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 中错位的审美价值
2022-02-19王宇欣
摘 要:《一句顶一万句》是一部极具叙事艺术、创造性和个人风格的艺术作品,具有高度的艺术价值。本文从读者审美体验出发分析了小说中因果律的逻辑错位、人物之间的情感错位、人物的身心错位以及错位的审美价值。
关键词:《一句顶一万句》 错位 审美价值
波兰哲学家、美学家英伽登在他的《艺术的和审美的价值》演讲中说:“‘艺术价值’——如果我们终究要承认它存在的话——是在艺术品自身内呈现的、在那儿并有它存在基础的某种东西。‘审美价值’是某种仅仅在审美对象内,在决定对象整体性质的特定时刻才显现自身的东西。” a 也就是说,艺术价值是艺术作品固有的、客观存在的,而审美价值则是在读者对作品的重建即艺术作品的“具体化”过程中形成的。胡经之在《文艺美学及文化美学》中提出:文艺美学包含文艺作品(产品)的美学、文艺创造(生产)的美学和文艺享受(消费)的美学三个方面,认为文艺作品既是创造者的审美创造,又是创造者的审美经验的反映,而在读者的消费(审美享受)中使作品的价值得以实现。b本文从读者审美体验出发分析《一句顶一万句》中的错位以及错位的审美价值,试图触及作者的精神内涵和作品的艺术价值。
一、因果律的逻辑错位
外来的县令老胡对上峰和同僚不迎、不送,逢年过节也不送礼,因语言不通,案子断得七零八落。老胡的老爹断言:“短则一年,长则三到五年,如果不进大狱,怕是该打道回府了。” c然而正因为案子断得七零八落,盐津人不到万不得已不告状,盐津无为而治,而十个里面九个送礼媚上,独独一个不送礼不媚上的官员老胡倒成了喜欢收礼的知府老朱标榜清廉的说辞,老胡既没有进大狱,也没有打道回府,而是波澜不惊地干到了退休。老胡的继任者小韩,在没钱盖学堂的情况下想办法解决了场地,招了教师,办起了“延津新学”。按现在的话来说,这是办了一件民生大实事,可碰巧上司省长老费认为:“治大国如烹小鲜,五十年固守一句话就不错了。” ④老费下县来巡视,小韩陪着一天说了三千多句,让老费感到厌倦、恼怒,专员老耿吓得头上冒汗,怕小韩牵连到自己,第二天就把小韩撤了。老胡在任上无所作为,也不懂官场的迎来送往,却稳稳地当了三十五年的县令;小韩一翻雄心壮志,干了实事,结果大半年就草草收兵。事情发展的因与果之间产生了逻辑上的错位,颠覆了事物的通常规律和人们的普遍认知,呈现出一个荒诞的世界。
在这个荒诞的世界里,虽然因果逻辑错位但并不断裂,因果之间仍然存在逻辑联系,两者之间的联系具有深刻的社会和心理原因:一方面中国老百姓历来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惯于逆来顺受,畏惧官府,缺乏抗争意识;另一方面旧时代官场体制腐朽不堪,上级官员的颐指气使和下级官员刻意逢迎。因与果之间虽然违反了普遍规律,却又合乎彼时社会、人情,“反常”而又“合道”,正如《文心雕龙》里讲的“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古训“郡县治,天下安”,作为治理一县的最高行政长官,县令对于地方的发展以及这个地方上百姓的生活,甚至对整个国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那么县令的人选和任命本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可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上级官员的需要或者喜好,就能随意地决定一个下级官员的政治命运,官员的个人前途充满了偶然性,社会和民众的命运也充满偶然性。越是严肃的事情,呈现这样的结果,读者的感受就越是荒诞。荒诞在《汉语词典》里的解释就是“极不真实,极不近情理”,荒诞的世界让生活其中的人体验不到安全感,而如此荒诞的现实正是主人公及其身边所有人生存处境的一个侧面,暗示着理性对于主人公及周围群体的无意义。从历史的角度看,人是社会的创造者,社会由人组成,是人与人各种关系的总和,人与人的社会交往会改变社会关系、社会规范,反过来个人的生存离不开社会,社会关系和社会变迁极大地影响着个人的生存境遇和精神世界。荒诞的世界中,理性、信仰和人自身的失落,导致人内心的混沌和孤独,对这个世界充满不信任。读者可以从中看到作者对现实社会的不信任,感受到作者对现实社会的批判和对生活在其中的底层人物的人文关怀,呈现出一种具有否定形式的、矛盾的特殊审美效果,激发了读者对人类根本处境的关注以及对人与社会关系的思考。
二、人物之间的情感错位
孙绍振认为“孤立地写一个人是很难达到灵魂的深层的,只有把它放在人与人之间,在不同的人物冲突中,人的情感的深层才能受到触动,才能以‘错位’的形式暴露出来” e,“在小说形象中,感情层次之间的差距是一种心理差距,并不是现实中人际关系的差距” f。《一句顶一万句》中数量庞大的人物来来往往,打铁的、赶大车的、剃头的、贩驴的、弹棉花的、教书的、当官的、传教的,他们之间或者父子,或者兄弟,或者夫妻,或者朋友,或者师徒,或者同乡,或者战友,等等,关系驳杂。但无论血缘关系还是社会纽带连接的人与人之间,几乎都“说不着”。比如老杨和老马,老杨把老马当成知己,可老马却从内心看不起老杨。尽量避着老杨;比如杨百顺和老杨,老杨为了家里将来有个县政府的人,让家里的豆腐“不是豆腐”,就像老胡的八仙桌不是八仙桌一样,想送杨百顺、杨百利两兄弟中的一个上“延津新学”,可两兄弟都想去。老杨考虑再三,决定让不容易掌控的杨百顺继续在家帮做豆腐,送杨百利去上学,他在两兄弟抓阄上做了手脚。一心想摆脱豆腐的杨百顺知道真相后,与父亲大吵一架,还挨了父亲的打,让本来就说不到一块儿的父子之间的隔阂再难消除。比如杨百顺和老詹,老詹一心想发展第九个信徒,而杨百顺需要一个活计,老詹帮杨百顺找了个事儿,杨百顺信了教,还同意老詹为他改名杨摩西,二人各取所需,似乎皆大欢喜。当老詹坚持在晚上认真地给杨摩西讲经,杨摩西却打着瞌睡应付,两个住在一起的人,内心始終各自东西。再比如杨百顺和吴香香,馒头铺的吴香香因为杨摩西在县政府种菜,可让“吴记馒头”不仅姓“吴”,还姓“县政府”,看上了杨摩西。杨摩西担心县长老史哪天不高兴了,把他赶走,为给自己留退路,“嫁”给了吴香香,夫妻俩内心毫无默契,自始至终没有一刻靠近过。还有老裴与妻子老蔡,牛爱国与母亲曹青娥、妻子庞丽娜,牛爱国与朋友等,众声喧哗的社会中,人与人内心都隔着距离,说不到一起去。“小说形象的感染力在于同一情感结构中的错位,曲折微妙而精致,情感线索错位越是丰富,艺术感染力越是强烈。” g《一句顶一万句》中没有历史背景的交代,所有人物也几乎没有外貌的描写,作者对人物的刻画纯粹地聚焦在说话和行动上,并最终指向人的内心,形成了跟人物关系相对应的错综复杂的“心心相错”的局面,群体的孤独形象就凸显了出来,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阅读这本小说,读者一定都会注意到一个特别的句式,并印象深刻,因为它时不时地出现让读者思维一次次地面临岔路口。比如:“(老裴)一时怒从心頭起,从床上爬起来,拿起砍刀,就要杀人;但不是杀老蔡,而是要到镇上杀她娘家哥。也不是要杀他这个人,是要杀他讲的理;也不是要杀这些理,是要杀他的绕;绕来绕去,把老裴绕成了另一个人。” h这种“不是A,而是B,也不是B,是C,也不是C,是D”的表述句式在整个小说中反复出现,是作者的刻意而为,表明人与人之间或者同一人在不同情境下认知的差距。对于同一件事情,可能被看成A,可能被理解为B,或者C,也可能拐几个弯看清事情的本质D。认知的差距—— 一个人在不同的境遇、不同的人生阶段,认知就可能存在差距,人与人之间的认知更存在差距——再加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弯弯绕,交流就不可能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小说反映出作者对人际关系的不信任,人际关系往往复杂多变,人人都想找一个可以说得着的人,却往往求而不得,这里实际蕴含的是一个人与他人的关系问题,揭示出一个群体性的精神困境,一个难以索解的生存命题。
三、人物的身心错位
小说没有明显的时间逻辑顺序,甚至没有完整的情节,而是从一件事扯到另一件事,一件事扯出八件事,一件事中间还拐着几道弯。比如杨百顺家里丢了猪,家里人出去找,留发烧的杨百顺看家。杨百顺为了看罗长礼离了家,导致家里又丢了一只羊,杨百顺为此挨了他爹的打。羊没找着,杨百顺不敢回家,躲在打谷场。碰巧途经此处的老裴听完杨百顺的遭遇后说:“我听明白了,不是羊的事,中间拐着好几道弯呢。” i由此扯出了老裴要杀人的事,也一样拐着好几道弯。原来老裴的外甥在老裴家吃了十一张饼,引起老裴老婆老蔡的不满,她从一件事骂到另一件事,骂到触碰了老裴的底线,老裴发了火,打了老蔡一巴掌。老蔡回娘家搬来了娘家哥,娘家哥跟老裴讲理,“千百件的针头线脑,越扯越长,扯得老裴那袋都大了” j。老裴装作心服口服,让老蔡还了一巴掌。可回想后发现娘家哥“避重就轻,把一件事绕成另一件事” k,“ 绕来绕去,把老裴绕成了另一个人” l了,老裴因此提刀赶去杀人。小说从头到尾都是这件事儿绕着那件事,事中间拐着弯儿,事与事之间、事里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纷繁芜杂、缠绕交错,反映出主人公的生存境遇——纠缠、混沌。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杨百顺从卖豆腐到杀猪、染布、剖竹子,又辗转到种菜、卖馒头;牛爱国遇到烦心事想找一个人倾诉,但朋友冯文修、杜青海、李克智等最终都无可避免地从“说得着”变成了“说不着”,杨百顺想要逃离困境却不知道该去哪里,牛爱国也不明白到底哪里才是自己的精神归处。这喧闹的世界和不停奔波忙碌的身体,与他们内心荒凉孤独的灵魂形成了鲜明的错位。
这样的错位极具审美价值,使读者与主人公产生了强烈的共情,想要逃离这纷繁芜杂,去追寻简单、直击人心、能顶一万句的那一句,可那一句究竟是什么,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孤独对于杨百顺、牛爱国来说只是一种潜意识 ,他们停留在不知道到哪儿去或不知道能找谁说的烦恼里无法自拔,但他们又无法独处,因此脚步不停;他们无法跟自己对话,缺乏自我思考的能力,因此不停地寻找说得着话的人。他们都只是在本能的对孤独的恐惧中不断地逃离和不断地追寻,不管哪一次身体的短暂停留,找不到说得着话的人,心灵就依然无处安放,这使所有的行动都显得缺乏可信赖的意义和理由。小说第一部出延津记中,主人公杨百顺在孤独地漂泊中不断地改名,从杨摩西、吴摩西,到后来的罗长礼,意味着他内心对自我的不确定。而第二部回延津记中,杨百顺孙子牛爱国宿命般地重复了祖辈孤独的生命内涵,依然不停奔波,依然找寻不到肯定的意义,这是一个无处可逃的悲剧现实,身体有多忙碌,内心就有多孤独。身体与心灵貌似永恒的错位让读者感到无法呼吸,从而跟作者一样,在对杨百顺、牛爱国、老汪、老裴,甚至吴香香、庞丽娜等的深深凝视中,读者给予了他们由衷的同情和深切的关怀,并进一步思考身体的“存在”以及“存在”的意义 ,直面人与自我的关系。
“政治集中在人际和阶级之间的关系上,哲学集中在思维与存在的关系上,而艺术则将自己的视界投注在人与世界的整个关系,即人与自我、人与他人、人与社会(人类)、人与自然四个层面上。这些关系比最高深的思想体系还要复杂和丰富。这多个层面所展示的广度和深度,表现出艺术所发掘出和展示出人性的广度和深度。这是艺术价值的根本所在。”m《一句顶一万句》通过对因果律的逻辑、人物之间的情感以及人物的身心等多重错位的书写,探视了底层民众的精神世界,也触动了读者的内心,激发了读者进一步反思人与社会、人与他人、人与自我的关系,完成了审美的升华,最终抵达作品的灵魂深处。
a 〔波兰〕英伽登:《艺术的和审美的价值》,蒋孔阳主编:《二十世纪西方美学名著选》(下),复旦大学出版社1988年1月第1版,第278页。
bm胡经之: 《文艺美学及文化美学》,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6月第1版,第19页,第58—59页。
cdhijkl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8月第1版,第34页,第51页,第21页,第18页,第21页,第21页,第21页。
efg孙绍振:《文学解读基础——孙绍振课堂讲演录》,福建教育出版社 2017年2月第1版,第355页,第363页,第362页。
作 者: 王宇欣,郑州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2020级本科生,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
编 辑: 杜碧媛 E-mail: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