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沙漠旅行者
2022-02-21张冬梅
张冬梅
约翰·C. 凡·戴克(John C. Van Dyke,1856—1932)是美国自然作家之一,罗格斯大学第一位艺术史教授,以其《沙漠:自然现象的进一步研究》(the Desert: Further Studies in Natural Appearances, 1901)而闻名,该书改变了美国人看待西南部沙漠的方式。美国西部作家富兰克林·沃克称赞凡·戴克是欣赏美国干旱风景的“领路人”,认为他“第一个真正看到沙漠,并且写得最好”。
凡·戴克出生在新泽西州新不伦瑞克的一个富裕且有影响的家庭,父亲曾是律师、银行行长、国会议员和新泽西州最高法院的一员。在凡·戴克的眼中,新不伦瑞克是一个理想的大学城,拉里坦河蜿蜒流过,四周有他喜爱的农田和农场。凡·戴克在明尼苏达边界的苏族印第安人中长大,曾以一个牛仔的身份继续向西流浪,后又在哥伦比亚大学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毕业后在新不伦瑞克神学院做图书管理员,他的家是由神学院专门为他建造的,坐落在一座小山上,可以俯瞰田园风光,可以在熟悉的树林中独自漫步,更多的是享受与有识之士结下的友谊。这一阶段对凡·戴克影响至深,他开始对当时的艺术和文化产生了兴趣。当被任命为图书馆馆长时,凡·戴克已经出版了两本关于艺术和文学欣赏的书。早年在印第安人中的生活和拓荒经历与他后来的学者生涯相结合,使他的寫作浪漫而又丰富多彩。凡·戴克出版了40多本书,这些书内容广泛、风格多样,既有专业性、学术性极强的美学和艺术史专著,也有普通读者广泛阅读的旅游书籍和艺术鉴赏指南,还有他对家族宗谱的研究和回忆录。简而言之,凡·戴克是他那个时代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也曾担任过国家艺术与文学学院的院长,经常巡回演讲,在美国东部文学界颇有影响。
随着作为艺术评论家的声誉日渐确立,凡·戴克结识了西奥多·罗斯福和马克·吐温等重要人物,后来又担任美国首富、钢铁巨头安德鲁·卡内基的艺术顾问,他的名声越来越大,有机会接触到许多文化精英,并投身到“艺术至上(Art for Art’s Sake)”运动中。在这一运动中,凡·戴克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审美,认为自然蕴藏着最高的美,对自然美的呈现才是艺术的理想境界。他的自然系列丛书“视自然为艺术”:《为了自然本身:对自然现象的首次研究》(1898),《沙漠:自然现象的进一步研究》(1901),《蛋白石海:印象和表象的持续研究》(1906),《山:印象和表象的新研究》(1916),《科罗拉多大峡谷:对印象和表象的反复研究》(1920),《草地:司空见惯的研究》(1926),认为自然本身为懂得欣赏它的人类提供了“最高的”审美体验。凡·戴克和他的追随者们认为,最高的美不是人造的,而是原始自然的形式和颜色:沙丘看起来“像流水的线条一样优美”,沙丘的“形态似乎是有节奏的、流动的”。凡·戴克把野生的大自然看作他的至善,他最高的审美乐趣的源泉,“欣赏美是生命中最高的善,而我们发现,大自然本身就是最大的美”。对他来说,大自然给了他一幅形式多样、色彩丰富的画布。
凡·戴克自幼就表现出浪漫的一面,童年时代自家宅邸的一幕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我最早的记忆中,有一件事是在绿橡树的那间长长的音乐室里,母亲坐在一架红蓝相间的管风琴前,高唱着《很久,很久以前》。我可以看到自己坐在地板上玩玩具,房间里暗下来以遮挡热浪,母亲穿着白色的衣服。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巨大的玻璃枝形吊灯,一束散乱的阳光照在棱镜上,在她头上投下一圈彩色的光晕。我一直记得这一画面,记得她从一本大乐谱中唱出的《很久,很久以前》和《欢乐的游吟诗人》的那份悲伤。”中年以后,凡·戴克表现出不同于他人的浪漫,自封为沙漠的“情人”。由于呼吸系统问题的困扰,他定期到美国西南部沙漠,去寻求那里清澈、干燥的空气带来的缓解。拿上手枪,把腿搭在他的印第安小马身上,凡·戴克孤身一人进入了沙漠的未知地带。出发前,他向东部的读者们致意,敦促他们和他一起骑行“在亚利桑那州那迷人的平顶山上”,“越过文明的铁丝栅栏”,“进入一片狼的咆哮和强盗潜伏的区域”。凡·戴克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带领读者去发现“沙漠世界的美好事物”和大自然的“伟大真理”。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凡·戴克独自穿越了莫哈韦、科罗拉多和索诺兰沙漠。在这里,他用强烈的热情和丰富多彩的意象写就了他的经典著作 《沙漠》(自然系列丛书第二卷),向读者介绍了西南地区的奇特自然现象,描述了该地区的海市蜃景、沙尘暴、动植物以及其他在当时大多数美国人看来还很陌生的特征,淋漓尽致地表现了“艺术至上”原则。《沙漠》对美国西南部干旱地区产生了重大影响,是第一部用英语对美国沙漠进行美学处理的作品,为沙漠的艺术处理提供了范式,开创了如今流行的沙漠写作体裁。劳伦斯·克拉克·鲍威尔(Lawrence Clark Powell)甚至认为,“所有关于西南部的著述都源自于《沙漠》”。凡·戴克是第一个把沙漠描述成富有自然之美的作家,他对沙漠景色的生动描写既浪漫又丰富,将这个曾经被人鄙视的地方变成了国家的财富,成为整个沙漠文学流派的灵感来源,为沙漠写作开辟了道路,从玛丽·奥斯汀、约瑟夫·伍德·克鲁奇到埃德温·科尔,从爱德华·阿比到安·兹威格等,其荒野书写无不受凡·戴克的影响。
《沙漠》的新视角影响了成千上万的美国人,一经出版即掀起波澜。美国著名杂志《日晷》对1901年版《沙漠》做了题为“西部荒原”的书评:“约翰 · C.凡·戴克教授的作品中,我们终于看到了一位在这片荒原上的探路者,……以艺术家对色彩和形式的欣赏,以及一位自然爱好者对这个新奇而不寻常的地方的热情,描绘了她的荣耀、她的庄严和她的神秘。” 17年后,《沙漠》(1918)有了插图版,《日晷》杂志对该书的热情丝毫不减:“《沙漠》,现在有了插图,以图画、诗意和科学的方式重现了西南部的大片干旱地带, ……如此令人愉快的结合,这在权威作品中很少见到。经过17年的印刷,这一主题魅力依旧。”《沙漠》令人心醉神迷,整个国家都激动得战栗起来。在1901年到1930年间,《沙漠》被重印了14次。1976年,亚利桑那州历史学会重印了这本书,1980年,Peregrine Smith出版社把该书列入了“文学博物学家”系列。该书至今仍在印刷,其受欢迎程度和影响力由此可见一斑。
作为第一部赞美沙漠的作品,《沙漠》改变了美国人看待西南部沙漠的方式,是对传统的沙漠态度的一次重大突破。在欧洲移民开拓美国西部的早期阶段,人们普遍对沙漠持蔑视态度,认为沙漠上布满了毫无价值的仙人掌和岩石,是未被开垦的蛮荒之地,大多数功利心很强的拓荒者鄙视沙漠的存在,视其为“上帝的错误”。19世纪早期,约翰·C. 弗里蒙特(John C. Fremont)告诉美国人,西部的沙漠可能是野蛮而令人厌恶的环境。继弗里蒙特之后,威廉·刘易斯·曼利(William Lewis Manly)、马克·吐温和威廉·埃尔斯沃思·斯迈斯(William Ellsworth Smythe)等作家在沙漠中看到的也只有荒凉。1811年,第一批盎格鲁沙漠探险家之一,泽布隆·派克(Zebulon Pike),将新墨西哥描述为“贫瘠的荒地,几乎没有文化的荒原”。1861年,霍勒斯·格里利(Horace Greeley)以更加夸张的语调表明他对沙漠的厌恶,断言在这片荒漠里(现在的内华达州),“饥荒坐上了王位,挥舞着他的权杖统治着一个特意为他创造的领土。”1899年,约翰·巴勒斯被犹他州的荒芜之地所震惊,“那里的土地似乎被活剥了皮”,呈现出“一种奇怪且在许多方面令人厌恶的景象”。总之,19世纪之前,美国人认为沙漠是不可救药的荒芜之地,除了那些为了毛皮而捕猎者外,大多数美国人是不會考虑搬到沙漠附近的。但是,人们往往是通过自己的偏好和习惯来观察周围的环境,并倾向于按照他们所看到的方式来重塑这个世界。到了20世纪初,人们的态度就发生了变化,凡·戴克的《沙漠》的问世逐渐使人们开始微妙地欣赏西南部广阔的荒野,他的沙漠书写重塑了人们对沙漠的看法,从传统的蔑视转变为视西南为一个因其荒野之美而值得欣赏的地区,标志着人们对待沙漠的态度的巨大转变。
《沙漠》赞赏自然之美,开篇和结尾都强调了沙漠的质朴之美,西南地区的贫瘠土地“本身就是美丽的”。“艺术至上”以及与之相关的印象主义不仅强调自然是最伟大的艺术,而且强调运用色彩和光线来捕捉转瞬即逝的美的瞬间。该书的章节标题《光》《空气》《色彩》《沙漠的天空与云彩》《幻想》就让读者想象并享受着沙漠的视觉美。凡·戴克的《沙漠》是一幅散文画,用散文的意象来捕捉艺术家们用颜料所做的事情。沙漠上观日出即是一首狂想曲:
那束光!世上有如此美丽的东西吗?它是怎样透过阴影闪烁它的颜色的!
它是怎样给山顶镀上一层金色,而又在沙漠的沙丘上闪着白光!
在任何一块土地上,有什么比阳光更灿烂!
即使是在这沙漠里,在这像流星雨般猛烈而炎热的地方,
它也是万物效忠的一种至高无上的美。
在《沙漠》中,原来的茫茫荒野成为具有深邃自然美的景观,拥有非常复杂的生态系统,奇异的熔岩峰、无尽的仙人掌滩、罕见的动物、带有浓郁特色的土著居民。它不是一个单调的荒地,而是一个仙境,“世界上最具装饰性的景观……那里的空气是彩色的。白天,一个精致的“淡紫色的面纱”悬挂在远山之上,到了晚上,一个巨大的“橙色的沙漠月亮”从山脊上升起,在磷光中沐浴着平原。在这片神秘的土地上,靛蓝蜥蜴在灼热的沙地上穿梭,野猫用“像大镜子一样的眼睛”和“像钢尖一样的牙齿”向外窥视。这样生动的描述为读者提供了一场沙漠视觉盛宴,使美国大众看到了新的沙漠欣赏方式。下面这段经典描写同样为读者提供视觉享受,赋予读者积极的情绪来欣赏沙丘的形式和色彩美:
北面的一长排沙丘,同样荒凉,却又美得出奇。这里的沙子比雪还细,
它的曲线和拱形,形成连续飘流的沟壑,具有流水之线条美。
沙丘的形态总是有节奏的,流动的,就颜色而言,沙漠中没有什么比它们更好的了。
清晨,在太阳升起之前,由于天空的折射,沙丘呈天空蓝;
……在蓝色的月光下,它们像北海的冰山一样闪闪发光。
凡·戴克是美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成功地用文字捕捉到沙漠美景的作家,其《沙漠》之美又远远超出了光、线和色彩美学的范畴。凡·戴克明白,沙漠的美丽在于不让人类文明进入沙漠。他努力向观众灌输荒野沙漠的价值,提醒人们以一种物质上不破坏、不剥削的方式接近沙漠,不去破坏荒野会让它更好看。
凡·戴克是高于“普通人”的唯美主义者,其美学理念偏重于“高”,美丽高于实用,沙漠荒野高于莫农加希拉河,开阔的土地高于道路权。他的沙漠荒野是审美层次的一部分,用轻松的散文形式将“未被破坏的”荒野置于自然的其他组成部分之上,将西南部的沙漠置于他的自然等级体系的顶点。荒野是作为美丽自然的栖息地而存在的,西南部沙漠代表了西部最原始的地方,在这里,野生的大自然——美丽艺术的主题——正在蓬勃发展;而在东部,他的朋友卡耐基的钢铁厂把自然变成了铁轨和美元,而这正是凡·戴克所厌恶的,他憎恨在他心爱的沙漠上铺设钢轨,认为他的朋友卡耐基是“这个国家最伟大的自然破坏者之一”。尽管西部生活艰苦,但他向往这种生活,沉溺于西部艰苦生活之魅力。凡·戴克坚持认为,应该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沙漠不受人类掠夺者的破坏,从生态学的观点来看,这种诚挚的坚持是绝对正确的,而且已经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尽管凡·戴克是一个著名的唯美主义者,但他也给人一种罗斯福式的户外运动者的印象。根据他自己的描述,多年来,他孤身一人,在几乎没有什么食物的美洲大陆最恶劣、干旱的生态系统中漫游,并幸存下来。凡·戴克的暮年基调偏向于宁静,仿佛从遥远的岁月中品味着他一生的浪漫。
凡·戴克拥有学者的头脑和山人的灵魂,其《沙漠》所体现的美学原则和环境原则现在已深深植根于我们的文化中,重新美化了原本无趣的、毫无吸引力的沙漠景观。他最著名的沙漠宣言——“沙漠永远不应该被开垦,它们是西部的呼吸空间,应该被永远保存下来”——已经成为保护沙漠的名言警句。凡·戴克,一位浪漫的沙漠旅行者,赋予读者一个不一样的沙漠——色彩斑斓、传奇迷人的梦幻沙漠。
(本文系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生态美学视域下的美国沙漠文学研究”(2019BWX008)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