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困境·选择:《狼行者》的文学伦理学解读
2022-02-19林茜
林 茜
(中国民用航空飞行学院 四川 广汉 618307)
继2009年的《凯尔斯的秘密》和2014年的《海洋之歌》之后,卡通沙龙于2020年推出了“爱尔兰民间故事三部曲”的最后一部:《狼行者》。该片是一部动画幻想电影,其返璞归真的二维动画风格与当下浮躁的动画工业形成鲜明对比。故事里,猎狼者之女萝宾在森林中意外成为“狼行者”,并与同样可以变身为狼的女孩梅芙合力拯救狼群。从表层来看,《狼行者》是关于勇气、成长和爱的冒险故事。但该片还指涉了被遗忘的“小历史”以及被“无限扩张而导致坍缩沦陷的资本主义社会”[1]。正如导演罗斯·斯图尔特(Ross Stewart)在采访时所言:“影片中的爱尔兰当时被称为‘狼地’,人们认为有责任给这个国家带来文明。但不幸的是,这种文明教化也意味着很多人的死亡,以及狼群的消失。”[2]可见,导演在创作《狼行者》时探讨了狼与人、驯服和野性、自由和禁锢等一系列矛盾,并将当代生态伦理观注入到该片的人物及情节中。
文学伦理学“强调回到历史的伦理现场,站在当时的伦理立场上解读和阐释文学作品,寻找文学产生的客观伦理原因并解释其何以成立,分析作品中导致社会事件和影响人物命运的伦理因素。用伦理的观点对事件、人物、文学问题等给以解释,并从历史的角度做出道德评价。”[3]鉴于此,本文将从文学伦理学的视角来解读影片《狼行者》。
一、 亦人亦兽的伦理身份
(一) 爱尔兰的兽人故事
在凯尔特神话及其保存完好的爱尔兰神话中有着各种兽人的故事,即人类(或类人神)能变身或变形为动物。从埃泰恩(Étaín)变身为能演奏美妙音乐的苍蝇,到芬恩·迈克尔(Finn McCool)变身为知识鲑鱼,再到圣帕特里克(St.Patrick)变身为鹿,有许多例子和动物可供选择。其中,狼也不例外。爱尔兰神话中最著名的狼人是奥索里(Ossory)的狼人,他们在十二世纪的作品《爱尔兰地形》(Topographia Hibernica)中曾出现过。在《狼行者的艺术》一书中,《狼行者》导演汤姆·摩尔(Tomm Moore)认为奥索里的狼人对于电影和漫画来说会是一个好主意。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二) 人狼对立的二元关系
《狼行者》中,人与狼呈二元对立关系。整个基尔肯尼郡(Kilkenny)的人都谈狼色变,连小孩儿都在吟唱“射杀狼,猎捕狼,抓住狼,杀死狼……”影片中的狼虽然保持着恶毒的狼外观:尖尖的脸和尖锐的牙齿,但真正可怕的不是狼,而是人类。在护国公的铁骑护卫下,狼群的森林被毁,头狼被捕,最终被逼离开家园。为了突显这种紧张关系,影片导演摩尔和斯图尔特(Stewart)在城市和森林的塑造上采取了截然不同的绘画风格:他们巧妙地使用了空间扁平化的手段来塑造基尔肯尼城,使它看起来像是雕刻或印刷出来的城市。色调上,则多用灰、白、黑色彩,因而呈现出压抑、灰暗的城市景象。相比之下,森林则如同色彩斑斓水彩画,充满生机和自由。在靠近狼群居住的高山上,瀑布流水,金光闪耀,如同世外桃源,和肮脏沉闷、冷峻封闭的现代社会形成强烈对比。
(三) “狼行者”的伦理身份
在这样的背景下,主人公萝宾不慎被梅芙所咬,获得“狼行者”身份。此时她的内心是矛盾的:作为一个猎人,她成为了猎人们合力猎杀的对象——狼。一旦睡着,萝宾灵魂就会脱离肉身,化身为狼。这对于萝宾来说,是一个具有转折意义的伦理事件。在成为“狼行者”之前,她本就是一个充满冒险和叛逆精神的女孩儿。在森林里偶遇的梅芙赋予了她狼的视角和能力,从而能摆脱繁琐无聊的家务,在夜间变身为桀骜不驯、自由狂奔的狼,从压抑的父权中解脱出来,并以同理心去感受被妖魔化的狼世界。可以说,狼的身份是萝宾自由意志的体现,展现了她渴望打破束缚,与狼同行,解放天性的欲望。“自由意志是人的欲望的外在表现形式,理性意志是人的理性的外在表现形式。”[4]然而“人的身份是一个人在社会中存在的标识,人需要承担身份所赋予的责任和义务。”[5]当萝宾发现狼的身份不仅置自己于危险之中,还有可能伤害到父亲时,她开始拼命地用理性意志镇压自由意志——通过拒绝在夜晚睡觉来抵制狼的身份。然而在构建自己新的伦理身份的过程中,父亲并没有给与她应有的指引,反而打压萝宾渴望自然和良知的本性,将她送往杂物间干活。在杂物间中,影片绘画风格采取了分格叙事:荧幕被链条一分为四,同时叙述了萝宾洗衣、烹饪、洗碗、打扫的忙碌场景。空洞的双眼、繁多的工作、分格链的厚重配以黑、白、灰的暗色调渲染了萝宾被困囹圄的无助。不能变身为狼的萝宾此刻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和父亲相反,断头台老人则在萝宾亦人亦兽的伦理身份构建中充当了引导者的角色,鼓励她去找寻自我。在萝宾踌躇于归城还是潜入森林寻鸟儿时,老人用自己和“狼行者”的偶遇经历鼓励她勇于探索真相。当萝宾变身的狼处于危险境地时,他又督促她赶紧回到人类身体。其实,作为特殊的森林守护者,“狼行者”不仅具有在人类和犬类形态之间变形的能力,还能通过心灵感应与狼交谈,从而使狼群躲避人类的陷阱和攻击,抑或借助神秘力量拯救被狼袭击而受伤的人类,从而化解人与狼之间的对立关系。
二、 进退两难的伦理困境
(一) 伦理环境
伦理困境指“由于伦理混乱而给人物带来的难以解决的矛盾与冲突。伦理困境往往是伦理悖论导致的,普遍存在于文学文本中。伦理困境有多种表现形式,例如伦理两难,就是伦理困境的主要表现形式。”[6]要讨论人物所处的伦理困境,则必须结合故事发生的伦理环境展开。《狼行者》从鸟语花香的森林开始,紧接着鸟兽四散,突兀的斧头闯入画面,展现人类“笃——笃——”砍树的场景。影片开篇即直入主题,呈现了城镇化进程下人与自然的紧张矛盾。随后字幕叙事加入,介绍了故事发生的背景:1950年的基尔肯尼郡。如果回到历史的伦理现场,此时正处于奥利弗·克伦威尔(Oliver Cromwell),影片中的护国公对爱尔兰的残酷殖民统治时期。爱尔兰自中世纪以来便因众多的狼群而被称为沃尔夫兰①。按照护国公的命令,萝宾跟随她的父亲比尔从英国来到爱尔兰,并被强迫跟踪、猎杀生活在城墙外的最后狼群。影片中的“猎狼”伦理线即隐喻了该段历史,并为主人公的伦理困境埋下伏笔。
(二) 伦理身份转变
《狼行者》中,人与狼二元对立的关系从警告市民有狼的木版贴也可窥见。起初,作为年轻的学徒猎人,萝宾渴望能像英勇的父亲一样外出猎狼,于是偷偷地跟着他的宠物猎鹰梅林尾随父亲出了城。然而当遇到真正的狼时,迟疑害怕的萝宾却误杀了自己的猎鹰梅林。之后,萝宾跟随神秘女孩梅芙找到了奇迹般痊愈的梅林。两个女孩不打不相识成为了好朋友。实际上,梅芙是“狼行者”,当她睡着时,精神就会离开她的身体成为一头狼。不慎被咬的萝宾也成为了“狼行者”中的一员,并决定帮助梅芙找到她的母亲莫尔,一位在睡梦中化身为狼却一直未归的“狼行者”。此刻,萝宾从“猎狼”者转变为了“助狼”者。萝宾身份的转变也导致她在是否猎杀头狼莫尔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
(三) 双重伦理困境
为了证明自己能征服凯尔特人、征服狼群,护国公特意在全城百姓注视下展示驯服头狼莫尔的举措。莫尔被困的笼子、身上的链条和嘴套象征着狼在以人类为中心的社会结构中的屈服,同时也暗示着人类对它们的暴力历史。狼群不仅被剥夺了自然栖息地,还在精神和身体上受到累累伤痕。莫尔被囚禁的一幕正好被女儿梅芙目睹。于是,作为梅芙好友的萝宾面临了第一个伦理困境:是阻拦梅芙还是任其反抗?如果阻拦梅芙则能拯救她,践行当初答应莫尔保护梅芙的承诺,然而却违背了答应梅芙拯救她母亲的诺言;另一方面,如果不阻拦梅芙,自己则成了人类的叛徒,并置父亲于危险境地。“狼行者”这一特殊的身份让萝宾陷入究竟是助狼还是助人的困境。最终,她没能走出伦理困惑,而是本能地效仿了护国公对父亲的强权控制以及父亲对自己的父权压抑:用木框套住梅芙,并怂恿当地的孩童们阻拦她靠近莫尔。然而,救母心切的梅芙最终还是冲破了重重阻碍,来到母亲莫尔跟前。于是护国公下令萝宾父亲比尔斩杀莫尔。这便置萝宾于第二个伦理困境中:是否阻拦父亲?如果阻拦,需要挑战父亲,并且屡屡猎狼失败的父亲还会被护国公重罚;可是袖手旁观则会导致莫尔母女的惨死,萝宾再次陷入伦理困境。
三、 划分人兽的伦理选择
(一) 女儿萝宾的伦理选择
“伦理选择具有两方面的意义。一方面,伦理选择指的是人的道德选择,即通过选择达到道德成熟和完善;另一方面,伦理选择指对两个或两个以上的道德选项的选择,选择不同则结果不同,因此不同选择有不同的伦理价值。”[7]伦理选择和前文所述的伦理身份及伦理困境是不可分割的。萝宾在第一次伦理选择中选择了阻碍梅芙,因而梅芙全力反抗,拼死救母,这便置萝宾于帮助父亲还是救助莫尔的第二次伦理选择中。值得注意的是,护国公为了宣扬自己能征服头狼、狼群和自然的狂傲,使自己对非法活动的惩罚和镇压变成一种有规则的合法性行为,将全城人聚集在一起注视他的斩狼行径。为了满足人们的偷窥癖和他个人的帝国主义野心,他还将头狼莫尔处于囚禁的被动状态。可以说,护国公代表了人类中心主义,他也将人类对于非人类动物的残害直接暴露在众人眼前。当人形状态的梅芙不顾一切,奋力救母的场景打断他的安排时,在场的居民则很自然地从道德维度滋生出一种共情性——梅芙奋不顾身的不懈尝试无异于任何一个人类孩子对母亲的挚爱。也正是这种悲壮和危机激发了萝宾舍弃人类身份,拯救狼群的向善之心。这一次,萝宾取下几何形的头巾,抖落着柔和线条的秀发,告别教条的束缚,毅然决然地立在了莫尔跟前,去打破父权的压制,反抗护国公的强权,遵循内心的声音。从这一刻起,人类女孩萝宾才真正成长为“狼行者”,接受这一旨在促使人与自然和解的伦理身份。
(二) 父亲比尔的伦理选择
和女儿一样,父亲比尔也经历了多种伦理选择。正如他的姓氏(Goodfellow)所暗含的意思一样,他是护国公的忠诚追随者,因而这一伦理身份决定了他猎狼的本职工作。与此同时,他还是萝宾的父亲,承担着保护女儿的职责。作为一个职业捕狼者,父亲在森林里设下了各种捕狼器和陷阱,但同时,他也被各种规则和教条约束。因而当女儿站在自己的对立面护狼时,他无法执行护国公斩狼的指令,反而陷入伦理困惑之中,却又在女儿和狼群即将逃脱城市包围,回归森林时射杀了头狼莫尔。父亲射杀了好友梅芙的母亲,萝宾不得不和狼群竭力抢救莫尔,在这一举措中,她不仅成为了狼群的救赎者,也成为父亲伦理道德的启蒙者,引导他去正确认识狼群的善和人类的错,从而完善自我。因此,在女儿深陷危机之时,被梅芙所咬的父亲才能摆脱伦理困惑,不再做“驯化”的人,而是凭借自我意识的觉醒化身为狼,保护女儿的同时,开启自我救赎之路。
人同兽的区别在于“人具有分辨善恶的能力,能够通过人性因子控制人身上的动物性本能,从而使人成为有理性的人。同兽相比,人有伦理意识,只有当人的伦理意识出现之后,人才能通过理性意志控制自然意志或自由意志。”[8]影片的高潮部分,变身为狼的比尔和护国公在悬崖顶展开了生死对决。这一幕也隐喻了人类的兽性因子和人性因子的对抗。讽刺的是,狼外形的比尔象征的是人性因子,而作为人类的护国公则代表着兽性因子。为了将狼赶尽杀绝,护国公下令烧毁森林,屠杀狼群,强占土地来维护自己的统治。“人与自然的分离意味着人的异化的开始。”[9]影片虽然避免了刻画护国公的暴力屠狼,但森林里火光四起、枪火不断的场景配以人物刻板锐利的线条仍然将其兽性的一面展现出来。进化为文明人的护国公却残留着杀戮的兽性,这种非人的部分使他更像是兽而非有着理性意志的人。相反,化身为狼的父亲比尔则升华了自己的伦理意识,选择在生命的层次上将人和动物放在平等的位置。他虽为狼,却比以往更具人性,完全反转了影片前部分的工具人形象。影片最后,护国公输掉了战斗,坠下悬崖。这也隐喻了人性因子最终战胜兽性因子的美好结局。
四、人兽同体的生态伦理观
从主题上讲,《狼行者》的故事超出了动物权利、物种灭绝和栖息地破坏的最初问题。导演摩尔提到,“我们谈论了今天在爱尔兰生活中仍然存在的两极分化,我们看到世界各地,那些有很多共同点,并拥有一切可以共同奋斗的人往往会因为独裁统治者和传统教化让他们失去同理心以及对‘他者’的同情心。”[10]正是这种与他者共情的动机促使创作者构建了《狼行者》的生态共同体。
《狼行者》的生态共同体伦理观借助了电影的“原生内视觉聚焦”来呈现。 “原生内视觉聚焦”指“在画面中标志一个静止或活动人体的一部分,使观众不必求助语境便能识别画面中缺席的某个人物。这是暗示一种目光,不一定非要展现观看的眼睛。为了做到这一点,画面被建构成一个指示、一个迹象,从而使观众沉浸于缺席人物的感官体验中。”[11]在《狼行者》中,画面先是呈现了变身为狼的萝宾闭上双眼,竖耳聆听。接着绘画风格突变,展现了金光线条下的老鼠觅食,凸显出狼群能用爪子、耳朵感受地底声响、肌肤感知猎物震动的敏锐感官。同时,耳边传来梅芙的建议:“你能听见森林里的每一个细小声音,你的爪子能感知来自地底的声响……鼻子寻地而行。”随后,萝宾追逐同为狼形的梅芙,在森林中狂奔。而在萝宾眼中,梅芙化身金光,穿梭于丛林之中。此时的绘制画风粗犷、线条奔放,呈现了狼的感官下五彩缤纷、无拘无束的森林世界。紧接着,影片用低角度和快速后撤的方式模拟了狼群奔跑、跳跃、转弯、跨过灌木水洼的灵动场景。配合着清朗夜空的闪耀群星,空灵悠远的《与狼奔跑》配乐,影片充分激活了观众的听觉器官,既用韵律展现了狼群跑动的力度与无羁,又用歌词渲染了自由自在的森林景观,从而赋予观众一种与狼共跑的“在场”感。正如歌词所言:“我的灵魂倾诉着,我就是一切……今夜我与狼群共行。”最后萝宾和梅芙、群狼嬉戏打闹,与周围环境揉为一圆,对着皓月狼嚎,画面静止。影片以“原生内视觉聚焦”呈现的“狼行者”世界其实是邀请观众们透过狼的感官去接触生物圈中的其他生命形式,去体验写意诗化的自然美,更借助画面传递了一种天地万物融为一体,人、狼、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伦理观。
结语
布莱恩·巴克斯特(Brian Baxter)在《生态主义导论》(Ecologism: An Introduction)中指出生态主义作品应关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强调道德关怀,这种道德诉求尤其强调人类对待“非人类生物”时应有的道德约束;二是人类往往试图证明人类具有各种“极限性”,以彰显人类中心主义所具有的优势,而生态主义就是要警惕这种“极限性”所带来的副作用,妥善处理这种“极限性”才是人类绕不开的问题;三是人类与非人类生物具有广泛的“相互联系性”,这种联系体现在物质、文化和精神上。[12]自然选择使人类拥有了人的外形,而伦理选择赋予了人本质。人本为万物中的一员,并且浑然一体地同处于天地之间。人类的有限性注定了人无法超越天地万物而主宰整个生态,需要依赖自然资源和“非人类生物”。然而工业化使人类与万物疏离、对立,最终成为“主宰者”。在追求极限性的过程中,人与自然的矛盾逐渐扩大。如果人类对它们进行没有极限的自由索取,那么伴随着无限膨胀欲望的势必为生态的肆意破坏和人类自身的惨重代价。
《狼行者》中以护国公为首的人类对狼赶尽杀绝,奉行的其实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而变身“狼行者”的萝宾和父亲比尔则视狼为“同类”,与狼群之间形成了同一整体的关系。最终,护国公坠入悬崖,萝宾、父亲则与狼同行,前往寻觅鸟语花香的森林家园。影片讽刺了在人类中心主义的影响下,人类对非人类“他者”的屠害。这种缺乏同理性的自恋使人类忘记了基本的事实:所有生物共享一个地球。“人类世”(Anthropocene)②一词提醒着人们,人类的行为可能对日益恶化的生态环境、野生物种的迅速消失和气候变化产生巨大影响。由此来看,《狼行者》反对人类中心主义,并为人类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提供了道德警示。“狼行者”这一特殊的伦理身份消解了人与自然“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倡导构建一种“亦此亦彼”的生态共同体伦理观,并通过精致手绘风格和电影叙事诗意化地呈现了天地万物本为一体,人类自然和谐共生的美好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