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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异化劳动到实践自由:劳动自由得以可能的思考

2022-02-19孟祥林

关键词:论题黑格尔异化

孟祥林

一、引言

马克思的劳动论题虽然受到亚当·斯密和黑格尔关于劳动论题的影响,但他挣脱了斯密和黑格尔理论的思维禁锢,对劳动论题进行了深入探究,在哲学意义上研究了劳动以及劳动自由,并在政治经济学意义上对生产问题进行了深入剖析,马克思的全部理论中关于劳动论题的分析充分展示了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革命性和哲学辩证法思维的张力。从重商主义到重农学派再到古典政治经济学,财富来源的密码逐步被破解,创造财富的劳动也越来越受到重视。虽然重农学派过分强调农业对财富生产的作用,但相对于重商主义认为财富在流通中产生的观点有了重大进步,这充分表现在对财富产生原因的认识上:财富产生于生产过程而非流通过程。从重农学派到古典经济学,对生产的研究更加深化,不但进一步确认了财富在生产中产生,而且对劳动论题进行了更加深入的考察,对劳动的形态也进行了剖析。马克思在充分吸收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劳动论题展开更加深入的研究。他对劳动进行了区分,对以前存在的关于劳动自由的理论也进行了批判性思考,从哲学层面和经济学层面提出了洞见,将无产者形式上拥有的行使劳动权的自由与资本家实质上拥有的基于资本积累而对无产者进行支配的自由剥离开来,开始从政治经济学层面对资本主义制度进行考察。资本家基于资本积累而剥削无产者的社会权力的获得,使得以资本和价值为核心范畴的社会发展样态中产生了劳动的异化、产品的异化、类的异化以及人与人关系的异化。这就意味着,无产者劳动越努力,就越加剧自身的贫困化程度,从而与自身追求的幸福生活的目标距离更远,在资本支配无产者劳动进而决定无产者命运的社会发展样态下,无产者不断生产着资本家的财富积累和无产者自身的贫困积累。因此,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的基本规律,实际上是既定社会发展状态下一部分人基于财富积累形成的社会权力对其他人的命运进行支配的规律。劳动本应由劳动者自主决定,并基于这种决定达到幸福生活状态,这是真正的不附加任何条件的劳动自由的表达,但劳动异化使得劳动者进行劳动选择的空间受到极度挤压,以致劳动者实际处于劳动的绝对不自由状态,劳动者的劳动与劳动造成的痛苦和强迫融合在一起。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①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6—7页。工资水平取决于工人与资本家之间的敌对斗争,胜利必然属于资本家。在这个斗争中,“资本家没有工人”与“工人没有资本家”两种情况相比较,前一种状态下的资本家较后一种状态下的工人活得更加长久,因此,资本、地租与劳动的分离对工人而言是致命的。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资本家可以通过将资本从既定产业中抽出并进入新的产业而谋求利润,但工人将其劳动转换为其他谋生方式则比较困难。在工人对资本家的从属关系中,工人总是吃亏的。这会进一步增加工人劳动的不自由程度。工人劳动越努力,距离预期的劳动自由状态越遥远。虽然其主观上具有冲破劳动不自由状态的强烈愿望,并且在这种愿望的驱使下越发努力工作,但越是为基本生存而努力奋斗,现实中的结果越发偏离这一愿望。马克思在分析劳动自由论题的过程中,充分展示了哲学的张力。马克思的全部理论结构中,哲学的“劳动”概念和经济学的“生产”概念表达的含义存在差别,前者的目标在于从历史唯物论高度论证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劳动中富含了历史的逻辑。马克思表达的“劳动自由”概念与斯密和黑格尔存在较大差别,马克思以批判的态度扬弃了前人有关“劳动自由”的解释,表达了对未来社会的理想;后者则是对资本主义进行现实批判,但是在基于经济学对“劳动自由”进行分析的过程中始终带有哲学辩证思维的张力。马克思借用斯密和黑格尔“劳动自由”概念的外形,基于理性批判赋予“劳动自由”新的内涵。需要对劳动自由论题进行历史思考,并在历史中探求劳动自由的状态。马克思认为,只有在共产主义社会中才会实现彻底的劳动自由。因此,对劳动自由论题进行解读并探求劳动自由的实现路径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二、劳动幸福目标与劳动自由属性的分离及劳动权利回归

1.劳动幸福目标与劳动自由属性的分离

劳动是劳动主体使用劳动工具经由对象化的劳动过程使劳动对象符合预期目标的实践活动,是劳动成果满足劳动主体需要的遵循客观规律的实践活动。劳动主体在人化劳动对象的同时,也从劳动对象中获取能量和信息。在此过程中,劳动者发生改变而得以进步,劳动主体能够感受到生命的价值和劳动的幸福。劳动创造了人本身,也是社会进步的力量。但是劳动自由目标并非在人类发展的任何阶段都是现实,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由于劳动异化,劳动者的人权转化为劳动者占有劳动成果的“无权”,资本家能够基于占有资本而拥有对无产者生命的支配权,从而出现了劳动者的劳动权与幸福权的分离,这种状况下无产者的劳动权实质上是被资本家奴役的权利,劳动总是匍匐在资本之下,因此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劳动既不自由也不幸福。在这一点上,马克思认为,劳动对工人说来是外在的东西,工人在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肉体受到折磨,并受到精神摧残。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93页。在这种情况下,结构化的对象成为无产者生命的本质,无产者在资本控制下从事劳动,资本虽然依靠劳动得到增殖,但劳动却是依附于资本的,劳动一旦不表现为对象化的活动,工人就会成为“虚无”。无产者越是努力劳动,越是周而复始地生产和再生产自身的不幸福。在这种情况下,劳动不再是劳动者本质的规定,而是降低为无产者生物层次的需要,而劳动者也被贬低为物。劳动不再是人的本质的体现,而是一种肉体上和精神上的强制,劳动异化就成为必然。异化劳动使人成为动物性的自然人,劳动过程完全受制于人的本质以外的资本的需求。人的活动是对象性活动,虽然与动物的“视野之外,心灵不在”的非对象性活动存在本质区别,但是劳动对资本的依附关系又使劳动处于别无选择的样态中。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资本与工人表面上是平等的,但实质上是资本家基于资本占有而对无产者的绝对支配,只有当劳动过程、劳动成果迎合了资本的需求,无产者才能获得维系生命的基本生活资料。在资本家与无产者的不平等互动格局中,资本的力量变得逐渐强大而劳动的力量变得逐渐弱小。在以资本为核心的生产方式下,资本从产生伊始就外在于劳动的本质,因与劳动对立而与人相对立,无产者的劳动过程就是对劳动权的否定,从而在更大程度上强化了劳动的不自由。劳动的本质是幸福,人们通过劳动向社会贡献自身的物质和精神力量,但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无产者表面上的劳动自由与实质上的劳动不自由相伴,只有剥离阻碍劳动自由实现的不合理的制度因素,无产者才能真正享有自由劳动的权利,从而为幸福劳动提供基本前提。

2.清除劳动依附资本的制度因素回归劳动权利

劳动是人的本质特征,劳动者需要通过劳动实现个人价值,并在劳动中生产出更加宽松的劳动空间,进而能够充分享有劳动时间和享受劳动权利。但是劳动者与劳动对象的关系影响着劳动者拥有劳动权利的程度。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无产者通过表面上的劳动自由不断再生产劳动的不自由,劳动与劳动的不自由程度同向发展,无产者总是处于劳动不幸福与劳动不自由的纠缠中。为了增强剥削的隐蔽性,资本家通过提升社会劳动生产率相对缩短无产者的必要劳动时间,从而相对延长剩余劳动时间。资本家基于既往无偿占有剩余劳动时间积聚了大量资本,实现了对无产者时间和命运的控制。劳动自由和劳动权利是劳动幸福的两个本质属性,只有剔除不合理的制度因素,才能真正实现劳动者劳动自由和劳动权利的回归,从而实现劳动幸福的目标。在实现劳动幸福目标的过程中,劳动自由是有约束条件的有限自由,劳动自由不等于摆脱劳动纪律和规律的限制。劳动自由不仅表现在劳动者运用劳动时间的自由,还表现在劳动者可以通过选择适合自身的劳动方式发展智慧、贡献社会。现代化的作业方式使劳动者从单调重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更多从事复杂劳动,通过提升社会财富积累速度同时提高无产者从社会成果总量中的分成,逐步改变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的关系,在社会进步的总的量变过程中发生部分质变,无产者的劳动状态进而得到改善,其社会地位也逐渐发生变化,具有更多的劳动时间和劳动方式的选择权。随着生产社会化的发展,每个劳动者的劳动都是社会劳动链条中的一个环节,集中生产代替分散作业,劳动者可以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曾经基于不合理制度而形成的劳动对资本的依附关系开始解绑。资本主义制度在一定范围内的调整和改变必然会带来劳动者精神面貌的改变。列宁认为,自由是具体的历史条件的产物,①《列宁全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8页。如果“自由”离开了具体的客观条件,就成为抽象的、理论的自由。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无产者离开资本就会变成虚无,资本对劳动的强制导致劳动不自由,劳动异化导致劳动者失去劳动幸福的权利。只有逐步削弱进而根除产生劳动异化的制度根源,才能从根本上实现劳动权利的回归。

三、黑格尔劳动论题的经济学渊源与哲学理解

1.黑格尔劳动论题理解的经济学渊源:从特殊劳动中抽象出劳动的共相

斯密1776年发表的《国富论》对黑格尔产生了影响,黑格尔以及马克思的劳动论题都是奠基在斯密的劳动价值论基础上。斯密提出了“一般劳动”的概念,从而在思考劳动论题时能够撇开劳动的具体属性而从劳动的普遍共相中探寻财富的本质。在斯密的劳动价值论中,每个人都是在利己动机的驱动下追逐自身利益最大化,然而每个人都会受到一只看不见的手的引导,走向一个并非他本意的目的,这个“并非本意”即能够满足他人的需要,也就是说每个人在追逐自身利益的同时满足了其他人的利益需求,而这比劳动者仅仅追求并实现其本意更能促进社会利益的实现。斯密的“看不见的手”理论揭示了共同体中“我”与“他”之间的关系。人们在这样的共同体中守望相助而又相互制约,每个个体都成为其他个体眼中的“他者”。认识主体在自身的视野之外,即认识主体不能成为自己的认识对象,只能成为“他者”的认识对象,并通过“他者”对“我”的认识来认识“我自己”。黑格尔的市民社会理论据此认为市民社会中的个体都是原子化、疏离化的个人,每个人在追逐自身利益的过程中都会将“他者”视为实现自身利益的工具,将自身降为物的“非我”,从而出现“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问题。因此,共同体中的“我”与“他”既存在利益一致性也会基于利益产生矛盾。个体在追求自身利益的过程中变成“他者”,而个人眼中的“他者”也会成为实现“我”的目标的条件。黑格尔在斯密劳动价值论的基础上拓展了对劳动辩证法的认识,在劳动的特殊性与普遍性上实现了统一。只有劳动的特殊性中具有普遍性的成分,具体劳动创造出来的产品才能够满足社会需求,从而将特殊性的存在转换为普遍性的存在。关于这一点,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论及:个别的人在他的个别劳动成果里不自觉地或者无意识地在完成着一种普遍的劳动……由于他这样献出其自身,他才能从整体中复得其自身。①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234页。在黑格尔看来,在劳动主体通过劳动实现个人目标的过程中,主观的利己动机转化为满足“他者”需要的动力,于是普遍性就成为特殊性转化的中介。黑格尔从这个视角对劳动进行了界定,但其中又有丰厚的政治经济学依据。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中指出:每一个特殊的人都是通过他人的中介,同时也无条件地通过普遍性的形式的中介,而肯定自己并得到满足。②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248页。黑格尔认为,个人的特殊性是指个人的特殊需要,特殊的需要只有通过社会的联系才能实现。黑格尔进一步用社会分工理论对“社会联系”进行了解释,指出社会分工是将普遍形式与特殊形式联系在一起的中介。分工使劳动越发抽象化,社会分工在提升劳动者专业化技能的同时,又使劳动者更加依赖社会联系,每个人的劳动均成为劳动链条上的一个环节,使劳动在社会分工体系中进一步体现为特殊性与普遍性的统一。劳动作为人自我实现和自我确证的本质是在既定的社会结构中不断得到强化的,而这种强化过程也导致“异化”成为现代人不能挣脱的境遇,劳动在此过程中也以自由为表象出现不自由的端倪。

2.黑格尔对劳动论题的哲学理解:否定中的肯定和肯定中的否定

古典经济学对劳动问题的研究直接引发了黑格尔对劳动论题的关注。黑格尔对劳动论题有三次讨论,体现在《耶拿讲演》《精神现象学》和《法哲学原理》中,他也是第一个在哲学概念层面研究劳动的人。在黑格尔看来,劳动是人对自然的“否定性行动”,人类通过劳动获取生产生活资料并维持自身生存和发展的过程,与其他动物通过吃掉对象满足自身生物性存在需求不同。劳动是一种生成性过程,而并非纯粹意义上的否定,因此人类通过劳动对对象的否定是一种肯定性的否定。劳动在创造创造者自身生活的同时也塑造了世界,通过改变劳动对象的存在形式而改变劳动对象的存在形态,在使劳动对象满足劳动者需要的同时,创造性的劳动成果构成另一种形态的持存的世界。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指出:劳动作为否定的中介通过具体形式陶冶事物,陶冶行动同时也是意识的纯粹自为存在,这种意识在劳动中外化自己,并进入到持久状态。③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第150页。黑格尔对劳动本质的认识得到了马克思的高度评价。人类在劳动中得到发展,劳动为人类的生存和发展奠定了物质基础。在劳动与人的关系上,马克思认为,人是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劳动是人的自我确证的本质。④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01页。黑格尔从哲学层面对劳动论题的理解,在辩证法意义上阐明了以劳动为纽带的肯定与否定的关系。从劳动的一个过程看,否定中包含着肯定的因素,但这种肯定是对改变了的劳动对象进一步适合人类需要意义上的肯定;从持续的劳动过程看,肯定中也包含了否定的因素,因为任何一种产品都不能始终满足人类的需求,在环境及需求变化了的情况下,被改变且在一定时期内已经被肯定的劳动成果也会被否定从而进行新的变化。

3.黑格尔对劳动论题的批判性看法:劳动的普遍性代替特殊性进而出现劳动异化

社会分工在促进技术进步和生产增长的同时也促进了劳动的异化,主要表现为机器代替了劳动。在黑格尔看来,机器设备的使用使人远离自然,人与自然之间以劳动为中介的生命的统一体被切断,人类在使用机器加工自然的过程中,劳动的价值被显著削弱,劳动的价值与使用机器的程度呈反比,劳动者的劳动与其自身需要的直接关联越来越少,劳动的特殊性逐渐被劳动的普遍性所取代,劳动越发变为没有具体形式的抽象一般劳动,这种劳动是为满足他人的需要而存在的,劳动之间的普遍依赖性使每个人目标的实现都需要充分依托他人的劳动,个人特殊形式的劳动与自身目标的实现之间不再存在直接联系。劳动异化加速了阶级分化,在提升财富积累速度的同时也不断增加着贫困的积累。黑格尔对劳动价值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批判,但这种批判并未成为对资本主义的真正批判。马克思对资本主义进行深入分析后,在黑格尔劳动价值论的基础上对劳动价值观有了创新性贡献,形成了对资本主义的真正批判。黑格尔对资本主义进行分析的前提远远未超出现代市民社会的“合理劳动”伦理,因此他只能看到劳动的积极方面,对资本主义的分析只能停留在斯密古典经济学论及的“个人对利益的追逐达成社会利益”的观点层面上。因此黑格尔虽然已经觉察到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的矛盾,但仍然没有超出古典经济学的视域,没有达到真正对异化劳动与资本进行批判的高度。

四、马克思对劳动论题的认识:“异化劳动”与“自由劳动”

1.马克思劳动论题中的“异化劳动”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深入研究了异化劳动问题,认为黑格尔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发现了劳动的异化,但黑格尔对异化的理解是建立在积极肯定的基础上的,马克思实现了对黑格尔劳动论题的超越。马克思首先强调了劳动的自由本质与劳动异化之间并不存在同一性。劳动本应是劳动者自由意志的表现和自由生命的享受,劳动的对象化世界应该是人的现实和人的作品。但是在资本主义社会形态下,“工人的产品越完美,工人自己越畸形;工人创造的对象越文明,工人自己越野蛮;劳动越有力量,工人越无力;劳动越机巧,工人越愚笨,越成为自然界的奴隶”。①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49页。劳动者在劳动过程中并不是在肯定自己而是在否定自己,不是享受劳动并从劳动中感受幸福,而是劳动越多越感到不幸。马克思指出了劳动异化的四个特征:其一是工人与其劳动产品的异化;其二是工人同其生产活动的异化;其三是工人同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其四是人同人相异化。马克思不仅从劳动异化的角度解释了资本主义的矛盾,而且确认了“财富的主体本质”,即把人的劳动视为财富的本质。资本主义表面上承认人的独立性和自主性,但实质上是彻底的人对人的否定。在斯密那里,将抽象的一般劳动规定为财富的本质,资本作为聚集财富的工具实现了对世界的控制。劳动存在于每个社会形态中,但到了资本主义社会形态时才具有更大的社会历史意义。马克思的劳动论题既超越了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劳动价值论,也超越了黑格尔的劳动辩证法。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不但是对政治经济学的贡献,也是对哲学的贡献,使西方近代哲学从思辨哲学转型为实践哲学。

2.马克思劳动论题中的“自由劳动”

马克思关于自由劳动的解读不仅是从手工劳动的生产美学角度得出的结论,更是基于大工业给出了经济学思考。马克思的劳动论题从哲学的自由劳动概念到经济学的生产概念的转变,目的在于对劳动论题进行深入的现实思考。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将研究的重点投向了工业生产,这说明其劳动论题已经远远超出了生产美学的层次。马克思非常认可斯密关于劳动的解释,并认为“只有创造剩余价值的劳动才是生产劳动”。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90页。在马克思看来,经济学意义上的生产就是资本家基于对生产资料的占有权充分消费雇佣工人的劳动力而牟利的活动。马克思的劳动理论是以资本主义工业生产为背景的,认为从工场手工业转向机器大工业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重要特征。在以联合劳动为特征的社会,机器大生产取代了人的共同劳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直接表现为以机器为中介的关系,人出于利己动机而将劳动视为达成预期目标的工具,在这样的社会形态下,每个人都成为其他人实现个人利益的工具,从而将他者视为与“我”博弈的竞争对象,从而出现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社会状况。在这种情况下,资本家拥有选择劳动、消费劳动、占有劳动产品和剥夺剩余价值的自由,无产者只有出卖劳动力的自由和被资本家占有劳动产品的自由,这两种所谓的自由实质上是劳动者别无选择的不自由。基于无产者已经丧失了劳动自由,马克思得出了类的异化以及人与人的异化的结论。马克思对劳动的“不自由”的分析,认为真正的“劳动自由”应该是超越现实中存在的外在强制的劳动形态,这是一种对全面的劳动自由的规定,也是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劳动异化进行批判的目的。马克思在其著作中不止一次对“自由劳动”进行表述,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哥达纲领批判》中分别表述为“人的自主活动”“劳动是生活的第一需要”,在《资本论》中也经常用“真正的自由劳动”对“自由劳动”进行表述。这些论述的表达方式虽然存在差异,但都从本质上对“自由劳动”进行了界定,表明对“自由劳动”的追求一直是马克思矢志不渝的奋斗方向,其理论指出无产者从“不自由”状态中挣脱出来并达到“自由状态”的过程中,必须运用革命理论进行思想武装,而这也充分体现了马克思主义的真理性与革命性的统一。马克思认为,在斯密的古典经济学理论中,奴隶和农奴的劳动是在强制下进行的,这样的劳动是令人厌恶的,在这种情况下,不劳动反而是自由和幸福的事情。斯密将劳动视为诅咒,认为安逸是适当的状态,是与“自由”和“幸福”等同的东西。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615页。如果安逸或者不劳动是自由和幸福,那么一个人从事正常工作因而停止安逸是不可理解的。马克思则认为,通过劳动实现预期目标的过程需要克服诸多障碍,而“劳动自由”就充分体现在克服障碍实现目的的过程中,这个劳动过程包含了劳动者的主观愿望,通过劳动主体对象化的劳动实现预先设定的目标,这属于劳动自由的范畴。因此,马克思对劳动自由的理解显然与斯密的理解不同。

五、劳动自由观的发展与马克思的劳动自由观

1.马克思以前的劳动自由观

欧洲哲学史上的自由理论为马克思劳动自由观的形成提供了丰富的思想滋养。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经济学手稿(1857—1858)》《资本论》等代表性著作中对其劳动自由观进行了详细论述。在马克思之前很多学者对劳动自由观进行了不同层面的研究,近代西方哲学从认识论角度解释自由,认为自由的实质是精神意志的自由,但是自由也具有相对性。弗朗西斯·培根认为,要命令自然就要服从自然,②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十六——十八世纪西欧各国哲学》,商务印书馆1975年版,第9页。这是人与自然关系中关于人的自由的经典注解。在与自然打交道的过程中,人首先获得自然的形式,进而在思想上达到真理并在行动上获得自由,因此自由是以充分认识自然形式的本质规定性为前提的有限制的自由。斯宾诺莎认为,某种行为仅仅由它自身决定就叫自由,凡是一物的存在及其行为均按一定方式由他物决定就不能叫自由。③斯宾诺莎:《伦理学》,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4页。自由一直被视为人的本性和自然权利,卢梭认为,人生来就应该具备自由的权利,但由于各种因素的干扰,人们总会生活在枷锁(不自由)中。④卢梭:《社会契约论》,何兆武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7页。在卢梭看来,人生来是自由而平等的,但社会权力的分化使得一些人能够支配另外一些人的生命,被他人支配的人便不自由了。康德则认为自由是以意志服从道德法则为前提的,这种规定性下的自由被理解为“善良意志”。黑格尔从人的本质角度对自由进行了解释,认为自由在“自己即为自己的决定者”中体现出来,人的本质即自由,自由通过改变外物的创造性活动得到体现,实现主体与客体的统一;自由并非人们追求的目的,而本来就应该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

2.马克思的劳动自由观

马克思在扬弃前人思想的基础上,认为自由的本质即人的自由。马克思的劳动自由观内涵丰富:人在劳动中成为自然的主人,按照主观意愿有意识地改造外物;人改造外物的自然的过程即为改造自身的自然的过程;消灭私有制下的异化劳动实现共产主义才能实现人的解放和自由发展。马克思认为,劳动是人的本质,是人类特有的创造性活动,但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由于劳动异化,无产者在劳动中不是在肯定自己而是在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在劳动过程中不能自由地发挥体力和智力,而是在资本的奴役下使肉体受到折磨、使精神遭到摧残。只有实现劳动自由,才能够使存在与本质、对象化与自我确证、个体和类之间的矛盾得到彻底解决。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劳动自由论题进行了详细论述:首先,劳动自由是人的类本质,类以自由和自觉的活动为特征;其次,劳动自由是实现自由的手段,劳动的目的不仅是为了满足自身需求,更在于通过超越自身的局限性使自身得到全面发展;再次,只有消灭劳动异化才能实现人的自由和解放。马克思这时对劳动自由的认识虽然超越了黑格尔和费尔巴哈,但仍然存在局限性。马克思关于劳动自由的类本质规定仍然是抽象的,是以类意识代替了黑格尔的自我意识,扬弃了类本质异化的自由。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进一步对劳动自由进行了深入研究:人作为劳动主体是物质生产活动中的感性个体,分工造成了劳动异化和劳动的不自由,消灭分工进而消灭异化才能实现劳动自由;历史是人通过劳动创造的,人的自由的实现与共产主义的实现存在一致性。在《经济学手稿(1857—1858)》和《资本论》中,马克思进一步从经济学视角对劳动自由论题提出了自己的观点:由劳动异化导致的劳动不自由实际上是以平等的交换关系遮蔽了真实的奴役关系;劳动自由与人们可支配用于全面发展的自由时间联系在一起;自由劳动体现在张扬个性进而实现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跨越。

六、劳动论题发展背景下“劳动自由”观的进一步发展

1.抛开劳动的特殊规定性抽象出劳动一般

马克思在对劳动理论的全部探讨中始终保持着哲学话语的辩证思维张力。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理论认为,劳动创造了人本身,基于劳动的物质资料生产和再生产是人类社会存在和发展的基础,近代资本主义的充分发展使得劳动具有了重大的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马克思在充分挖掘古典经济学思想内核的基础上,对劳动进行了深入分析,进一步完善了对个别劳动和社会劳动、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的理解,并提出了对劳动的量进行精确度量的时间尺度。劳动在基督教的正统中是原罪的报应或者惩罚,这个逻辑的结论是:劳动不存在积极价值。在基督教的新教教义中,劳动才得以正名,劳动被视为有意义的充实人类生活的成就。劳动不仅是通向财富的道路,而且是一切技能、德行和愉悦的源泉。随着社会发展,“财富”问题成为重大议题,但是财富形成的本质并非一开始就从劳动出发给出理论规定。重商主义将货币作为财富的本质规定,并认为财富从流通中产生。重农主义则认为农业劳动是财富的本质来源。重商主义和重农主义对财富产生源泉的认识虽然没有跳出片面性的窠臼,但其关注点从流通领域转向生产领域已是思维方式的巨大进步,只是对生产过程的认识仍停留在表面。直到斯密终于抛开了劳动的特殊规定性,认为“一般劳动”才是财富的源泉。在马克思看来,这个“一般劳动”就是抽出劳动具体形式的无差别的一般人类劳动,衡量劳动的量的尺度就是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在交换过程中,个体之间具有不同使用价值的具体劳动转化为无差别的抽象劳动,以社会必要劳动为尺度进行衡量,在使用价值交换过程中就出现了量的比例关系,这种比例关系反映了不同使用价值中凝结着的无差别的必要劳动量,从而解开了财富增长的密码。抛开劳动的特殊性抽象出劳动一般,是探索劳动与财富关系问题上的重大进步,也启发了人们进一步思考劳动结合的方式以及劳动创造财富的样态等问题,为进一步研究劳动自由问题留下了入口,这意味着探究劳动自由问题需要从表面的自由挖掘实质的自由。

2.劳动自由需要以人的能力全面发展为目标

劳动自由是具有约束性前提的自由,劳动者个体在实现个人利益最大化目标的同时,也要为他人更好的发展创造条件,“我”的存在是“他”的存在幸福的前提,“我”在发展过程中需要通过合适的方式遏制“非我”,让“此在”为“他在”创造更好的发展条件。在“我”谋求发展的过程中,以群体理性为约束达成个人理性的现实性。在相互联系的社会群体中,每个个体的实践活动都需要以其他个体的实践活动为前提条件,并为“他者”更好地从事实践活动创造条件。在这样的劳动环境中,“我”主动为“他”创造全面发展的条件,“他”也为“我”创造更好的发展环境,人们在守望相助和相互制约中形成良性互动的发展样态。在这样的发展环境中,“我”的自由都是以“他”更好地存在并放大“他”的自由为前提的有限制的自由,这才是能够获得全面发展的自由。个体通过劳动与其他个体建立联系,也通过为他人创造更好发展环境的劳动实现自身发展的自由。劳动自由中包含着幸福的含义,幸福既是劳动的过程也是劳动的结果。个体自由劳动的过程同样是为所有劳动者生产和再生产自由劳动空间的过程。劳动主体的自由包括劳动时间的自由、职业选择的自由、服务对象的自由和合作伙伴选择的自由等多个向度。劳动自由的实现需要通过在劳动与资本之间建立起合理的纽带,让资本成为劳动自由的条件,结束资本作为“普照的光”“特殊的以太”“永恒的自然生产形式”对劳动自由的掩盖。资本主义社会形态中,商品交换的双方是“价值相等的人”,劳动自由表象背后的资本剥削以及物化劳动支配活劳动进而决定无产者命运的劳动不自由的实质被掩盖。真正的劳动自由不但生产出劳动主体的幸福,而且将劳动主体的意志渗透到对象化的劳动对象中,实现劳动过程的公平正义与劳动产品的公平正义的完美契合。

3.拓展自由时间是实现劳动自由的根本条件

劳动自由包括了时间自由的内涵,这就意味着劳动主体能够自由选择劳动时间的长度和劳动时间在自己能够掌握的全部劳动时间中的布局。马克思在论及劳动异化问题时实际上指出“劳动者支配时间的不自由”。当资本家从市场上购买了劳动的使用权后,劳动主体开始在其监督下劳动,资本家实际上是基于占有资本获得的社会权力而拥有对无产者劳动时间的支配权,劳动者从事什么样的劳动以及劳动时间的长短等均由资本家决定。资本家由市场上劳动力商品的平等交换者转化为劳动的监工,劳动者的劳动不自由程度与本家对剩余价值的追求紧密联系在一起。无产者创造剩余价值的过程即生产劳动不自由的过程,无产者的劳动不自由与不能自主支配个人劳动时间联系在一起,因此,劳动自由中应该包含着劳动主体支配劳动时间的自由。劳动主体在转让劳动力使用权的过程中,包含着劳动时间长度和劳动强度的契约,在社会形态向文明迈进的过程中,劳动主体在支配劳动时间方面具有越高的自由度,劳动时间结构的合理性与个人价值实现的一致性越强。劳动主体具有支配劳动时间的自由意味着他们能够享有自由劳动时间并创造财富,从而按照自身的愿望规划未来并在个人发展方向上进行再生产。

4.自由的实现须基于必然王国的本质规定性

劳动自由不仅表现在劳动时间和劳动方式的自由,还表现在充分认识并遵循事物发展规律,进而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体现劳动自由的劳动过程是劳动主体基于个人能力、遵循客观规律将劳动愿望和劳动兴趣转化为实践力的过程,从而实现从“现存”向“现实”的转化。现存的东西只有与事物发展的本质规定相一致,才能够成为现实的东西。劳动自由的实现即自由劳动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从而能够代表事物的“现实性”发展方向。在这个意义上,劳动自由是以“必然王国”为前提的自由,更是劳动主体进行的理性活动,其劳动过程和劳动结果有助于“他者”的积极选择。劳动自由中体现出劳动主体为“他者”创造更好的劳动环境的善意的释放。劳动主体为了更好地生存能够在从事实践活动过程中谛听“他者”的声音,并根据该声音发自内心地积极配合调整劳动方式,将超感性的心灵规约转化为感性实践过程中的行为,以善意的实践活动表达与“他者”合作的诚意。“我”在按照事物的本质必然性从事实践活动时,可能与“他”在某个节点上发生矛盾和冲突,在“我”与“他”对事物必然性的认识存在偏差的情况下,劳动主体的劳动不自由程度会存在差异,彼此间合作的程度和合作的愿望也会不同,由此影响改造世界的合力。现实世界是理性世界的现实反映,只有将超感性的理念转化为具体的现实后,事物才能以具体的现实图式表现为劳动主体的劳动成果,从而使得具体劳动更加接近和反映事物的本质规定性,通过劳动主体的智慧改变和再生产现实世界,将思想力转化为实践力。

5.实现劳动自由需构建科学的劳动激励制度

劳动自由不但包含了劳动主体谋求生存资料的动机,也包括了个人全面发展的动机。资本主义社会表面上的劳动自由呈现为商品自由交换的表象,这个表象掩盖了一部分人通过物化劳动支配其他人的活劳动,进而控制他人命运的实质,这种被迫的强制劳动使劳动主体的努力程度与自由愿望的实现之间出现强烈反差。因此只有彻底清除劳动不自由的社会制度基础,才能实现劳动自由,使劳动者的劳动与追求自我实现、追求幸福的目标相一致,自由劳动的过程与公平制度、和谐人际关系的再生产过程相统一。在这样的氛围中,劳动主体具有强烈的劳动愿望,由被动的“要我劳动”变为主动的“我要劳动”,劳动在劳动主体自身发展与“他者”发展之间实现协同。自由劳动过程是劳动主体通过对象化的实践朝向预定目标发展的过程,但劳动主体具体形式的特殊劳动之间可能会因资源稀缺或利益冲突而引发矛盾,因此自由劳动中应该包含着自我约束和主动利于他者实现劳动自由的内涵,个人理性需要以集体理性为前提。每个人都自觉主动地为他者创造劳动自由的机会,在这样的氛围中每个人劳动自由的尺度相叠加,人们守望相助而又相互制约,每个人的劳动自由程度和劳动努力程度与他者的劳动环境改善程度紧密连接在一起,自由劳动不断生产和再生产自由劳动的空间。

七、研究结论

劳动是人的本质,但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该本质因劳动对资本的依附关系而被扭曲,劳动的异化导致表征着劳动幸福的两个本质属性即劳动自由和劳动权利与劳动者的努力相背离。劳动者实质上的劳动不自由被表面上的劳动自由所遮蔽,劳动者劳动的不自由和不幸福相伴而生。从黑格尔到马克思,劳动论题得到了深入讨论。黑格尔深入分析了劳动论题的经济学渊源,从特殊劳动中看到了劳动一般的共相,从哲学层面认识到劳动过程中存在的“肯定中的否定”和“否定中的肯定”,也在一定程度上认识到了劳动异化问题。马克思的劳动自由观认为,劳动自由表现在劳动者按照劳动意愿改造外物,劳动是人特有的创造性活动,人改造外物的过程也就是改造自然和改造自身的过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因为劳动对资本的依附关系而导致劳动者劳动不自由,只有消灭私有制进而实现共产主义才能够彻底改变劳动不自由状态,实现人的解放和自由发展。为实现劳动自由和劳动权利的回归,需要首先剔除不合理的制度前提,使劳动者在能力全面发展、自由支配劳动时间、实现从“现存”到“现实”的转化、建构科学的劳动激励制度等方面得到完善,从劳动特殊中抽象出劳动一般,实现劳动形式自由与本质自由的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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