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猴子神化溯源
2022-02-19潘彬彬范健泉
文 图/ 潘彬彬 范健泉
在中国,猴与“侯”同音,“马上封侯”的吉祥图案寓意加官晋爵、步步高升、大吉大利。所谓“神化”,就是猴子这种动物在人类信仰、崇拜等思维的影响下,附加了动物本身没有的神奇属性或者功能。
战国之前的猴文物
猴子在中国属于本土物种,但猴子题材的早期文物非常少见,神化的则更加稀少。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王仁湘研究员在《考古人说“猴”:古人如何与猴相处》一文中介绍了诸多涉及猴子题材的新石器时代器物,如江苏泗洪顺山集遗址的陶土猴面坠饰、重庆大溪遗址出土的墨玉猴坠和母子猴玉雕、拉萨曲贡遗址出土的猴面陶塑等。
这些猴子形象,很难明确其是否被神化。大溪遗址出土的母子猴玉雕基本可以确定与神性无关。其他几件器物,到底是作为日常的欣赏品,还是具有特定意义的神化物品,难以断定。
商周时代,青铜器承担了很多礼制和文化功能,其上纹饰所表现的动物明显都是被神化的,不过商代青铜器动物纹饰中很少见到猴子的形象。所以,无论在史前是否有被神化的猴子形象,到了商代其基本已经不存在了。
梳理先秦文献,我们发现猴子与中原人的联系非常广泛:
吴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众狙见之,恂然弃而走,逃于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抓,见巧于王。王射之,敏给搏捷矢。王命相者趋射之,狙执死。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颜不疑归而师董梧锄以其色,去乐辞显,三年而国人称之。(《庄子》)
宋有狙公者,爱狙;养之成群,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心。损其家口,充狙之欲。俄而匮焉,将限其食。恐众狙之不驯于己也,先诳之曰:“与若芧,朝三而暮四,足乎?”众狙皆起而怒。俄而曰:“与若芧,朝四而暮三,足乎?”众狙皆伏而喜。(《列子》)
老子曰:鸣铎以声自毁,膏烛以明自煎。虎豹之文来射,猿狖之捷来格。故勇武以强梁死,辩士以智能困。(《文子》)
这些文献涉及的猴子,基本上只提及它们灵活、敏捷、顽皮的天然特点,并没有涉及“神化”层面。从考古出土文物与文献角度看,商代以后“神化”的猴子应该另有源头。
大溪遗址出土的墨玉猴坠
大溪遗址出土的母子猴玉雕
战国秦汉时期“世界树”上的猴子
从目前考古发现可知,“神化”猴子的出现不晚于战国时期。譬如战国中山王舋墓出土的十五连盏铜灯,上面有神态各异的猴子造型。汪莱茵先生在《富丽的中山国文物》一文中详细介绍了十五连盏铜灯,铜灯被看作一棵“茂盛的大树”,其上有猴子和鸟。十五连盏铜灯作为一棵典型的“世界树”,是古人用来沟通天地的桥梁,猴子和鸟等动物就是沟通天地过程中的助手。《山海经》等先秦文献中有不少关于神树与神鸟的记载,但没有对猴子进行描述。攀爬在十五连盏铜灯上的猴子,作为帮助古代巫师沟通天地的使者,无疑具备了一定的“神性”。
湖北荆州天星观二号楚墓出土的髹漆神树的主干末梢、树枝梢头、树杈等部位,雕刻安置了28 个动物,其中就有一个形制可辨的猴子。和中山国的区别在于,除了鸟和猴子以外,还有豹子1 只、螺5 个,以及其余14 个无法辨别的动物。这也更加验证,这棵神树周围的这些动物,是附属于这棵神树(即世界树)的,其“神性”主要来源于世界树,甚至可以出现“螺”这种正常和树没有联系的动物。
以上的世界树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通过“对称”体现出世界树处于中心位置。这种现象在全世界都有广泛发现,例如河北师大历史文化学院汤惠生教授在《青藏高原的岩画与本教》中认为这是“西亚地区新石器时代世界树的典型手法”,“后来在北方草原文化和唐代织锦上频频出现的对兽图案,其原型便是来自萨满教世界树主题中的对兽”。
再如1996 年云南晋宁石寨山汉墓出土了一件铜质贮贝器,其通体都是对称的。按照“世界树”神性的逻辑,对称赋予它神性,而神树上的动物又被“世界树”赋予了神性,成为了沟通天地的使者。中国国家博物馆佟伟华研究员在《云南石寨山文化贮贝器研究》一文中认为贮贝器存在于“云南中部地区的石寨山文化中,因而分布范围很小,又由于这一地区的地理环境,与外界往来相对较少,同时,石寨山文化又是云南青铜文化中发展水平最高的,因此,贮贝器有着浓烈的地区独特风格”,但是用“动物—树木—动物”这种对称的结构来构建图像的传统未必来源于云南地区,也许只是这种神性构图意识和云南本地“贮贝器”相互融合的一个结果,而且入乡随俗地将本来树下的对称动物换成了牛和豹,将树上用来攀登或者往来的动物由鸟类等飞禽换成了云南当地比较常见的猴子。因此,平凡的猴子因为“世界树”的神性连带被赋予了神性,成为当地具有沟通天地能力的使者。
战国中山王舋墓出土的十五连盏铜灯
这种“动物—树—动物”的组合也多出现于战国秦汉时期的瓦当上。虽然并不清楚瓦当上的这些动物具体是什么,但是能够看到它们之间一个非常明显的共性:即每棵树都是整个画面的中心,然后以这棵树的主干为对称轴,两只野兽隔着树相对而立。其实这种对兽的对称,表现的就是一个“中心”,而对称中心所在的这棵树也就不再是平凡的树,应是具有特殊意义的“世界树”。最为重要的是对称,具体在树下的是什么动物,反而没有这么重要,只是需要特别突出一个中心罢了。
这种现象也被西方学者观察到,美国著名宗教史家米尔恰·伊利亚德在《萨满教:古老的入迷术》一书中做了详细的诠释:
在雅库特人之中,鹰同样被认为是“最初萨满”的制造者。但是,鹰同样也有另外一个称号,超级神灵Ai(制造者)或者叫Ai Toyon(造光者)。他的孩子们代表了鸟类—且灵魂栖息于世界树的枝干上;在树的顶端有一只两只头的鹰(鸟神),可能也是他自己赋予自己以人性的。像多数其他西伯利亚人民一样,雅库特在鹰与圣树之间建立了关系,尤其是和桦树之间。……萨满被带到宇宙树那,那的顶端是神的世界。有时候超级神灵化作鹰的形象,并且圣树的枝干上栖息着未来萨满的灵魂。
虎耳动物格斗铜贮贝器(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藏)
齐国瓦当中的世界树与对兽(①出自《齐故城瓦当》,②—⑤出自《山东临淄齐故城发掘简报》)
战国时期出现的“神化”猴子与“世界树”沟通世界的观念有关,猴子是众多可以沟通天地的“神化”动物之一。
“猴与马”造型探析
秦汉以后,猴子与马两者形象被“捆绑”,即“猴与马”造型母题越来越多出现在后世大量的文献与文物中。邢义田先生在《“猴与马”造型母题—一个草原与中原艺术交流的古代见证》中对“猴与马造型母题”做了详细研究,他认为流行于草原地区的“猴子骑马”造型可能是来源于汉族工匠对于“马上封侯”这个谐音的喜爱,而汉族主动将“猴子”与“马”的形象联系起来,主要是受到草原民俗认为猴子可以使得马不受灾病的影响。但为什么自然界很少直接接触的两种动物会产生联系?为什么草原风俗认为猴子可以使马不受灾病的影响?
内蒙古地区出土过数量相当可观的“猴子骑马”青铜造像,只是受到之前观念的影响,很多学者将他们的年代定的比较晚,甚至有的晚到明代(林沄:《所谓“青铜骑马造像”的考辨》,《考古与文物》2003 年第4 期)。但是有的学者已经明显感觉到其年代完全可以早到战国或者春秋(王克林:《骑马民族文化的概念与缘起》,《华夏考古》1998 年第3 期)。
居延肩水金关遗址出土木版画
我们认为,这种“猴子骑马”的母题是对前文提到的“动物—树木—动物”构图的简化。最明显的证据是居延肩水金关遗址出土木版画上的猴子。从这幅木版画中我们不难看出,画面中的猴子和马的数量明显不成正比,马只有一匹,而猴子则遍布整个画面。画面整体草率,应该是按照某种特殊的“格套”来画的,对于猴子的肢体,非常抽象、随意,并不是艺术性很强的作品。而马在此图中的意思非常不明确,处于一个很奇怪的位置。整幅画应该是有粉本的,只是绘画者限制于木板的大小才会使得整个画面非常随意。虽然展现这种“动物—树木—动物”构图的材质、形式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是其背后以对称为原则构建世界树的思维非常清晰。
这其中更加值得注意的是“猴”与“马”的动物组合出现的地理位置,正处于非常典型的“半月形文化传播带”(童恩正:《试论我国从东北至西南的边地半月形文化传播带》,《文物与考古论集》,文物出版社,1987 年)。这个地区因为自然山川的阻隔较小,从新石器时期到青铜时代,出现了很多相似的文化因素。典型的例子,还是昆明晋宁M13 出土的一件贮贝器上,冯汉骥、童恩正两位先生在《岷江上游的石棺葬》(《考古学报》1973 年第2 期)中对其作了详细介绍:其上“铸有立体人物一周,其中有一组四人,首二人皆挽长形髻直贴于脑后,留须,着短窄称身之衣,窄袖长过手,窄长裤至足脊,佩长剑。此外,M13 又出鎏金扣饰一件,上铸二人(青年)执盘而舞,服装佩剑与上二人同,当系同一民族。按留须和窄长的衣裤,均非西南少数民族的习俗,而西北气候较寒地区的游牧民族中,多有着此种装束者。……晋宁出土的许多小金饰片,均带有强烈的所谓‘鄂尔多斯’风格”。可见,当时南北方民族是有频繁往来的。
鄂尔多斯地区采集的青铜骑马造像(《所谓“青铜骑马造像”的考辨》)
鄂尔多斯地区出土的多件“青铜骑马”造像,被林沄先生认为是“猴子骑马”造像,虽然现存的这类文物都是单件,但是鄂尔多斯地区的这类青铜动物主题圆雕造像有成对出现的传统。如陆刚博士观察到:“所谓双兽组合形式,是指两造型相似(或相同)的青铜动物主题圆雕组合。在鄂尔多斯式青铜器的考古发掘中,多有青铜器成对出土的现象,尤其是青铜动物主题圆雕,多作车辕饰或竿头饰使用,因而成对铸造。出现孤品,多应因遗失所致”(《鄂尔多斯式青铜器造型艺术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 年)。这种方便携带的青铜圆雕,基本符合“动物—树—动物”的构图传统。
世界树的构图原则是固定的,但从河北、湖北、山东到云南,世界树旁边的动物会与当地自然情况有一定的结合。同时,随着时间的推移,通过“对称”体现世界树的原则逐渐模糊。居延地处草原地区与西南山区的过渡地带,出现了“马”与“猴”的融合。居延地区的这种猴马组合,在往北传播的过程中,逐渐失去“世界树”的束缚,而出现了后世“猴子骑马”的现象。
无论图像如何变化,猴马组合的“神性”被保留了下来。这就解释为何“神性”猴子可以保证马匹不受灾病。从文献上也可以发现,猴子可以预防马病的理念见于文献很晚。如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载:“常系猕猴于马坊,令马不畏,辟恶,消百病也。”南宋洪迈《夷坚志·孟广威猕猴》载:“常畜猕猴于外厩,俗云与马性相宜。”明李时珍《本草纲目·猕猴》亦载:“养马者厩中畜之,能辟马病,胡俗称马留云,梵书谓之摩斯咤。”
因此,当“神化”的猴形象从北方草原地带传入中原地区后,人们利用“猴”与“侯”的谐音创造出“马上封侯”的祥瑞词汇,也就不足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