人床。难题来了,马芯芯和马芹芹死活不愿睡一起,这样,小房间就只能睡一个女儿了,不管放一张单人床还是双人床,都只能睡一个。马芯芯和马芹芹展开了一个月之久的卧室争夺战,每天晚上谁先睡进去就是谁的。在母亲的略微偏向下,马芹芹最终取胜了,马芯芯又住回爷爷家,直到马芹芹结婚才搬回来。在这个老实巴交的家里,马芹芹是一个异数,马芯芯印象中她从未吃过亏。一般人总以为大让小,她家却没这个道理。

晚上马芹芹果然挤到了马芯芯被窝里,马芯芯本能地往里靠了靠,身子一直抵到墙上,使中间留出一点空隙,但马芹芹趁机往里挪了挪,躺得更舒服了。

在黑暗中沉默地躺着,彼此都知道并没有睡着。芯芯,马芹芹叫道。

马芯芯屏住呼吸,没有答应,她答应不出来。

我知道你醒着,趁着黑暗,索性把什么都说出来罢。马芹芹说。

睡吧,姐,不早了。一想到马芹芹可能说出来的那些掏心窝子的话,马芯芯就浑身不自在,她不习惯这样一个马芹芹,失去了距离,她不知道怎么跟马芹芹相处。不是马芯芯心硬,是她不相信,那些隔阂说出来就解脱了吗?秉性在那里,解脱不了的,只是让大家更不自然罢了。患难——如果那可以称为患难的话——并没有使她们在离开父母的那些年姐妹情深,反而因为弱肉强食勉强自保的生存竞争而变得毫无润滑硬碰硬,更因为马芯芯敏感到的母亲的偏心而难以软化。

马芹芹不听她的,继续说,我知道我们之间有隔膜,我是姐姐你是妹妹,可从小都是我占你的便宜,想起来我也挺内疚的,只是不习惯道歉。马芹芹似乎有意把马芯芯往感动上面引,马芯芯难堪地抵抗着。

说到底,还是因为我们穷,有了你的就没了我的,有了我的就没了你的。马芹芹说。

这句话终于让马芯芯有了某种认同,她抵抗不住了,想说话,喉咙间却被什么顶住开不了口。马芯芯清了清嗓子,艰难地说,别说这些了,姐,我一点都不恨你,的确因为我们不宽裕才谁也照顾不了谁,如果不是这样,我们也许会是不错的姐妹。

现在终于宽裕了,你又要走了。马芹芹语调变了。

马芯芯眼睛也潮了,她不忍探究这里面到底有多少真诚的成分,越探究越觉得马芹芹和自己都很可怜,她只要知道一定有就行了。

姐妹俩又说了一会儿话,马芹芹翻了个身说,我得睡了,明早还要上班呢,不像你,以后再也不怕闹铃响了,我一直梦想着一结婚男人就对我说,以后不用上班了,你也这样想的吧?

马芯芯说,没有。她知道自己不诚实了。

马芹芹说,你看,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越想的越捞不着,不想的反倒有了,老天就这么不公平。马芯芯觉得说这话的马芹芹才像马芹芹。

马芹芹带着马芯芯的谅解放心地睡着了,马芯芯却睡不着了。自从决定嫁给大西先生,马芯芯就把脑子关了,什么也不让自己想,今晚却不行了。

我决定嫁给大西先生就是为了不上班吗?马芯芯问自己。她不能回答是,也不能回答不是。她的确是在一天没有上班之后做出这一决定的,但她决定不去上班的时候并没想到大西先生,她只是想看看一天不去上班会有什么后果,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想。有一点可以肯定,从她返回梦里的那刻起,她的命运就从原先的岸上滑落,在水面漂浮起来了,但只漂了一天,母亲就把大西先生这个现成的岸带回来了,于是她就顺其自然地上了岸。什么因结的什么果很难说清楚,她只是顺其自然地上了岸而已。至于上岸之后怎么样,那是她想不出来的了。

11

婚戒虽然戴上了,但婚礼要这么快举行,确实出乎马芯芯意料,以至于她现在置身婚礼现场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就在戴上婚戒的第二天早上,马芹芹上班去了,马芯芯终于可以放平身子睡一觉了。刚刚睡着,又被说话声吵醒了,马芯芯听见韩荣芳来了。芯芯呢?她问。

还在睡觉呢,昨晚芹芹来了,俩人聊天,睡得晚。母亲答。

大西先生让我转告,如果方便的话,他今天下午想来拜访一下。韩荣芳说,有点宣布喜讯的味道。

这……怕不大合适吧。母亲紧张又底气不足地说。马芯芯可以想见她怎样羞惭地看着自己的家。

甭慌!韩荣芳大口大气见多经广地说,大西先生就是带些见面礼来你家坐坐,表示那么个意思,不会吃饭的,吃饭肯定是要到饭店里去的,钱也是大西先生掏,放心好了。

马芯芯躺不住了。她穿好衣服,拿着大西先生的名片走了出来,向韩荣芳问了声好,然后便拿起电话。但拿了拿又放下,到厨房洗漱去了。用没有刷过牙的嘴跟大西先生讲话有伤她的自尊,虽然之间还隔着一条电话线。

洗漱完出来,马芯芯重新拿起电话。喂,您好,请找大西先生。马芯芯说。她不愿意打大西先生手机,打的是他的座机。

母亲和韩荣芳听见马芯芯说找大西先生,便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她,马芯芯把脸掉向另一边去了。

大西先生,您好,我是马芯芯……您希望今天到我家里拜访,是吗?……我想跟您说,不必了……另外,我昨天晚上忘了告诉您我家里的电话号码,您现在可以记一下……

马芯芯刚放下电话,韩荣芳便急不可耐地问,为什么不让他来呢?芯芯。

马芯芯笑笑说,没必要那么客气,吃饭也太累了,上次您不觉得累吗?韩阿姨。

韩荣芳脸上的笑容不那么自然了,勉强地说,有点儿累,不过,还好。

韩荣芳走后,母亲担忧地说,你这么急着撇开她,她有点不高兴呢,你看不出来吗?

马芯芯说,我看不出来,妈,您以后别在她面前像个小媳妇似的,好不好?

晚上,大西先生来电话了,是马芯芯母亲接的,一下就听出了大西先生的声音,连声好都来不及问就慌慌张张地递给马芯芯,马芯芯略一沉吟,才开口说,喂,您好。

大西先生是邀请马芯芯一家第二天到“舍下”做客的,第二天是礼拜六。马芯芯答应了,并且特地说,就让司机明天上午十点,在我上次下车的地方等吧。

马芹芹早上没把小宝带走,下班后理所当然又来了。马芯芯放下电话,马芹芹抢在母亲前头问,大西先生说什么?

马芯芯说,约我明天去他家里。她说的是“我”,不是“我们”,她没有如实转告大西先生的意思,这是她想好的。

第二天早晨七点半,母亲就把马芯芯叫醒了,说起来准备准备吧。马芯芯说不急,翻个身又睡了。八点钟,母亲又一次把马芯芯叫醒,说起来吧,不能再晚了。马芯芯只好起床了,她不是怕来不及,而是不想让母亲叫第三次。

收拾停当才九点十分,马芯芯不愿看母亲坐立不安的样子,就提前出了门。临走母亲还拉住她端详了一番,确保万无一失才送她出门。

幸亏马芯芯出门早,这天她走出小巷用了平时两倍的时间,因为不停地有人打招呼,连平常只是点头之交的也打了招呼,他们问的几乎是同一句话,芯芯,到哪里去呀?没有一个人像往常那样问,芯芯,吃饭了?马芯芯从这些异乎寻常的热情里知道,光华村的邻居都晓得她的事了。

走出光华村已经九点四十分,马芯芯赶紧往上次下车的地方走,远远地,看见大西先生了,正伺立车旁向她眺望。

靠近大西先生的路变得极其漫长,马芯芯发现迎面走比背对走更艰难,含胸怕让大西先生以为她驼背,挺胸又无法控制前面的波动。虽然是冬天,穿着羊绒大衣,但马芯芯是公认的条好盘靓的成都女孩,而且比一般的成都女孩个子高挑,走起来免不了会有娇俏的颤动。好不容易走到跟前,大西先生问,只有您一个人吗?令尊令堂呢?

马芯芯随口答道,他们不在家,昨天出门没回来。

大西先生疑惑地看着她。马芯芯蓦然意识到这个谎撒得太拙劣了,昨晚接电话的不就是令堂吗?但话既已出口,就只有心照不宣地坚持到底了,她端庄地迎着大西先生疑惑的目光,嘴唇抿得紧紧的。

大西先生收回目光,说了声,请吧。然后对两个司机点点头。马芯芯才发现大西先生是带了两部车子来的。

车子往郊外驶去,越走马芯芯越感到陌生,她的方向感本来就差,车子到了郊外又七拐八拐,最后在半坡上的一座别墅前停下时,她都不知道是哪里了。

四周静得出奇,只有鸟叫,没有人声,别墅在马芯芯眼里便有了几分神秘。她习惯了嘈杂的市声,一旦来到安静的大自然,反倒感觉不自然。马芯芯跟着大西先生往别墅里面走,她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连小家碧玉都算不上,但在商场待久了,好歹能压得住。如果是她的母亲,不知会惊讶成什么样子,所以她不愿她来。

进入别墅客厅,马芯芯有点惶然,那完全不像一个人家的客厅,倒像一个星级酒店的大堂。马芯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别墅共三层,大西先生带马芯芯上下走了一遍。太多新异的刺激一齐涌现,就形不成具体的刺激了,马芯芯只记得卫生间有五个,其余都是泛泛的印象。

一个人要这么大的房子干什么呢?不空吗?马芯芯想。接着又自嘲,你怎么知道他一个人住呢?

马芯芯只当自己是抹抹桌子另开席,至于这桌上之前的席面怎样,她就不去管了。

大西先生带她参观的房子,或许也将成为她的家。每到一个房间,她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这里面都住过些什么样的人呢?她的目光不敢在床上停留,结果越想忽略却越加注意了,人心里总有一些忽略不掉的东西。

参观完毕,大西先生问马芯芯,怎么样,还满意吗?俨然问女主人。

马芯芯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对大西先生笑了笑,她认为自己目前还不便以女主人的身份表态。

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大西先生说,这是全市最让我满意的房子,就缺一个满意的女主人了。说的时候是看到马芯芯眼睛里去的,没有问号,问的意思却都包含在里面了。

这算求婚吗?马芯芯低下头,不置可否。虽然他已经为她戴上订婚戒指,但“你愿意嫁给我吗”这句话,他确实尚未说过。求婚只是个肤泛的形式,她需要的是更内在更坚实的东西,有了这种东西,其他的都不言而喻了。

您愿意做这个女主人吗?大西先生终于问。马芯芯抵死不开口,她知道这时候必须拿得住。马芯芯想起韩荣芳说的“明媒正娶”的话。蒙在鼓里或假装蒙在鼓里做了二奶的女孩子太多了,她知道。无论自己的生活多么不济,嫁人必须名正言顺,这一点马芯芯是不会妥协的,终究,她是个传统的人。

回答我。大西先生温和地说。

愿意怎么样?不愿意又怎么样呢?马芯芯说着抬起头来,眼睛毫不闪避地看着大西先生。她的勇敢令自己震惊。她好像没有那么害怕他的丑了。

你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大西先生说,愿意当然就去领结婚证,不愿意嘛……我想你不会不愿意的……

那就领吧,马芯芯果断地打断大西先生说。

腊月十六,马芯芯和大西先生领取了结婚证。因为大西先生的身份,领证的过程还有点马芯芯不太了解的复杂,反正她只需要做最后一步就行了,甚至结婚证都不需要自己收,大西先生全收走了。

领完结婚证回来,马芯芯对母亲说,大西先生希望腊月二十六举行婚礼。

母亲大惊失色,太急了吧?马上就要过年了。

就是因为要过年了,大西先生才想结婚。马芯芯说。

可是,嫁妆也来不及准备呀,我和你爸还没想好陪送你什么呢。这段时间一直面露喜色的母亲变得有点忧戚地说。

特地赶来庆祝妹妹领证的马芹芹说,妈,置办什么嫁妆!你以为这是小户人家嫁闺女娶媳妇吗?人家大西先生要你陪送什么?你给他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就足够了!

马芹芹的话听上去总是不那么顺耳,尽管她并无恶意。幸亏她没说是黄花闺女。

母亲把墙上的日历簿取下来,正在翻看。马芯芯看见她手停下来,呆了一下,说,不行啊,这一天……

马芯芯靠近去看,发现皇历上写着——忌:诸事不宜。

母亲说,这天阳历还是24号……

马芹芹也凑过来,仔细看完大声说,妈,你没看见“宜”的事项里面,第一就是“解除”吗?那不就是解除坏运气吗?很好呢。

母亲将信将疑,对马芯芯说,为什么要选这一天呢?能不能跟大西先生说说,换一天?

马芯芯说,不知道,要说您去说吧。母亲的念头便被吓回去了。马芹芹说,大西先生自有他的道理,信他准没错,怎么办怎么好呗。

马芯芯把大西先生给的一万元拿出来,放到母亲面前说,大西先生给的。

马芹芹马上问,多少?

马芯芯说,大概一万吧。

马芹芹说,一万?算聘金吗?吃顿饭都六千多,聘金才出一万。

马芹芹的嘴像刀子一样,仿佛要把大西先生带给马芯芯的一点优越感统统削掉,削到跟她一样才甘心。其实,马芹芹那样虎视眈眈,马芯芯哪敢有半点优越感!优越感是马芹芹想象出来的,也顺便想象了自己的掉价,因此对她不依不饶。当初姐夫给的聘金,可是只有几千块而已呢。还有,居然连六千块钱的那顿饭马芹芹都知道了,肯定是母亲告诉她的。

马芯芯说,算什么我不知道,反正大西先生让我交给妈。

马芹芹说,那也该让他自己送上门来才对呀!看不起我们吗?

这个问题,马芯芯也想过,当大西先生把大红信封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也是:这样会不会有点失礼?公然表示看不起我的家庭吗?但她再想想,又觉得这也许是最好的安排。她难道愿意大西先生上门吗?既然不愿意,那还不如简单真实一点。

大西先生当然是托故年底忙,可是,再忙他不还是要结婚吗?马芯芯觉得他可能是从自己不要车子开到家门口来判断,她不愿意他上门。这岂不是善解人意成全她吗?所以,她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收下了。

母亲什么也没说,马芯芯觉得她还算满意。虽然没面子,但实质是表示到了,也还好吧。

12

婚礼就定在腊月二十六晚上了,也就是此时此刻。当然,要有一个准备的过程,把她从马芯芯变为大西太太;也还要发生一些别的,使她体会到蜕变过程中的痛,如同女人生产时的阵痛。

大西先生首先陪马芯芯去定做婚纱。订好婚纱,他问马芯芯有什么其他的要求,马芯芯说,把家里所有的床单被褥都换掉。

主卧的当然要换,可是为什么要全换呢?有一些基本上没用过。大西先生不解地问。

马芯芯不回答。她仿佛给了自己一个指标,床上用品全部换掉,就当过去已经删除,进了回收站了。

好吧,我回去就全部送人。大西先生答应了,但不知道是心领神会还是暗自不悦。

马芯芯马上又本能地想到,他会送给谁呢?这假如给母亲知道了,一定心疼死了,巴不得马芯芯统统拿回家。这样的联想总会使马芯芯被蜇一下子,但她又总是情不自禁。

很久以后,马芯芯才知道,唯独大西先生儿子房间的床上用品没换。而在此时,她连这个儿子的存在都不知道。

接着就去买床上用品了。大西先生对司机说出了马芯芯工作的商场。

不。马芯芯想都没想,坚决地否了。

大西先生诧异地侧过脸来看着马芯芯。马芯芯也为自己的坚决而不好意思起来,讷讷地说,我知道……有一家床上用品商店,挺不错。说出“床上用品”这个词,马芯芯就脸红心跳了。

大西先生尽量柔和地说,好吧,就去那里,你指路好了。

那是一家很少有人光顾,但时而有大西先生这样的顾客光临,就足够经营下去的床上用品商店,马芯芯是临时想起它的。

买完总价为五位数的床上用品,大西先生似赞赏似调侃地看着马芯芯说,你真是典型的东方女性,话不多,但什么都有自己的主意,据说,这样的女孩有旺夫运。

马芯芯脸红了,她还不习惯把大西先生当作“夫”,虽然法律已经承认他们的夫妻关系。

除了婚纱,大西先生还要为马芯芯买平常穿的衣服和鞋子。马芯芯从前的衣服属于过去的那个光华村女孩,不适合即将入住半山别墅的大西太太了。大西先生已经知道马芯芯不喜欢逛商场,所以全部带她在专卖店买的。马芯芯现在才晓得自己居住了二十多年的这座城市拥有那么多世界名牌专卖店,它们清冷而矜持地伫立在绿树掩映的街边,与从前的马芯芯这样的人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现在有了。

马芯芯在大西先生的建议下买了三套意大利和法国品牌的套装,还有相配的鞋子和红色羊绒大衣,那些品牌的名字很拗口,她老是记不住。看起来大西先生是熟悉的。其实,她之所以记不住,还因为大西先生和店员说的都是品牌名字的外语原音,而不是转化之后的中文译音。她自己提出定做了一套唐装——外国人总是喜欢穿唐装的中国女人吧?马芯芯想。

马芯芯从前买衣服几乎都是在价格和满意度之间来回平衡的,现在,她不必关心价格了,只需要确定是不是百分之百满意。她甚至根本不知道价格,因为都是大西先生在付钱,但从那一沓沓钞票的厚度,马芯芯知道那都是她一年半载的工资。马芯芯产生了一种类似失重的感觉,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买东西,以至于东西拎到手上时还不觉得是自己的。花钱难道可以是这么轻飘飘的一件事情吗?坐到车上时马芯芯还在疑惑。

在一起购物的过程中,马芯芯好像渐渐习惯和接受了大西先生的丑,真的如她母亲所言——看长了,丑的也不觉得丑了。当然,这……或许……也与“买”这个行为不无关系?毕竟,大西先生拿钱包的手和不好看的脸是统一于一身的。这是马芯芯不曾想过的。马芯芯倒是警觉到了母亲的下半句:美的也不觉得美了。大西先生对她,是不是也这样呢?他们两个人,会不会是相向而行,最后汇聚到一个点上去,对于彼此的美丑都不感冒了?

马芯芯提出的唯一让大西先生有点意外的愿望,就是去买一个第一次见面时在茶馆里看到的工艺加湿器。她向大西先生提醒,就是茶馆摆着的那个,可他当时根本没有留意到。自然,这种东西在他也许是日常,在马芯芯才是值得迷恋的仙境。她努力向他描述,他还是一片茫然,最后干脆到那家茶馆去看。大西先生问店老板在哪买的,店老板说是前任老板留下来的,他不知道。于是他们去了二仙桥的陶瓷市场,终于找到了差不多同款的。但有一点马芯芯不满意:雾是紫的。其实无非就是紫色的灯光效果。老板说,紫的好,紫气东来啊。马芯芯执拗地不要,因为那不是她要的感觉。其实,成都这个地方,需要什么加湿器呢?她要的无非就是一种感觉。费了半天劲儿,大西先生自然是希望有个结果,他把手放在打开的钱包上,观察着马芯芯的态度。确定马芯芯是真的不要,他便解脱一般收起了钱包。

大西先生送给马芯芯一盒兰蔻组合香水,他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香味,就选了这种小瓶套装。他的做事之妥帖是真的令马芯芯满意。他还送她一个华伦天奴肩包,一个皮尔卡丹手袋,他发现马芯芯对于品牌一无所知,最终还得听他的,就索性直接买来送她了,他实在没有那么多时间一样样陪她去买。化妆品本来他要司机陪马芯芯去买的,但马芯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对于化妆品柜台的拒绝,一时半会儿是缓解不了的。他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拒绝,但还是尊重她的意愿,委派秘书去买了两套送给她,一套保湿的美伊娜多,一套增白的资生堂,据说这适合东方人皮肤。最后,他给了马芯芯三千块钱,让她买别的用。马芯芯知道“别的”指什么,女人,除了衣服鞋子香水化妆品和包,剩下的不就是内衣了吗?

那天,马芯芯一个人去逛内衣店。没有大西先生陪伴在侧,她从容得多了。马芯芯以前穿的内衣多半是从夜市上来的,内衣文化的新概念她当然懂得,但离实践却有一段距离,她只能不花钱地抚摸那些仿佛散发着女性芬芳的黛安芬安莉芬曼妮芬。可是现在,马芯芯一天之内把她所知道的名牌内衣各买了一套,又在古今胸罩店订制了一套。女人好好地买内衣,才是最好的体己。

买睡衣的时候,马芯芯颇费了一番思量,挑选半天,才买下一件足以把她的身体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加厚纯棉睡衣。马芯芯犹豫着,要不要为大西先生买一件?一起买床上用品时,她忘了提睡衣,很怕到时候大西先生依旧穿着从前的。“到时候”,马芯芯不愿意明确为新婚之夜,只是含糊地用“到时候”代替。一涉及睡衣问题,马芯芯又想起了大西先生的内衣。马芯芯不让自己想下去了,眼不见为净,就只为他买件睡衣吧,也算一份表示。店员热情地向马芯芯推荐情侣睡衣,她拒绝了,逆着店员大为不解的目光选择了另一件。

买完睡衣手里还有钱,马芯芯又买了一些袜子之类的,一直把大西先生给的钱全部花完才罢休。

马芯芯买东西的时候心里是冷的硬的,是沉着一口气、横下一条心的。回家的路上,她默默地对自己说,知道吗?你一天买了三千块钱的内衣。

马芯芯回到家,母亲告诉她,商场有个姓石的打电话来,让她务必回电话,要不然明天就要到家里来拜访。马芯芯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绝对不希望石灵出现在自己家里,于是回了电话。

打完电话,马芯芯就坐在沙发上沉默。沉默了一会儿,她对着正在厨房忙活的母亲说,妈,我不在家吃了,别做我的饭。

母亲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问,大西先生又约你了吗?

马芯芯随便答应着,到屋里拿了一样东西出了门。

马芯芯其实并没有走远,她来到了小糖租住的光华村的另一条小巷,那条“女孩子很多”的小巷。像马芯芯这样的小巷女孩,所能求助的似乎也只有小巷女孩。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小糖,虽然她觉得她们是不同的。

小糖的住处是一个独立的一室一厅户型,远比马芯芯想象的好,至少比她家有档次多了,马芯芯有点意外。小糖刚刚从外面回来,正在化妆。她见到马芯芯很高兴,笑出一对小虎牙嚷道,稀客稀客!我正想找你呢。马芯芯每次见到小糖,都觉得她的情绪是扑面而来不容拒绝的,不管是什么情绪——当然,开心的居多。

马芯芯说,是买化妆品吧?

小糖说,是的是的,我拉了好几个小姐妹儿……

马芯芯截住她的话头说,我已经不在那里了,你没听说吗?

你不在那里了?小糖惊讶地睁大眼睛,两只大眼睛之间的距离分得更开了。

我辞职了,马芯芯说。

为什么辞职呢?

马芯芯说了商场近来的事,提到了“金小帅”,但没说“金小帅”跟自己之间的特殊性。

你早告诉我嘛,我可以去收拾他的。

马芯芯一下子对她的口气产生了不悦,脱口而出:我干吗要你去收拾他?

小糖脸上的热情顿时消退了。马芯芯很尴尬,后悔自己话头来得太快,她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呀!这又专门来求人借钱的。再说,有人为自己出头,不是应该感激吗?

为了掩饰尴尬,马芯芯说,我要结婚了。不等小糖问,又自己坦白:和一个日本人。

怎么回事?这事怎么来的?是一个老板吗?小糖直不愣登地问。

有一间公司。马芯芯轻描淡写地说。她觉得自己是故意轻描淡写,但又没法不故意。

真是不嫁则已,一嫁惊人啊!小糖说。她的口气让马芯芯无法判断是祝贺还是不满。也许终于想起来要掩饰一下,小糖又补上了一句:很遗憾,以后没法找你买化妆品了。

没关系,我可以送你半套,日本原装的美伊娜多。马芯芯说着,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小糖。小糖没什么表情地接了,敷衍地说声谢谢。

小糖的态度让马芯芯将要说的话一点没有因为自己不菲的礼物而变得容易,但她还是硬着头皮说,我有一件事来求你呢,我想借一笔钱,我和那里的合同不到期,要交违约金。

你们签了几年?小糖问。

六年,马芯芯说,我差几个月。

女孩子的青春也就这几年,等于他们全买下来了。小糖又问,你干吗不让你的日本丈夫为你拿呢?

是未婚夫,马芯芯纠正。其实从法律上来说,已经是丈夫,但她还是想这么纠正。

就算未婚夫,他为你拿也是应该的呀,你不就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吗,他又不是拿不出来,何必要你出来借钱。小糖大大咧咧地说,看来是丝毫不准备考虑马芯芯的感受。

马芯芯当然想到过大西先生,可是,想到大西先生的同时她也想起了电影电视上看到的:妓院老鸨亮开嗓子冲着楼上喊,某某姑娘,收拾东西走啦,大爷为你赎身了。这么一想,马芯芯就打消了告诉大西先生的念头,她拒绝那种让男人买出来的感觉。还有,她并不愿意让大西先生了解她的售货员生活。

马芯芯面有难色地看着小糖说,如果你手头不方便,就算了。说着站了起来。

小糖按下马芯芯说,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是不借给你,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不找他,随便问问的。她一边去找钱包一边问,需要多少?

马芯芯难为情地答,三千,如果你没那么多的话……

小糖打断她说,我有,你不用担心。她拿出钱包说,你自己在那里干了五年没有积蓄吗?听说你们效益不错的。

马芯芯说,有一点,但是不够,我进那里的集资款是借我爸妈的,要还给他们。

是喽,你有集资款呀,顶多集资款不返还,干吗还要交违约金呢?小糖问。

马芯芯说,集资款还不到返还的时候。

王八蛋!小糖骂,真黑,霸王条款。小糖不是四川人,却比她更像川妹子。

小糖从包里拿出来的不是现金,是一张银行卡,她说,所以,我无论如何要在银行卡里预留一笔钱,要不然遇事还不抓瞎?钱是人的胆呀。

马芯芯发窘地苦笑,心里说,几个小时前我还有一笔钱呢,只不过现在变成睡衣胸罩和花边三角裤了。实际上,她一给石灵打完电话就开始懊悔了,懊悔得直想把那些睡衣胸罩三角裤统统扔掉。

小糖卡上的钱要到街上去取,马芯芯冒着风险说,干脆,我请你吃饭吧。她不知自己哪来的胆量。

小糖说,别吃饭了,送这些化妆品就够我感激的了,再说我晚上还有派对。派对这样的词,于马芯芯是多么陌生啊,她并不真正理解,只是直觉为很多新潮人物在一起狂欢。不用说,打底的当然是钱。

马芯芯暗自感激,其实她的钱最体面也就请小糖吃个苍蝇馆子了。如果她有钱,还会向一个外来妹借吗?

小糖又开始化妆,马芯芯在边上看着。小糖的化妆跟马芯芯在商场的职业妆不同,职业妆是平均用力的样板式,小糖是个性化的,会特别突出某一点,比如腮红。小糖突然停住手里的腮红刷,直视着马芯芯问,你真的要结婚吗?奇怪,你为什么要结婚呢?

马芯芯不知如何作答。小糖又朝向镜子,手里的腮红刷动起来。

马芯芯终于说,反正,总要……

小糖瞬间懂得了她的意思,接过来说,总要以某种方式待着,结婚也是一种,对吧?

马芯芯非常肯定地点头。小糖说,这未必是最好的方式。

马芯芯说,现在也找不到更好的。

小糖说,你这等于把自己关进金丝笼了呀。

马芯芯说,厌倦金丝笼……也是可能的,可是,如果等待你的是鸡舍,你还厌倦吗?

小糖说,为什么一定要在金丝笼和鸡舍之间选择呢?

马芯芯低了头说,没有别的选择。

小糖说,也要看是一只鸡还是一只宠物鸟,总之,适合自己的就好吧。小糖不再说话,刷完她的热带感的橘色腮红,又涂着含有金粉的绿色眼影。

小糖化好妆,两个人就一起出了门。找到取款机取了款,小糖就打出租绝尘而去。马芯芯一个人走回家。当然,小糖也邀她同去参加派对,但她怎么可能去。

马芯芯走在那条“女孩子很多”的小巷里,听到发廊传来的歌声:

不要叫我相信

流星会带来好运

那个悲伤的逃兵

怎么能够实现我许过的愿

谁的眼泪在飞

是不是流星的眼泪

变成了世界上

每一颗不快乐的星

她知道那是孟庭苇的《谁的眼泪在飞》。谁的眼泪在飞?这个问题谁能回答呢?她只告诉自己,以后不会再来这条小巷了。她对这条小巷就像对自己的生活,有一种熟悉的厌恶。以后还钱时,她一定把小糖约出去,请她吃一顿,或者只是喝点什么,吃喝什么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高档。只有这样,她心里才会舒服一点,曾经的皱褶才会展平。

第二天,马芯芯的父亲到商场为她交了违约金。这钱是大西先生给的,马芯芯说。

好吧,这个插曲也算过去了,马芯芯认了。

婚礼如期举行,订在望江宾馆。本来大西先生打算在红杏酒家,被马芯芯温柔地否决了——她是不愿意再去回顾韩荣芳家的那次闹剧,于是便改到了这里。

好在今天韩荣芳家只是夫妻俩来的,没玩上次的“拖拉斯”,可能觉得这个场合太庄重了吧?

大西先生问过马芯芯打算请多少人,马芯芯说就自己家人。

马芯芯以为婚礼快结束了。她本来有点如释重负了,可是,偏偏爷爷又临时给她加了这么一个意外的戏码。

13

婚礼上所有来宾的目光,都被爷爷吸引过来。大家停下筷子,等待老先生发言。

爷爷很有分量地站了起来,虽然个子比年轻时缩水不少,仍比大西先生高出一头,丝毫不失老军人的威武。他清了清嗓子,威严地看着大西先生,开口说道,大西先生,在你和马芯芯行将成婚之际,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大西先生赶紧点头表示受教。爷爷说,你应该知道的,日本欺负了中国那么多年,现在还在欺负。爷爷提高了声音,顿了顿,愈发严肃,让马芯芯想起闻一多先生的最后一次演讲。你呢,要做我的孙女婿,首先就不能欺负中国人,怎么样不欺负中国人呢?爷爷威严地直视大西先生:在家,就是不欺负芯芯!在公司,就是不剥削员工。

全场愕然。

爷爷的演讲显然令大西先生不安,马芯芯看见他鼻尖发亮了,几次去看公司里的两个日本同胞佐藤和山本。

反应最大的却是马芯芯的母亲,她简直吓破了胆,神情错愕,脸色煞白,马芯芯真担心她会仰头向后倒去。

爷爷演讲完,心满意足地看着震惊的人们,十分威严地坐下了。

是司仪及时救了场,他说,老先生的冷面幽默堪称一绝,为今天的婚礼增色不少,来,让我们热烈鼓掌,感谢老人家!

一鼓掌,就掩盖了很多东西,婚礼重新活了起来。

婚礼结束后,客人们说着祝福的话相继离去,大西先生吩咐车子送马芯芯家人回去,并一一握了手。握到马芯芯母亲时,她的手抖索着,低声对大西先生说,老父亲年纪大了,大西先生千万要原谅他,我代他向您道歉,您要怪就怪我吧,这不关芯芯的事。

大西先生窘迫地看着马芯芯。马芯芯声音微颤,有点不耐烦地说,妈,您说什么呢?大西先生不是那种气量狭小的人,再说,也没什么嘛,您不要当回事了,回去也不要多想。母亲羞赧地答应着。但马芯芯知道她仍然没有放下。

几年之后,马芯芯才意识到母亲如此不安的深层含义。而她此时,只是为窘迫所困,没有深想。也许,祖父的开场白已经注定了这场婚姻的非同寻常?

马芯芯一直把家人送到电梯口,大西先生随同。母亲担心地看着只穿婚纱的女儿,一个劲儿地嘱咐,快进去吧,别感冒了,记着披件衣服。母亲的关怀好像只为使马芯芯难过似的,她着急地说,放心吧,放心啦。电梯合上的刹那,马芯芯最后看见母亲脸上恓惶的神色,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赶紧背向大西先生。

马芯芯和大西先生回到宴会厅,发现除了婚庆公司的工作人员外,还有大西先生的两个日本同僚和两个女人在。大西先生说,辛苦了,大家回去休息吧。确保没有落下任何东西,大家便往外走,两个女人亲热地把红色羊绒大衣披到马芯芯身上,一左一右拥着她。听口音,她们跟自己一样,也是中国人。大西先生在后面说,看她们三个多好,没想到我们都娶了中国太太。马芯芯这才意识到她们是两位日本同僚的太太。

走出望江宾馆,马芯芯心里长舒一口气,婚礼总算结束了,就像一场戏演完了。从今以后,她只要过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1

结婚第二天,马芯芯第一次回娘家,母亲就慌不迭地追问,昨晚你爷爷说的那些话,大西先生生气了没有?

爷爷已经回家过年去了,一早走的。马芯芯不知道昨晚回来母亲对爷爷说过什么没有。马芯芯故作不解地说,没有生气呀,生什么气?

母亲不信,还是说,他就是生气,也不会跟你讲的。

马芯芯说,妈,您烦不烦?

母亲不说话了,可怜巴巴的神气使马芯芯心里更堵得慌。她说,妈,我一定找机会问问他到底生气了没有,免得您老是放心不下。

大年初二按习俗要回娘家,初一晚上,马芯芯又想起母亲的心病。服侍大西先生上了床,看看他心情还不错,马芯芯说,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什么事?大西先生问。

就是我们婚礼上……我爷爷说的那些话,让你不愉快了吧?马芯芯看着大西先生的脸色,试探地说。

哪里,大西先生说,你也把我看得太小气了。人老了,什么话都说得,他是个很有个性的老人家,让我们的婚礼也很有个性,不是吗?

你不是说着玩的吧?马芯芯将信将疑。我看见,你当时有点发窘呢,不停地看佐藤和山本先生。

我是担心他们不高兴,后来问过他们,他们也和我想法一样,反而害你担心这么长时间。大西先生怜惜地抚摸着马芯芯的头发,又说,生意人,在乎的是生意,其他杂七杂八的什么话,不过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马芯芯释然的同时,又有一点怅惘:这就是说,生意之外,没什么是大西先生在乎的。

马芯芯此时没有去想大西先生的婚礼个性之说,很久以后,在她长期独自一人,有着大量无法打发的时间,不得不去咀嚼过往时,再想起这句话,才觉得既充满讽刺又一剑封喉,不是吗?她的婚礼,包括整个婚姻,可太有个性了。

床上完事后,大西先生眼睛半开半闭地斜看着马芯芯说,你爷爷那一说,我倒是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马芯芯问。

担心你联想到日本鬼子蹂躏中国妇女。大西先生诡秘地笑。马芯芯涨红了脸。

大西先生是很少开玩笑的,一旦开了,好像就有继续开下去的欲望。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下子就看中了你吗?

马芯芯摇头。

他说,不多话,会脸红。所以,我料定你还是……

别说了。马芯芯赶快制止。她不愿意听他说出“处女”两个字,仿佛受到某种侮辱。

马芯芯少有地带点挑衅意味问,假如我不是呢?

你会是的,你的很多姿态和做派,都让我相信这一点。大西先生稳操胜券地回答,仿佛这是一笔稳赚的生意。完了又补充一句:女孩子就是要安分守己。

他怎么不问我看中他什么呢?马芯芯心里琢磨。他不问是明智的,他知道我不是看中他这个人。

看中什么,自然彼此心知肚明。这一想,马芯芯自己心里也哑了。何必装天真呢?她不是连他的家庭状况都不敢问吗?更不要说财产。她不问,还不是不敢问、没有余裕问吗?如果有一天她能问了,他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

2

初二,马芯芯刚回到娘家,刘晓乐来了,一见面就带点玩笑地说,成贵妇人了哈,怪不得你看不上那个老是去柜台找你的白领,原来早打下这个埋伏了。

马芯芯知道她指的是那位“男士”,笑了笑,没有辩解。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苦笑。

临走时,刘晓乐说,忘了告诉你,金小帅来商场找过你。因为已经开始说再见了,马芯芯只问了一句:找我干吗?刘晓乐答,不知道,找不到你他就走了,没说什么。马芯芯心里简直有点着恼:你怎么不问问?刘晓乐看出了她的心思,没想到她还这么在意,就解释了一句:你知道的,过年期间太忙了,没来得及问他。马芯芯没再说什么。这时候说什么也没用了。她匆匆地上了车,从后视镜里看着刘晓乐骑自行车的身影越来越小。

此后数日,刘晓乐那句话经常把马芯芯的思绪扯到别的轨道上,使她在大西先生的宴会中间走神。

他为什么找她?他现在怎么样?能托刘晓乐打听到他的联系方式吗?这些问号整天在她脑子里徘徊。直到有一天在宴会上,她突兀地在半空里听到大西先生依然温和但有点分量的声音:敬酒。她打了个哆嗦猛然醒来,看见大西先生正举杯等着她。她知道,胡思乱想必须打住了,那个盖子,不是她能揭开的,会烫了自己。

在自己简陋的小房小户的家里,马芯芯还是有一个房间的,可是,在这座阔大的别墅里,她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若是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她可以理所当然地关上门来,就不必听到什么响动都会不自觉地回头张望了。或许,她从住进这座别墅起就没有踏实地坐下去过。可是,她能以什么样的名义得到这个房间呢?书房?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终于,她发现二楼的空房间里有一台电脑。她打起了电脑的主意。如果她以用电脑的名义经常待在这里,下一步就可以在这里看看书什么的,久而久之,它无形中就成了家里默认的“她的房间”。她向大西先生表示,她想熟悉一下电脑,只是出于好奇。可是大西先生说,你行吗?仅仅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就使马芯芯正欲伸出的手缩了回来。大西先生好像是随意一说,但她知道,他口里不会有随意的话,他是并不愿意她“行”。

那么,大把的时间,她该做什么呢?大西先生是希望她跟别墅区所有的太太一样,去美容购物打麻将吗?那也不对,那都是要花钱的,可是,他并没有留多少钱给她。也许大西先生只是希望她不要用脑子?电脑不也是“脑”吗?当然也是忌讳的。至于要怎么打发时间,那是她自己的事,需要她自己开发可能性。

她看见这个别墅区也有欧洲女人居住,大冬天穿着裙子和丝袜,虽然外罩大衣,但到底是光着腿呀,不冷吗?她为欧洲女人们寻找着理由:也许是习惯了吧,我们的手和脸露在外面,不也不会像其他部位露在外面那么冷吗?可能就是个习惯问题。但她接着又想到宋氏三姐妹,也经常是旗袍大衣的穿法,她们可是中国人,应该习惯穿棉毛裤才对的呀。很快,她又想到宋氏三姐妹也是很小就去美国留学的,应该跟西方人同样的习惯吧?她又想到了日本的女学生裙,大西先生说过,她们是穿着厚袜子的。是的,看上去不比中国的棉毛裤薄……她的思维就是这么信马由缰,脑子里绕来绕去绕不出个头绪,她也乐得这样绕,要不干什么呢?

狗狗小团的拉屎问题,是最让马芯芯头大的。她不明白,狗为什么到了外面草地上特别爱拉屎?马芯芯家所在的那条小巷,简直狗屎遍地,马芹芹戏称狗屎巷。曾经,她以为别墅区绿草茵茵的,应该是没有狗屎的。想想看,如果那么美的草地上也有狗屎的话,电影电视上看到的那种西方贵妇淑女的曳地长裙,该成什么样子了?哦,她们的裙子里面是有裙撑的,不会拖地。可是,她们总要踩地吧?她们打着洋伞走在草地上,看起来那么优雅,怎么可能是踩狗屎的呢?不光贵妇淑女,就连西方的女仆和农妇,都穿拖地的长裙呢,拖拖拉拉,多不利索,怎么劳动呢?农田里那么多尘土,裙子不成拖把了吗?她们还戴着花边小帽,怎么擦汗呢?干活难道能不出汗吗?她的大脑肆无忌惮地跑着题……

她突然看见小团开始转圈,哦,它又要拉屎了!她赶快从随身的小袋子里找卫生纸……

她以为,光华村的狗不文明就罢了,别墅区的狗总会文明一些的呢,何况,小团还是来自日本的狗。可是,都一样。大西先生向她强调过养狗的文明问题,他说,狗的表现代表着养狗人的文明程度,人文明,狗就文明。可是,她再怎么文明,小团还是不文明。她向大西先生反映过这个问题,他说,狗的文明公德是可以训练的,日本有狗学校。她听得心里一惊一乍,狗也会有毕业证吗?她自己才初中毕业呢。她带着嗔怨说,那怎么不给小团上完学再带到中国来呢?大西先生说,你来训练它不好吗?就当养一个小孩子。马芯芯心里说,要养孩子,自己生不就可以了吗?

有人说,生活由贫转富容易,由富转贫难,马芯芯觉得不尽然。她觉得芝姐在厨房忙活半天,好像是为她忙活的,可她不过吃那么一点,多半还是芝姐和玉姐吃了,等于雇个厨子自己做饭给自己吃。其实做饭和打扫卫生只要一个人就够了,玉姐不是打扫完卫生便无所事事地等吃饭吗?卫生并不需要天天打扫的,这个别墅区太干净了,根本没什么灰尘,马芯芯觉得玉姐每天就是在做无用功,大概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抹什么。马芯芯并不是疼人吃喝,她是觉得浪费人力。母亲说,能使唤人的,才是贵人。看来真是没错,自己离贵人还很远呢。

马芯芯看不得浪费,尤其看到好东西给倒掉时。如果到了该做晚饭的时间大西先生没有打电话说不回来吃,芝姐就会做着大西先生的饭,可是一会儿,他打电话说不回来吃了,那剩饭菜就只有倒掉。大西先生不许吃剩饭菜,不知是否跟“最佳赏味期”有关。每当这时候,马芯芯就忍不住心疼。她还是一个穷人在体验富人的生活,骨子里还是个穷人。马芯芯也不完全是心疼东西,她心疼的是别的,她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到,这里倒掉的,都比父母吃进去的强。从前她跟父母吃的是一样的,没觉得有什么,现在想想父母的饮食,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儿,但她又没有多少钱去补贴他们。

这些想法,马芯芯不会说出来,怕给玉姐芝姐留下一个“苛待下人”的资本家的恶婆娘印象。相反,她有时还合理地为她们说话,比如,双休日玉姐芝姐是不能休息的,周三和周四轮休,马芯芯向大西先生提议,让她们周末轮休吧,好跟老公和孩子相聚。大西先生说,你不要管。马芯芯就不再说什么了。她懂得少管少错的道理,尽量什么都不管了。

在大西别墅,玉姐和芝姐看起来比她还自在些,表面上,她们对马芯芯很谦恭,但马芯芯能感觉得到,她们主要是跟着大西先生的指挥棒走的。毕竟,为她们发工资的是大西先生。

马芯芯日常相处的就是玉姐和芝姐,但除了必须交代的事,她不会和她们多说话,以免言多必失,没了女主人的尊重。本是同根生,在这里却有了阶层分野,她必须拿捏着点,否则,一不小心就会混同于她们。

人,没有受不了的苦,没有享不了的福,这是母亲常说的一句话。马芯芯有时会想起以前“受苦”的日子,每天忙到没空烦恼,最开心的是发了钱与小姐妹儿约着去逛夜市。现在看那份开心,自己都不确定是不是该心酸?那时候每天都在盼望着一点清闲,当下这“享福”的日子多清闲呀,又感觉被抽空了。或许,这就是过了几天好日子烧的?

如果一个人穿衣服习惯了先伸右胳膊,有一天先伸了左胳膊,就会感觉整件衣服都别扭。这就是惯性。

再让你去过过那种日子试试!她替自己教训着另一个自己,或者说,替马芯芯教训着大西太太。但她仍然不觉得这是纯粹的矫情。从前的日子,总该有点可以怀念的地方吧?

在这里她结识了几位太太,有时跟着她们做做形体操。

自然而然地,跟她玩到一起去的都是一些年轻太太,其中最年轻的那位看起来比她还小,爱说爱笑,丹凤眼里都满满含笑,很有幸福感的样子。她们都很少提及自己的家庭,甚至连国籍都不清楚,这里就是一个连国籍都是禁忌的地方。唯独那位丹凤眼太太,嘴里经常说到“我爸我妈”,她爸她妈一个干法院一个干税务,都是马芯芯母亲羡慕的好单位。马芯芯觉得应该都是领导,因为她说,“我们给我妹也买了房子”,普通人哪有这么宽裕呢?

做形体操还是很消耗体力的,做完之后太太们什么样儿的都有,有直接往地板上一躺的,有靠墙根儿坐的。有一次马芯芯看见丹凤眼太太坐在地上,正在抠脚丫子。马芯芯脸涨红了,仿佛抠脚丫子的是自己似的。虽然丹凤眼太太的脚长得不难看,脚指甲上还涂着紫色的甲油,可到底是脚呀。她赶快把头转向另一边,装作没看见。她相信她们在先生面前绝不会是这个样子。

她想起自己从一部什么外国电影里看到的,贵妇们一手提裙子,一手压帽子,站在野地里看练兵,她当时觉得有点滑稽。现在看看这些进了练功房就变成另一副样子的太太们,才是真滑稽呢,这就叫打回原形吗?马芯芯做不到那么放松,即便不在大西先生面前。在大西先生面前,她自然是更不放松,只要他在家的时候,她基本上都不用主卧卫生间的,情愿上客房去用,反正家里卫生间多。

教练招呼,哎,美女们,做操出汗,需要补水,大家出去喝茶啦。马芯芯趁机往外走。一位脸上有雀斑的太太赶上马芯芯,戳了戳她的胳膊,神秘地示意她有话要说,马芯芯不得不把耳朵靠近她,她其实很不喜欢这样的小动作。雀斑太太眼瞅着丹凤眼太太的方位,叽叽喳喳地对马芯芯说,什么我爸我妈我妹,是公公婆婆小姑子。马芯芯自然很诧异,她自己的家庭呢?怎么从来不提?雀斑太太说,那还用说吗?其实马芯芯同时也意识到了:那还用说吗?难道她乐意提自己的家庭吗?当然,大西先生的家庭她也不提。可是,丹凤眼太太为什么那么乐意提自己的公公婆婆呢?从来不提老公,好像老公反而不重要了似的。雀斑太太适时地为她解了惑:仗着公公婆婆腰杆硬,整天在那嘚瑟!不定是不是贪官呢,没准哪天就抓起来了……什么“我们给我妹也买了房子”,她以为她是谁!她把嘴巴往马芯芯耳朵凑得更近,几乎压缩成气音说,其实是小太太,包养的,人家要她生儿子的,正头太太生不出儿子来。马芯芯不由自主地就去看丹凤眼太太的腰腹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迹象。她突然就为她捏起一把汗,万一生不出来呢?

原来自己生活在一个玻璃世界里,到处都是不能触碰的脆弱和虚荣。马芯芯从此不去俱乐部了。

3

马芯芯有时在院子里晒太阳,巡逻的保安经过时,相互看见了都会隔着围栏打个招呼。等他们过去之后,马芯芯就会望着这些似曾相识的背影出神——他们的保安服几乎跟商场一模一样。

大西先生的日本同僚佐藤和山本的太太经常来,她们教马芯芯茶道。嫁给日本人,首先就要学会两件事,茶道和插花,我们已经学得差不多了,慢慢教你吧。佐藤太太说。马芯芯求之不得,学会了,她就再也不用担心在芝姐面前露怯了。

她们在一起大多谈日本,很少谈中国,对各自的出身来历都闭口不谈,讳莫如深,马芯芯由此判断,两个人的情况和她差不多。马芯芯自觉是个新人,在老资格的她们面前更不敢多说多问。

佐藤太太沉稳一点,山本太太嘴快。有次喝着茶,山本太太说,日本女人丑死了,歪瓜裂枣,还罗圈腿……佐藤太太说,日本男人也不好看呀。山本太太就笑,瞥了她俩一眼说,我们没找到好看的罢了。三个人都笑了。山本太太叽里呱啦继续说,你看那相亲的,男的都好看得不要不要的,个儿高高的,容长脸儿,有棱有角的,那些女的,化了那么厚的妆,还丑得没法看,没一个出挑的,我觉得日本男的太可怜了,女的太赚了,哪想,男的走到女的面前鞠躬伸出手来,女的还不牵……马芯芯忍不住插嘴问,你去日本还能看到相亲?什么时候去的?山本太太撇嘴说,电视上看的呗,我没去过日本。马芯芯自悔失言,低下头去喝茶。佐藤太太看见马芯芯不自在,便接话说,我也没去过日本,我们都没去过日本,去干吗?没意思。山本太太附和说,就是,没意思,还是中国好耍。佐藤太太呷了口茶,转脸向马芯芯说,我对日本文化一点都不感兴趣,我看你还看日本的小说……山本太太接过去说,我也看见了,什么紫部式的……佐藤太太拉长腔调嗔道,是紫式部,小姐。山本太太笑着急急地说,嗯对,是紫式部的什么《源泉物语》……佐藤太太又打断她说,是《源氏物语》啦!山本太太不恼也不窘,笑得茶几乎洒出来,又急急地说,对对对,什么破名字!马芯芯在旁倒比山本太太还发窘。

马芯芯一开始就对佐藤太太的感觉比山本太太好,也没有什么深层次的原因,就是气味不对。有句话说,人与人之间要对气味,具体到卖化妆品的马芯芯和山本太太身上,那真是实实在在的,山本太太的香水味她不喜欢,是一种很甜腻的果香。佐藤太太的木香她就比较喜欢,虽然木香经常是男人用的,但用在佐藤太太身上却很合适。说是闻香识女人,大多数人其实是做不到的,但马芯芯有一种职业性的敏感,太细腻的部分不敢说,类型上至少是分得清的。

马芯芯主动承担了家里喂狗粮的任务,定时定量她都做得极好,因为到了时间小团就会来找她。狗粮也是大西先生托人从日本带来的,她不知道价格,也没在意牌子。这天两位太太正在喝茶,小团来了,马芯芯就去拿狗粮。山本太太眼尖,一眼看到那狗粮就说,这个牌子,很贵的哦。佐藤太太问,多贵?山本太太说,具体多少我忘了,不是还要换算汇率嘛,反正我记得比人吃的进口麦片贵。马芯芯呆了一下,想起母亲去超市时,在进口食品区看到什么东西的价签都要啧啧。事实上,超市这种新兴的卖场也是母亲眼里的高档消费场所,家附近只有一家,她很少去,她还是习惯去可以讲价的菜市场。父母的生活质量远远没有小团高,意识到这点,马芯芯心里涩涩的。

佐藤太太说起如何训练狗狗大小便,马芯芯趁机请教她,为什么小团一到外面草地上就容易大便?山本太太抢先答,当然是因为环境好呀,狗也挑厕所的,好不好!叫我说,那些贫民窟一样的地方养狗,都委屈了狗,你看路上都是狗屎,狗没有草地可去呀!马芯芯马上想到了光华村自己家的那条小巷。佐藤太太嗔怪说,听听你这张嘴!人能住,狗还不能住了?山本太太说,人是没办法,狗是可以选择的,有条件就养,没条件就不要养嘛,城市里养狗本来就是贵族的事,乡下养狗看家护院是另外一回事。佐藤太太说,这倒也是,从狗狗的档次就能看出小区的档次。山本太太说,那当然,你没看见那些安置拆迁户的楼盘价格都格外低吗?狗多,都是不值钱的,狗屎也格外多。佐藤太太指着山本太太笑起来,说,你这又说岔了,那是养狗人的素质问题,好吧?拆迁的嘛,有钱没素质,又闲……山本太太抢过去说,那就专门制造狗屎了?马芯芯也禁不住跟着笑起来。档次和素质的关系,在人在狗原来都是要讲的,可怎么个讲法,又考验档次和素质了。

周末,大西先生往往是一天休息、一天带马芯芯出去玩。休息的时候,他便惬意地看着小团和马芯芯追逐,一副欣赏田园牧歌的样子,口中唤着:芯芯——小团,小团——芯芯。似是叫她(它)们回来,似是喊着玩。马芯芯第一次听见大西先生叫芯芯,一瞬间感觉僵硬,似乎耳朵都不自在了。大西先生叫芯芯远没有叫小团那么自然,连在一起叫会好一点。她和大西先生和狗之间,哪两者更有感情或好感呢?她给不出答案。

他们出去玩的时候,则多半是购物。大西先生很慷慨,几乎马芯芯看什么,他就会不由分说地给她买什么,搞得马芯芯都不敢多看了。马芯芯从前是买少看多,现在是反过来了。买来以后,马芯芯并没有穿它们的欲望,也许是得来太容易了,不过看了两眼,就成她的了,马芯芯还有点不习惯。从前,她买衣服都是三思而行的,因为有许久悄然欢欣的期盼,每买一件,都像小家碧玉般珍重。这样大家闺秀一般的豪奢和漫不经心的买法,快乐却不见得更多。钱多钱少,带来的快乐也许是差不多的。得出这样的结论,马芯芯大大吃了一惊。难道,她也到了鄙视铜臭的地步了吗?真是好笑。若果如此,那可真是天生贱命了。她暗暗斥责自己。

夜里突醒,马芯芯有时会搞不清自己在哪里,等回过神来,她就有掉在黑夜的半空里的恐惧感。如果这时候恰好大西先生醒来,她就一改对他的身体排斥,反而希望他马上要她,这能使她感觉踏实,并确认自己当前一切拥有的合理性。

无论怎样的强忍,时间久了总会麻木,然后就习惯性地接受了。身体和性也是如此。何况,大西先生是她当然的恩主呀。

即便是白天,马芯芯潜意识里也总在提防着大西先生突然回来,她基本上处于一种被动的待机状态。大西先生把她养在家里,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有一天大西先生果然回来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句话若是遭遇突袭,便失去了效验,那天恰巧马芯芯在小睡,乍醒自然不太整齐,慌忙用手指去梳理头发。大西先生却暧昧地笑着,重新把她带回到床上。事后,马芯芯又忙着去梳理头发,大西先生拉住她说,这样更好。

自那以后,马芯芯在白天就不那么紧张大西先生了,有时也轻松地提一点个人要求。马芯芯的个人要求多半是回娘家。

马芯芯平均每周回一次娘家。她除了娘家也没处可去。马芯芯回娘家一般都是司机送,有时车子没空,大西先生就让她打的。写字台中间抽屉里有钱,给你零花,大西先生每次都说。抽屉里的确有一摞钱,她点了点是一千。马芯芯给自己规定每次抽一张,每次一张是马芯芯假定大西先生默许的数目。钱薄到一定程度,马芯芯就不再拿了,然后,它又会在某一天突然间厚起来,马芯芯继续拿。她留意到,这摞钱总是一千封顶的,而再少也不会低于五百,可见,大西先生是有数的,会及时补上。马芯芯就这样一张一张地拿着,那些变薄又变厚的钱,就是马芯芯和大西先生之间一天一天的日子了。

马芯芯乘出租车到了有公交车的路上就让司机停下,确定附近没熟人,便匆匆地去上公交车。上车时一般不会出问题,但有一次下车时,马芯芯遇见了买菜回来的芝姐——有时大西先生想吃什么菜会派车子带芝姐去市里买。马芯芯一下公交车,芝姐坐的车子正好从后面赶上来,看见马芯芯赶紧停下。司机和芝姐都喊,太太。马芯芯故作自然地说,好久没坐公交车了,想体验一次。脸却不自觉地红了。

晚上,大西先生说,以后出门不要坐公共汽车,你现在是大西太太了,芝姐买菜都坐小汽车呢。马芯芯难堪而委屈地低下头。

好像为了安慰她,大西先生温和地说,要用钱就告诉我。

马芯芯在心里说,想给就给好了,为什么一定要告诉呢?再说,谁不想有钱呢?干吗要用的时候才给。

4

那一天大西先生带她去参加一个应酬,说是维护客户关系。到达预订的包房时,已经有几个人坐在那里了,见大西夫妇进来,都站了起来。马芯芯觉得眼前恍了一下,但要先一一握手介绍寒暄,她还来不及去弄明白。直到跟最后一个人握手时,马芯芯明白了:是那位“男士”。

在这里遇见马芯芯,他显然也很诧异,诧异中又有一丝意外欣喜的流露。有人介绍说,这是大西太太。她看见他的表情凝固了一下。当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她的一刹那,她身心发虚,怀疑自己根本撑不起大西太太这个角色。是的,她对此毫无信心。但她只能挺住,用大西太太在这种情形下应有的一种程式化冷漠,稳稳地战胜自己的信心不足。她不慌不忙地点了一下头,嘴角牵了牵,做出一丝高贵的笑容。她透过那个人的眼睛看着自己,不知道看到的是马芯芯还是大西太太。如果是大西太太,那实在是一张令人生厌的脸。她很想从那张脸下面摆脱出来,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同时,马芯芯看到他脸上现出一种分明的谦恭,也可以叫敬而远之。他抢先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地问候,您好,马小姐。他在“马”和“小姐”之间停顿了一下。在他的上司提醒他“应该称大西太太”的同时,他赶快改口说,啊,您好,大西太太。显然,他是老板的得力亲信。

她矜持甚至带点冷傲地回应,您好。她的冷傲是额外筑起的篱笆,是虚弱的矫枉过正。她不想承认那副表情来自她的脸,那只不过是一副面具罢了,可是,如果没有这副面具,她用什么来面对他呢?用她过去的脸红吗?隔着一副僵硬的面具,一切才能讲得通呀。她不知道这个过程中自己有没有脸红过。

他的老板说,你们认识?真巧。马芯芯抢先说,工作上接触过一两次。他也附和着。大西先生面无表情,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小小的状况。

所有的错综复杂都在那一刻有了一个清明的秩序,角色定位决定了他们经过冷却塔加工过的表情。马芯芯内心的凌乱冷静下来,如同尘埃落定,她径直走过去,坐在大西先生旁边的沙发上。经过大西先生身边时,她还轻轻地抚了一下他的肩。这是从未有过的亲昵之举,她是故意的。她的自卑心仍然没有放过她。

她替那个人憎恶着自己,同时觉得那个人也有点可恶了,他看她的眼神,不十足是看大客户老板太太的眼神吗?她觉察到他已经快速完成了角色转换,开始变得训练有素。

现在,跟他坐在一起的是大西太太,不是马芯芯。马芯芯是跟他坐不到一起去的,其实,还是配不上。当然,若配得上,她就不会是大西太太了。

也许,生活本身是长眼睛的,看到她开始有点儿没数的时候,就会搞一件事情来警告她一下。这次偶遇,让她知道自己是谁了。幸好,她是不折不扣有名有分的大西太太,而不是不明不白的“大西先生的女人”。

马芯芯继续按照大西太太的生活规范过着一天一天的日子,这一插曲没人能看得出来。

马芯芯到底没忍住,有一次看大西先生心情尚好的时候,远兜近转地把话题引到了那位男士身上,她问,这个人怎么样?大西先生正色答道:生意往来,我只关心他会带来多大利益,至于人怎么样,一向不在我的关心范畴。这实在是一个含蓄的教训!马芯芯红了脸,没想到自己还是冒昧了。他是当时从两人的表情看出了什么吗?还是在给她立规矩?不需要创造时机,不需要更多的语言,大西先生就恰切而透彻地向马芯芯表明了自己的基本态度,即暗示她:在大西太太的位置上应该把持一个分寸,不该管的不管,不该问的不问。马芯芯想到了贾政的家法。其实马芯芯本身就够注意分寸的了,她知道把握好分寸就是给自己留面子,那叫自重。所以,大西先生的变脸让她觉得委屈。

按照大西先生的原则,她和他也是一笔公平的交易。佐藤太太曾经说日本人都是经济动物,当时马芯芯理解为吃苦敬业的意思,现在看来,还应该包含一切人际关系。

马芯芯感觉大西先生是在有意把握一个节奏,一个度,她是很难逾越的。他身上那种日本男人特有的阴沉会适时出现,像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让她在他面前不敢放开,更不敢造次。那是一种不情愿的敬畏,包含着她无从反抗的压抑,然而正是他所需要的。

5

马芯芯跟肖佳约在了锦里见面,地点是肖佳定的。退集资款的事,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的,而且后面的步骤她也希望肖佳代劳,所以,她觉得该好好请肖佳一次客。可是,肖佳自己挑了这个很平民的地方。

在商场时,马芯芯跟刘晓乐的关系更好一些,但刘晓乐脾气太冲,所以,办这种需要多次跟商场办公室的人打交道的事情,她宁愿请肖佳帮忙。

马芯芯特地回母亲家找了做姑娘时的衣服穿着来的,肖佳一见她还是叫:大富婆来啦!叫得旁边卖串串的大嫂直打量她,马芯芯窘得赶紧拉着肖佳快走。

锦里人太多了!花花绿绿的东西更多,衬得人好像也花花绿绿了。马芯芯一面在人缝中走,一面留意肖佳的眼神,但凡她感兴趣的,她马上买下来送给她或两人共享。她为肖佳买了有老虎图案的丝巾、老虎造型的卡通包,肖佳是属虎的,这是她本命年,买这些太对了。开始肖佳还推辞,后来干脆说,反正你是富婆啦,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吧,但说好了,等下吃饭算我的。马芯芯答应着,心里当然没打算让她请。

马芯芯记得以前的糖葫芦是山楂或山药的,一两年没来锦里,发现现在有各种水果的了,葡萄的草莓的都有。她让肖佳选,肖佳选了草莓的,她说,那我就要葡萄的吧。肖佳说,你现在不该要山楂的吗?酸儿辣女哟。搞得马芯芯又一个大红脸。居然还有炒冰这种东西!冰怎么炒呢?两人都想尝个新鲜,可是排队的人太多了,她们就到最前面去看个究竟,原来并不是用火炒,只不过翻冰沙的动作像炒。马芯芯说,挺凉的,又那么大份,咱俩可以要一份。肖佳说,算了算了,等下吃完饭过这里看看,如果排队的人不多了再要。

两人就找了一家冒菜店落了座。说实话,马芯芯是真想吃冒菜了。大西先生科学理性的饮食早把她寡淡坏了。要了一大份冒菜,选择的是不折不扣的麻辣,又点了棒棒鸡、蹄花汤……马芯芯又想起了大西先生的“要消费但不要浪费”理论,但是,浪费就浪费吧,反正今天她要吃过瘾。

自从离开商场,马芯芯就在有意无意地割断过去,今天与肖佳一起逛街吃麻辣冒菜,她突然觉得,这才是痛快的生活呀!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压抑得太久了。

马芯芯再不管自己吃相是不是难看了,先痛快吃一顿再说。

肖佳告诉她,集资款的事,她已经帮她问了劳资科和财务科,可以领了,需要她的身份证和委托书,如果要她代办的话。

吃完了,肖佳告诉马芯芯委托书怎么写,她当场跟店里的小妹儿要来纸笔写了一份,按上自己手印,跟身份证一起交给了肖佳。

她说,那就拜托了。然后喊:小妹儿,买单。肖佳要跟她争,她说,真的不要争了,我已经麻烦你太多了……要不,你就请我吃个炒冰吧。

两个人出了冒菜店又往炒冰店走去,一致认为,吃完麻辣冒菜,再来一份炒冰才够巴适。

肖佳说,你是富婆,本想好好宰你一顿大餐。然后她话锋一转,知道我为什么挑了这里吗?

马芯芯摇头。肖佳神神秘秘地凑近她耳朵说,那个长得像金城武的保安,就是我们都叫他小金的那个,还记得吧?

马芯芯突然感觉胃里收缩了一下,那些麻辣火热的不再翻腾。

肖佳说,他交上狗屎运了,找了个在锦里开花店的丈母娘,接手了生意,刘晓乐碰到过,我今天就想看看他的店在哪。

马芯芯好像已经吃到了炒冰一样,从里到外,骤然冷却。她说,算了,我们走吧,不想逛了。

肖佳说,我们不是要去吃炒冰吗?

马芯芯说,要不,改天再吃吧。

肖佳说,都已经到这里了,就吃一个呗,干吗着急走?

马芯芯只好麻木地跟着她往前走。高峰期已过,炒冰档口排队的人不那么多了。两个人站在队尾,肖佳继续跟她叽里呱啦讲话,完全不在意马芯芯是不是已经不爱开口。

人是不是吃完麻辣的以后,话会特别多?因为热量太高了吗?马芯芯想。她看见排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举着一杯炒冰转过身来。她看着那张脸,被施了法术一般,浑身凝固,呼吸也凝固了。周围熙攘的人流和葡萄串一样的卡通氢气球都像慢镜头的旋转木马一样,瞬间变成了背景,市声变得邈远,只有那个身影的位移十分醒目。那张脸还是那么年轻俊秀,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嘴角的羞涩还在,眼窝的忧郁也在,但感觉又分明不一样了,是什么变了呢?

他的注意力都在那杯冰沙上,没有看见她,即便从她身边经过时。她看见冰沙上插了两只塑料小勺。

好在,肖佳一直在东望西望并讲着话,没有看见他,也没有注意到她神情的改变。

终于轮到她们,因为炒冰是肖佳请客,她说要两杯,马芯芯坚持要一杯,她另外跟老板娘要了一个塑料杯,挖了一点过来。她吃了几勺,没有吃出任何滋味儿,除了感觉到冰凉。

她们边吃边走,热闹包围着她们,但马芯芯觉得这热闹丝毫不属于她了。突然,肖佳碰了一下她的胳膊,低声说,看。

马芯芯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正是一家花店,一个瘦瘦的女人正在里面吃冰沙,由于怀孕的缘故,女人几乎看不出美丑,算是俊秀吧。终于,她看见那杯冰沙是捧在一个男人的手里。一束满天星干花挡住了那个男人一半的脸,但也足以使她认出他了。还有一把塑料小勺插在冰沙上,她看见女人把一勺冰沙递到了那个男人嘴上。她看见有一对小情侣进了店,女人把冰沙勺放到他的手上,站了起来……她看见,女人的腹部是微凸的。马芯芯收回了目光。

她快速地走过了那里,她想回头,又怕回头,最终忍住了。

肖佳说,哎,你注意到没有?那女的已经怀孕了哎,这么快!

马芯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她高兴,肖佳说,你看他们,穷兮兮可怜巴巴的,跟你比是天上地下了,真是人比人死啊。

马芯芯说,没觉得人家可怜。

肖佳说,那种小里小气窄门窄户的生活,怎么可能不可怜呢?和你是没法比了。

马芯芯说,过小日子有过小日子的好。

肖佳笑着撇嘴道,你现在当然可以这么说了,反正你不用过这种日子了。

《红楼梦》里,马芯芯最羡慕的一对是薛蝌和邢岫烟,虽然清贫,虽然不属于贾府,却过得比谁都踏实,比谁都安宁,比谁都恩爱,所以,比谁都好。没有人会相信,这羡慕是真实的。

对于肖佳的话,马芯芯觉得没必要当真,自己心里怎么想是不需要和别人讨论的。但她还是说了一句,我说的是真的。

那你当初为什么……谁不怕穷日子!肖佳说。

我不是怕穷,我只是觉得……太可怜。

那不就是了嘛,穷人总是可怜的。

马芯芯意识到,自己和肖佳,不在同样的生活之中,也就不在同样的逻辑之中了,无论她说什么,肖佳都会做出另外的理解,如果她再说“穷不一定穷得可怜”,肖佳肯定要认为她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在别人眼里,她也无权抱怨任何东西,否则便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她站在肖佳的角度看,也觉得自己有虚伪之嫌。她讲得再真都是假,因为她的生活本身就是假的,她索性不再开口。

肖佳看她矜持起来,便自觉地告辞。马芯芯为肖佳打了车,并模仿大西先生的做法,为她超额预付了车费,告诉司机找零给肖佳。肖佳感激又意外。马芯芯第一次尝到了有钱大方被人感激的滋味,那真的是很爽的。这或许小小地补偿了一下她内心的冲击和失落。

那晚打车回到家,大西先生还没回来。马芯芯没有开灯,坐在飘窗的暗影里,脑子里飘忽不定,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或不想些什么。眼前出现最多的,是那张俊美的脸,那才是少女钟情与少男怀春该有的一张脸呀!或许与大西先生的脸日日相伴的缘故,再见那张脸,马芯芯简直觉得年轻俊美得不可思议,就像神话中才会有的美少年。那张脸让马芯芯在他不知道的远处和暗处想起来,还是会怦然心动。她还情不自禁地想到几个月前的自己,同样年轻的羞涩,同样俊美的脸……她竟模模糊糊地有了一些感动,为这个故事所感动,虽然结局是失败的。毕竟,那么青涩的两个男女,彼此情窦初开过,彼此脸红过,而且想起来还会脸红。可是现在,她还有一张那样的脸吗?她的脸变成什么样子了?在他眼里又是什么样子?她拿不准,他也没看见她。

马芯芯站到自己的对面,以他的眼光打量着自己,觉得已经不认识了。她仿佛在一条高高的孤独的堤岸上走着,她呆呆地看着自己渐行渐远的身影,仿佛是在看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人。她的心里说不上是寂灭还是平静,就像她搞不懂在锦里的人海中看到的那张年轻的脸上,所隐含的神情是缘灭还是命定。

除了那张脸,在马芯芯脑子里出现最多的就是女人微凸的腹部。他那么快就有了女人吗?那他还到商场去找她干吗?撇开他对她的出卖究竟出于什么原因不谈,他对她,难道没有过心动吗?难道一切都是她的错觉?说是要撇开,其实根本撇不开,她太想知道了!死就死了,死个明白还不行吗?但她怎么能够知道呢?她不可能去找他,而他已经找不到她。

根本不像肖佳说的那样,她对他没有丝毫胜利的快感,相反,她更沮丧,而且迷乱。

他和那个女人,目前是在开着一家小小的夫妻店。而她也曾经想过,再忍耐一下,把集资款拿到手,就可以离开商场自己去开个小店了,利用在商场积攒起来的经验,她觉得自己行的。租一间小房子,开一间小店,过类似男耕女织的柴米夫妻的日子,曾经是她暗暗的向往。她喜欢小小的湖,有小家碧玉的可人和沉静,美得让人有把握,不怵人,也不惊动人。她不喜欢大江大河,更不喜欢海,太波澜起伏轰轰烈烈了。那种过小日子的相亲相爱,就像这样的一片湖。

她知道贫贱夫妻百事哀,可是,贫为什么就一定会贱呢?不也可以是清贫吗?粗茶淡饭而已,没什么好悲哀的。她现在好像活得很高级,但又能算得上怎样的享受呢?无论她对大西先生是怎样的观感,他都是她的衣食父母,她逃不开的。

在她把自己的生活差不多推翻的时候,大西先生回来了。他的脸是涨红的,嘴里喷着酒气,她从来没有见他这样过。他说,今天回家太晚了,有重要事。但他并没说什么重要事,她也不关心。她克制着身心的排斥,替他宽衣,服侍他洗澡。他告诉过她,死在浴室里的人比车祸都多,所以,她不能不加以小心。她唯一能够自我保护的,就是尽量不去看他,尤其是他的身体。

他睡着了,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呼噜声惊人。她想让自己尽快睡着,可是不行,身边的呼噜声以及酒气和体味儿令她恶心。心平气和她是做不到了,她走下床,坐到床尾凳上。她甚至想,要是自己也能来杯酒就好了,喝下去马上醉成一摊泥,什么苦恼都没有了。但是,她连这样做的权力都没有。

马芯芯又把自己带到了小糖提出的问题面前:为什么嫁?她承认自己是逃避。逃避什么呢?被宰割?可是,现在这样,就不是被宰割了吗?

——我情愿接受这一种。她终于彻底地回答了自己,带着可怕的冷静。

可是,她怎么又有点恶狠狠的呢?是那张年轻俊美的脸使然吗?

不恶狠狠又能怎么样呢?各人都有了各人的生活。她有点恨自己,说不清楚的恨。

她感觉到大西先生在翻身,他翻身时手会习惯性地搭到她身上。她又躺回到床上……

马芹芹的手紧紧地揪住她的裙子口袋不放,怎么打都不放,打掉这只手,一定要打掉这只手……还有什么讨厌的声音,一定要杀死它,杀死它……

一声悠长的鼾声把大西先生憋醒了,马芯芯也同时醒来,她睁着眼反应了几秒,才知道刚才做梦了。

为了逃开大西先生毛茸茸的手,她起身下床去洗手间。她在浴缸沿上坐了很久,想他在睡觉时对于时间的感知应该是模糊的,自己可以多坐一会儿。她不知道自己坐下去又能怎样,最终还不是要回到床上,与他躺在一起!但她就是不想回到床上跟他躺在一起,至少现在。她一直坐到犯困,身体东摇西晃失去控制。她再次回到床上,很快进入梦乡……

她红着脸接过一碗冰沙,在一双眼睛温存的注视下吃着,羞涩……甜蜜……冰爽……解渴……

马芯芯醒了,大西先生在俯身看她。她辨认着他,逐步清醒着,金蝉脱壳一般让自己从梦里走出来。他说,你是不是需要喝水?她点头,确实如此,昨晚吃过冒菜之后她忘记多多补水,缺水了。她下床倒水,给他也倒了一杯。她是不能指望他去倒的。他显然也口渴了,昨晚喝了一场大酒呢。他喝着水说,你刚才嘴一直在动。

6

几天后,肖佳打电话给马芯芯说,集资款已经退出来了。马芯芯拜托肖佳直接送给她的父母。这笔钱对于父母是个太大的安慰了,虽然在大西先生承诺出父母的以旧换新房款之后,它已经不再是雪中送炭。她跟商场的关系彻底结束了,一个线头都不留,心里真是清爽。跟商场的关系一旦结束,以后跟肖佳刘晓乐的联系也少了,甚至可能没有了。她终于可以把商场从自己心里抹去了。

肖佳显然不这么想,她聊天的热情依然很高。马芯芯说,要不你挂了,我给你打过去吧。她是想替肖佳节省电话费,肖佳替她办事,电话费理应她来出。当然,她也是提醒肖佳:差不多就结束了吧。没想到肖佳说,好,我可能真的要跟你长聊。然后真的挂了电话。她当然不能不打过去,用大西先生不久前给她买的手机。

再打通后,肖佳迫不及待地说,哎,你知道那个小金的店是怎么回事吗?马芯芯自然是不知道的,不等她回答,肖佳又说,是租的!那个人家租的,不是自己的。听起来好像惊讶莫名。

马芯芯更对肖佳的惊讶感到惊讶:租的又怎么了呢?但她只能说,哦,租的。

肖佳再次强调,不是那个女的自己家的,是租的。

马芯芯再次感到无话可说,租的和自己的,有那么要命的差别吗?她看看自己置身其中的大西别墅,是自己的吗?她给不出肯定的回答,她甚至感觉自己的整个生活都像是租的。但她又不能不说点什么,于是她说,有什么不一样呢?反正就是开店。

肖佳发现马芯芯根本没有抓住自己讲话的重点,便急急地说,你知道他为什么娶那个女的吗?还不是为了这家店面嘛。

发现自己的话依然没达到预期效果,肖佳再次不甘心地抛出一句:你知道那女的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吗?

这次她取得效果了。马芯芯大惑不解地问,是……谁的?那不就是他的吗?那是他妻子呀。

肖佳说,你看,我就说想不到吧?那天我也以为孩子是他的,这两天我又听说,不是的!那个女的不是那家的女儿,是儿媳妇……

马芯芯懵得彻底说不出话来,只能等肖佳继续说。肖佳没了卖关子的兴致,松了一口气,有点怠惰地说,那家的儿子出车祸死了,他是去顶缸的。

那他们何必呢?马芯芯终于急切地问。

肖佳再次提起精神说,因为女的肚子里有了他们家的孩子。

马芯芯恍惚还听得肖佳在说,公公婆婆让儿媳妇坐山招夫,大家都以为,那么大一份家产呢,还挺划得来的,结果现在听说,那店铺是租的,那家其实没多少家底。

这些信息,丝毫没有让马芯芯高兴,相反,她有一点心酸,类似某种共命的心酸。他们变成了两个故事,可是,他的故事,她的故事,又有一种冥冥中的一致性,虽然故事发生时,他不知道她,她也不知道他,他们都被命运蒙在鼓里。现在,她知道了他,却希望他永远不知道她,她希望永远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故事。

命运就给他们留了那么一条窄门缝儿,他们都是种花得刺的人。她有一种揪心的认命感觉。她不再有恨。恨自己与恨他,似乎相互抵消了。但他又以另外的面目默默进驻她的心里。过去的他和她,都死去了。

她突然就恨起了王熙凤。她正看到《红楼梦》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她恨王熙凤阴狠地捉弄贾瑞这个不成器的家伙,他固有可恨之处,可罪不当死的。

贾瑞是贾府私塾老师的孙子,原本出身贫寒,但因与公子哥儿们是同学,便染上了“富贵病”,没落又纨绔,下作不堪地垂涎王熙凤。凤姐被埋汰到之后,设圈套把他捉弄得很惨很狼狈。曹雪芹是把贾瑞的贪淫犯贱当作可恨可笑来写的,可马芯芯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她笑不出来,只觉得扎心。贾瑞一病不起,跛足道人送来一面风月宝鉴,嘱他不能照正面,只能照背面。背面是骷髅,正面是美人儿王熙凤,这一体两面,本是警示贾瑞莫好色,贾瑞却忍不住去照正面,终至精尽人亡。马芯芯对于风月宝鉴的警示意义是没有意见的,可是,它专挑穷人下手,其意就不仅如此了。贾瑞的结局,在她看来含有另一层警告:穷人更要守本分,否则会死得很难看。如果让一个富家公子哥儿比如宝玉来试法,结果断然不会如此不堪。王熙凤那样做自然是没有错的,有钱人怎么会有错呢?虽然,她也没少跟侄子们调情。马芯芯觉得整件事看似是贾瑞品质有问题,实则是穷富在主宰,是穷人犯贱,富人趁机耍弄了穷人。她感觉自己跟贾瑞一样屈辱,又有点像探春对贾环一样恨铁不成钢。一时间,王熙凤成了《红楼梦》里她最恨的人,仿佛是她恶毒地制裁了所有卑微者的低下欲望,使他们沦于不堪。她在别人的故事里恨着、气着。

7

有天早饭时,大西先生突然告诉马芯芯,正在给她办移民日本的手续,那晚喝醉就是因为这事请客。她脸上没什么表现,心里却大大吃惊,并暗暗自责,那晚上,他在帮自己办移民,自己却……那天夜里所有的动荡心思,瞬间都沉落水底,那张年轻的脸,也悄悄隐退了。

马芯芯算是自己病了又自己好了。锦里邂逅的短暂动荡成为过去了,她重归安宁,再次认命——是欣然认命,而不是恶狠狠的了。

确定即将去日本,马芯芯就有了触探过去的勇气。她终于约了小糖去锦里逛街。她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那个人要不认识“金小帅”,还要乐意陪她,还不能太精明和明察秋毫。

小糖欣然答应。她好像永远在那里,随时都找得到,都乐意奉陪,而且兴致勃勃。

她们是上午去的,人比晚上少得多。快接近那家花店了,马芯芯的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每一步都走得没有知觉。如果没有小糖在身边兴兴头头没心没肺地陪着,她觉得自己是没有力量走到这里来的。

花店临街的一面都是落地玻璃墙,透过各种花瓶花束的间隙,可以看到店里面没人。再近一些,越过一个大花篮的遮挡,马芯芯看见他的妻子坐在门口,正在剥青豆,没剥的青豆盛在一个蓝色塑料小篮里,剥好的放进旁边一个不锈钢小盆里。看来正在趁着生意清闲准备午饭。她的肚子已经冒尖,坐在矮矮的塑料凳上腿分得很开,否则可能就坐不下去了。

马芯芯和小糖进了对面的毛绒玩具店,小糖在试戴一个兔耳朵发卡,马芯芯观察着“他家的”店。

好看吗?小糖把自己送到马芯芯面前问。马芯芯说好看。她是真心说的,那是只有放在小糖身上才会有的一种好看。好像一切怪里怪气的打扮到了她身上都是理所当然,假如换到自己身上,那就不可思议了。小糖说,这叫兔女郎。她不懂兔女郎是什么。

他出现了。

马芯芯觉得自己的心骤然跌停,然后,砰砰砰,好像要跳出来。小糖问,你怎么了?马芯芯收回视线,笑笑说,没什么啊。小糖说,你一笑我就觉得心花怒放。这次马芯芯是真心笑了。小糖说,刚才你脸红了。马芯芯故作没心没肺地说,开心呗。

这些发卡都很好看,你可以多试几个嘛。马芯芯伸手划过一排发卡,张罗什么似的表示着自己的逛街热情。

小糖得令,又继续去挑选。马芯芯再次把视线投向对面。他好像刚刚送花回来的样子,他的妻子正在给他扫胸前的衣襟……他拿了一个高点的塑料凳,让妻子坐下……他自己坐到妻子刚刚坐的小凳上,开始剥青豆……她妻子看着他,两人在说话……她看起来心里没有任何困扰,一派安稳的样子。重点是,马芯芯已经知道,她的肚子里不是他的孩子。所以,这个女人对于自身生活的那种肯定简直让马芯芯感动。

小糖说,你怎么心不在焉的?她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一些道具一样的衣服上。马芯芯为了表示自己没有心不在焉,开始对那些衣服评论起来,她说,这件带尾巴的老虎袍挺可爱的,这件,怎么像鬼似的。她说的那件像鬼似的黑袍,恰恰是小糖欣赏的,她说,这叫哥特风!适合万圣节派对,再配上一个骷髅面具就行了。

小糖说的马芯芯全不懂,而且,她的注意力还在对面。他停止剥青豆,从妻子手里接过手机,贴到耳朵上……他站起来,在门边的洗手池洗手……他迈步开走……

马芯芯说,我们走吧。小糖说,等下,我还没付钱。马芯芯说,那我出去等着你。

小糖拎着袋子走出来,有点抱怨地说,干吗这么着急!

马芯芯没听见她说什么,紧紧地盯着一个背影,快步往前走。小糖不明就里地跟着。

即将到街口时,马芯芯赶上了那个背影。他不再是背影,她与他并行着,等待他的无意间转头。但他心无旁骛,绿灯一亮,他就要往前赶。马芯芯一步站到他对面,他终于成了一个正面的人。

马芯芯看见他呆了一下。小糖看见这两人都呆立着。

你好。他俩同时说。

小糖说,我去买杯冷饮吧。

他们俩就在路边树荫下的长椅上坐下,谈完了纠结于心的那件事,但并非打开一个结。也许那个结早就不存在了。

是马芯芯提议坐下的,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面对面。他们还是没有办法镇定自若地对视。曾经马芯芯以为可以了,结果还是做不到。

当小糖看见他已经远去,才端着饮料走过来,坐在他刚才的位置上。她把手里的老盐金橘柠檬水递给马芯芯,她没有接,就放在了椅子上两人中间的位置。

马芯芯望着莫名的前方,那是他离开的方向,但他早已消失了。其实她什么也没望,她只是在保持那样一种姿态不想动,或者,她望的就是空。

塑料杯上的冰雾已经变成冰露,很快把木条的椅子面印了一个湿湿的圆。小糖说,该渴了吧?喝吧。

马芯芯略略举手,示意她什么也不要说。小糖沉默地吸着自己那杯冰咖啡,咖啡快光了,她晃一晃,好让冰块化得快一点,冰块们很无辜地发出卡啦卡啦的响声。

马芯芯一动也不想动,但这样坐下去也不是个事儿,阳光已经照过来了,树荫正在变小。马芯芯站起来说,我请你去吃火锅吧。

在走向火锅店的路上,马芯芯努力平复着。到了火锅店,小糖说,中辣牛油锅底吧?马芯芯说,鸳鸯。小糖说,你还是四川人吗?马芯芯说,我今天只想吃清汤火锅。小糖说,明白了,因为你心里已经够热辣了。

等火锅的时候,马芯芯开始喝那杯已经不冰的老盐金橘柠檬水,小糖往前一探头说,说吧,他是谁?你今天绝对不是出来逛街的。

马芯芯没回答,反而问她:你觉得他像谁?

金城武啊,那还用说吗?形象气质都像。小糖说。

你真的觉得他现在还像金城武吗?

像呀,怎么了?以前更像吗?

金城武落魄了也是金城武呀,还是让人心疼,所以,她永远只能是“金小帅”了。马芯芯这么想着,泪就要下来了,赶快别过头去。刚才跟他坐在椅子上她也是这样的,说不出话来,只是想流泪,于是,她努力让自己的眼睛去看花、看草、看树,看一切不会使她流泪的东西——那些被称为美好的事物,只是不能看他。

她眼前又出现了刚才看见的他,神情中多了一份老成,年轻依然是年轻。和已经看惯了的大西先生相比,她分明可以感觉到,他的老成也是少年的老成。

等能够控制自己的声音,她说,我们柜台的人都叫他金小帅。

刚才,她甚至连为什么都没有问出来,他就主动讲起了。没有什么构成悬念的真相:有人反映他俩说话,组长说,是她找你说的吧?他顺水推舟。他说,快过年了,要回老家过年,家里等着……拿钱回去,我怕……她急忙截住他的话说,我懂。

他说,其实,脑子里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太突然了……很懵,就是那么点头了……一直想要对你解释……又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原谅……为了让你好受一点,我才去找你……听说你也离开了……后来,又听说你结婚了……

然后,你也结婚了?她一问出来,就觉得不该,两句话咬得太紧,暴露太多内心的隐秘。

但是他紧接着回答:是的。没有拖泥带水,毫不犹豫,十分肯定。

她的眼泪就溢了出来。她看着他的侧脸,有点脆弱的倔强,有点孤寒的伤感——虽然是夏天。他的睫毛那么岑密,每一眨眼似乎都给人一种寂灭之感。

他也转过脸看她。他又湿又亮的眼睛,隐约有一个阴影在捕捉不住地莹动……

火锅端上来了。红锅很快沸腾,白锅波澜不惊。

马芯芯烫着筷子,回味着那双眼睛,心里莫名地出现一些影像,阶前的青苔,小巷尽头的暗影……

小糖说,你俩肯定有一个故事,敢情我今天就是来当电灯泡的,我说呢,你怎么突然把我约到锦里来?我这个冤大头哟,今天这顿必须你请!

马芯芯还含着泪,不好意思地一笑说,我请。

她说,其实,真的讲不出什么故事……

小糖说,那就是本来应该有故事的。

马芯芯说,可是,没有应该这一说。

小糖说,也许本来有故事,可是,生活没按剧本走,生活经常改剧本。

马芯芯说,生活本来就没有剧本吧。

小糖大大咧咧地说,纠正一下哈,金城武可不姓金,是姓金城,日本的姓跟中国不一样。

马芯芯羞红了脸说,原来,金城武是个日本人呀……我们真是没文化,不过,已经习惯他叫金小帅了。

小糖说,他毫无疑问是一个美男,虽然看起来有点贫寒。

马芯芯想起刚刚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妇走过时,贪婪地看着那张年轻俊美的脸。那种贪婪的目光让她联想到自己,有一种无地自容的复杂心情,她是不是已经变成那样的女人?她在他眼里是怎样的?他肯定已经知道她嫁了一个比自己父亲还年长的丈夫。

你对他的感觉肯定不一般,我看到你脸红了。小糖说。

我脸红了吗?马芯芯摸着自己的脸说。

当然,你经常脸红,但你在他面前的脸红是不一样的,我一看就知道。

马芯芯眼窝又热了,她当然知道,那样的脸红,以后不可能再有了。

真的没有发生过什么。她心虚地辩解说。

小糖哼了一声说,有时候,不发生比发生了还严重,我们交往也不少了,你什么时候这么不淡定过呢?这足以说明……

马芯芯窘迫又懊恼地说,真丢人。

不丢人呀,这才是真实的你,我想看见的你。小糖说……不需要任何解释,脸红,就是一切的密码,就是……最丰富的身体语言。

马芯芯不得不承认,是的,她在大西先生面前也会脸红,可是,她的心不会热,那种脸红只是代表不自在而已,甚至有时还带点羞耻的成分。

马芯芯说,其实,很痛苦……差不多只有痛苦。

小糖说,这就对了,痛苦更能够证明爱情。

马芯芯不能不对自己诚实,是的,她对大西先生就没有痛苦,也没有甜蜜,只是无感。

小糖又说,没有爱就没有痛。小糖的语气似乎不无残忍,而且很为自己的残忍感到过瘾。

马芯芯无语了。她知道那是一句歌词,她想到了这首歌的名字:当爱已成往事。她伤感地怀疑着: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

白锅也沸腾了,马芯芯往里丢青菜。红锅已经涮好了,小糖开始吃。

似乎吃着,讲述就更自然。马芯芯讲了商场发生的事,其实以前就讲过,但这次重点讲的是以前省略的“金小帅”那一部分内容。小糖把一块鸭血丢进嘴里,烫和辣使她不得不在嘴里面倒来倒去,好像在翻炒那块鸭血。这就是成都人吃火锅常有的样子,晾好了再吃,那就不是成都人了,小糖已经很成都化了。

吃红锅的人,是顾不得讲话的。吃白锅的人可以慢慢讲。马芯芯说,他后来到商场找过我,没找到,我已经离开了。你说……她期期艾艾地看着小糖,你说,他来找我,只是为了向我解释一下吗?

肯定不是的。小糖咀嚼着刚刚捞上来的腐竹,简短地说。

你是知道我想听什么,才这么说的吧?

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不含蓄了?小糖停止咀嚼,大眼睛瞪着她说。

马芯芯佯怒地瞅着她,眼泪彻底干了。小糖说,好了,你这样就好了。她又从红锅里捞出一串肚丝,边吃边说,如果只为这个,他就不必专门跑来说了,已经发生了嘛,他也用自己的辞职向你谢罪了……肯定还有别的……他是在意你,才会这么做呀!虽然已经没什么用了。

是啊,已经没什么用了。马芯芯叹口气说。但是……

小糖说,但是,你还是在意他来找你的时候,心里是不是有什么,我懂。

马芯芯不说话了,低下头吃着刚刚从白锅里捞出来的口蘑。她想起,刚刚在长椅上坐着时,自己好像还有许多话想说,可是,又真的找不到什么可说的了,他们之间发生的就那么多,已经说完了,而目前的生活是不能谈的。她们共同的,就那么多吗?为什么他们没有等一等?为什么在该说话的时候没有说?为什么只顾着脸红?她突然有些怨恨,眼泪又涌上眼眶。他看了她一眼,好像听到了她心里的话,反弹似的站了起来,说了一句: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说完就决然地迈步走了……

看见她眼里又泛起泪光,小糖说,哭吧,该哭的都在这里哭完,就当是给红锅辣的。马芯芯不说话。

小糖说,其实重要的,就是心里有什么,心里有才是真的有。

马芯芯说,如果只是心里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呢?

小糖说,不一样,太不一样了。小糖摇头叹息说,人和人之间,真的就像这鸳鸯火锅,麻辣的,清淡的,都在一个锅里,但又隔着一层……

反正,都结束了。马芯芯说。大西先生正在给我办移民。

正如小糖所言,马芯芯是在火锅中消化完自己内心的一切才回家的。这样面对大西先生就容易得多了。在大西先生面前,她应该永远是一个没有情绪波澜的人。

她的生活有了一个方向,就是去日本。所有的一切,都被这个方向廓清了。她将告别一切,才要在告别前揭开谜底。一切即将结束,是她敢于去触碰过往的原因。难过到底,就不难过了。回来时,她有点难过完了的释然。

8

母亲家的窗外,知了叫成一片,临近中午,天越热它们叫得越欢。一楼树荫好,又接地气,家里倒不热,只要吊扇就足够了,当然家里也没有空调。马芯芯问母亲,等拆迁时,这些树也要伐倒吧?父亲坐在客厅沙发上,对着她的后背说,那当然。

马芯芯和母亲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香樟和黄葛树,说起了搬来时的情景,这些树那时比马芯芯高不了多少。马芯芯说,反正我也没长多少,是树长了。

母亲说,那时候没想到要栽梧桐树,倒也引来了金凤凰。“金凤凰”,自然是指大西先生。马芯芯对母亲难得的幽默丝毫不欣赏,也没做任何表示。自从大西先生承诺出房款,母亲就时不时地这样来一下。马芯芯明白母亲是想表达感恩之情,可是,有必要奉承到女儿这里吗?她不会向大西先生转述的,至于女儿自身,这不会让她受用,只会感到吞不进吐不出的难受。

父亲说,咱家的金凤凰可是要飞了哟。说完叹息一声。这一声叹息弄得马芯芯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干站着没意思,父亲又霸着电视看棋赛,马芯芯就对母亲说,收拾一下家里吧,该丢的丢了,看看哪些可以搬到新家,到时候也好有数。

一收拾,马芯芯才发现这个家简直可以打包卖给废品收购站了。母亲总是什么都不舍得扔,这就叫过日子?可是,也没见她过出好日子。床底下居然还有自己和姐姐小时候抱过的娃娃,那时候她总是争不过姐姐,现在,姐妹俩都不要了,它被丢弃在床下,像刚从烟囱里爬出来似的。母亲说,留个念想。马芯芯心里反问,念想什么?谁念想?她想,也许是母亲需要念想吧,不管姐妹俩争成什么样子,总归都是她的女儿。

肉烂在锅里,总归都是自家的,家人之间,是永远没有输赢的。马芯芯心里感慨着。

母亲说,我倒想起来了,小宝感冒了,没去上幼儿园,你姐大概也没上班,我给她打个电话吧。

马芯芯听见母亲讲电话时一惊一乍的,果然,打完电话母亲说,一家人都在,你姐夫也调休了,在家伺候那娘俩,你猜怎么着?你姐割了双眼皮。

我的天!马芯芯禁不住大呼。她一双杏眼,不是很好看吗?干吗要去弄成个肚脐眼?

她说日本流行割双眼皮。母亲说,同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她对这个大女儿从来只有臣服的份儿。

马芯芯觉得简直是自己带累了姐姐。如果不是她嫁了一个日本人,姐姐怎么会事事向日本看齐呢?

叫他们过来吃午饭吧!他那个老公,哪里会做饭的。父亲冲着母亲说。

她眼睛还不知肿成什么样子,能出门吗?母亲说。

打个车嘛。父亲说。

她会舍得花那个钱吗?有打车的钱,不如出去买现成的回来吃了。母亲说。

马芯芯犹豫了一下说,妈,要么你问问,他们要是愿意过来吃饭的话,出租车钱我来出。

母亲迟疑着,没动。马芯芯说,怎么了?妈,你打呀。

母亲说,来回要好多钱呢。马芯芯明白了,母亲是在顾虑单程还是双程的出租车费问题,她太了解自己的大女儿了。

马芯芯赶快表态,双程出租车费我都出。

母亲打完电话就赶快去厨房忙活开了,这一下子多了三张嘴呢。马芯芯继续收拾家里林林总总的小东小西。上次大西先生带来的礼品的包装盒,母亲居然还留着,马芯芯果断地放到了家门口,等下一起卖废品。

马芹芹一家三口来了。马芹芹戴着大墨镜,不用说,除下墨镜是没法看的。马芯芯留意到她上次耸起的胸今天又瘪了下去,想必是换了胸罩。姐夫松松垮垮软不拉几的,不知怎么回事儿?马芯芯印象中他还是挺精神的一个小伙儿。只有小宝,无论何时见了,都让她感觉荡漾着轻松和快乐。孩子才是家里的一尊小神啊!她无数次发自内心地感叹。

马芯芯把一张百元钞票交到小宝手里说,来,拿去,让妈妈带你买好吃的。这个意思是很明显了,出租车费,只多不少。她从大西先生身上学来的这招,实在屡试不爽,当然啦,只要有钱,谁都会做人。

姐夫拎了一箱雪花啤酒来,是罐装的。这一次马芹芹表现得不错,很慷慨。显然是回应马芯芯的客气。看来,人无论怎样泼辣刁蛮,都是识敬的。

马芯芯怎么都觉得姐夫哪里不对头,突然发现,他是在抖腿。可能抖习惯了,马芹芹居然毫无反应。马芹芹发现了马芯芯的注意,马上伸手指着老公的腿骂道,龟儿子,你抖啥抖!男抖穷女抖贱!

这是怎么说话呢?父亲拿出老子的威严训斥道。

姐夫委屈又吊儿郎当地说,已经习惯了,自从芯芯嫁人,她就这么跟我说话了。

马芯芯想想,以前确实没听到过马芹芹叫丈夫“龟儿子”。

马芹芹说,你还好意思说!你在银行这些年了没见升一点儿职,你和大西先生一对老挑儿,你能跟人家比吗?

姐夫反问,我为什么要跟人家比?

马芯芯也赶紧说,不能这么说,你要看从哪儿比。她说的也是实话,不说别的,面对的那张脸就不一样呀!更不用说还有体味儿。她眼前瞬间还闪过了另一张年轻的脸,但也只是一闪而过罢了。

马芹芹说,一对老挑儿,怎么都是一头轻一头沉,差的不是一点点哟。

母亲端着一盆丝瓜汤从厨房里出来,装作没有听见女儿女婿拌嘴的样子,招呼小宝,乖乖,吃饭喽,看看外婆给你烧了什么好吃的?

姐夫便识趣地去拿啤酒。母亲返回厨房,马芯芯跟着进去,母亲忧虑地对着外面客厅努努嘴说,你看看,你姐这个脾气,两人现在一动就……马芯芯不知道说什么好。母亲说,也是打穷仗,银行没有以前好了。又满意地看着马芯芯说,像你这样,多好。马芯芯心想,我的不好,你们也看不到呀,或者,你们装作看不到。

马芯芯走时,发现门口已经不见了那些包装盒,她又退回来直奔阳台,果然,在那里。母亲好像被逮了个现行,羞赧地说,挺好的盒子,留着吧,是个纪念。她看着母亲,没再说什么。她知道,母亲收藏的是一份荣耀。

过了几天,马芯芯又见到马芹芹,看见她墨镜除下来了,做的双眼皮还有点红肿,胸又鼓了起来。马芯芯想,她这样一会儿鼓一会儿瘪的,不怕周围人觉得奇怪吗?自己能习惯得了吗?她反正希望大西先生不要见到马芹芹才好。

9

中秋那天,小糖约马芯芯逛春熙路。她本来不想答应,光顾商场林立的春熙路,很容易使她受到某种触动。可她又怕不答应的话,小糖会自己跑来。再说,自己是要走了嘛,不妨见见。那天大西要和员工吃饭,她也没什么事儿,只要晚上到母亲家吃饭就行了,玉姐和芝姐正好也可以放假回家过节了。

她在电话里特意叮嘱小糖,你穿得保守一点哈,不然我走在你身边受不了。她已经习惯了从大西先生的视角看人,虽然不是让小糖到家里来,她也要慎独,再说,不定被谁碰见呢。

两人在春熙路那里的井字形立交桥见了面。小糖说,我喜欢春熙路就是因为这个立交桥,你看,它横竖好几道,可以走很多人,从从容容,好像平面的城市架起一个立体的客厅,比一般的立交桥宽缓了好多哟。

马芯芯感慨地看着小糖,她永远是那么热门爆棚旁若无人,丝毫不感到难为情。她一咧开嘴笑,牙齿都格外熠熠闪光。

小糖朗朗地说下去,特别是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站在这上面,感受八面来风,头顶有绯红的云霞天空,下面连接霓虹灯光,我就会有一种张开双臂拥抱什么的冲动……

马芯芯看看桥下面,车水马龙,明显感觉到世界的流动,旁边宽大的步行街,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样,走着的人,看起来都格外安逸和巴适。

女孩子间的叽叽喳喳是一种很有感染力的快乐,但马芯芯很少有这样的体验。一切商场林立的地方,都会提示她上班的感觉,永远与打卡迟到的恐惧相连,她下班后就不愿去那样的地方。但是,对于小糖来说,这里却是眺望天空的地方,是扑面而来的兴奋。人的感受是多么不同啊!幸福的人,看到的往往都是幸福。

街上飘着桂花和糖炒栗子的香甜气息。马芯芯情不自禁地以告别的眼光看着成都,愈发觉得,这大街小巷的烟火生活,还是令人留恋的呀。

小糖请马芯芯喝了人生中的第一杯奶茶。她觉得这东西真不如酸乐奶好喝,还那么贵。小糖说,那个黑色果冻一样的东西叫烧仙草,从台湾来的。她有点纳闷,既然是仙草,为什么要烧了呢?她不明白小糖为什么会对奶茶那么着迷,也许就因为是新兴事物?

小糖一边嘬着奶茶,一边神秘兮兮地瞅着不远处对马芯芯说,你看,那个人。

马芯芯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个女人的背影。她疑惑地看着小糖。小糖说,是你那个柜台的领导,叫什么我忘了,好像是姓石,刚刚从我们面前走过去的。

石灵。马芯芯说着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完全出自本能。

小糖说,你站起来干吗?

马芯芯懵懵地看着站立的自己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站起来了。

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小糖摇头说。还没从阴影中走出来吗?我告诉你一个办法,你现在就走到她面前去,大大方方地打招呼,告诉她,你要去日本了。说完站起来就要拉着马芯芯走。马芯芯红着脸挣脱,连说,不要不要。

小糖说,你只要走过去就行了,我来帮你说,告诉她你现在过得多么幸福,其实,她从你的穿着就看得出来。

马芯芯说,求求你,饶了我吧。

恰巧的是,石灵突然回过身,向小糖和马芯芯这边走过来。小糖站了起来,准备迎上去的样子,马芯芯急急地向着旁边走去。她留给石灵的也是一个背影。小糖追过去说,你这个人,真是的,你不懂什么叫衣锦还乡吗?

马芯芯转过头,看着石灵从几步外走过,看起来她是怀孕了,样子有点憔悴。她一个字都不想对她说,只想悄悄地错过去,错过去……她不想“衣锦还乡”,也不想去悲悯谁。她不愿看见她,也不愿让她看见自己。她只想干干净净地屏蔽了过去。

那几天马芯芯却常常走神,她疑惑,自己终于对与商场有关的一切脱敏了吗?

水滚沸了,茶水已泛出暖黄。她记得上次大西在菊花茶里放了蜂蜜,就问,要放蜂蜜吗?大西说,不用,早餐已经吃了甜食,不能再吃甜了。停了停又说,蜂蜜也不适合放进开水,要放也是五六十度的水为宜,否则维生素就没了。她想起来了,上次大西放蜂蜜时菊花茶已经不太热了。听完大西的教导,她端起茶壶倒了两杯。

大西早就教导说,习练喝茶,第一步就是茶水分离,但是花茶是个例外。菊花已经泡开了,在茶壶里像睡莲一样安详美好,其中有一朵脱离了同伴,无声地落下。马芯芯知道从养生的角度讲,菊花茶更适合夏天喝,但是,黄的菊花和红的枸杞小枣煮在一起,有一种明亮的暖意,茶色也是暖黄的,所以给她一种更宜于冬天的感觉。马芯芯看迷了,大西说,喝茶吧。她才回过神来。

10

快要去日本了,大西先生极其难得地陪着马芯芯回了一次娘家。母亲说,芯芯快过生日了,过完生日再走就好了。马芯芯这才意识到,从韩荣芳第一次提到大西先生到现在,快一年了。

大西先生那边还有事,生日在哪过都无所谓的。马芯芯说。

从娘家出来,马芯芯犹豫着。车子在走、在走,在马芯芯的心里,似乎是离中国越来越远……马芯芯还在犹豫、犹豫……终于,她说,我想到以前上班的商场去一下。

商场还是像一头巨兽,伏在繁华的街角,停车场的鳄鱼嘴还长长地伸在那里,嘴边的痣也牢牢地长在那里。五年的时间,马芯芯每天就是被这张嘴吞进吐出着,那颗痣曾经闪得多么让她心悸啊。

印象中这是第一次,马芯芯以顾客的身份走进商场的大门。商场当然有大门,可是,那是笑迎八方客的,不是给她们走的。马芯芯上班的时间只能从后门绕进去,不上班的时间则从不逛商场,连那一带都尽量不光顾。她无法想象有一天自己会大摇大摆地从大门进入商场,而现在,她走进来了。

进门迎面就是马芯芯站过的那个柜台,从17岁到22岁,花样年华的五年,马芯芯一直就站在这里。马芯芯的眼睛猝不及防地湿了,眼泪是慢慢浮上来的,满满地蓄了一眶,却并不掉下来,马芯芯让它慢慢地蒸发。马芯芯默默地辨认着自己的感觉,仿佛有某种委屈,又仿佛有某种残忍或解恨,就因为她是这样堂而皇之地走进来的?

11

然而,马芯芯终究没能去成日本,大西先生猝然离世了,他与前妻的儿子健一来到中国接管企业。按照大西先生遗嘱,她没有分家产的份儿,如果安分留在大西家族的话,可以得到有限的供养。马芯芯的生活进入了另外的轨道,她不再是尊贵的大西夫人,变成了大西别墅实际上的管家。当然,这仍然比她离开大西别墅优越。否则,难道她再去商场卖化妆品吗?现在,恐怕她连那样的机会都没有了。

人啊,总是此一时彼一时。生活无论怎样破碎,总还是要继续。不然怎么办?

母亲那句话说得好:命是老天爷给的,老天爷让你活,你就得活。

1

快过年了,一直在大西别墅陪伴马芯芯的母亲有点沉不住气了,她试探着问女儿:要不,让你姐姐姐夫和小宝都来你这里过年?

说起马芹芹,马芯芯感到从头到脚的凉,从大西先生猝然离世到现在,她只打过一次电话,既没什么安慰,也没什么悲痛的表示,好歹,那也是她马芯芯的丈夫呀!她在电话里绕来绕去,万变不离其宗的就是打探马芯芯:得到了什么遗产?还能不能去日本?马芯芯模糊地给了她失望的回答,从此她就没音信儿了。

马芯芯揣测,马芹芹对大西先生的去世不仅没有感到悲痛,可能还有点怨恨,怨恨他以自己的死让她一切落了空。若是马芹芹知道她可怜的遗产,一定会说:跟他打官司!夫妻财产是公共的!凭什么你不能分一半!这个念头,马芯芯心里也不是没有闪过,但她知道,自己可能还没探到水有多深就被淹死了,结果是,不仅没得到什么,还把自己的窘况抖了个底朝天,她真丢不起那个人。她想起《红楼梦》里的贾府抄家,真正是内囊尽翻上来了,所以,探春才会为那等不堪而伤心和愤恨。她可不想那样。

但马芯芯是真的想小宝了。母亲的提议听起来是很不错的,没有一种阴霾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驱不散的。商量好过年的事,母亲就回自己家忙年去了。别墅头一次只剩下马芯芯一个人,她也开始行动起来。

那天早上买菜时,马芯芯看见了一起在别墅俱乐部跳形体操的丹凤眼小太太。她好久都沉浸在自己的变故中,似乎被命运抛到了世外,周围人都变得遥远了,这次一见小太太,赫然发现她的肚子变样了。她都替她松了一口气,肚子终于鼓了起来,“我爸”“我妈”该满意了吧?那个陪她散步的人,显然是她家的保姆。可是紧跟着,她发现小太太身后还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他是自己操控着轮椅,保姆偶尔象征性地帮他推一把。想必,这就是她的老公了?怪不得她不提。虽然马芯芯不好意思承认,但这样的畸零残缺,确实给她同病相怜的安慰和平衡。

马芯芯和丹凤眼小太太相视微笑,就走过去了。马芯芯想,那个女人肯定也在纳闷:这个女人怎么自己买菜了?

有一天小糖突然来了,带着一盒巧克力。新寡的马芯芯骤然面对小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客气了一句,破费了,我不吃巧克力的。

小糖突然气势汹汹地把巧克力往沙发上一摔,说,爱吃不吃。

马芯芯又惊又气,眼里泛着泪光说,难道,你是来跟我吵架的吗?

小糖似乎真的要吵架了:我跟你说过,去日本时告诉我,你没告诉!她的声音有点颤抖,马芯芯吃了一惊。她继续说,但是我赶上了,我来你家里,知道你刚刚去机场,我追到了机场,看到你和他的背影,已经过了安检,我在那里看着……她几乎要哽咽了,马芯芯被吓慌,抱歉地说,你为什么不喊我呢?小糖说,我为什么要喊你?既然你不想见我!马芯芯想问,那你追到机场是干吗?但她知道这时候不能拨火儿,她把手放到小糖肩上以示安慰。小糖的泪珠子却骨碌一下滚了下来。

马芯芯又慌张又尴尬,不知怎么办好。小糖说,我看见了,你跟着担架小跑……我想去帮你,没赶上,担架和你,很快就消失了……

马芯芯定定地看着她,眼泪也下来了。小糖握住她的手,依旧哽咽地说,其实,我很心疼。

马芯芯止住了流泪,注意力都转移到怎样自然地把手抽出来。对于大西先生在临去日本的机场倒下这个事实,她已经有点麻木了,也不想再提了。

小糖临走时突然说,今天是情人节。马芯芯不知道怎么接话,情人节跟她有关系吗?

除夕的上午,父母和马芹芹一家都来到大西别墅,这是事先经过健一同意的,似乎他正有此意,毕竟,他也不想过一个凄楚的春节。

那几天马芯芯格外累,要收拾两个客用卧室,还要采买年货,现在这一切都要她自己来做,也不是出门就有司机了,健一说过有需要就叫司机来,但她谢绝了。她看起来有点憔悴,但心情反而好多了,一是没空难过,二是有一个目标可奔了。

母亲一见面就看出了她的憔悴,但她什么都顾不得,只想好好抱抱小宝,她太想他了。

母亲和姐姐一来,马芯芯就解脱了,除了当家事顾问,就是跟小宝和小团玩。

马芹芹看起来好像有许多话要对她说,她一进厨房,马芹芹就抓紧时间说,芯芯,就算大西先生走了,你还是日本人,你还是可以去日本的,对吧?

马芯芯说,不可能了,没有他,我去日本干吗?我连日本话都不会说,也不会听。

马芹芹说,你可以学呀,我给小宝报了一个日语兴趣班,他不是学得蛮好的嘛。

马芯芯再次佩服马芹芹是个行动派。可是,她不能再误导她。她说,姐,小宝上学是要学英语的,你给她报日语兴趣班干吗?她只能硬着头皮狠着心肠这么说,权当不知道马芹芹的希望,也权当自己没有默许过她的希望。

马芹芹脸色暗下来,无趣地说了一句,学着玩吧,至少看日本动画片有用。

马芯芯真是对马芹芹充满抱歉,觉得她比自己还要失落,损失还要大,她恨不得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吃饭的时候,马芯芯发现马芹芹对丈夫恭顺多了,“龟儿子”是绝不会再叫的了,改成小宝爸。以前是叫什么来着?老公?对,老公。从老公到“龟儿子”再到小宝爸,这是一条向好的曲线。马芯芯觉得自己的不幸挽救了一个家庭,副作用反而不错。

马芹芹终于对马芯芯和日本都失去了兴趣,但她很关心健一什么时候回来,马芯芯说,下午吧。

马芹芹的失望似乎传染了母亲,母亲虽然不说,但马芯芯看得出她的失望,前段时间,她以一个母亲的无私在这里陪伴女儿渡过难关,现在好像回过味来了:女儿白嫁一个日本人了。

父亲的态度没有什么变化,大概因为他最在意的房款问题已经解决了吧?但是,他和女儿之间也没什么话要讲,毕竟她过的生活对他来说太陌生,以至于他不知从何讲起。他对世界上的大多数东西都是没有发言权的,这就是平民百姓的人生。

姐夫不像几个月前那么沮丧了,这一年的金融危机终于度过去了,或许他的年终奖不像预期的那么可怜吧?也终于没有一个日本老板的连襟把他比下去了。

最活跃的是小宝,没有什么能破坏他的好心情,他比小团还要快活,而他的快活也是与小团有关的。

健一是下午快四点时回来的。全家人心里其实都是在等他,他一回来,大家心里都落了定。彼此都很友好,看起来健一融入她的家庭是一点困难都没有的,她的家人也很放松,比大西先生在时放松多了。

健一放下带回来的东西就到香室去了。香室马芯芯是每天清洁焚香的。健一很快从香室走出来问马芯芯,有香插吗?马芯芯一边问,要什么样的香插?一边跟着健一进去了。健一指给她看一大盒香,说,这是日本的手工香。他打开一小盒,很珍重地抽出一根给她闻,她闻不出多大奥妙,但认得这种香,就是他的母亲、大西先生的前妻去世时,大西先生从日本带回来的。她不好意思说,自己已经见识过这种香了,还为他的母亲烧过,这个香插就是上次留下来的。马芯芯已经找出了那个有金鱼在游图案的小小的香插。健一有点惊喜地说,这个香插还是琉璃的。琉璃这个词,一下子让马芯芯想到了《红楼梦》里的“彩虹易散琉璃碎”,也联想到了《红楼梦》里的风流云散。自己呢?从去年到今年,聚散不过如此啊。

马芹芹热切地去翻看健一带回来的东西,显然有点儿失望,就是几盒大福之类的点心。马芯芯知道,她肯定是会失望的,日本的东西都是小处取巧的,而且特别注重手工,一块小小的手工布,一盒小小的手工点心,包装无比精致,一层一层庄重打开的过程,会把人的期望值抬得很高,但显然不能给马芹芹这样的人以轰轰烈烈的满足,她要的是贵重,不是庄重。

上完香,健一就出来跟小团和小宝玩,有了这样的玩伴,快乐就是很容易的事情了。

过年就是团圆,不能跟至亲团圆,能够跟沾亲带故的人聚在一起,也是一种团圆的温暖,而若是冷冷清清,再怎么样的豪宅也是凄惨的。马芯芯心里很欣慰,总算这个年说得过去了,一大家人围着一大桌好吃好喝的,看春节联欢晚会。虽然大西先生不在了,健一和她总算还有个家的样子,尤其健一,过年的时候有家回,她尽了心力了。她想起去年,自己是作为新娘,跟着大西先生在度假酒店热热闹闹繁花似锦地度过的。今年,他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遗像在香室里,陪伴他的是他的前夫人,而她跟他们的儿子还有自己一家在他们身旁过节。

母亲把麻辣香肠切得像一串铜钱,没有平铺开摆盘,这是马芯芯家过年的习惯。健一对此大感兴趣,吃香肠的热情更高了。但他最喜欢的还是马芯芯母亲卤的兔头,那是她的家传绝活儿。

男人们一旦开始喝酒,气氛就渐渐高涨。酒是清酒,大西先生留下来的,酒柜里还有二十几瓶,不知道能享用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享用完了怎么办,马芯芯且不去想那么多。这一年来,马芯芯已经形成一个观念,凡是大西先生买来的东西,都是上好的。马芯芯父母对健一,差不多是对一个孤儿的怜惜和慈爱。马芹芹对健一则热情得让马芯芯尴尬,但这在大年夜都可以忽略不计。

当陈红出来唱《常回家看看》时,健一低下头去,父亲和姐夫赶紧举杯招呼:来,喝酒!气氛一烘托,那些情感的丝丝缕缕就掩盖过去了。

小宝左右手各拿一杯苹果汁,热衷于跟小团干杯,其中一杯是替小团拿的,碰一下放在小团嘴前,假装它喝了。小糖拿来的巧克力,马芯芯送给了小宝,小宝要吃,马芹芹正在给他打开。健一忽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几乎是扑向这盒巧克力。所有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健一吼道:狗是不能吃巧克力的,会毒死它的!马芯芯算是见识了什么叫蔫人出豹子,她头一次看见健一这么激动。他狂暴到狰狞的面孔,使她蓦然想起了初见大西先生时的那种不适感,他脸色不好时就会有点像他父亲。

马芹芹说,不是给小团吃,是小宝要吃。眼泪在小宝眼眶里打转,马芯芯赶快安慰地把他搂过来。

健一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说,那也不要当着小团的面吃,没准掉地上给它吃到。

马芯芯一家人都不知道狗吃巧克力会中毒这条戒律,因为,人都吃不起巧克力呢,谁会想到去给狗吃!但是看健一认真的样子,他们知道这不会有假。姐夫对马芹芹说,你先给他收起来吧,回家再吃,狗这个东西,说皮实很皮实,说娇气也很娇气,蹊跷着呢。

马芹芹收走了巧克力,健一拉着小宝的手表示歉意,这事就过去了。马芯芯上楼去拿准备好的红包,要提前给小宝,安慰一下他。她边下楼边想,要悄悄地给,不能当着健一的面,否则好像暗示他什么似的。在这些方面,马芯芯是比较注意的。她知道马芹芹也是比较注意的,只是方向跟她完全相反。

还差两级台阶下到一楼地面时,门铃突然响了,所有人都转头去看门。最受惊的人当然还是马芯芯。这个时候,会是谁呢?她说,我来。她快速地奔向门去。给刚才的巧克力风波一搞,她脑子里本来就不大安定,这时更增添了一丝恐惧,但又想,一大屋子人在这呢,能怎么样?

她先从猫眼看了一下,表情刹那间凝固了。她对着屋里人说,没事,你们吃。然后打开一条仅容自己身体通过的门缝,闪身出去,又把门在身后关上了。

那个酷似金城武的男人站在路灯下惨白的灯光里,脸色涨红,嘴里呼着白气。他上下打量着她,好像要确认她是不是一个全乎人,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你怎么……来了?马芯芯说。

我终于……找到你了。他说。

两个人相互看着,他胸口还在一起一伏,那慌促的神情,简直令她担心。

他说,我听说了……你还好吗?

他满是担心的眼神,让马芯芯难以承受,眼泪濡湿了她的睫毛。他大年夜跑来,就是为了问问“你还好吗”?

马芯芯说,我还好。

他说,那就好。

马芯芯说,要不,进来坐坐?

不了。他的脸更红了。

她感觉自己的脸也很烫。

他说,我刚刚了解到,我来,只是为了看看你,看见你,我就放心了。她拼命点头,眼泪又下来了。

说了一声保重,他走了。

马芯芯用手背反复按压着自己脸上潮湿的地方,眨巴几下眼睛,让自己显得自然,才进了屋,对大家交代说,保安过来嘱咐小心火烛。其实已经没有人关心她说什么了,崔永元、赵本山、宋丹丹联手的小品《昨天今天明天》正在进行。

昨天……今天……明天……马芯芯在心里重复着。

那么,他怎么了解到的?他现在怎么样?

2

大年初一上午,佐藤和山本来拜年,看见马芯芯一家都在,有点意外的样子,看来健一之前没告诉过他们。马芯芯有一种直觉,他俩一出现,她和健一的关系就变得特别实际。

山本太太好久不见了,自从大西先生去世,她就不来了,应当是山本不让她来了。她和她眼神交接的刹那最复杂,有悲悯,有兔死狐悲,也有为人妇者和未亡人之间的“有与无”的心理分野。

寒暄几句,佐藤和山本他们就走了。

马芯芯家人下午也走了。年过完了,各家总还有一些亲戚往来。相约元宵节再来,小宝最积极响应。健一给了小宝一个很大的红包,大人孩子都很满意。马芯芯很感激健一,因为,这是给她长脸的。

两个人吃过晚饭后,健一说,明天我去上海玩,你要不要一起去?不用说,马芯芯自然是不去的。

马芯芯收拾完厨房,看见健一还在沙发上坐着,好像是在等她的样子。马芯芯解下围裙坐下来,果然健一是要跟她谈谈。

谢谢你,安排的这一切。健一说完一颔首,虽未鞠躬,也是很有诚意。马芯芯红了脸,不适应他这么客气。

健一说,以后小团的粮食和香波什么的我来买。马芯芯点点头。小团现在吃的平民粮食,想必健一看到了。

健一说,还是请玉姐回来吧,你一个人……我也不常回来……工钱我来出。

马芯芯说,不是钱的问题,用不着。

可是,我回来的时候……有些事也要……

我会为你打理好的。马芯芯说。

健一说,那就尊重你的意见,不过,工钱我还是按月给你,你什么时候想请人了就请。

马芯芯没有推辞,她说,那就先收在我这里吧,现在是用不着的。

至于收在那里算谁的,没有明确。昨天马芹芹说到还请不请人的问题,马芯芯说,健一给钱让我请,我没请。马芹芹说,人可以不请,钱你就该要着!马芯芯说,都是自己人,为自己干的。马芹芹说,省钱就是挣钱,你干了那份事儿,就该拿那份钱。马芯芯这一次觉得马芹芹说得有道理,只是抹不开面子。现在这样暧昧地把钱接下,也好。

幸好马芹芹没问她赡养费问题、供养别墅和日常花销问题,核心的机密,她是死也不会告诉家人的,那是她最后的体面。

年夜睡得晚,都很累,这一晚就早早睡下了。

第二天,健一去了上海。马芯芯这才觉得一个人的日子按部就班地开始了,她好像就在等待这一天。小团陪着她,她一点也不寂寞。

以前马芯芯一个人是不喝茶的,喝茶都是大西先生在家时,喝什么由他决定。现在,她首先就想学会一个人喝茶。小团不喝茶,它看着她喝。

她就想看看,一个人的日子可以过成啥样。

初二,马芯芯泡的是碧螺春,昨天佐藤拿来的。这时候的碧螺春,不仅仅是“明前”了,直接是“年前”。年前就采摘下来的碧螺春,幼小的,卷卷的,像没睡醒似的,一层嫩毫让马芯芯想起刚孵出来的小鸭遍身的黄绒毛,她碰都不敢碰,是小心翼翼地倒进茶勺的。她特地用了七十五度的水,很不忍心地浇下去,那淡黄的嫩毫马上像云雾般腾起。碧螺春之味,清新又不失温柔,小家碧玉一般,正对马芯芯的口味。重要的是,回甘极好。杯底的一层嫩毫,马芯芯没舍得倒掉,用来煮了饭,有一种别样的清香。

初三,马芯芯泡的是大红袍,大红袍的香气是温馨,有家的温暖,但又是有劲儿的,女人可以享受,男人可以兼容,这是她和大西先生最气味相投的一款茶。

初四,马芯芯泡的是铁观音,她始终克服不了铁观音那种涩重,就像……大西先生。但也许正因为拿不下,她反而有了欲望去喝它,体会那种拿不下的酷劲儿。

初五,马芯芯泡的是肉桂。大西先生第一次提到肉桂,她还以为是桂圆,想起来还脸红。肉桂使她喝出圆满,如花开富贵的牡丹。

初六,马芯芯泡的是白茶,白茶是寡味的,就像寡妇,如她,她喝着很贴己。

正月里食物丰富,每一天,当马芯芯感觉脑满肠肥自我厌弃时,都会求救于茶,来获得胃和大脑的清新。她很注重喝茶的仪式感,如同大西先生尚在,在看着她喝茶的每一个细节。她一个人喝茶,都绝不会直接用公道杯沾嘴的,而是要从公道杯倒进小茶盅里喝。这样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会使喝茶的时间变长。

马芯芯庆幸自己终于有了一件迷恋的事情。每一天,她的直感都在茶里面得到验证,选择什么样的茶,就选择了什么样的心情。阳光、温度、湿度、空气透明度、食物……天时地利,一切生活脉息的总和,使她选择了某种茶,然后,她就一天都待在那种感觉里,一茶定整日。

不仅如此,马芯芯还发现自己会因为某种茶而期盼早晨的来临。她想起小糖说的,上学的时候为了能按时起床上课,每天临睡前就把第二天早上要穿的漂亮衣服放在枕边,让衣服唤醒自己。她现在,等于是用茶来唤醒自己了。

除了碧螺春,她喝的茶都是大西先生留下来的。这些茶喝完之后怎么办?她想过,并且回答自己:再说吧。还有许多普洱,可以喝很久。总会有新的茶到来,或许上乘,或许一般,喝茶也是要随遇而安的。

上午的时间,马芯芯会打扫卫生洗洗涮涮和喝茶。她发现,冰箱和洗衣机的下面侧面后面竟然都是灰絮,那种像游魂一样飘荡的大片灰絮,显然不是一天两天积聚起来的。她不明白,大西先生是那么严格要求的一个人,家政又是严格挑选的,家里怎么还会有这样的死角?也许是在他走后才有的?做家政的都很聪明,有大西先生和没大西先生的家,卫生标准自然是不一样的。所以,她不用女工是对的,连她们都会觉得她不配吧?她以前是一个看不见死角的人,现在不是了,生活全部是她一个人的了,她决心不允许家里存在任何一个死角——也只有她自己知道,死角在哪里。一个心如明镜般要求家里无死角的女人,是不用担心没事干的了。每天她忙着打扫的时候,小团就鞍前马后地陪着她,其实她很大一部分工作是打扫它的毛。当她洒扫庭除完毕,感觉窗明几净,连家里的空气都是清新的,心里就无比舒爽和熨帖。

当整个家都被更新过之后,她就去更新自己,冲一个澡。然后,怀着仪式感泡茶,喝茶。她经常用的是大西先生从日本带回来的一个蓝沙釉的滤茶杯,杯子是手工做的,上面写着两个字:清欢。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这两个字才喜欢这个杯子的。

午休时分,她会看一会儿《红楼梦》,这几天重点就是看《红楼梦》里如何过年。她怎么看都觉得曹雪芹是在努着一把劲儿要把热闹年景撑到顶,好吃力,因为,越是要硬撑到顶,就越是怕哪个地方撒了一点气,漏了道清冷的缝儿出来,格外刺眼和扎心。比如贾府的那本账,明明是船底已经漏了,还何必如此虚荣铺张!若是老老实实去补一补船底,年未必就过得寒碜了,日子也还有得救。她悟出来,也许最好的繁华就是不求繁华,最好的过节就是不求过节的样子,气球撑得越大越怕爆的。想到这些,她对于自己财务状况的萎缩就不感到任何不满了,对于眼前的不红不火和不热闹,她也能欣然接受。大西先生在又能怎么样呢?她不见得更幸福更开心。至于大西先生的离去,那也是人各有命罢。

看书的好处是,别人的悲剧究竟是别人的,隔着一层,自己不必太伤神,所以,她每看书必心定,很快就能安然进入午睡。大西先生走了,她不必追求夜晚的步调一致,就开始培养午睡的习惯。小团也有了午睡的习惯,而且一定要偎在她床边。晚上它是睡自己窝的,也许它觉得这是午睡,可以特殊一点儿吧。

午睡起,她就继续喝一点上午的溜茶,午后是不敢泡新茶的,要泡也是泡花茶,以免影响晚上睡眠。然后她就去侍弄院子里的花木。每一片落叶她都要捡起,没得捡了,她就把黄叶摘掉,她看不得落叶和黄叶,觉得有股衰气。看着不顺眼的枝条,她也要剪掉,她不懂园艺,就是跟着感觉走。到了小团闹着要出去的时候,她就去遛小团。

晚上,她有时看看电视,有时给小团洗澡,有时自己泡浴。大西先生留下来的各种不同的日本浴盐,也成了她对心情的调剂。她坐在浴缸里,有时因为做了面膜,头颈便拘束不动,水淹到脖子,使她似乎扛着柔软的枷锁一般。但她觉得,毕竟,脑袋以下的身体还是舒服的。

马芯芯还没去想她此后的生活,就是这几天的无限次重复。至少现在,她是满足的。

3

马芯芯不知道健一是哪天从上海回来又是哪天开始上班的,她也不问,以免危及自尊。如果不是大西先生,她现在其实也该上班了。一想到上班她心里就缩得紧紧的,好久舒展不开。

偶尔,她也会想起那个会脸红的年轻人,不过,更多是出于对他年夜来访的疑惑。她很想跟他长谈一次,问个明白,然而,她又知道,她和他是不可能长谈的,也许是脸红阻止了长谈?她甚至想起他来都会脸红。

她没想到,他会到别墅区的物业公司就职。他开始上班了,她才知道,还是在小区门口碰到的。从他胸前的铭牌上,她第一次清楚地知道了他的名字:陈敬辛。

她首先想到,他上班时间是不宜讲话的——她商场时期留下的心理创伤,还是条件反射一般存在着,好像关节炎一样,一遇阴天下雨就会发作。想到这一点,她更是百感交集,毕竟,她跟他之间的转折,就是由此造成的。小区门口太暴露,不是说话的地方。那么,他下班之后会在哪里呢?她很快知道了,他是和妻子一起来的,住在员工宿舍的平房里。

终于有机会跟他在没人的树下面对面,她顾不得脸红,先问出了自己最疑惑的:孩子呢?

你都知道了?他看着她问。她艰难地点点头。

留给爷爷奶奶了,他说。没有解释爷爷奶奶指谁。在人屋檐下……他又说。这相当于解释了。

生活的脚步不紧不慢地丈量着季节,冷了,又热了,又要冷了。

有天上午,她在栾树干上发现了一只正在脱壳的蝉,她就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它背部的壳竖着裂开,身体一点点挣扎到壳外,嫩黄的身子在阳光下渐渐变黑……

在看什么?突然有一个声音从栅栏墙外传来。

她吓了一跳,急忙转头循声去看,是他。她脸红到脖子,指着树上的蝉说,在看它。

他显然是看不清那只蝉的,只是微笑。她没有让他进院子,只是告诉他,是蝉,在脱壳。

他说,好,那你好好看。他头一次对她说话就像对小孩子一样,说完自己先脸红了。马芯芯看了他一眼,就不好意思再看第二眼。他走了,她又望着他的背影出神。他突然回了一下头,她脸红着转头进了屋。

对世界,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僵硬和苍白,唯独对他,还是会柔软和脸红。为什么认定这个人?或许就因为,那样的脸红和心跳,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了?毫无疑问,没有一个异性曾经那么深沉地走进过她的内心。他从来不是那种一纯到底的少男,但他的青涩、他的内向,使他如同雾中森林,让人一旦走进去就再难走出来。最帅的帅就是不知道自己帅,恰是他的混沌温醇,使爱他的人更加欲罢不能。生活的磨损似乎并未减损他的魅力,如同盗版影碟一点不影响金城武的魅力。相反,他的寒素,使他散发出一种类似于公子落难的令人心疼的气息。

她从来没有让他进过院子,她莫名地害怕那么做。她是不能有任何差池的,大西先生的遗嘱特地强调了“安分”两个字,那是她留在大西别墅并得到有限供养的条件。她一直牢记着。尽管健一可能根本不在意,她也要慎独。自尊也不允许她有任何闪失。也许健一巴不得她快快发生点什么吧?那样他就好让她走了。所以,她愈发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她总是提防着发生点什么,但连发生点什么的担心,都会使她怦怦心跳。所以,她对自己愈发看管严厉。

这大概是秋天最后一只蝉了吧?它好像是新生,但从地底下钻出来就需要三年,算起来也不小了。想想那地底下钻三年的过程,马芯芯自己都感到眼前发黑。这样的艰难,也值得敬畏呀。

就从那天起,她再没有了夏季灭虫子的热情,偶尔有小虫飞进来,她会望着出神,一直望到眼前空冥一片。她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了解自己。

马芯芯父母家搬了新房子,面积是原来的一倍半还多,但家当还是那些旧家当,就像父母的旧面孔。她觉得还是有一种寒碜在硌着她,那是她一直在努力逃避的。家里装修时没再向她递话,想必知道她是今非昔比了?母亲说,你姐家出了两万块,你姐夫当上储蓄所所长了。马芯芯听着,觉得母亲是在替马芹芹表功和炫耀似的。她心里想,房款这个大头儿,还不是大西先生拿的吗?转而,她又为自己的小心眼而不舒服。怎么一碰上马芹芹,格局就变得这么小呢?

有了独属于自己的生活空间,马芯芯就愈发不愿意回娘家了。也许她对于家人的排斥,就是对于自己的排斥吧?她希望新生活给她一个新的自己。

马芯芯的厨艺,其实还停留在初中阶段,父母回到成都定居以后,她就不再做饭了。为了健一,她要重新钻研。她用了健一拿回来的不粘锅,发现锅底照样会粘,她就去看说明书,哦,是要热锅凉油中小火,果然就没有问题了。她发现老的荷兰豆在炒的过程中会鼓胀起来,饱满油亮,好像要炸开似的,然而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没声儿地瘪了下去,很奇妙。她发现土豆切成厚片,放到烤箱里烤,也会鼓胀起来,等烤成金黄色,有的就特别像元宝,有的则像小孩儿的枕头。但是吃起来有一点麻口,她试了一下跟番茄一起煮,就完全没有麻口的问题了,而且出奇美味,可以直接当主食,因为大西先生说过,土豆不是菜,是主食。

她每天按照大西先生的教导,科学地喂养着自己。吃水果是必修课,不多吃,但必吃。早上喝酸奶,晚上喝牛奶。

成都的阳光难得,马芯芯一定不会让它浪费,据说别墅区不让在房子外面晾晒衣物,否则是没素质的表现,好吧,她在一楼廊檐下,在二楼阳台上,在三楼露台上,总可以了吧?沐浴了阳光洗礼的被子收进来时,她会情不自禁地贴上去闻,有暄腾腾的阳光味道,她还为那种味道想象了颜色:小麦色或焦糖色。有一天,健一自己把被子收进来时,皱着鼻子说,这晒出来的,是螨虫尸体的味道吧?她捂着嘴笑,问,那你以后还要不要晒?健一说,晒。她和健一,似乎也可以开开玩笑了。

她曾经听大西先生说,传统的德国人每天都要换洗白床单,而且要拿铁熨斗熨烫到干干爽爽平平展展。她当时听了也只是笑笑,这些事那时是由玉姐来干的,不用她管。现在她自己接管了,居然换洗床单上了瘾,但她不是熨烫,是暴晒,只要阳光好她就会洗了晒。而且,每换一条床单,都是换了一种观感和心情,她觉得新鲜和舒服。

只要把细节放大,每个人都会发现自己很忙的。要保持一种窗明几净的生活,也是要付出心力的。何况,她还要养小团,除了每天在家伺候它吃喝拉撒洗澡,还要定期带它去宠物店剪指甲剪头发等等。她就这样把自己充实起来。

4

一个人的早餐,西式的显然最合适,面包点心酸奶,还有茶,有时把牛奶倒进茶里,就是简易的奶茶——她已经习惯了奶茶。自从学会烘焙,她的早餐更是固定下来了,早餐不吃热的咸的,已经成为她的原则。西式早餐是很容易使人注重形式感的,很多时候为了颜色,她还会把水果摆盘,盘子的选择也成为一种愉悦,她喜欢那种深咖色的粗朴的手工陶碟。有时,早餐盘在早晨的阳光里像静物画一般,光影互动,色调怡人,对于生活的感恩之情就会在她心里油然而生。一日之计在于晨,不把早餐弄妥当,她这一天似乎便无法开启。

当她奢侈地享受早餐时,有时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陈敬辛和他的女人。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儿子。女人尽管生了两个孩子,却还是那么瘦。她知道马芯芯作为大西太太的故事,却不知道之前的。没有人知道。

她不希望他在这里,跟她形成表面的对比,时不时令她不安。她做烘焙需要很多鸡蛋,有一次买鸡蛋时,她遇上了他。他伸手帮她拿鸡蛋,她想躲开他的手,但他已经拿了过去。她并不看他,突然强硬地问,你为什么要在这里?为了赎罪吗?还是为了让我愧疚?都没必要!——为什么是这样?过后她无数次问自己。因为,若不这样,她问不出来。只有横下心拉下脸来,她才做得到,但她仍然不能接受那一刻的自己。

他说,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用觉得……再说,我在这里待遇还好,解决了一家人的问题。

她从他手里一把拿过那袋鸡蛋走了,有鸡蛋被她猛烈的动作弄破了,她也全然不顾。

此后很多天,她都为自己的不可理喻而更加不安。直到看他是一如既往的,她才渐渐放松下来。

陈敬辛的儿子叫陈程。他的女人把她当成好姐妹。她成了陈程的干妈,孩子非常依恋她。

看她不打算再嫁,家人很不以为然。有次母亲和马芹芹来看她,马芹芹说,看不出来,你对大西先生的感情还蛮深的嘛。马芯芯不理她。

母亲说,一个人过,总是……马芯芯打断母亲说,像你们那样过,就好啦?我看你也没少跟爸拌嘴。她说“你们”,实际上是把马芹芹也捎带进去了。

马芹芹不知是没听出来还是装憨,反而也跟着劝说,一个人,总归不是那么回事吧?

马芯芯说,我不是过得很好吗?要啥有啥。

她说完马上就想到了马芹芹在心里说什么:要男人没男人!

母亲和马芹芹走了之后,她一会儿就想,能有个人拌嘴,那也是好的呀,像她,想拌嘴都找不到一个人。一会儿又想,就当是换了个原生家庭独身了吧,反正我也没亏什么。好久之后她又反驳自己:可是你也没赚到什么呀!又是好久之后,她郑重地回答自己:你赚到了,所有不必像母亲那样过的,都是你赚到的;所有马芹芹眼巴巴而你已经拥有的,都是你赚到的。

她现在最大的痛苦,似乎就是痛经了。一痛经,她就会想起马芹芹的话:光结婚还不行,要生个孩子才会好。是的,她不仅要男人没男人,而且要孩子没孩子。

母亲和马芹芹都旁敲侧击地问过,大西先生给她留下什么?她不说,她们就以为是很大的数额,马芹芹甚至酸溜溜地说,放心,我们不沾你的光。她宁愿让她们那样以为,都不愿说出真相。

马芹芹的坏脑筋总是转得快,有次还问她,健一结婚了吗?你俩年纪差不多哟。

她说,不知道,跟我没关系。凡是她说不知道的,马芹芹几乎都认为她是知道不说。但她是真的不知道,健一每年总要回几次日本,回去干什么?她完全不知道。

小区的有线电视能收看到台湾的节目,她最爱看的是相亲类的。说起前男友前女友,嘉宾个个坦白得匪夷所思。居然有人会到电视上谈自己的私情,她都替他们难为情。尽管难为情,她还是爱看。她想,也许因为他们是台湾人,而不是大陆人吧?

母亲说,她不该把大西先生的遗物保留着,那会压住她。这可能是母亲为她的古怪找到的又一理由。好吧,她把它们一次性全部处理掉了。她也觉得该做个了结了,自己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

怎么把流水的日子度过去?这是马芯芯的问题。重点是要度得自然,让父母和姐姐觉得不勉强,不是在硬撑,免得他们多话。至于她自己,原本并不需要被谁理解。

家里还有大西先生留下的小区理发足疗按摩卡,她时不时去用一用。她理发时,那个喜欢斜着眼睛看人的理发师说,你一定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他是在做最后的定型时,借细部的微调,俯下身在她耳边说的,热气哈得她耳朵痒痒的,脸也情不自禁地红了。但她板着脸说,我不想有故事。从此,她不再找那个理发师。

按摩比较安全,按摩师基本上都是盲人。有一次她趴在按摩床上,脸对着一个特地挖出来的略小于脸的洞,随口说了一句,这个洞挖得真好,这样脸就舒服多了。按摩师的手劲在她背上用得太大,她本能地扭动了一下上身。按摩师说,是不是觉得胸前这个位置还应该挖两个洞?有的人是有这个需要的。她过了几秒才明白过来,反感得真想立马站起来走人。他不是盲人吗?怎么能看见女人的胸部丰不丰满?她问了前台,才知道有些按摩师并非全盲,是能看见轮廓的。几年后,她把这个当作笑话讲给小糖听,小糖大乐,幸灾乐祸地说,连瞎子都知道你丰满啦。

马芯芯再也不做按摩了,改做足疗。她夏天有次去足疗的时候,穿着到小腿肚的裙子,压根没想到这对于足疗有什么妨碍。那个足疗师不是盲人,三十多岁,很爱说话,按摩她的小腿时,多次叫她把裙子撩上一点去,再撩上一点去,她说,不要紧,就隔着裙子按吧。他说,这样保证不了效果。他把她的一条小腿托起来,叫她分开腿,把另一条腿搭到按摩凳上,不然影响按摩。她不由自主地要并拢两腿,他就很有权威似的再次叫她:分开腿,分开腿。她涨红着脸说,两条腿都在凳子上不就好了吗?他把她的腿一放说,你这样我没法按摩。她说,你就光给我泡脚按脚吧。他说,那不行,不按流程走老板要罚我的款。她站起身,理了理裙子说,算了,就算我这个钟点你已经做完了吧。她到前台去,让服务员在卡上扣了一次足疗的钱,从此也不去享受这家店的足疗服务了。

她把卡给了马芹芹,马芹芹来看她时偶尔顺便去做一做足疗或按摩。或许,这也成了她来此的动力?对于生活不竭的欲望,使马芹芹乐于接受一切馈赠。马芯芯似乎一直是在活成姐姐的反面。

马芯芯有时会感慨,谁不想被生活温柔以待?可有几个人做到了呢?所以,她一定要小心翼翼,没有欲望的人才是强大的。但是,她又觉得自己整个就是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欲望里,她的欲望就是要体面地活着。不体面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活着的体面比活着本身更重要——马芯芯坚决认为。

马芯芯还有一个匪夷所思的心理安慰,即,她所倾心的人也是无性的,比如黛玉、妙玉、晴雯。在读过无数遍《红楼梦》之后,她开始读《红楼梦》的衍生作品、一些点评和续作等。好在有源源不断的这类文字令她消费。这些文字大同小异,但凡有一点不同和新的收获,她都感到满足了。反正,她就是要把时间的空白填充起来而已。

5

有一次父母一起来看她,父亲突然说了一句,谁活着容易呀?屎壳郎为一个粪球也要忙活半天呢。她听了暗自心惊,父亲当是看到了她的消极灰心,尽管她努力不表现出来。这句话,就是父母说不出被什么盘剥着的一生的最好开释吗?

好长一段时间,马芯芯就在活着为了什么这个问题上打转。父母那样的人生,也值得过吗?可是,像她现在这样漂浮地活着,就值得吗?她一度以为,活着,是为了值得。可是,怎么算值得呢?她又答不上来了。最终,她只好如此作结:算了,不想了,不着急去想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反正没事可干,都可以用来思考人生了,足够。

成都的落叶总不是那么彻底的,尽管秋已深了,可还是有叶子在凋零着。马芯芯每天都在打扫,她不明白怎么会有那么多叶子可落,它们在树上并不觉得有那么多呀。可是,任叶落许多,别墅还是罩在暗影里的感觉,也许因为日光太惨淡吧?深秋的日光经常是这样半阴半阳的。

马芯芯打扫完树叶,直起腰看着这座宅邸,突然记起大西先生曾经在她的手心里写“侘寂之美”的“侘”字,现在,她自己也变成侘寂的一部分了,只是不觉得美。

秋风硬了,扫荡得人六神无主,没着没落。若论对人心理的杀伤力,秋风真是比冬天的北风还严酷几分的。也许秋天就是会把一种秋意充分暗示给人吧,你对它越有感应,它越是会像递刀子一样。

嗑瓜子是母亲传授给她的解闷方法,并且直接给她带了一大袋跑江湖地摊瓜子来。母亲说,嗑瓜子会上瘾。她发现用嘴嗑瓜子有个问题,当舌头尝到瓜子仁坏掉时,往往已经吐不出来了。一个瓜子仁嚼烂了不过那么点儿,往外吐的过程中不够舌头和口腔挂带的。而且,她觉得嗑瓜子的姿态颇不雅,又容易导致嘴唇干燥。以后,她就改用手剥,每个瓜子仁都可以看到好坏。

陈程周末或偶尔生病在家的时候,会到她这里来玩。小孩子在幼儿园太容易生病了,可能相互之间传染吧?陈程一生病,她就比他妈妈还着急,但她又喜欢陈程不去幼儿园,可以来跟她做伴。剥瓜子这种单调重复的事情,其实是很容易使人犯晕的,壳和仁会弄混,就像走路顺撇子一样。她剥一会儿就会发现又迷糊了,便赶快从瓜子壳堆里把瓜子仁儿捡回来,那几乎是跟剥瓜子一样费劲的,有时便干脆不捡了。这倒是杀时间的有效方法。

她对自己的生活继续秉持旁观的态度,并带有事不关己的冷静。如果大西先生走后的生活不是这样,又该是怎样一副样子?她想不出来,或者不愿想。生活是抽空好还是用苦难填满好?自己的活法是积极还是消极?……没有比思考活着这回事更累人的了。反正她是漂着活的人,水流到哪里她漂到哪里,无所谓了。

别墅的日月太长了,有人说,洞中几日,人间千年,马芯芯觉得是倒过来,别墅千年,人间几日。她常常过得都不知道是哪一年了。

陈敬辛似乎总不见老,这简直要使她生怨了。不管怎样令她心动,他还是别人的呀,别人的丈夫和父亲!偶尔,她的思绪会飘荡得很远:如果那个女人不是那么可怜,她会不会……每一想到这里,她便赶紧打住。她不知道答案。她也不知道他怎么想,但她直觉到,这个女人的可怜也是他心里的一个阻挡。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人,她或许也就没有那么认可他了吧?一个不顾一切去爱的他和一个善良心软的他之间,她真的不知道如何取舍。如果他们能协力冲破那软枷锁,也许他们就不是他们了吧?终究,她只能无奈地怨着。

她再次想起大西先生所说的侘寂,原来,感情的徒然,也可以是一种侘寂。

怨归怨,他一脸红,她又心软了,而且自己也脸红了。她以为自己的脸皮早已老了,可是,无论多大年纪,他们一旦面对还是会脸红。

其实马芯芯也没见老,她的身材发式几乎都没变,还是穿着大西先生在时的可体的衣服,还是大西先生喜欢的刚刚好的披肩发,只是多了几根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的白发,还有几丝浅浅的鱼尾纹,法令纹都还没来得及长出来。如果从背后看,她跟从前一模一样;如果隔着几步正面看,她也跟从前一模一样。但她显然又不一样了,不一样的不是硬件,是软件。她的神情变了,不再是那个水灵灵的红润含羞的马芯芯了,她偶尔的脸红出现在苍白的脸上,都会令人感觉不搭和出乎意料。

作为几乎与共和国同龄的人,父亲感慨着:我小时候,猪肉几毛钱一斤,现在,十几块一斤了。她总是安慰父亲,退休金多少不是也在涨嘛。父亲说,那哪里赶得上?你结婚的时候,一百块钱买将近二十斤猪肉,现在呢?一百块钱连十斤猪肉都买不到了。

父亲是个过小日子的人,什么都换算成猪肉,她早已习惯了。但他提到她的结婚,还是会让她心理倾覆。她的生活,岂止产生了两倍的落差!再说,人也不是光靠猪肉活着的呀。

这样活着,太轻了!轻得难受,轻得毫无感觉,轻得心里发慌。人有重力的时候嫌重,真的完全失重了,又会漂浮得没着没落,反过来嫌轻。这样活着为了什么呢?如果只是为了不受苦,那就不妨死去,死去不就什么苦都不必受了吗?她有时发狠地想。

别墅的二楼有间客用的起居室,是用一副白桦林的画面作背景墙的,画面的两边是白桦林,中间是一条衰草连天的小路,通往无尽的远方。马芯芯有时打扫完了,会坐下来望着那条小路出神,她幻想着自己从那条小路走了,走出这个世界去了。至于走向了哪里,她也不知道,且不管它,她只想着走出去。要么,有人能从那条小路走来也行,那能是谁呢?她想不出什么人。小糖?如果小糖能从那条小路向她走来,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她简直要花了眼,信以为真。

马芯芯忽然怀念起小糖,怀念她带来的那股活力。如果说快乐是一种能力,小糖就是最高能的那种人,有她在的日子,怎么都不会寂寞的,可是,自己以前总是排斥她。

从前嫌她聒噪,现在,她却是一个字都不会跟她说的了。小糖以自己的消失让马芯芯明白了:她并不总是在那里的。自己以前的不当回事,无非因为她总是一个现成的存在,这道光来得太容易了。

有一天母亲一来,就告诉她又见到韩荣芳了。她一听就发毛了,硬邦邦地说,别再提这个人。母亲不再言语,但显然对她的生活是有看法的。母亲走后,她的心却乱了。她人生的变道,就是从韩荣芳开始的。现在,她活成了这般模样,能怨这个女人吗?显然不能,那该怨谁?除了自己,没人可怨。

她接下来的两天又陷入了那种间歇性的自我搏斗。你小心翼翼的那点自尊,能当什么呀?你这样活着,就叫体面吗?这根本就不叫活着!她脑子快要炸了。

马芯芯莫名其妙地大病了一场。父亲一次性买来一笼鸽子,母亲嘱咐她一两天炖一只。可是,她不会杀鸽子的,所以就养了起来。每天,她把鸽子粪收起来,埋进花下,那一年院子里的花开得格外茂盛。

陈程跟妈妈来看过她,陈程妈妈还帮她杀了两只鸽子,她让她带回去一只。然后,陈敬辛来了,问她要不要帮忙杀鸽子。一定是陈程妈妈告诉他了:她不愿意杀鸽子。她没有让他杀,想养下来给陈程玩。

她说,我已经好了。他上下打量着她,好像在问,好了吗?她苍白的脸马上洇红了。

都过去了,这场大病,没有使她感到命运无常什么的,反而觉得,总算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情。她不是喜欢平淡的吗?是的,她喜欢平淡,可是,太平淡了呀,怕是连尼姑都喜欢不起来了。

新版《红楼梦》电视剧开播了,构成她休养期间的重要寄托。她能找出所有的改编处,以及与1987年版的不同。总体上,她觉得新版比旧版差很多。但新版总归是新的观感,她还是爱看。

6

久违的小糖终于出现了,带着阳光和风。小糖注意到了马芯芯的台历。守寡之后,马芯芯习惯于每过完一天,就在日历上把那天的数字涂成黑点。开始时,看见那些黑点像黑洞洞的眼睛望着她,她还会感觉触目惊心,特别到月尾时,那些黑眼睛密密麻麻的,看得她心里发毛。时间久了,她就安之若素了,因为是自己亲手涂黑的,就不觉得有什么了。小糖说,看着简直瘆得慌,你这些年,就是这样过来的吗?马芯芯觉得她说得很对,回想一下,她这些年的每一个日子,大概就相当于一个黑点。

小糖说,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离开呢?是怕离开舒适区?

马芯芯不知道怎么回答,勉强应付了一句,我哪有什么舒适区?

小糖不依不饶地追问,那为什么不离开?

马芯芯知道小糖得不到满意答案是不会罢休的,但她不能给出一个满意答案,因为,她不想让任何人了解自己的真相。她只能勉为其难地自我解释道,我就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小糖打断她说,我知道你保守,但……

马芯芯突然知道怎么回答了,马上抢过话头说,我是想待在安全区,对我来说,安全区就是舒适区。

小糖悻悻地说,好吧。

小糖隔三岔五地来,连陈敬辛都注意到了。马芯芯说,是一个多年以前的老朋友。他是感觉到她不那么依赖他了吗?

有次在小糖叽叽嘎嘎大说大笑的时候,马芯芯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从院墙外走过。她马上有点不自在了,脸微微发红。

马芯芯感觉小糖是看到他了,却装作没看见。她大大咧咧地把一瓶酸奶递给马芯芯说,快吃吧,自己做的,可以当饭。马芯芯说,我不吃,太像吃面霜了。小糖看了看酸奶瓶,笑起来,说,对哟,还真像面霜瓶。

马芯芯乐意小糖来。不必发生什么特别快乐的事情,小糖就能让她乐不可支,她一来,好像连别墅里的空气都变得活泼了。

有一次,小糖对马芯芯说,你都守寡十几年了,可以找个人啦,不结婚也行。

马芯芯说,那干吗呢?

小糖说,你说干吗呢?你没有需要吗?

马芯芯的脸腾地红了,拉下脸说,我是有洁癖的人。

小糖马上反唇相讥,既然有洁癖,为什么要跟大西结婚呢?丑人是不配有性生活的。

马芯芯这次是难堪得脸红了,她气急地说,你……然后就说不下去了。

小糖说,好啦,别生气了。她拍拍她的胳膊。马芯芯把她的手甩开了。

小糖又来劲了,咄咄逼人地说,你说你有洁癖,是吧?那假如是跟他呢?

小糖不必说出“他”是谁,她们彼此便心领神会。马芯芯再次涨红了脸说,你要是再这样,就别来看我了。

小糖反而笑了,说,我偏要来!怎么着?她毫不回避地盯着马芯芯的眼睛说,说真的,当初我一想到大西碰你,就感到恶心。

马芯芯尽管生气,心里却不由得附和,我初时何尝不是如此呢?但又奈何?如今,想够他都够不着了。她说,大西先生已经走了这么多年了,你又何必!

其实,她不也觉得小糖不洁吗?人有时难免会对别人怀有某种美好或不洁的想象,只是,人与人之间,不是什么都可以拿出来说的。偏偏小糖是无所不言的人。

她的洁癖,倒确实是大西先生给她的强迫症,皆因小糖所说的那样。但是现在提起大西先生,简直有隔世的感觉。小糖终于跟她的情绪契合了,感慨道,说起大西,简直是白头宫女说玄宗啊。

马芯芯斜了她一眼说,你留点口德就好。

小糖还是说,那时候,你为什么要那么着急结婚?掉坑里了吧?

马芯芯不作声,心里叹道,要是身后有只狗追着你,你比谁都跑得快。

小糖说,说实话,难道,跟这样的人,你也会有快感吗?

马芯芯沉下脸说,我要快感做什么!

这下轮到小糖怔住了。她说,还是你狠。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但是也可怜。

马芯芯不理她。打死不开口,这是她的最后一招。

沉默良久,小糖突然又开了口。是的,是突然,好像那是不该打破的沉默,任何声音都显得突兀。单是死磕沉默,小糖当然磕不过马芯芯。但小糖也不会那么容易认怂,她清了一下嗓子,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说,反正,你跟他,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马芯芯宠辱不惊地说,是的,是不会在一起,但是——她瞥了小糖一眼继续说——也从来没有分开过。

小糖一时气急语塞。马芯芯定定地看着她,又补了一句,你为什么不这样想呢?小糖负气说,你不过是为了气我的,别自欺欺人了。

马芯芯对小糖很少有这样的完胜,更不用说反败为胜。但是,她究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自欺欺人。

真情谊的韧性,就在于怎样的口角都伤不到根本。马芯芯以为小糖从此不会来了,她却照来不误,好像从未有过任何不快。

好长一段时间,马芯芯和小糖都定期去做指甲。做指甲这样的事是会上瘾的,就像用口红一样,因为再也看不得自己指甲和嘴唇的惨淡。她们干脆在一家美甲店办了卡。

在小糖的影响下,马芯芯指甲的颜色也越选越大胆,直到那一次,马芯芯做了玫红色的。

健一周末回来时注意到了她的指甲,随口说了一句:做指甲了?她略略羞赧地点头,又赶忙解释,是小糖拉我去做的。她慌不择路地栽赃给小糖了。对不起了,小糖。健一惊奇地问,那个疯疯癫癫的女孩子?马芯芯说,其实她挺好的。健一没再说什么。

马芯芯那天买菜时,又碰上了陈敬辛,她这才意识到,好像好久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了。小糖对自己的改变这么大吗?

因为意识到这一点,马芯芯的神情就更不自然了。他的注意力则放在她的指甲上,眼神难以言表,表层意味好像是:挺好看的嘛;深层则是陌生和谨慎的有所保留。她感觉到了隔膜,好像她的红指甲隔开了他和她,同时,她也为自己这段时间对他的淡忘而感到愧疚。马芯芯当即决定,以后再也不去做指甲了。

这个秋天北风乍起黄叶飘零时,马芯芯没有犯情绪上的“季节病”。她知道是因为有了小糖的缘故。

7

小糖来为马芯芯过生日时,健一碰上了,三个人吃吃喝喝,居然很和谐,以后就成了常态。

夏天到来时,马芯芯看出一点眉目来了,健一在打小糖的主意。也许健一喜欢的就是她的疯疯癫癫呢。

马芯芯不希望改变彼此的关系,她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嫉妒小糖,自己有可能成为她的婆婆。难道她真的没有一丝丝嫉妒吗?她自问。她不能完全否认。但这肯定不是主要原因,只是一种直觉告诉她,这事不成。有一天晚上小糖走后,她委婉地对健一说,小糖是不愿意结婚的。健一不悦地说,她结不结婚跟我有什么关系?

第二天,马芯芯看见健一脸色阴沉,没吃早饭就走了。马芯芯心里七上八下起来。

好在马芯芯有大把的时间慢慢煨,秋天快来时,她想通了,他们俩既然一个未娶一个未嫁,在一起不是也很好吗?还有比小糖进入这个家庭对她更有利的吗?健一未娶,她是根据表象做出的判断。

等有机会单独跟小糖在一起时,她准备问问她。

等待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入冬后,有一次健一出差了,而小糖来了。一见面,马芯芯先忙着给小糖剪掉袖口上的一个线头。她的强迫症越来越严重,看不得别人衣服上有个线头有根头发什么的,老想给人弄掉,弄不掉就心神不宁。

小糖给她带来一大包暖宝宝,包括经期专用的,并给她讲解怎么用。马芯芯其实心不在焉。一等小糖消停下来,她就问,你觉得,健一这个人怎么样?小糖反问,什么怎么样?马芯芯吞吞吐吐地说,就是,适不适合做……小糖睁圆了大眼睛说,你说什么呢?亏你想得出来!你就那么想当我婆婆吗?马芯芯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不是我……是……小糖斩截地说,趁早死了这条心!马芯芯给噎得难受,终于不结巴了,干干脆脆地说,你怎么像尤三姐似的!小糖噗地笑了。

这以后,三人行的快乐时光就不再出现了,马芯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只感觉健一回来时脸色非常难看。马芯芯开始害怕他回来,他一回来她就紧张得几乎要窒息。

小糖自己来时,都选择上午,这样就没有可能碰上健一了。马芯芯问她,你是不是得罪健一了?小糖说,没有啊,就是每次他叫我一起来,我拒绝而已。马芯芯说,姑奶奶,你可知道这给我带来什么麻烦吗?小糖大眼珠子一瞪说,他敢怎么着你?我找他算账!马芯芯说,求你了,姑奶奶,别给我找麻烦了。

健一的脸色再没缓和过。那次回来,他不知怎么发现了小糖来过的痕迹,不高兴地说,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老来我家里干什么?马芯芯注意到了,他说的是“我家里”。

晚饭时,为了调节气氛,马芯芯没话找话地说,今天遇上一件尴尬事,小区里有个女人推着自己的小儿子,我以为她是孩子的奶奶呢,问她孙子几个月了……现在二胎多了,很容易分不清辈分。健一哦了一声。马芯芯又说,也有的是男的找了小媳妇儿,孩子就分不清是儿子还是孙子……健一冷冷地说,你是后悔跟我父亲结婚吗?没有人勉强你。说着啪地放下筷子上了楼。留下马芯芯一个人在桌边难堪得要死。

已经夜深了,健一的楼上不知是杯子掉地上了还是怎么的,发出很大的炸裂声。马芯芯吓得哆嗦了一下,大气不敢出。

马芯芯一夜失眠不安,她知道,健一肯定以为小糖拒绝他是自己挑唆的,谁让她先暴露了自己的态度呢。但她又没法向健一解释,那只能此地无银越描越黑。

她很想天明去问问健一,你是不希望我继续在这个家里待下去吗?她马上替健一回答了:我可没这么说,或者,你自己愿意。她发现自己还是怕的。她决定第二天早上照常去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当没有看见健一的异常。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到何时,她只想得过且过。既然一开始选择了退,她就要一直退下去,直到退无可退。

那个月的赡养费,健一一直拖着没给她。

她知道,小糖不能再来找她了,她干脆不要再跟小糖交往下去是最好的。

她不是想过容易的生活吗?何必要给自己这样的挑战。她想象了一下没有小糖的生活,就是回到之前的日子罢,那也强似失去别墅的生活,她绝不能失去。

下一次小糖打电话约她时,她冷静地说,我们以后不要一起玩了吧,各人有各人的生活。

小糖急促地问,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突然变了?

她说,没什么,玩够了。

小糖说,不对,一定是健一这个混蛋……

马芯芯挂断了电话。她自责这样对待小糖,但也没办法。她觉得自己是该收心了,陈程一家,马芹芹一家,还有她的父母,都过着那么辛苦的生活,她总是这样吃喝玩乐寻开心,是应该有罪恶感的。

马芯芯手洗健一的白衬衣时走神了,衬衣领子染了色。她马上要拿到洗衣店去干洗。她有点沮丧,早知如此,不如直接去干洗了,这样折腾,真没意思。可是她再想想,不折腾,这些时间又能怎么度过呢?也好,这至少是个事儿,无非是改变了健一给她的洗衣卡里的钱数而已。用大西先生的理论,这是消费,不是浪费,不必心疼。钱到别人手里,也是让别人有日子过了,全世界的钱不就是从你手里到我手里这么流通吗?只要没有浪费资源,就不能算浪费……小糖不再来,她的脑子又开始习惯性地信马由缰了。有钱人的理论,她父母那样的人是没法理解的,她也只是偶尔拿来安慰一下自己而已。

马芯芯却到处找不着洗衣卡。她一定要找到,不能让健一看见染色的衣服,他强迫症那么严重,绝对不能容忍的。最终,她在健一桌面的文件柜里找到了那张加了塑料卡套的洗衣卡,可能是他自己拿去用过。当她把卡抽出来时,愣住了,同时抽出来的还有一张三人大头贴,显然是健一的全家福。小孩子看起来只有三四个月大,脖子还是软的。看来,他已经结婚生子了?反正他隔三岔五回日本,究竟是出差还是探亲,她是不了解的。她把卡和照片又放回了卡套,自己花钱去给他干洗了衬衣。

他为什么不告诉她?告诉她又怎么了呢?她就这么不遭待见吗?联想到小糖,她终于明白他不让她了解自己生活状况的原因了,他是不愿意失去某种自由。同时,她也领悟了他那句话:她结不结婚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想得到小糖,并非为了结婚。她不后悔曾经阻止他了,她的直觉看来是没有错的。对于一个看不透的人,也只能凭直觉。

小糖带来的红美人橘子只有最后一只了。那个周六的下午,天气阴冷,她剥开它,看着手中汁水流溢的红澄澄的饱满果肉,泪突然开始流,跟那些滴滴答答的汁水一样。

晚上健一回来了,看见茶几上的橘子皮,想必认得那是红美人。他冷冷地说,她又来了?她说,她不会再来了。

当晚,两人沉闷地吃饭,沉闷地看了一会儿电视,各自沉闷地上了楼。九点半,马芯芯准备上床了。

突然,她听到院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吵嚷声,她侧耳静听,是小糖。她赶快披上毛呢大衣下楼出门,是的,是小糖,她闻到她嘴里浓重的酒气。她在大骂:大西健一,混蛋,你以为……你有几个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吗?姑奶奶也……不缺钱……

邻居们……健一……怎么办?她的生活,即将崩盘吗?马芯芯想起了小糖拖她去的唯一一次坐过山车的感觉,排山倒海,山呼海啸,天地颠倒,头脚易位……她的脑子里在过山车,头颅被什么凿开,变成空空的隧道,然后被穿越,然后,四分五裂地炸开、炸开,尖利的玻璃碴迸溅……

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打了陈敬辛的电话,她牙齿打着战说,我家门口有点情况,你快过来!

他说,我听到了,正在过来。

他过来了,马芯芯心里的炸裂感略微减弱。小糖还在大吵:大西健一,你给我下来……

马芯芯牙齿得得得的,心里祈祷,千万不要下来!求求你!

是该让她走还是进家门?如果不要被邻居们听到,就是赶快拖她进来;可是,健一在里面,如果进来以后发生激烈冲突呢?更无法收拾。

马芯芯脑子急速旋转着,先冲上去抱住了小糖,因为陈敬辛是没法对女人动手的。陈敬辛的对讲机也在响:什么情况?要不要再派人过去?陈敬辛赶快回答:我在,没事,没事,不用派人过来。

陈敬辛劝说小糖到值班室去,可是她根本不可能听他说什么。只要没有别人来,马芯芯就觉得好一点,但是,再拖延下去,就不敢保证了。马芯芯浑身颤抖着,陈敬辛把她敞开的衣襟往中间拢了一下,她自己赶快用两手紧紧攥住,但依然发着抖。陈敬辛担心地看着她,如果她再抖下去,他看样子就要抱住她了。

马芯芯声音不大但很有重量地说,小糖,你是要我给你跪下吗?好!那我跪给你看!

陈敬辛一把拉住了她。小糖也来拉她,同时住了口。马芯芯发现健一出来了。她脑子里的炸裂声又陡然响起,同时出现的还有毁于一旦这样的词,她绝望地攥紧了陈敬辛的衣袖。

进来说话吧。健一说。她没想到健一会这么平静。

马芯芯扶着小糖往里走,健一有礼貌地对陈敬辛说,谢谢您,请回吧。

进了屋,小糖因为刚才的大喊大叫,剧烈地咳嗽着,马芯芯生怕她咳吐了,赶快去楼上卫生间拿痰盂。

当她拿着痰盂下来时,小糖已经不咳了,正和健一说着话,两人脸色都很冷峻,但明显不是在吵架,而是在交流。

马芯芯看看他又看看她,想从他们的脸色猜出点什么,却一无所获。她走近时,他俩似乎说完了,居然握了一下手,是健一先伸出的手。

健一对马芯芯说,好了,你不用担心了,以后我们还会是好朋友。

小糖满脸还是酒后的红,眼神迷离,重复了一遍,好朋友。然后看着马芯芯说,你放心吧。

就这么出其不意地和解了。健一叫了司机来送小糖回去。走出院子,马芯芯发现陈敬辛还站在门口。原来他一直守在这里。

马芯芯不知道小糖和健一谈了什么,他们又恢复了正常,经常不定期地一起在别墅吃饭喝酒找乐子。健一看起来是放弃了对小糖的想法,但两人依旧友好相处,像哥们儿一样。她觉得自己不懂他们。

马芯芯是只要天下太平就好的,根本不求甚解。她宁愿不求甚解地活着。她又重新打起精神来,每天家里清洁完毕,空气中氤氲着洗涤剂的香味儿,连家具都精神了许多,她冒着热气看着屋子里的一切,身心快慰。现在,没有比做家务更让她心里踏实的了,把家里每一样物事都弄得妥妥帖帖,心里就妥帖了。即便心里有什么烦乱,也在这个过程中理顺了,化解了。

她买了两个储酿罐,和小糖一起酿苹果醋,看着苹果块儿在圆柱形的大玻璃罐里一天天变色冒泡,她就像看着一个孩子的学习成绩在变好一样。她等着一个满分的考卷。

健一看着她们兴兴头头地忙活,好像也有旁观的快乐。有天早饭时,他对马芯芯说,你可以和小糖交往,让她晚上住这里也行,我父亲没有禁止这个。马芯芯有点纳闷,我们不就是在交往吗?何出此言?然后,她从“让她晚上住这里也行”这句话找到了答案,因为喝酒不能开车,每次小糖晚上都要健一派司机送回去,他可能觉得麻烦吧?

马芯芯说,住这里不方便吧?以后让她自己开车来,不要喝酒就是了。健一说,那就不要了,不喝酒怎么能开心呢?你没明白我的意思,算了。

算了就算了,马芯芯也不再想这茬,一切如旧。

8

果醋酿好,小糖却突然不来了,什么也没说。马芯芯等来等去,小糖就是不来。她有点意外,但又能怎么样呢?她也是自尊心很强的人,而且,她必须适应小糖的出其不意。

她决定不管她了,果醋送给陈程喝去。陈程上初中了,已经住校,只有周末回来,作业太多,也难得来她这里一次了。

这是马芯芯第一次走进这座院子。她首先看见了院子里养着的鸽子。那是她大病时父亲为她买的,她没吃完,连同笼子送给了陈程。

门是开着的,她一面往里走一面喊,陈程妈妈。女人从屋子里走出来,局促又热情地迎接她。她说,我酿了果醋,来送给你们品尝。

他不在家。陈程正在做作业,看见她进来,站起来喊干妈,却并不去接她手里的两瓶果醋。母亲说,拿着吧,干妈给的,干妈不是外人。他才红着脸接了过去。那种脸红,多么熟悉。孩子有自尊了,轻易不会要她给的东西了。

尽管女人很能干,收拾得井井有条,但毕竟,屋子太狭小了,每一寸空间都挤得满满的,她蓦然想起了自己曾经熟悉的商场的后场。地面是水泥的,泛着潮湿的痕迹。她不仅心疼起他来,也心疼陈程。女人就不该心疼吗?该,但那是理性上的。

女人让她坐,她坐在了陈程书桌前的凳子上,陈程站在她身旁。桌上摆着一盒酸奶,还没喝完。女人对儿子说,酸奶喝完吧。她跟女人随意说着话,无意间看见陈程在舔盖,她赶紧把目光挪开。但只那一眼,已经刺痛了她。其实她喝酸奶也会把盖上的用勺子刮掉,毕竟那么一小盒酸奶,光盒子和盖子就沾去了太多,怪可惜的。可是,在这样的一间屋子里,看一个孩子舔酸奶盒的盖子,她就觉得特别难受。那是他的孩子呀。她准备过几天买两瓶一升装的酸奶送过来。对了,还要送一份酸奶伴侣专用油,是调配着牡丹籽油红花籽油等等的亚麻籽油,小糖教给她用的,并且专门给她带了两小桶来。

第二天,女人却上门来了,是来向她借钱的。女人说出“借钱”这两个字时,眼泪几乎同时出来了。她说,陈程刚刚交了学费,她要去看她的另一个儿子……爷爷奶奶也不会缺了孩子什么,可是,她毕竟是当妈的……女人不管她了不了解自己的状况,就把这些都说了。

女人说完,局促地搓着自己的手,马芯芯这才发现,女人的手腕有点变形,关节特别大。女人看见她注意自己的手,就说,风湿性关节炎。她蓦然想起昨天亲眼见到的潮湿的小屋,他们的家。她知道风湿性关节炎不是小毛病。

她看着这个女人,心里酸酸的。女人原本是俊秀的,但太多的操劳使她的美丽与否完全不重要了,没有人再去关心这一点,它也便不再显露,实用性功能性完全掩盖了她的审美性。她突然对这个瘦瘦的女人有了一点真正的心疼。她从未嫉妒过她,但是现在,连她没有被自己嫉妒过,她都感到一丝微末的心疼。

她拿出八百块交给女人说,不用还了,就当陈程升初中,我表示祝贺的吧。女人说,一定要还的,等手头宽裕了就还。女人还委婉地表示,不愿意让丈夫知道自己又去看孩子。马芯芯问,他不愿意你去吗?女人说,倒没有不愿意,就是不愿意给他添堵。马芯芯略感宽慰了一点,她也觉得他不该是那样的人。这是她对他起码的相信,正如他大概也相信她不会对一个弱者取胜。正是这种默契的共识,使他们不会对彼此要求什么。

女人走后,马芯芯在别墅门前的台阶上呆立了许久。她跟小糖待久了渐渐松动的心,再次紧缩起来。还要问“这样活着为的是什么”吗?用排除法就可以了,比如现成的,为了不像这个女人这样。她不能太贪了,什么都想要。

马芯芯突然觉得,他在她生活中的存在,并不仅仅是一种守望,还是一个警示。他一家人的生活,就是给她看到生活的对岸是什么,提醒她不能掉进河里。她再次感觉到对于生活的畏惧,以及张着大口的深渊的威胁。

他跟她,心那么近,却是生活在两个层次里呀。马芯芯这样想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优越感,只是对命运生出些许感慨。如果有可能,她倒恨不得跟他平均一下。难的是,他不仅仅是他自己,她也不仅仅是她自己。

她突然在心里对自己说,感情这回事儿,也许,只是想一想就好吧?做起来就难了。

她在马芹芹发到家群里的一篇公号文中,看见了“贫贱夫妻百事哀”一句,心里默然。再看下去,她发现这一句后面原来还跟着一句:闲坐悲君亦自悲。她怔住,良久未动,好像有本书摊在膝头,不知该拿掉还是看下去,索性就任它那么摊着了。如果说,前一句不是直接说她,那后一句,却是直直地把她说中了的。

9

小糖突然又来了,马芯芯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轻描淡写地说,前段时间你很忙哈。

小糖说,装什么装!你不是讨厌我吗?说完赌气地看着她。

马芯芯忍不住笑了,这就是她所熟悉的小糖。她也顺水推舟说,谁让你烦人,老让我去想什么活着的问题,弄得我不开心,本来我活得好好的。

就这样化解了。马芯芯觉得自己给小糖练出来了,说话的尺度底线放开了不止一点两点。

健一又经常回来吃饭了,三人欢聚一堂的局面恢复了。健一说得对,她俩就是二元对立统一的存在。

马芯芯不能不承认,她还是希望生活中有小糖的,小糖为她带来光亮,跟小糖在一起的她是飞扬的,那是她活着仅有的飞扬。连她的姐姐马芹芹都酸酸地说,那个小糖,为什么对你那么好?马芯芯答,她愿意呗。心里却不无愤愤地说,你对我不好,还不许别人对我好吗?她不会怀疑马芹芹话中有别的意思。

小糖要马芯芯陪她去太古里买破洞裤,却最终没买成,没有她看好的。但这次逛街对于马芯芯具有革命性意义,她终于买下了一件森女系的芥末黄色亚麻连衣裙。

一开始她根本拒绝试穿,小糖说,你就试试,又怎么了呢?你这种没有放开活过的人,简直就像……她一眼看见了店里正在拆封上架的丝巾,信手拈来说,就像没有打开过的丝巾。马芯芯回怼,那就免了再叠起来的麻烦,正好。但最后,她还是在小糖的软磨硬缠和卖家小妹儿的殷勤劝说下,试穿了那条裙子。真的好看,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人一下子舒展了、明亮了。等她再换回自己的套裙,拘谨感马上就对比出来了。小糖说,不是衣穿人,是人穿衣,人的身心信息会体现在衣服上的,合适你的衣服,是和你融为一体的。

马芯芯总算半推半就地接受了这件裙子,小糖坚持要为她付款,她说,你的身体解放的第一件衣服,一定要让我买来送你。马芯芯想起小糖从前说过的,一本正经的人穿不得棉麻之类的话,自我调侃了一句,那么,我现在也是不正经的人了?

第一次穿上那条裙子,她出去买菜前,忐忑了几分钟,既盼望碰见陈敬辛,又有点怕碰见。但菜总是要买的,门总是要出的。她觉得自己怎么样走法都不自然,这种不自然甚至影响了应有的美感,但直到走出小区,都没有碰见他。她松了一口气,不过同时,又有一点隐隐的失望反弹上来。

在她已经放松下来,拎着菜刚走进小区门时,却看见了他。她的手一下子软得差点拎不住手里的购物袋了,只好强自镇定地用力牢牢攥住。她看见他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后瞬间满脸红透,好像初次看见新娘的新郎。他脸上的红潮似乎通过目光把一股热电流传导给了她,她浑身都被温水漫过了,那是与大西先生绝没有过的一种感觉。后来回味那一瞬间,她明白,自己这辈子,只会对一个人是这样的,再不可能有第二个人了。

他们只是点了点头,她便头一低继续往前走。然后,她觉得自己的背都是红的了,仿佛那里还有一张脸,在代替她脸红害羞着。

她一直以来的徒然之感,似乎经由身体的直觉找到了一个着落点。感情,本来就是心里的事,心里有就是有吧。什么都不做,有的,仍然是有;什么都做了,没的,仍然是没。全部的,她要不起,但她有自己的那一份,就够了。就算镜花水月,毕竟也是有月和花存在的。

她又一次想起,大西先生在她手心里写“侘”字时,说的是“侘寂之美”,她后来怎么把“美”略去了呢?侘寂,不也是一种美吗?

她确信,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把彼此弄丢了。她释怀了,这一释怀带给她的是彻底的安然。她只希望他的生活过得好一点,那样她也就感觉好了。

10

2019年的冬天,猪肉格外贵,马芯芯的父亲又启动了他的猪肉价格标杆,感慨着:新中国刚成立那会儿,猪肉几毛钱一斤,你结婚那会儿,一百块钱还能买二十斤猪肉,今年,一百块钱也就买三斤猪肉了。

马芯芯说,行了,爸,您能吃多少猪肉呢?我包了您的。话虽这么说,物价还真是涨得让人心慌,幸亏健一在年初把她的赡养费长到一万了,不然她真成了住别墅的穷人。房价当然也涨得像发洪水似的,这座别墅的价格,比她住进来时翻几番了,不过,也跟她没关系,她只是住别墅的人,不是别墅主人,连房产证上是谁的名字她都不知道。

2020年除夕夜,陈敬辛来看她,嘱咐她疫情来了,要当心。他站在院门口,像很多年前的那个新年夜一样,只是多了一副口罩。

对于疫情,马芯芯倒比任何人都淡定,她不知道自己是处变不惊还是顺其自然,抑或是麻木不仁。反正,不管疫情来不来,日子总还是要过。

她认真地摘着丝瓜尖,仿佛日子就会在这份认真里稳如泰山。小糖说,你也太认真了。她说,我这不在认真地体验生活嘛。小糖说,你不是在认真体验生活,你是在认真逃避生活。她怔了一下,说,疫情呢,大家都一样,谁也逃不过。

小糖用她老家的话说:多大事儿啊。马芯芯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多大事儿啊。疫情更加放平了她的心态。

最初是在饭桌上,“地摊”这个词时不时从小糖和健一的聊天中冒出来。马芯芯既不加微信群又很少看朋友圈,对于时事总是隔着一层。但听得多了,她终于忍不住问,你们怎么老谈地摊儿,也想摆一个吗?

她是当玩笑说的,没想到小糖认真地说,我是在考虑,只是不知道卖什么好。

马芯芯依然当是玩笑,随口说了一句,卖兔头吧,我妈做的卤兔头,一绝。

健一大喜过望,马上响应,对对对,我吃过,一绝,就兔头吧。

玩笑成了真,成都推广地摊生存模式时,媒体上说,民生比门面重要,但小糖其实只是出于好玩,她在家憋坏了,想上街透透气。没想到,真的做了起来,她的实体经营为三个人创造了两个就业岗位。三个人,陈程妈妈、马芯芯、马芯芯的母亲。两个岗位,是陈程妈妈一个、马芯芯和母亲各占半个。老板是小糖,她们都听她指挥。

马芯芯母亲把卤兔头的手艺传授给了陈程妈妈,卤兔头主要由她俩来完成。小糖负责采购运送,以及与马芯芯倒班守摊。马芯芯首先要料理别墅和健一的生活,一开始是连兼职都不愿意的。可是,摊子实在需要人手,她又渐渐看到,不论卖多卖少,一片摊主儿都忙得欢实,她也就不自觉地被感染和带入了。

如果不是疫情期间提倡摆摊,马芯芯永远也无法想象自己会发生这样的改变。因为疫情的特殊状况,她才无缝衔接地走上了街头,抱着好玩的心态入场,自然地做起了小生意。她的走出别墅走向社会的契机,居然来得这么匪夷所思。

后来,小摊们陆续消失了,她们的兔头摊成了坚持时间最长的。陈程妈妈不用再为钱发愁了,照这样下去,他们离买房的目标也不会太远了。这是马芯芯最欣慰的。他再也不用过那么苦的日子了。他们快要过得差不多一样了。她再也不用揪心和不忍了。

2020年冬天,健一结束中国的生意回了日本,马芯芯有了更多的时间用在小摊上。

2020年底,趁着房租优惠,小糖、马芯芯和陈程妈妈合伙开了店。前店后厂,兔头加工售卖一体,还兼网上发货,包括发往日本健一联系的客户。

健一还为她们联系了日本的手工香和香囊货源,她们把店门脸儿辟出一小块儿,兼卖这个。小糖说,这下好了,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都有了。

马芯芯妈妈怕她们把握不好火候,不时过来督导一下。韩荣芳就是这样跟着来的。

马芯芯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过韩荣芳了,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笑迎八方客的惯性,再次见到这个从前一见就要冷脸的女人,她脸上浮现的竟然是微笑,毫不勉强的微笑。

陈敬辛来送卤好的兔头,看见韩荣芳,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其实他并不认识她。但这大概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气场吧。

马芯芯看在眼里,便希望韩荣芳快点走,她扭头对母亲说,妈,一次性手套快没得用了,您回家拿一些吧。母亲答应着,就张罗着给韩荣芳带几个兔头,两人一起走。

韩荣芳走前说,芯芯,有合适的阿姨再给你介绍哈。马芯芯说,谢谢阿姨,不用了,这样就很好。她说时依然是微笑着,谁也没看。她微笑着目送这个当初用媒妁之言改变她命运的女人,挪着显然迟缓了许多的脚步,渐渐离去。她眼睛里有了慈祥,她看见了自己的身影,走在不可惧的未来,她知道有一双眼睛也在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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