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品礼赞(外一篇)
2022-02-18文刘军
文 刘 军
插图:王译霆
我喜爱蝉已经久矣。这个小生灵身上充满了让人敬佩的品格,所以我要对它礼赞一番。
居高声远。荀子在《劝学篇》里写道:“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意思是,登到高处招手,胳膊没有加长,可是别人在远处也能看见;顺着风呼叫,声音没有变得洪亮,可是在远处也能听得很清楚。唐朝诗人虞世南在《蝉》中写道:“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诗人以蝉的高栖鸣远,比喻自己的高洁坦荡。在我的理解里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蝉有很强的自主性,不贪慕权势,不借助外力,而是靠自己的本事、天然的优势和永居高位的选择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能伸能屈。我发现,蝉是能“上天入地”的动物。蝉的地下生活期特别长,最短的也要2至3年,一般为4至5年,最长的达17年。它知道这是大自然对自己的安排,必须在地下啃几年树根,过几年暗无天日的生活,以便培养耐性,积攒本领,养精蓄锐,以待时机。正如孟子所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等积累到一定程度,蝉便如凤凰涅槃,从地底下破土而出,实现由蛹到蝉、由屈到伸的华丽转身。蝉是有目标有志向的,绝不肯埋没自己,他的“居高”也代表了它的志向。所谓伸,就是要把自己在地底下积累的能量全部展示出来,绝不保留。
光明磊落。蝉可不像蟋蟀、蚂蚱及其他发声的昆虫,藏在草丛,躲在土隙,钻到石缝等幽暗的角落里,遮遮掩掩、悲悲切切地低吟浅唱,蝉总是选择高树亮枝,在耀眼的阳光下直抒胸臆,尽情歌唱。放歌高唱是蝉的使命,是它的价值所在,没有什么可躲避的,更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始终如一。我从小见到的蝉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从形象到秉性,从声音到状态都没有任何改变。虽然出身低贱,但绝不依靠任何人,靠自己坚韧不拔的努力,一点一点地来改变;向上发展的目标永远不变,不管土层多厚,埋得多深,都要竭力冲破重重阻挠,来到世间,展示自己的才华;永远和树结为生死之交,祖祖辈辈不变。
有人说,蝉怎么总是一种调,不会变化花样,不能老是美声腔调,不好来点通俗的、民族的唱法?这就有点苛求。我们总说一个人精通一样就不错了,为什么要求动物多才多艺呢?我听着蝉音就很好听,抑扬顿挫,此起彼伏,很有节奏感。其实我们仔细去听还是有变化的。蝉一般在气温20℃的时候开始鸣叫;当气温达到26℃以上时,雄蝉就跟着一起叫起来,成为群鸣;当气温升至30℃以上时,这些小生命不仅鸣叫时间长,而且声音也更响亮。
勇于奉献。蝉向世间索取的只是空气、树叶、树汁、露水,而奉献的却是美妙的天籁之声。杜荣在《知了知了》一文中写道:“在故乡盛夏的正午,人们或忙于田间劳作,或在家干家务,而知了以宏大明亮的声音,为寂寞劳作的乡亲伴奏。无数的知了此起彼伏一派和谐的混响声是故乡亲人最熟悉的大地交响乐。知了把苍穹做背景,把大地做幕府,演绎出自然界最宏大的天籁之音,献给大地之子──农人,慰藉那些整年与大地打交道的父老乡亲。这便是自然界最为神奇的地方。”
乐观忘我。我觉得,蝉是动物界乐观派的代表,尽管自己在地底下受尽了委屈,尽管自己只有百天的寿命,但它不在乎,只要温度适合,不刮风下雨,不受外界的干扰,它总是会翘起薄薄的翅膀欢快地高唱着。它不因自己生命的短暂就悲观失望,更不会抓紧时间贪图享受、苟且偷懒,它是有一分声发一分音,不知疲倦、毫不保留地把自己全身的本领发挥出来。
蝉在鸣叫时非常动情,有时就忘乎所以,人做的粘杆快要逮住它了,它还没有察觉,还在那儿上下忽进忽退、摆弄各种姿势地欢唱。蝉的那种忘我、执着的工作态度,那种总是站在高处、光明磊落、放声高歌的豪爽性情,真令人敬佩。
清正廉洁。唐人虞世南在《蝉》诗中写道:“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意思是:蝉垂下像帽缨一样的触角吸吮着清澈甘甜的露水,声音从挺拔疏朗的梧桐树枝间传出,蝉声远传是因为蝉居在高树上,而不是依靠秋风。这种独特的感受蕴含一个真理:立身品格高洁的人,并不需要某种外在的凭藉,自能声名远播,如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所说的那样,“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这里所突出强调的是人格的美,人格的力量。清代诗人沈德潜说:“咏蝉者每咏其声,此独尊其品格。”(《唐诗别裁》)这确是一语破的之论。李世民夺位李渊后,虞世南任弘文馆学士,成为重臣,但从不傲慢,踏实勤奋,得到了李世民的称赞与赏识,于是常邀他参加一些典礼活动。唐太宗曾经屡次称赏虞世南的“五绝”(德行、忠直、博学、文词、书翰),诗人笔下的人格化的“蝉”,可能带有自况的意味吧。
人的价值不能以生命的长短来衡量,“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雷锋、聂耳、王勃、刘胡兰等都是年少时不幸早逝或牺牲的,但他们的才华、精神和贡献不是空活百岁的人,特别是那些作恶多端的人能够比拟的。
不如吃茶去
秋日午后和几位朋友去茶馆品茶,喝茶的案几上刻着赵朴初的《吟茶诗》,引起了我的兴趣。因为是繁体字,又是行书,店主告诉我们,不少客人别说意思了,好几个字都不认识。我曾看过一些书法,繁体字也不陌生,很快就翻译了出来,只有一个 “偈”字,因为是佛语叫不准,后来我们用手机查了一下,“偈”念[jì],偈语,佛经中的唱词。
这首《吟茶诗》的全文是这样的:“七碗受至味,一壶得真趣。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
这是一首描写禅茶一味的哲理诗作,大致意思是:豪饮七大碗美味的玉露琼浆,固然是滋味无穷,但比不上品一小壶香茗的真情趣。拥有千百条高僧的偈语又如何呢?参尽枯禅皆不是,只不过是文字禅,还不如放空一切,以平常心入道,喝一壶茶去。
寥寥二十字,一个超然尘外的禅者已经跃然纸上。多么豁达的胸怀,多么自在的境界,深蕴禅机,可以达到“顿悟”。我对同去的朋友说,我们缺少佛教知识,这就限制了我们对这首诗的深入理解。
这首《吟茶诗》,是原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1989年为中国茶文化展示周所作的题诗。同年,著名书法家启功先生为中国茶文化展示周题诗云:“今古形殊义不差,古称荼苦近称茶。赵州法语吃茶去,三字千金百世夸。”
从谂禅师“吃茶去”的出现绝非偶然,有深刻的佛教茶文化的历史背景。百丈禅师有“吃茶、珍重、歇”三诀,唐皎然和尚饮茶诗有“三饮便得道”之语。不少茶僧和文人的茶诗对寺院茶风作了生动的描写。可以说,在从谂时代,佛教茶文化已是“法相”初具,饮茶成为和尚家风,几乎是无僧不茶,无禅不茶,须臾不可缺茶,因为茶于禅僧的生活和修行而言,都是无可取代的。“不如吃茶去” 这句话是这首诗的核心。它是从赵州和尚的“吃茶去”公案化出的。
中国禅宗史上有个名气很大的禅师,叫赵州和尚,几乎是无人不知。赵州和尚法号从谂,俗姓郝,唐代曹州郝乡(今山东曹县一带)人。他幼年出家,得道后,大部分时间住在河北赵州观音院,弘扬禅法,人称“赵州古佛”。这位禅师的言行超常,声称“佛是烦恼,烦恼是佛。其禅语法言传遍天下,时称“赵州门风”,最著名的公案是“吃茶去”。
“吃茶去”是一则禅林法语,说起它的来历,有这样一段有趣的故事。赵州和尚嗜茶成癖,每日的口头禅就是“吃茶去”。一天,有位僧人前来赵州和尚处。赵州和尚问他:“你以前曾到过这里吗?”僧人回答说:“曾经到过。”赵州和尚说:“吃茶去。”不久又有另一个僧人来到。赵州和尚问:“曾经到过这里吗?”僧人如实回答:“以前不曾到过。”赵州和尚对他说:“吃茶去。”事后赵州禅院院主不解其意,问赵州和尚:“为什么到过也说吃茶去,不曾到过也说吃茶去?”当时赵州和尚突然高声叫道:“院主!”院主大吃一惊,不知不觉应了一声,赵州和尚马上就说:“吃茶去。”遇茶吃茶,遇饭吃饭,平常自然,这是参禅的第一步。饮茶与悟道有着可了悟而不可言传的性质,所谓“佛法但平常,莫作奇思想”,若想悟道,当不假外力,不落理路,全凭自家,忽地心花开发,便打通一片新天地。
赵州和尚对曾经到过的僧人,对了悟的人和未了悟的人,都一样请他们“吃茶去”。这“吃茶去”充满了禅机。赵州和尚选用这不着边际、稀奇古怪的话头和机锋,作为开启智慧的偈语,目的就是要用一种非理性、非逻辑的手段,斩断枝蔓,直抵要害,使人顿悟,以达豁然开朗、物我两忘的终极境界。这便是禅意,也是一种心灵的自由、自然之境。
赵州和尚“吃茶去”虽是口头语,其内涵千言万语也不一定能说透彻。真正领悟“吃茶去”的深刻含义,不但可以指导僧人“心注一境”,虔诚修行,而且可以启迪民众日常生活的许多方面,从而达到一个行为规范、精神自在的境界。
“吃茶去”能提供的恰巧是当代人所缺乏的修为。在市场经济时代人们普遍的心态是浮躁、物质主义、幸福感降低,“吃茶去”不失为一剂治心良药,可以引领人们走进半掩半开的自我认知的智慧之门,体悟生活的禅意,让心灵复归宁静,让身心因获得禅的濡染而愉悦,让为事业而拼搏的人们“拿得起,放得下”,真正具有禅者大气、豁达的态度。
在羡慕权势时,却不知这权势的背后,或许牺牲了做人的尊严,或许放弃了自在的生活;在羡慕财富时,却不了解财富之前干了多少背叛了友情、放弃了爱情、疏离了亲情的事儿。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但不管生存状况如何,遂意也好,逆境也罢,都不要把它太当作一回事,不可过于执着身外之物。既然明白了这事理,还不如“吃茶去”。
也就是说,对于当代而言,以“茶禅”文化体验与实修,能够疏解消除人们生活中存在的各种困惑、烦恼和心理障碍,使我们的精神生活更充实,物质生活更高雅,道德生活更圆满,感情生活更纯洁,实现智慧的人生、圆满的人生。
赵朴初还有一首《茶诗》:“阅尽几多兴废,七碗风流未坠。悠悠八百年来,同证茶禅一味。”眼下流传较广的是前面那首《咏茶诗》,后面这首《茶诗》,却是另一种意蕴。如果说第一首诗还是身处禅院或者茶室清谈的话,那么这首诗就是站在历史长河中发出的吟啸。八百年,阅尽兴废,不变的是这未坠的风流──禅茶一味。全诗在叙述沧桑的时候,有陈子昂“念天地之幽幽”的意味,但言及禅茶的时候,却有一种阅尽沧桑之后的超然,诚然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