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享受理论视域下的中国式“剧透”
——网络时代国产剧的受众体验方式
2022-02-18南京艺术学院传媒学院江苏南京210013
尤 达 (南京艺术学院传媒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剧透,“过早发布关于剧情的重要信息”,其英文Spoilers,源自Spoil动词名词化,意指损害他人利益者。从历史观之,漫长的西方文学史上并不存在所谓“剧透”。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开场独白便道出了故事的结局,“两家父母的嫌隙,把一对多情的儿女杀害”。影视领域同样如此,乔治·卢卡斯曾在《纽约时报》刊文,要求在电影《星球大战》上映前几个月与大众讨论整个剧情。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是为数不多关心剧透效应的人,他曾竭力隐藏悬疑惊悚片《惊魂记》的细节,这导致“剧透”一词的诞生。1971年,美国National Lampoon杂志的编辑道格·肯尼提前披露了《惊魂记》的剧情,文章的标题即:“剧透!它们是什么?”伴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剧透”一词逐渐为大众熟悉。1982年,一位名为韦恩·汉密尔顿的用户在互联网论坛的前身Usene上第一次使用了“剧透警告”一词,用以讨论当时最新的《星际迷航》系列电影。此后,受众体验方式因互联网而发生转变,使得剧透现象不断出现。例如,日本游戏杂志Hi-SCORE因剧透《勇者斗恶龙》而遭遇停刊;美国电影《百万美元宝贝》、电视剧《广告狂人》等遭恶意剧透而引发争议;俄罗斯南极科考队员因不想被剧透而行凶伤人等。
同样的纷争也在国内上演,张艺谋为剧透开除演员,冯小刚为剧透怒斥记者……电影导演似乎极为反感作品被剧透。然而,倘若仔细分析受众体验,似乎问题颇为复杂。知乎上“你真的讨厌剧透吗?”出现的930个用户反馈,其中回答为“讨厌”者共539人,占比58%;表现“喜欢”者306人,占比33%;余者85人表示“无所谓”,占比9%,这一结果与国外调查统计相仿。但是,数据源共提及的83部“最讨厌被剧透的作品”,其中涉及国产作品仅为12部,且8部为电视剧。与国产电影相比,国内观众明显更在意国产剧被剧透;与欧美剧相比,对国产剧的剧透现象似乎又有些习以为常。例如,用户反馈中人们最担心被剧透的是《行尸走肉》《神探夏洛克》等欧美剧,而非国产剧。更为奇特的是,与海外影视作品和国产电影皆不同,国产剧的传播者选择主动剧透。这便引发关于国产剧剧透现象的一系列思考:受众为何对被剧透态度奇怪?传播者何以主动选择剧透?两者之间的逻辑关系如何?对传播效果有怎样的影响?这一系列的问题共同指向了网络时代国产剧的受众体验方式。
图1 “你真的讨厌剧透吗?”(1) 数据来源:知乎。
图2 “你真的讨厌剧透吗?”用户反馈统计结果(2) 数据来源:知乎。
一、争议与细化:媒体享受理论与剧透效应
早在20世纪90年代,“剧透效应”产生的诸多纷争便引起西方学界的关注,其属于媒体享受理论研究范畴,研究的是“对媒体使用的愉悦反应”问题。最初的研究认为:“媒体享受可能部分依赖于悬念的心理体验。剧透在故事开始前就泄露了结局,这可能会减少悬念,损害乐趣。”这一结论与人们日常生活中的直觉相一致,即受众应该避免被剧透。其后,在长达数十年的研究中,学者的观点争锋相对。其一,以乔纳森·莱维特和尼古拉斯·克里斯坦弗德为代表的学者,从媒体享受理论中“感知流畅性”出发,即受众理解故事的容易程度决定了体验愉悦度,认为剧透导致受众乐趣减少只是错误直觉。他们通过实验发现读者阅读短篇小说时,“一旦故事被剧透,紧张不安的不确定性可能会变成对即将发生事件的温暖期待”。其二,以本杰明·约翰逊和朱迪思·罗森鲍姆为代表的学者,复制莱维特等学者的实验,并将其延展到影视领域。结果发现“未被剧透的故事更感人、更有趣”,这与媒体享受理论中的“兴奋转移”产生的期望相一致。至此,从媒体享受理论的不同维度出发,经过对不同媒体的考察,得出的结论并不一致。在此基础上,约翰逊等学者继续从个体差异入手,威廉·莱文等从剧透时机出发,严登峰等从剧透方式开始,托马斯·丹尼尔等从媒介差异切入,分别对此加以阐述,其中诸多研究皆针对电视剧。至此,关于“剧透效应”的研究在媒体享受理论范畴内被不断细化,但依然存在诸多有待探索之处。例如,彼得·沃德尔指出媒体享受理论的核心在于“享受”,“其动机和条件呈多样化,有些来自用户,有些来自媒体”。但是,西方学者大多将剧透行为的发起方定义为传播者。当然,以摩根·艾里索普为代表的学者关注到了剧透不仅来自传播者,也来自粉丝,“剧透表面上是关于真实发生的事实,粉丝推理则具有更多的不确定性和更大的争论”。丽莎·珀克斯等人则关注到了普通受众发起的剧透,为剧透提供了一种粉丝以外的新颖视角。但是,总体而言,现有研究并未过多涉及普通受众作为主体的剧透行为。此外,单一维度的“剧透效应”研究过多,且大多借助心理学范式聚焦受众反应。简言之,站在传受一体的角度进行考量的研究相对缺失。更为重要的是,东西方文化环境下受众的体验方式不尽相同。因此,西方现有的结论无法通盘照搬用以研究中国式“剧透”,但却提供了详尽的理论依据与参考。
二、时移与博弈:中国式“剧透”的发展历程
放之国产剧角度观察,中国式“剧透”是“电视时间转移”现象造成的结果,更是媒体与受众间博弈的直接体现。“电视时间转移”指向了观众观看时间的同步问题,即“在融合文化的迁徙习性与受众能动性背景下,探讨观看内容与观看时间的各种可能性”。这种现象又与传播机制发生的一系列变化息息相关。因此,以时移现象与传受博弈为标尺,可以衡量出不同时代下表征迥异的中国式“剧透”。
电视时代的中国式“剧透”是媒体发布的剧情简介。这一时期,电视剧的播出时间相对统一,时移现象并不明显。加之,媒体拥有绝对话语权。因此,中国式“剧透”是媒体以提升收视率为目的的主动行为。1981年1月,《中国电视报》创刊,内容涵盖几十个省级以上卫视一周内的所有节目表,其中的热门剧集剧情梗概构成了最早的中国式“剧透”。这一模式中,媒体巧妙借助文字制造出剧情的不确定性。从兴奋转移理论的角度视之,读者在阅读剧情简介时产生出更多疑问,这种情境下产生的情绪唤醒促使实际观剧行为的产生,并能增强观剧时的情绪反应。应该说,在资讯匮乏的年代,媒体的剧透行为从受众的维度审视是为数不多的赋权行为。“《中国电视报》,人人都需要”的广告语在当年并非溢美之词,而是准确描述了受众渴望被剧透的事实。此后,各省市的类似报刊相继出现,轻而易举成为千家万户必备之物。
介质时代的中国式“剧透”是受众主导的社交游戏。由于录像带、VCD和DVD等影像介质的广泛使用,观众的观看时间不再同步,时移现象形成,“一种新的时间霸权已经以剧透的形式出现在已经观看的观众和尚未观看的观众之间”。这一过程中,由于盗版猖獗的缘故,盗版商或者租赁主代替媒体,通常以简单介绍的形式向受众剧透。但是,由于权威性缺失,其提供的信息如同粉丝推理的结果,准确性始终存疑。于是,传者相对缺席的情况下,剧透成为受众的一种全新社交方式在熟人圈中蔓延开来。例如,流行于学生间的《西游记后传》结局揭秘,时兴于成人间的《大时代》恩怨曝光等。一时间,剧透行为的选择与具体实施方式成为衡量友情的一种标志。但是,无论是电视时代的媒体预告或者介质时代的受众社交,皆为单向维度的剧透,传受双方并未产生交集,这便导致中国式“剧透”无法被发酵成一个敏感的话题。
网络时代的中国式“剧透”是传受双方博弈之后形成的一个怪圈。互联网技术的发展导致“媒体用户拥有更大的权力去控制和分享他们的媒体体验”。至此,受众因媒介赋权而彻底从传播者手中夺走了控制时间的权力,其观剧时间越发个性化。时移现象导致观众被搁置在热播剧集的不同时间进度上。更为重要的是,权力的变化直接影响了传受关系的改变,“如果说传统电视时代是行动者控制受众,那么互联网时代一定是行动者迎合受众。受众的主动权在这一时代得到前所未有的增强”。因此,从2008年开始,剧透一词频繁在国内媒体报道中出现,网络时代剧透与反剧透俨然成为一场“战争”。正如乔纳森·格雷所言:“剧透在今天的媒体环境中已经成为一个越来越敏感的话题。”受到时移现象与传受博弈的影响,“剧透效应”对于国产剧同样产生深远影响,使得受众体验方式发生了全新的变化。但是,这片战场上并未上演“战争”,而是传受双方基于媒体享受理论形成一个逻辑怪圈:受众对被剧透不甚在意,传播者为了吸引受众主动剧透,进而受众又将被剧透视为观剧本身。
三、差异与怪圈:中国式“剧透”的特征分析
以知乎上“你真的讨厌剧透吗?”出现的930个用户反馈为数据源,具体分析网络时代中国式“剧透”的特征,发现媒介选择、类型定位、行为主体等与西方存在显著的差异,这种差异直接影响着网络时代国产剧的受众体验方式。
从媒介选择的角度论之,电视剧与电影一样,如果潜在的观众在热播期间因被剧透而失去兴趣,将直接影响收视率。但是,电视剧由于剧情漫长,情况明显不同。唐纳德·霍顿认为“媒体用户和媒体人物之间存在一种面对面的单向互动”,即“准社会互动”。电视剧漫长的剧情将“准社会互动”转变为“准社会关系”,即个体和角色之间长期、持久的联系。当面临剧集终结、角色离开、观众自行停止观剧等情况时,“准社会关系破裂”现象出现。摩根·艾里索普等学者指出:“在准社会关系破裂之前被剧透,可以帮助减轻打击,从而更好地为结局做准备。因此,剧透增加了观看的乐趣,减少了准社会关系破裂引起的失落感。”西方学界普遍认为,相较电影,“剧透效应”对于电视剧的影响要小一些。但是,之于网络时代的国产剧,情况有所不同。在商业利润最大化的动机驱使下,网络时代的国产剧注水现象严重,导致情节冗长、故事拖沓、台词空洞。这种情况下,“准社会互动”无法轻易转变为“准社会关系”。因此,一旦观众遭遇剧透,提前得知角色的命运,那么媒体享受很可能变成媒体“忍受”,这将严重影响收视率。因此,受众体验方式决定了比之国产电影,其更在意国产剧被剧透。这也是数据源提及的83部“最讨厌被剧透的作品”中,涉及国产电影仅为2部:《羞羞的铁拳》《风声》;小说2部:《盗墓笔记》《龙族》;余者8部皆为国产剧。
图3 “你真的讨厌剧透吗?”提及的“最讨厌被剧透的作品”(3) 数据来源:知乎。
从类型定位的角度论之,这种在意的程度又相对较低。媒体享受理论的“兴奋转移”认为:“由悬念和叙事不确定性产生的情绪唤醒,加上对唤醒被错误归因于不确定性的积极解决,解释了娱乐带来的各种享受。”因此,剧透会减弱悬念,进而不利于受众的媒体享受。按照这一观点,数据源中提及的8部“最讨厌被剧透的”国产剧中,警匪剧《破冰行动》、权谋剧《天盛长歌》、穿越剧《庆余年》、谍战剧《和平饭店》《局中人》,类型本身决定了悬念贯穿始终。仙侠剧《香蜜沉沉烬如霜》、都市剧《以家人之名》《三十而已》则是同类型中相对注重悬念营造的。例如,《香蜜沉沉烬如霜》中千年之恋的悲喜结局,《三十而已》中的人物命运等。但是,总体而言,国产剧与欧美剧紧凑、复杂、快节奏的叙事不同,其更接近于韩剧,“对角色的卷入程度更高,对叙事的卷入程度更低,明星成为吸引眼球的主要因素”。换言之,欧美剧充分利用各种复杂的叙事手段,“如时间位移、视角转换、聚焦和重复,以引导、操纵和欺骗观众”,的确有必要担心被剧透。但是,国产剧的类型特点决定了受众对于“剧透效应”的担心程度无法与欧美剧相提并论。数据源提及的“最讨厌被剧透的作品”中,涉及欧美剧14部,国产剧8部。可以预计,倘若排除文化壁垒等客观原因所导致的受众群受限,两者的差距极有可能更大。
从行为主体的角度论之,国产剧受众面临各式各样的中国式“剧透”,既有来自受众自身观看后的“表演”,更有来自传播者刻意制造的“惊喜”,其行为主体从单向度转变成多向度。正是由于国产剧剧情拖沓冗长、悬念相对不足,导致受众在意被剧透,但程度相对较轻。这种情况下,受众对待中国式“剧透”大多持无所谓的态度,往往会在弹幕或者网络论坛上言简意赅地直击故事核心。特别是弹幕,“其功能不在于高效的传递信息,而是增强用户观看体验”。受众往往为了彰显存在感,或者出于恶作剧心理选择通过弹幕进行剧透。如此,提前曝光了国产剧为数不多的悬念,破坏了他人的体验。例如,《庆余年》的网文粉丝在观剧伊始,分分钟剧透到大结局。除此之外,受众化身UP主,在AcFun、bilibili视频网站上传关于国产剧的短视频解说,例如“Low君热剧”“路温1900”等。“剧透效应”以短视频解说的形式出现,衍生自“速食电影”。但是,国产剧短视频解说的UP主,无论数量抑或影响力皆无法与海外剧短视频解说相提并论,更遑论与海外电影解说相媲美。例如,专门解说美剧的著名UP主“蔡老板家的长工”“大熊观影”等;专门解说海外电影的UP主“谷阿莫”“木鱼水心”等。究其原因,这其中既存在法律风险,又容易发生“引战”。一方面,UP主解说国产剧的最终目的、引用比例等诸多方面均受到严格的限定。“图解电影”因使用国产剧《三生三世十里桃花》382张截图,陷入了著作权侵权纠纷,《长安十二时辰》《延禧攻略》等短视频解说纷纷因此一夜下架。另一方面,解说过程中无论是赞扬或者批评,都容易引发粉丝间的互相掐架。例如,关于《陈情令》的短视频解说,UP主们无意“引战”,纷纷持观望态度。
与此同时,传播者发现与其让受众轻易“毁掉”国产剧为数不多的悬念,不如主动利用剧透制造话题效应,提升收视率。从历史观之,电视时代传播者同样以主动发布剧情简介的形式进行剧透。不过,这种皆为过程剧透而非结局剧透。严登峰等学者指出:“过程剧透被认为比结局剧透和未被剧透的故事更有趣。”换言之,电视时代的传播者利用了过程剧透而非结局剧透,既避免剧透的负面影响,又能让观众产生观剧冲动。及至网络时代,结局剧透取代了过程剧透,表现形式也从发布剧情简介转变为热衷IP改编与主动解锁剧情。2021年中国电影家协会发布的《网络文学IP影视剧改编潜力评估报告》指出:近三年来“热度”最高的100个影视剧中,经网络文学改编而来的共有42个。仔细列数,数据源中《香蜜沉沉烬如霜》《天盛长歌》《庆余年》《局中人》《三十而已》皆为IP剧,占比62.5%。当然,文学改编电视剧现象早已存在,改编本身无论是否忠实于原著,对于受众而言,均构成剧透。这便使得电视时代的改编更注重“对原著的题旨和灵魂的正确理解”,而非受众体验。与之相反,网络时代改编网络文学作品的主要原因是原著拥有相当可观的粉丝基础,能为改编后的剧集提供收视保障。因此,有效利用“剧透效应”迎合观众娱乐需求成为重中之重。正如本杰明·约翰逊等学者所言:“原著的剧透增加了大脑的感知流畅性和传输。”倘若IP剧忠实于原著,增加了叙事传输,受众容易沉浸于故事中;反之,增加了感知流畅性,受众依循原著更容易理解改编后的剧情。一般而言,除非改编后的IP剧完全偏离原著,否则剧透始终有利于观剧。例如,《寂寞空庭春欲晚》《盗墓笔记》《两生花》等剧因改编力度过大而遭批评,粉丝直言“即使看过小说也无法剧透”。更为有趣的是,即便不忠实于原著,“剧透效应”依然能为IP剧提供话题热度。
如果说IP剧的“剧透效应”主要针对粉丝,那么主动解锁剧情则不再对受众群进行区分。为了应对竞争激烈的市场环境,传播者极为热衷通过采访进行剧透。例如,《我的前半生》的制片人黄澜、《欢乐颂》的制片人侯鸿亮、《向阳而生》的制片人柳红霞等皆在剧集开播前夕或者播出期间主动解锁剧情。更为重要的是,传播者在不断拉长预告片长度,甚至不惜放出关键情节片段。例如,《香蜜沉沉烬如霜》在各个平台出现的预告片迥然有异,组合之后基本剧透了主线剧情。《破冰行动》在央视播出期间,第一集的剧情简介便详尽介绍了整个案件的始末。湖南卫视的《以家人之名》,精华全在预告片里,剧透严重。国产剧为了引发热议,还经常强行将剧情片段与社会热点嫁接。例如,《三十而已》热播期间,官方账号推出“三十·细品有味而已”栏目,用剧情片段搭配“朋友的另一半出轨要不要告诉他,你怎么看?”“漂泊在外,你经历到了第几层孤独?”“这段真的有爽到,大家都见过什么样的职场绿茶呢?”等社会话题。除此之外,腾讯视频和爱奇艺自《庆余年》播出期间开始推出超前点播服务,会员可以付费提前解锁剧集内容。
四、中介与终结:中国式“剧透”的效果评估
从中国式“剧透”的特征分析中得出的结论能够用以效果评估。西方学界从媒体享受理论两个维度出发引发的争论,本质上是将剧透作为影响受众媒体享受的中介因素进行讨论。换言之,研究的重点是作品发生剧透之后对受众继续体验产生的影响。然而,网络时代的国产剧由于自身吸引力相对不足,引发受众对中国式“剧透”持无所谓的态度,进而传受双方在彼此的默契中陷入舍本逐末主动剧透的逻辑怪圈,这一切直接导致受众体验方式被深刻改变。中国式“剧透”不再只是影响受众媒体享受的中介因素,而且可能直接导致观剧行为的终结。
第一,受众无法获得多维的体验,不仅无法满足媒体享受的需要,更难以达到欣赏的阶段。玛丽·奥利弗等学者认为,“欣赏是在乐趣或刺激等媒体享受之外,更有意义的自我反思等媒体体验”,并进一步指出:“媒体享受留给观众的印象更短暂,而欣赏对观众产生的影响更持久。”知乎曾经就“给你印象最深刻的电视剧是哪几部”进行统计调查,排除海外剧后剩余的国产剧不仅支持率寥寥,且前十榜单中涉及近五年来的作品只有两部:《东宫》与《大宋少年志》。这是由于国产剧被剧透将会破坏叙事传输机制,受众无法将“所有的注意力与资源都聚焦在叙述的事件上”。对于受众而言,观看被剧透的国产剧时,现实世界不再那么遥不可及,剧情本身不再能产生强烈的情感波动,更遑论“从‘传输状态’中回到现实世界时,态度和信仰会被叙事传输经历改变”。
图4 “给你印象最深刻的电视剧是哪几部?”提及的国产剧(4) 数据来源:知乎。
第二,受众体验方式的变化还会导致深处时间焦虑中的受众直接产生轻视心理,认为既然已经基本掌握关键剧情,便没有必要继续在注水的情节中挣扎。这种情况下,越来越多的人趋向于“碎片式观剧”,通过短视频解说以及传播者主动解锁剧情的方式,提前速览剧情全貌。《光明日报》如此评论:“为了抓人眼球、维持热度,剧集营销释放剧情片段的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密集,三五条推送就将一集电视剧拆分得一干二净。观众再也没有耐心欣赏一部完整的剧集了。”于是,受众的媒体享受不再是以传统审美标准为原则,即整体、全面、形而上地把握影视艺术,而是在“剧透效应”下将剧情发展所需要的过程舍去或尽可能压缩,把结局或者关键剧情直接抽离出来。受众体验方式的这种变化,貌似节省了时间,实则却加重了焦虑感。换言之,生活节奏不断加速的时代,受众因时间资源匮乏而产生的焦虑感,通过中国式“剧透”下的“碎片式观剧”不断蔓延,“并迅速成为集体式的社会文化征候”。除此之外,“剧透效应”增强了受众的逆反心理,同样导致媒体享受走向终结。斯蒂芬·雷尼斯指出,“当人们认为自己已经失去某些自由时(例如,选择是否接受剧透的能力),会产生抗拒心理”。如果说,电视时代的过程剧透,通过激发受众期待心理,引发观剧冲动,那么网络时代的结局剧透,激发的是受众逆反心理,消弭了观剧意愿。例如,很多阅读过网络文学原著的受众不会选择观剧,那些无意中被弹幕、预告片、社会话题等剧透方式击中者,很可能中途“弃剧”。
结 语
综上所述,本研究对国产剧的受众体验方式进行了渐进式的探索:关注了一种网络时代传播过程中极为常见的现象;分析了中国语境下受众对待国产剧被剧透的行为特征;评估了受众体验方式对作品传播的影响。研究发现,网络时代国产剧的受众身处“剧透”的旋涡,且对此习以为常。这既是作品吸引力不足的直接结果,也涉及受众自身的变化,正如“观看/表演”范式所描述的,受众“不仅是信息的接受者和文本的诠释者,同时也在利用媒介影像进行表演”。但是,这一切更与传播者不计后果极力迎合受众的行为密不可分。因此,中国式“剧透”背后折射出的并非如西方学界致力探索的受众个体差异,与剧透时机等问题关联度也不大,而是一个传受双方借由“剧透”形成的逻辑怪圈。一方面,传播者希望提升国产剧受众的体验愉悦度,却不从作品本身出发解决问题,而是在浮躁的心态下以简单的“剧透”行为直接应对缺乏深度思考的时代征候;另一方面,受众对于被剧透的接受态度,明显比传播者主动剧透的策略应对转变速度更快,这导致围绕国产剧的剧透讨论并不能制造出紧张气氛。这直接影响到作品的传播效果,即网络时代的中国式“剧透”让受众无法获得多维的体验,且直接以“剧透”取代观看,进而导致观剧行为的终结。当然,需要强调的是本研究采用的数据源来自网络用户的反馈,未来的研究可以尝试覆盖范围更广的受众群体。可以肯定的是,面对网络时代愈演愈烈的中国式“剧透”,研究值得不断深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