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美禄
2022-02-18高阳
酒不知谁何所造,或云仪狄,或云杜康,都是传说,并无确证。柴萼《梵天庐丛录》云:
造酒原始,吾国所谓仪狄始造,为禹所绝者,不足信。盖上古之人,造兽皮为容器,盛兽乳于其中,荷于山羊驴马之肩,以游牧逐水草栖息。乃忽焉而兽皮器内酵母自然落下,逞其繁殖,又得日光之热,遂蒸勃而发酵,天然生甘冽之味,成酒分。试尝其味,则甘香适口,遂相率饮之,此有酒之始也。
《梵天庐丛录》杂钞成书,漫无甄别;间有论述,亦肤浅之至。唯独这一段说“造酒原始”,殊有见地。酒是古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乃由天致,非关人力。宋真宗赐臣下酒,辞以从不能饮,真宗引《汉书·食货志》“酒乃天之美禄”以相劝。我觉得用此四字来赞美酒,颇为恰当。
南北东西,荒塞绝域,无不有酒,只是厚薄清浊美恶不同而已。因此,酒名最多,或以产地,或以原料,或以制法,或以作用,五花八门,莫名其妙。如明朝冯时化所著《酒史》中所列各地名酒,即有五十种之多。但以四百年后今天的一个酒徒来看,至少有十分之九,不但没有喝过,连名目都没有听过;而且喝过或听说过的酒,与目前亦有出入,如“五加皮”,今认天津最好,而明朝却以“高邮五加皮”标榜,至于现代的名酒,如绍兴花雕、泸州大曲、贵州茅台、山西汾阳、洋河高粱,皆不见于《酒史》,此真可怪之事。
如今谈酒,当以清朝以后的记载为主。仍从“天子脚下”谈起。钱牧斋《饮酒》诗:
长安多美酒,酒人食其名。
酒旗蔽驰道,车毂相摩争。
易酒酿天坛,市沽安得清?
魏酒稍芬芳,劲正乖典型。
“酒人食其名”意谓有名无实。魏酒以酿造的姓氏为号召;易酒之易,即“风萧萧易水寒”之易,而据钱牧斋诗中指出,是在天坛附近所酿造的浊酒。
至于魏酒,不详所自。但不劲不正,亦为徒具虚名的劣酒。
北京的酒店分为三种,南酒店、京酒店、药酒店。南酒留待后面詳谈;药酒则以烧酒加工,即以花木熏蒸炮制,名目极多,如玫瑰露、茵陈露、苹果露、山楂露、葡萄露、莲花白等,五加皮也是。
京酒店大多为山东人所开设。卖的酒有雪酒、冬酒、涞酒、木瓜、干榨等等。所谓雪酒即白干;冬酒不知何所取义;涞者涞水,属易州,涞酒即易酒;木瓜亦是烧酒;干榨之名,须作诠释。
原来北方的酒,皆为烈性的烧酒;制酒的糟坊,名为烧锅。自关外一带,烧锅数百家之多,赖此为生者,颇不在少。康熙末年,以米粮腾贵,封禁烧锅;雍正以诡道得位,而其时粮价已落,故收买民心的第一项开明措施,即是烧锅开禁。由此可以想见,酿造业在当时是关乎社会经济的大行业,而亦由此可以想见燕市酒徒之众。烧锅一开,饮者大悦;酒酣得意,少不得称颂圣明。雍正能想到笼络酒徒,政治手腕之高明可知矣。
在烧锅酿造的白酒系统中,唯独良乡酒是仿绍兴的黄酒,称为良乡黄。但此酒只有冬天发售,入春即酸,不堪再饮,因而蒸馏为烧酒,名之为“干榨”。这跟绍兴酒蒸馏而得“绍烧”是一样的道理。
南酒即绍兴酒,唯独北方有此称呼。绍兴酒早负盛名,而明朝末年不行于北方者,主要的原因是运输不便。明末运河失修,流寇横行,绍兴酒坛既重而又易碎,若经陆路,一坛酒的成本,加至十倍不止,同时一路颠簸甚剧,酒会变味。所以不能成为运销北方的商品。
再者,喝惯了烈酒的北方人,对绍兴酒或嫌它不够劲道,或嫌它微带酸涩,其味甚“怪”,偶尔浅尝,并不能领略它的妙处。在大陆洋酒极少,黄白并驾;不会喝酒的人想学喝酒,往往憎黄喜白,认为绍兴酒难以下咽。这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自康熙南巡,北方籍的朝官、旗人,在江南大喝绍兴花雕,才知道海内有此美酒。从此,南酒在北京奠定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开宴非用南酒,不算上席。馈遗则以整坛绍兴酒配金华火腿为重礼。曹雪芹说:“有人日日以南酒烧鸭子饷我,我即为其写书。”《儿女英雄传》邓九公,豪饮健啖,但不喜白干而喜南酒。凡此皆可想见绍兴酒的地位,不独至高无上,而且独一无二,非他种酒可篡夺。
南酒之得以在北京称王,得一极大助力,即是漕运的畅通。漕船上的工作人员,自押运的千总、把总,到装载驾船的“运丁”,都由前明的卫所衍化而来,所以漕船的组织,在官方记载上都称为“卫”。当康熙年间,治河名臣朱之锡、靳辅、于成龙等殚精竭虑,彻底整理运河后,漕船连樯接帆,分批北上;看上去声势极盛,其实身当其事者欲哭无泪,因为要受三种人欺侮。
第一种是逢关过卡,受漕运、河道两总督衙门官吏的勒索;第二是经过大小码头,受旗人保护及码头上的地头蛇的压榨;第三种是在河道中受铜船的欺侮——清朝为防私铸,指定云南开采铜矿,运铜进京,由户工两部设局,铸造制钱。运铜的差使极苦,加以运铜之船吃水甚深,操纵不易,所以在运河中横冲直撞,撞沉了人家的船,没的官司好打。而铜船又最喜欢找漕船的麻烦。此外,还有天时之厄,波涛之险,船沉漕失,犹须追论摊赔的责任。这个差使简直不是人干的了。
于是此中有三个大智慧人,姓翁、姓钱、姓潘,出而组织漕帮。以严格的纪律,将所有漕船上的工作人员,团结在一起,构成一个严密的情报网及若干个强有力的行动小组,对于各种敌对的势力,或以智服,或以力敌。这就是中国两大秘密社会组织,清、洪两帮之一的清帮,而此清帮实在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个工会组织。相传乾隆亦在“门槛里”,他的“前人”是金山寺的一个老和尚。此虽为齐东野语,但清帮位于杭州拱宸桥的“家庙”,内中布置确有好些僭越之处。以乾隆的精明,对江南社会的了解,绝无不知之理,而终于容忍。其故岂不可思?
漕帮的基础既已稳固,则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少不得要想点生财之道。每年漕米运到通州交卸之后,空船南归,名为“回空”,照例可带北货。北上时是实船,但少装些米,亦不妨附带做点生意。一种是搭客,大致无力自己雇船雇车,往还南北者,多搭漕船;一种是载货,以海味南货为主,再有一项大宗货物就是绍兴酒,酒随南漕而至,故名南酒。
提到绍兴酒的酿制,幸得旧雨新知各一位见告,颇可一谈。旧雨是服务华航的周德培兄,他世居绍兴赏枋,与产酒最有名的东浦,仅一港之隔,全村酿酒约五千缸,一缸约十坛,每坛五十斤,这就是说,年产酒二百五十万斤,是很大的一个酿酒区。
他有个至亲经营的酒坊,产品专销东北,品质为全村之最。据说绍兴酒本地叫“老酒”,以质地来分,较老酒高一级是“加饭”,酿时用米较普通增加八分之一;再高一级是以酒代水重酿的酒,名为“善酿”,藏陈以后,是绍兴酒中的上品。当然,“女儿酒”是例外。
以色泽来分,只有两种,“本色”与“元红”,即所谓“竹叶青”与“状元红”。再有一种,既不论质地亦不谈色泽,以比较讲究的容器,来表示所贮的是好酒,即是酒徒所熟知的“花雕”。绍兴多水道,迎娶往往用船,载花轿的船上拴一头毛色染红的羊,摆几坛彩绘的喜酒;此坛名为“花坛”,都是五十斤大坛,间或亦有百斤者,唯不多见。讲究的花坛,坛肩雕出图案,或为纹丝,或为连环,“花雕”之名即由此而来。而所以为人所重,则以陪嫁的喜酒自然是女儿酒,是故花雕等于女儿酒的别名。久而久之,凡是好酒都叫作花雕,尤其专销京城、名为“京庄”的十五斤小坛,必用花坛,以符花雕之名。
绍兴酒之好,好在技术与水质。绍兴有鉴湖,而鉴湖实已湮废为田。所以说绍兴酒用鉴湖水酿制,是不明实况的外行话。绍兴最有名的酿酒区,虽在县城西北的东浦,有趣的是东浦酿酒不用东浦水,取水须至十余里外的青甸湖。
酿酒须用上等精白糯米,在相同的条件之下,品质高下,即以米与水的比例来分,号称花雕的酒,米与水的比例叫作“石六六桶头”,即每缸用米一石六斗,浆水六桶,加麴及酒药适量,酿酒九坛半,约四百七十五斤;加饭则用水一石八斗。每缸用米一石六斗是一个固定的标准,加水多于六桶,酒就薄了,但至多亦只做六百斤,已是所谓“长水酒”了。
酿制的变动过程,共有浸米、蒸饭、拌麴、酝酿、开耙、酿熟、上榨、煎煮、裝坛九大步骤。第一个步骤最简单,但亦须浸两天才能淘洗;淘洗的浆水,不可弃去,须掺入酿酒的水中,才能起作用。
蒸饭的火候,当然也有关系,要蒸出来不硬不烂,恰到好处;蒸好以后的冷却,有两种方法,一种称为淋饭,一种称为摊饭。
所谓淋饭,即是淋以冷水去散热。摊饭则是将糯米饭摊开,自然冷冷到能下手即可,否则饭一干硬,反为不妙。
据说用淋饭的方法,发酵比较有把握,这是因为淋饭有水分润湿,拌麴易于均匀。但大规模制酒,皆用摊饭的方式,通常总是先做一两缸淋饭,即以新酒代水做摊饭的酒。
拌麴的分量是有定规的,只要均匀,无甚技巧。但开耙就不同了,可以说一批酒的好坏,在技巧上即决定于开耙。做酒师傅的优劣高下,亦决定于开耙。
当拌麴以后,米饭入缸加盖,逐渐发酵,缸中温度慢慢增加。到得某一个时候,即须用木耙在米饭中间挖开一大块,发泄蕴藏在内的热度。这开耙的时机,就决定了酒的品质。当发酵之时,热度自上而下,到得缸底,便是开耙最适当的时候。可是怎么才知道热度到了缸底了呢?这就要靠经验来判断了。一说是在缸外细听缸内发酵起泡的声音,借为研判;但怎样的声音才恰当,却又无法形容;神而明之,存乎一心。中国的工艺常是哲学的,而非科学的,于此又得一证。
发酵的环境温度,非常重要。因此做酒师傅亦如养蚕娘子那样,异常辛苦,须不断进行检视。温度过低,须设法加温;温度过高,则须揭开缸盖,俾能散热。至于逢到天时剧变,须采取紧急措施,其紧张更不在话下。
开耙以后,犹须酝酿一段时间,以待成熟。此时要腾出缸来做第二批酒,便将粗醪连糟灌入五十斤大坛,在院子里沿墙叠起。这叠坛的工作,确实要些功夫,带糟的酒坛是不加盖的,因为上面一坛的坛底,即是下面一坛的盖子。而酒坛口小腹大,底亦不宽,重心不但要稳,而且层层堆叠,重心应该直贯到底,毫无偏颇。
榨出来的酒,经过短时期的澄清,即可煎煮。煮酒的作用有二,第一是变酒辛辣为醇和。本来经过开耙的酒,再做后期酝酿若干天,成熟以后,就是新酒;制酒人家舀碗新酒来解渴是常事,尤其是开了耙不灌入坛中带糟,而留在原处“缸养”时,舀取方便,往往小孩也会喝酒。
但新酒性烈,刺激舌体,本地俗语叫作“噶辣”。经过煎煮,即可消除那股“噶辣”之味。第二种作用是杀菌消毒,因此酒坛亦须用高温消毒。
煎煮和蒸坛这两个步骤是密切衔接、连续进行的。煎酒用一座很大的地灶,上架大铁锅三口:两口煎酒,一口蒸坛。每口锅可煎酒四坛,亦即四百斤为准。
煎酒的两口铁锅,开始时应有先后,一锅半熟,另一锅方煮;及至前一锅煮透,后一锅半熟,周而复始,始终参差。这样煮法,为的是可以配合蒸坛的时间。
蒸坛的方法是在沸水锅上加一块厚木板,上开若干小孔,大小恰好能容坛口;酒坛倒置,坛口吻合木孔,使酒坛内部得以承受最高度的热气,直到坛肩烫手,才算蒸透,否则仍能坏酒。
到酒坛蒸透时,恰好另一锅酒熟。当然酒坛蒸过头不要紧,主要的是酒须煎煮到入坛,不致发霉为准,不宜过度,如何才是火候正到好处,这跟开耙一样,要凭经验,能一眼鉴定。当揭开锅盖时,如见沸滚的酒泡,既黄且亮,晶光闪闪,那就是酒煮熟了。倘或酒面仍有雾翳,即须再煮。
这话说来容易,临场才知甚难,因为容许鉴定的时间只是一刹那:锅盖一揭,所有的热气直冲而上,至酒面的那一小段距离形成真空,酒面情况清晰可见。如果看不准再想看第二眼,已是氤氲乱绕,雾里看花了。
煮酒装坛的技巧不仅于此,还有好些手续。第一,如果是“元红”,也就是要制成一般酒徒所说的“状元红”,须加炒得焦黑发苦的糖浆;大致每一锅酒,也就是两百斤,加糖浆两海碗,颜色即如琥珀。由于是用糖浆染色,酒味不免稍甜;甜味最为酒徒所恶,与抽大烟者的所好恰恰相反。竹叶青之为正统酒徒所欢迎的原因在此。
第二,为了增加酒的香味,可以加上两盅糟烧——亦称绍烧,其制法已如前述。此外,还有加上两个福橘的。
我常说,鉴别苏格兰威士忌,不须入口,只近鼻便有枣子香,即可决其为真。绍兴酒中加福橘以添香味,实为创闻,据我的朋友周德培兄说,福橘虽未煮过,但入坛并不影响酒的收藏。反倒是既熟之酒装坛时,如另一锅正倾冷酒,有一点溅入,日后开坛时,酒面必有霉点。少数霉点,无足为碍,太多也会坏酒。
以上大致谈了制酒的几个步骤,其时间约为半年。通常冬至前后浸米蒸饭,春节以前开耙带糟,或者缸养,正月底上榨,二三月间煎煮装坛,四月里酒事已毕,是养蚕娘子的天下了。
产的部分完成,接下来就是销了。酒以陈为贵,但“陈”的界说甚宽,隔一个年即谓之陈;因而有年内赶着做好,一过年立刻发售,名为“赶陈”,事实上只陈得一两个月。反倒是三四月做好的新酒,通常在下半年才卖,至少也隔到三个月以上。
卖酒的迟早,纯视酿户的本钱而定。本钱充足,藏个两三年不要紧,这家酒坊自然闻名遐迩了。通常藏酒至多五年,至于十年八年的陈酒,已颇罕见。当然,自用的是例外。
这就要谈到“女儿酒”了。有首诗专咏女儿酒,写得很生动:
越女作酒酒如雨,不重生男重生女。
女儿家住东湖东,春槽夜滴珍珠红。
旧说越女天下白,玉缸忽作桃花色。
不须汉水酸葡萄,略似兰陵盛琥珀。
不知何处女儿家? 三十三天散酒花。
题诗幸免入醋瓮,娶妇有时逢麴车。
劝君更尽一杯酒,此夜曲中闻折柳。
先生饮水我饮醇,老女不嫁空生口。
诗不是四首七绝,是四句一转韵的标准梅村体。为了眉目醒豁,分段抄录。第四句“春槽夜滴珍珠红”,即夜榨酒的写实。说“桃红色”,说“琥珀”,皆表明“女儿酒”是加色的元红,而非本色,所以女儿酒又名“女儿红”。我在想,女儿酒而为竹叶青,酒味必更出色,但不知可有这样的女儿酒。
“老女不嫁空生口”,是说女儿酒非出阁张喜筵,不以款客。然则为一尝美酒,亦可作为催娶的一个蕴藉的借口。
谈到这里,就有一个疑问了。既然酒是越藏越陈,越陈越醇,则在藏的过程中,一定发生了醇化的作用。这个醇化作用要怎样才能发生?
这个问题是我的“旧雨”周德培兄所未谈到的,但我的“新知”周取寄兄却跟我谈过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周总其实也是老朋友。“新知”也者,是与三十年“旧雨”的另一位周兄相对而言。
在记这段故事之前,首须声明两点:第一,故事是数年前所听,此刻追记,或恐有误;第二,所记内容并无讥笑烟酒公卖局做酒司务之意,只是说实话而已。
在说这个故事之先,我们应先有个了解,“绍兴”为地名,亦为酒名。但绍兴酒有产于绍兴的绍兴酒与非产于绍兴的绍兴酒之分。以前者而言,此产地的绍兴酒如白兰地上标明Cognac;而所谓“远年”“陈绍”的标榜,恰如白兰地瓶子上的V.S.0.P.,虽为陈酒却非Cognac,仍不能为人所重。
以后者而言,内行称之为“仿绍”;据说以苏州仿得最好,亦不尽然。浙东黄岩等地的仿绍可以乱真,而产量可能过绍兴。仿绍之中,条件最难的是水质;当时并无科学化的定量分析可以鉴定水中成分,纯以经验来判断哪一处的水,与绍兴青甸湖水的质地相近。因此仿绍的先决条件,即在看何处有宜于酿绍兴酒的好水;迁就这个条件才能自然而然地发展酿酒事业,倘或强求,必致失败。
据说,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烟酒公卖局曾拟仿绍。化验水质,以埔里的水质最近乎青甸湖水,所以在埔里设厂酿制绍兴酒。不过技术不到家,画虎不成,乃有清酒。但烟酒公卖局有几个酿制绍兴酒的厂,公认仍以埔里厂所产者为上品。喝烟酒公卖局的酒,要碰运气。以绍兴酒来说,喝到好的,可比陈年绍兴;喝到坏的,不堪下咽,宁愿喝“八年红老酒”。
现在谈到故事的本身。周取寄兄是浙江黄岩人,他有位叔叔是酿酒专家,绍兴酒是他引进到台湾来的。
在一九五〇年左右,取寄兄的令叔周先生,应当时台湾省烟酒公卖局局长陈宝麟之约,来试酿绍兴酒。服务的地点是台湾的第一酒厂。年将五十的周先生,平生足迹不出里門,一口黄岩乡音,与本省籍的酒厂职工无从达意,而且头天到职,手里持一柄铁榔头,行迹怪异,深受注目。幸好,有取寄兄做翻译,才得展开工作。
“酒刁在哪里?我要看看酒刁。”
开出口来,便令人莫名其妙!何谓“酒刁”?原来黄岩人称酒坛为酒刁。《史记·李将军传》:“不系刁斗以自卫。”集解:“孟康曰:‘铜作键器,受一斗,昼炊饭食,夜击持行。’”键即铃。故知刁的形状,如倒覆的铃铛。酒坛的形状,约略相似;又以刁受一斗,乃称刁斗,而古人饮酒,以升斗计,淳于髡所谓“一斗亦醉”。或者当初一坛正好容酒一斗,所以称酒坛为“酒刁”。这是我勉强为“酒刁”所作的解释,是否别有出处,请通人指教。酒厂当然有酒坛,领到空场中一看,周先生颇为失望。因为一厂的酒坛,只及他家所有的五分之一,而这些酒坛又未见得完全可用,他手中那柄榔头就是用来测试酒坛的。
测试之法是以锤击坛,听它的声音。只见周先生东敲西击,不知他要干什么。厂中女工窃窃私议,来了位“神经病”的做酒司务。
等周先生敲遍了酒坛,淘汰了一大批不合格的,方始细说其中的道理。原来陶制的酒坛,本身具有过滤空气的作用,氧气透入酒坛,可以产生氨基酸,令酒使醇。但酒坛不能有沙眼,更不能有裂缝,否则酒会漏去,或者渗入细菌,使酒变质。击坛听声,凡其声清脆者,都是好坛;声浊而欠响亮,知有沙眼;发出裂竹的破声,更不问可知,必有裂痕。
据周先生说,制酒的第一步,就是选坛;第二步才是取水。水质的差别很大,一桥之隔,便可能大不相同。但取水的时机是一样的,大致以水温四摄氏度为最好,因为在此温度的水,密度最大。
周先生又说,藏酒必须置于泥地上,青砖地或者地板房,皆不宜于藏酒。女儿酒则往往埋于泥地中。泥土对酒有很大的好处,但到底是泥土中哪些成分能助酒醇化,就无法索解了。
台湾省的绍兴酒,现分三等,但只有“花雕”“陈年绍兴”可及大陆一般的水准。普通的绍兴酒,质地不稳定,或者是由于各厂水质、技术有差别的缘故,遇到坏的一批,不堪入喉。但就是好的,亦经不起“回烫”;所以喝绍兴酒,我总是冷饮。
绍兴酒跟白兰地一样,加温以后,香味更佳。烫酒须用爨筒,以锡或马口铁所制,上宽下窄,形如“宝”字。酒店经常烧着一锅滚水,上覆木板。板上挖出好些圆孔,每个圆孔上有个小木盖,烫酒时即将爨筒坐入木孔。爨筒上半部的口径大于木孔,恰好卡住,而小木盖则移盖于爨筒之上。设计简单而合理,颇切实用。
酒烫好供客,亦有规矩。杭州酒店喝酒论碗,一碗四两,四碗一斤(编者按:此处指旧制,一斤合十六两)。堂倌看客量酒,譬如六位客人,便烫一斤半,烫好为客一一斟满。
一巡既罢,再来一巡。主人关照:“再来六碗!”堂倌如言烫好,送上爨筒,不发一言而去。
到得第三巡,也许有人不胜酒力,或者有的喝得慢,只需先烫三碗。这一次送上爨筒,就要向主人交代了:“前后十五碗。”此名之为“一倒二摆三开口”。第一次为客斟酒是礼貌。第二次不带服务,因为有的已经干了,有的碗中还有,须喝完了再斟,自己动手为便。到得第三次开口,一方面是怕积得多了,计算发生错误,特意做一提示;另一方面也是提醒主人,酒已喝了多少,应该估一估客人的酒量与自己的荷包。农村社会约定俗成的例规,常有不可易的至理,或很深的用意在内。此为一例。
酒不一定要烫,也可冰凉了喝。我有条尚待充分实验的定律:凡酒,饮用之前必须改变温度。香槟、啤酒,非冰不可;威士忌最好加冰块,固是常识。其实绍兴酒在夏天冰凉了喝,其味特胜。袁企止先生曾告诉我:“绍兴酒在冰箱中一星期,可当窖藏一年。”企止先生为有名的酒人,其言自出于经验。此外我有个朋友,与上海庄源大绿豆烧有极深的渊源,每饭必酒,到台湾专喝红露酒。据他说,红露酒一定要在冰箱中凉透才好喝。我也试过,风味确是不同。
谈到红露酒,至今为许多省籍老先生所偏爱,如以前《“中华日报”》郑社长即为其中之一。郑社长籍隶台东,医道精湛。他非红露酒不饮,而别有饮用的秘诀。方法很简单,一玻璃杯红露酒,加一调羹白糖,搅匀,须臾白糖沉淀,而酒清无比。入口醇和,醉后亦不致头疼口渴。我曾请教过酿造专家,认为此法颇为合理。因为红露酒的酸度较高,加糖可以发生中和的作用。
让我再回到绍兴的绍兴酒上面来。周德培兄写给我的信中说:绍兴是产酒之乡,全境靠近运河左右的村庄多数酿酒。以酿酒为专业的,当然只有几个著名的酒坊。最大的年产约达五千缸。酿造千数缸酒的,也还算是大酿户。很多人家酿酒只是副业。家里种百十亩田地,冬季农闲,酿几十缸酒来卖的情形相当普遍。涓滴成流,产量也很可观。波光掩映之处,用青石砌着整齐河岸,矮矮的粉墙围着广大的院落,屋前照例有块空地,偶或横叠着累累的酒坛,这就是酿酒的村子了。
酿绍兴酒有一定的时令。大概冬至前后浸米蒸饭,春节以前新酒落缸,正月底便开始上榨,二三月间煎煮装坛。到四月间,煎酒工作都已完毕,即使是酿造数千缸酒的大酿坊,也都须赶在这个季节里工作。当酿酒季节开始的时候,河岸边整齐地摆满了酒坛,洗坛的洗坛,浸米的浸米,村子里就非常忙碌。蒸饭的时节,地灶里炊烟终日不绝,新酒落缸后,村子里酒味就逐渐浓起来了。院子里带槽叠成了坛山,显示出一派兴隆的景象。新酒上榨,工作更是漏夜不绝。酒槽里流酒的声音,通宵地响着。工人们常常到深夜还须打着灯笼,到榨上去加枕木和石块,这就是“春糟夜滴珍珠红”的写实景象了。农历的二三月,在绍兴正是杨柳枝条,油菜花黄的时候。酒坊在煎酒,田野里工作的人们远望着袅袅炊烟,闻到阵阵酒香,真会觉得“春意中人欲醉”。某年,舍亲煎酒,门前来一乞丐,虽已给予钱米,仍倚门半日不肯离去,问他原因,竟说:“闻得你家酒香,四肢已瘫软无力。如果不能喝到一碗酒,实在提不起脚步来了。”诚然,这乞丐一定是一个嗜酒鬼,但酒香的诱惑确实也够厉害。
这是一篇极好的散文,抄录如上。此外他又告诉我说:
绍兴酒越陈越香。数十年的陈酒,开坛以后,往往干得只剩一半。如果是善酿,酒汁就相当地稠。酒味已经极淡,须用上好的近年绍酒掺和,香气才会透出。这种酒后力极长,饮醉后往往终日不醒。笔者在家乡曾饮过一次十五年的女儿酒,为怕久醉,只饮平日一半之量,飲时丝毫未觉酒意,少顷略现睡意,一枕憨甜,醒来觉得未曾有的舒服,无怪说它能够养神活血了。
但绍兴也有坏酒,喝了照样会口干头胀,这与是否陈年虽也有关,多半却是饮到了治过的酒。绍兴酒开坛以后,如果不能很快卖出,零沽时酒勺常在坛内搅动,日久酒味会酸,酒家贪利,难免掺水,也不能耽搁时日。酒坛内有沉淀的酒脚,酒浅以后必致浑浊,不能再卖,须加澄清。治疗这种变酸和浑浊,店家有一种方法,只要用一勺很淡的石灰水,这种现象就立刻消失了。治过的酒因含有石灰汁,饮后自然就要头胀口干。酒店家还有用封坛的泥头或酱油来治坏酒的方法,那原是他们的秘密,局外人很难完全清楚的。
大家都知道绍兴的黄酒好,很少人知道绍兴的糟烧。糟烧是绍兴酒的副产品。绍酒榨出后,酒糟归并入缸,封藏约一百天,还可蒸馏烧酒。气味芳烈,不亚于大曲、茅台。入口以后,香气直冲鼻管,缓缓下咽,真有如一缕垂丝直下丹田,确是好酒。绍兴人多在夏天饮用,说它能辟秽祛暑。糟缸内所糟的鱼干,香鲜甘美,别有风味,是下酒的妙品。
糟烧在商业上的正式名称,叫作绍烧,但只通行于绍兴以外的地区。本地仅称“烧酒”。
懂酒的人都知有“二锅头”这个名称。所谓“二锅头”者,即是首尾蒸出的酒,嫌其味薄,重新回锅,做第二次蒸馏。绍烧亦复如此,是故品质皆极醇厚。
绍烧最大的好处,犹不在醇而在香。醇则为厚薄的问题。绍兴酒不能掺水,绍烧则可掺水,故有“有钱不买金生丽,对门青山绿更多”的谐联,皆所以缺一“水”字。
绍烧的成色,也就是掺水的多寡,仅凭目视,即可测定,要诀是看“花”的浓密与否。“花”者酒花,亦即酒面所浮现的泡沫。第一等的叫作“堆花”,筛酒入碗时,泡沫会堆叠而起,历久始散。其次酒花虽非堆叠,但亦并无空隙,泡沫一个接一个,绷满酒面,故名“绷花”。等而下之,就只是沿碗边一圈酒花,就是“圈花”。倘连圈花亦无,则与“金生丽”无殊了。
另一种测试成色的办法,是引火点燃。堆花、绷花,一点即燃;视火熄以后,所剩水分多少,即可知道烧掉的酒精是多少。旧时秋冬之季吃“菊花锅”,讲究的便以上等绍烧作燃料,与用工业酒精相比,香气不可同日而语。
据周德培兄说,绍燒在堆花之上,还有成分更高的一种,名为“提酒”,乃用烧酒代水,再加酒糟蒸馏的酒。通常并不供客,只用来在绍兴酒装坛时,羼和少许,借以增加香味。
绍兴人平常很少喝烧酒,只有夏天才喝。在杭州,喝绍烧的很多,尤其是劳动阶级喝“柜台酒”,通常都是来一碗绍烧,取其价廉而劲大。
到了夏天,则盛行喝杨梅烧。杭州附近有两处地方盛产杨梅,一处是钱塘江对岸的萧山,所产的杨梅,色呈紫黑,名为炭梅;一处是以超小梅花著名的塘栖,那里的杨梅,颗粒较小,其色淡红。杨梅并非佳果,性热,果肉中易于藏虫,生食非先用盐水泡过不可。但用绍烧泡成的杨梅烧,便成了夏天家常应备的良药,可以治痧气、腹泻,确有奇效。
杨梅烧色呈殷红,略带酸甜;酒精为杨梅吸收,所以酒味极淡,孺子亦能上口。我之好酒成癖,并非侍饮先君而来,是儿时与老仆盘桓,他吃烧杨梅、我喝杨梅烧养成的癖好。
绍兴酒坊中还有一样副产品,即是酒糟。没有蒸馏过烧酒的糟,叫作香糟,在烹饪中是很重要的一种作料,任何酱园都可买到。奇怪的是,台湾只有红糟,绝少香糟,以故糟熘鱼片通常用酒酿代替,而糟鸡、糟猪脚,都改成了醉鸡、醉猪脚。所酿绍兴酒的副产品,是到了哪里去了,令人不解。
至于明清笔记中,文人谈酒,主观居多,唯有《清稗类钞》所收“梁晋竹品酒”一篇,是酒人谈酒,不比等闲。
按:梁晋竹名绍壬,号应来,杭州人,生于乾隆末年,官至内阁中书,工诗。他有一部《两般秋雨庵随笔》,是清闲的好书。此篇所记,大致即根据他的随笔而来,文质俱胜,值得分段引录,并加诠释:
嘉庆癸酉,钱塘梁晋竹孝廉绍壬在杭,偶憩于西湖之云林寺。次日,独游弢光,遇老僧致虚,以其善气迎人,与之谈,颇相得。坐久,梁欲下山,僧曰:“居士饥否?蔬酌可乎?”梁方谦谢,僧已指挥徒众,立具伊蒲馔。泥瓮新开,酒香满室,盖预知梁之好饮也。
杭州夙称佛地,四大丛林,以云林寺为首,即是灵隐;弢光在云林寺后,一名韬光,唐诗“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即咏此地。僧为俗设斋供食,称为“伊蒲馔”。
一杯入口,甘芳浚冽,凡酒之病无不蠲,而酒之美无弗备。询之,曰:“此本山泉所酿也,陈五年矣!”僧盖略知酿法,而又喜谈米汁禅。此盖自奉之外,藏以待客者。于是觥学对酌,薄暮始散。又乞得一壶,携至山下,及夕小酌。次日,僧又赠一瓶,归而饮于家,靡不赞叹欲绝。梁尝曰:“是为生平所尝第一次好酒。此外不得不推山西之汾酒、潞酒矣。然秉性刚烈,弱者恧焉,故南人弗尚也。”
按:白酒自以泸州大曲及茅台为胜。茅台晚出。大曲产于川南,由三峡而下,惊滩险浪,酒瓮易碎,所以清朝京师有名的白酒,不得不推交通较便的山西汾酒。
于是不得不推绍兴之女儿酒……能得其以真东浦水作骨而三四年陈者,已“是无等等咒”矣。
“是无等等咒”一语,不知出自哪一部佛经。杭人讥自视甚高者,谓之“是无等等咒”,不晓其义。此处作差强人意解。
道光甲申,归自京师,汪小米拉饮庚申酒。庚申酒者,小米之叔号眷西者所家藏者也。眷西尊人旧贮二十坛,殁后,其家亦胥忘之。眷西又汴游十余载,遂无人问鼎。而藏酒室又极邃密,终日扃牡,更无人知而窥之者。以故二十年来,丸泥如故。
汪小米名远孙,其曾祖名宪,是一位有名的藏书家,别署“振绮堂”。汪氏在乾嘉年间,是杭州的首富,子孙甚多,而以汪远孙最杰出。家居东城,巷以人名,叫“小米巷”,距寒舍不远。汪远孙之侄名守正,与薛福成之兄福辰,皆治愈慈禧的“疑难”重症而得意于仕途。
眷西归,始发之,所存止及坛之半,正袁子才所谓“坛高三尺酒一尺,去尽酒魂存酒魄”者是也。色香俱美,味则淡如,因以好新酒四分掺之,则芳香透脑,胶饧残底,其秾厚有过于弢光酒,而微苦不冽,是其小病。此生平所尝第二次好酒也。
凡积年陈酿,水分消散,酒质如膏,必另以好酒稀释,此为处理陈酿不变的原则。但稀释的程度,或高或低,视酒的本质、水分消失多寡及饮者的意愿而定。此文中谓存酒“止及坛之半”,而又以“好新酒四分掺之”,则总量为十分之九,已较原来为浓,而况消失者水分,补充者新酒,自然“浓厚有过于弢光酒”了。
仆逢麴流涎,所至不肯轻过。闻之人云:“不吃奔牛酒,枉在江湖走。”余过其地,沽而试焉。呜呼!天下有如此名过其实、庸恶陋劣之名士乎?论其品格,亦止如苏州之福贞,惠泉之三白,宜兴之红友,扬州之木瓜,镇江之苦露,邵宝之百花,苕溪之下若。而其甜腻,则又过之,此真醉乡之魔道也。
奔牛在常州以西,与无锡所属吕城接壤。其地晋朝设兰陵县,属南兰陵郡,谓南兰陵者,因山东原有兰陵郡。
李白《客中行》:“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有琥珀光。”此“兰陵美酒”即是奔牛酒。《随园食单》“常州兰陵酒”条云:
唐诗有“兰陵……”之句,余过常州,相国刘文定公饮以八年陈酒,果有琥珀之光。然味太浓厚,不复有清远之意矣。
此与梁晋竹所记为一种酒,不过品质有高下而已。袁子才自谓“余性不近酒,故律酒过严,转能深知酒味”,是为此老自信过甚之词,性不近酒,安能深知酒味。即如所记在刘纶(常州人,官至文渊阁大学士,谥文定)家所饮的酒,“味太浓厚”一语,即梁之所谓“甜腻过之”。甜为酒之一病。酒有五味,善饮者最难消受的就是一甜字。袁子才只觉“味太浓厚”,不嫌“甜腻”,在酒国中只是小卒而已。
邵宝为邵伯、宝应之合称,地在扬州与高邮之间。苕溪在湖州,所谓“下若”,不知何所取义。
按:湖州属下有一大镇,名南浔,以产丝闻名。此镇之富,全国居首,富户有所谓“四狮八象”之说。所产之酒,名为“南浔酒”,据袁子才说:“味似绍兴,而清辣过之。”故颇为北方所重。又无锡惠泉酒,用“天下第二泉”所酿,颇负盛名,因而赝鼎者极多,反不为人重,可谓盛名之累。
其中矫矫独出者,则有松江之三白,色微黄极清,香沁肌骨,唯稍烈耳。
松江酒可比绍烧,极香极烈,昔年访友云间,曾以大玻璃杯干过,不知当时何来如许豪气。至今回想,犹觉不可思议。松江出米,酿酒的原料已得天独厚;如水質较佳,酿制如法,自成好酒。
某年游萧山,梧里主人周镇祁极款洽,作平原十日之留。一日,出一种酒,曰“梨花春”,俗名酒做酒曰“梨花”,盖三套矣。饮一杯,主人即将杯夺去。主人量甚巨,亦止饮二小杯。是日,余竟沉醉一日。因思古人所谓“千日九酝”者,亦即此类。特其一年、三年之醉,则未免神奇其说耳。
所谓“酒做酒”,即以酒代水做第二次酿,是为一套;三套则是第四次酿。梁晋竹为嘉道酒人巨擘,饮此酒一杯即沉醉一日,则其酒精成分之高,恐非通常计算方式所能测量了。
余居广东始兴一年有余,彼处有所谓冬酒者,味虽薄而不甚甜,故尚可入口。中秋以后方有,来年二三月便不可得。询之上人,曰:“此煮酒也。今日入瓮,第三日即可饮,半月坏矣。”
一日,有曾某邀余山中小酌,举杯相劝。视之,浅绿色;饮之,清而极鲜,淡而弥旨,香味之妙,其来皆有远致。诧以为得未曾有,急询何酒,曰:“冬酒也。”问哪得如许佳,曰:“陈六年矣!”余又叩以乡人不能久藏之言,曰:“乡人贪饮而惜费,夫安得有佳者?此酒始酿,须墨江某山前一里内之水,不可杂以他流。再选名麴佳蘖,合而成之,何患其不能陈耶?余家酿此五十余年,他族省啬,不肯效之。”此余生平所尝第三次好酒也。
按:始兴县属广东南雄府,自江西度大庾岭即抵其地,是名副其实的岭南。
又按:宋有酒禁,唯岭南例外,所以韶州有“藤叶嚼槟榔,万户通酤酿”之语;东坡谪惠州,有“新年”诗五首,中亦有“万户不禁酒”之句。韶、惠皆与南雄接壤,惠州人侨居南雄者尤多。家家自酿,三日可饮,既无专门酿户,制法自然不精,如曾某也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随园食单》以“茶酒单”为殿,中刊“德州卢酒”云:
卢雅雨转运家所造,色如于酒,而味略厚。
其前“金坛于酒”则云:
于文襄公家所造,有甜涩二种,以涩者为佳。一清彻骨,色若松花。其味略似绍兴,而清冽过之。
于文襄即于敏中,江苏金坛人,乾隆二年丁巳状元,官至文华殿大学士,贪黩有名,而以结交太监为高宗所恶;得喘疾本可不死,高宗赐以大臣饰终之典的陀罗经被,无异暗示自尽,以致不得不死。
卢雅雨名见曾,纪晓岚的儿女亲家,乾隆中叶官至两淮盐运使,风雅好客,打秋风的名士,无不受过他的好处。后以贿败。卢雅雨,山东德州人。德州在山东北境,与河北沧州相接,而沧酒为北酒第一。德州酒亦不坏,最有名的称为罗酒,以明末御史罗饮瞻所传的酿法而得名。
德州酒中又有一种露酒,“露”不知是否“罗”字的转音。这种酒很特别,据说“色如黛漆,味比醍醐,俗呼墨露”。这种酒在江苏亦有。《随园食单》记“溧阳乌饭酒”:
余素不饮。丙戌年,在溧水叶比部家,饮乌饭酒十六杯,傍人大骇,来相劝止。而余犹颓然,不忍释手。其色黑,其味甘鲜,口不能言其妙。据云:溧水风俗,生一女,必造酒一坛,以青精饭为之。俟嫁此女,才饮此酒。以故极早亦须十五六年。打瓮时只剩半坛,质能胶口,香闻室外。
据此,则乌饭酒亦一种女儿酒。绍兴的女儿酒名“女儿红”,此可谓之“女儿青”。所谓“青精饭”,以一种本名“南烛木”的隰草,捣枝叶得汁浸白米;蒸出来的饭成碧色,久食延年益颜,所以杜工部有诗:“岂无青精饭,令我颜色好?”袁子才以为乌饭酒是青精饭所酿,说起来很合理,其实,照广东话说,是摆了一个大乌龙。真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什么青精饭,锅巴而已!
据《白下琐言》说:“锅巴酒,系用炊饭后锅巴酿成,色微黑,极醇美;能健脾理胃,不可多得。余家藏有一瓮,乃祖遗三十余年物也。”所谓“乌饭酒”“黑露”,与此皆为一物。又《藤阴杂记》有一条:
大祀福酒,光禄寺堂官验尝,敬贮龙瓶,名曰“灌酒”。然后护以龙抬赴祭所。灌后有余,许携以归,亦受福之遗意也。酒味甘,色黑。
按:清朝的祀典,分大祀、中祀、小祀。如冬至祭天,夏至祭方泽,皆为大祀;祭孔本为中祀,后升大祀。祀典所用的酒,称为福酒,理论上光禄寺掌皇家饮膳,所以福酒须光禄寺首长(堂官)验尝。此未言制法,想亦为乌饭酒一类。
最后要谈一谈茅台。烈酒中,茅台、大曲、汾酒并负盛名。近年来在国外,茅台的声名最响,未免委屈了大曲。我们如果知道茅台酒出在贵州赤水县与仁怀县(今仁怀市)之间的茅台村,再看一看地图,就会恍然大悟,原来赤水河就是合江;由赤水县沿水道上溯五六十里,便是四川的合江县;往西数十里,即泸州,大曲与茅台之所以芳烈,无疑与合江、也就是赤水河的水质,具有极大的关系。
在谈茅台之先,要先谈芦酒。杜工部诗:“芦酒多还醉。”可知此酒的酒力不强。莫友芝有《芦酒》诗三首,并附解说,其中有一段:
遵义常秋冬之交,以高粱或杂稻谷、小米、麦稗酿可,陈久益美时酿者不能久也。
赤水、仁怀均属遵义府。此言芦酒随时可酿,但须久藏者,则非在秋冬之交不可。又言酿法:
煮杂谷极熟,摊竹席上候冷,置大栲栳,和麴覆二三日。酒香溢出分贮大小瓮,筑实,半月后可饮也。
如果不饮又如何呢?道是:
不即饮者,固封之。将饮乃去封,满注汤火瓮底,一炊许,以通中细竹插瓮中,次第噆饮,人以益一杯汤为节,醲汁常在下,不淡不止。
这段话需要作一诠释。原来芦酒是糟粕与酒在一个酒坛中,酒沉于底,糟浮于上,“以通中细竹插瓮中”,实际上即可用芦管代替;插到底后,由管中吸酒。这与现代用麦管吸冰淇淋苏打的道理是差不多的。
然则,每人吸多少呢? “以一杯汤为节”,即是吸到差不多一杯酒,另加一杯冷开水作为补充。
所谓“醲汁常在下”,非谓酒的比重大于水,只以“一杯汤”自上注入,骤难与原有的酿汁相混。譬如以深杯沏茶,茶叶较多,饮半而另注开水,再饮则仍是新注之水而非原有之茶。所以用中空之管,插入瓮底而吸,是很合理的方法。瓮底酿汁吸出,则新注之汤,逐渐往下,越冲越淡而后止。是则先饮者味厚,此所以揖让之为礼。
莫文中又说:
待庆吊皆用此品,或十许瓮置一卓,或置一船,罗列数行,足支千客。揖让序饮,礼意犹存。或注汤,微火之,俟味具以竿激出,盛他罂,壶温斟酌,故谓钓竿酒。
“待庆吊”者,红白喜事,款待贺客、吊客,皆用芦酒。“卓”即桌,“船”指长桌。“注汤,微火之”与前文“满注汤火瓮底”,意思就是置瓮于釜,隔水炖一下,亦即将酒加温,激发其香味,即所谓“味具”。至谓“以竿激出”,当是利用虹吸的原理汲酒。看过汽车修理厂的学徒,用一根软管,一端插入油箱,一端入口一吸,汽油便能汩汩而出的情形,即能了解“以竿激出”是怎么回事。
莫友芝此文,对“正名”独详。芦酒凡十名,钓竿酒之外,又名咂酒;咂即“噆饮”之“噆”。以中空之管吸饮料,如果徐徐啜饮,自然无声;倘然一气猛吸,双颊下陷,则张口时自然有“咂”的声音,此应为“咂酒”之名的由来。
另有一很通行的名称,叫作“咂嘛酒”,或作“杂糜酒”,麻实为糜。煮烂了的饭叫作糜,所谓“杂糜酒”,意指制作此种酒的原料甚杂,有高粱、小米、麦。酿酒或以米,或以高粱,或以果物如葡萄。各种谷物混合酿造的酒,可能只有这种“杂糜酒”。
茅台是杂糜酒的精酿,改良者为外来的一班大商人。这要从茅台村的地理及沿革说起。茅台为赤水河通航的起点,民船四时可通合江,赤水县则当川黔的要冲,在清朝为仁怀厅厅治所在地;仁怀厅隶遵义府,而遵义在明朝隶属四川,唯清朝康熙年间,始改隶贵州。我叙此沿革,是要让好酒的同志明了,无论从哪方面看,茅台跟大曲的渊源极深,纵非同胞手足,亦当是中表至亲。
我这样说,不但是基于大曲和茅台同用一条水的关系,且因大曲和茅台还有一层特殊的渊源。数年前香港杂志,刊载过一篇《茅台酒史话》,作者笔名祀凡。李璜教授在文前介绍:“同乡祀凡君出身酿酒世家,其先人以酿售大曲酒字号,知名以东南。”奇怪的是,他谈茅台,头头是道,却无只语及于家酿,这隐晦不言,正所谓“尽在不言中”,别有文章。
《史话》是由贵州的盐商谈起。
贵州缺盐,一向仰川盐供应,但贵州的盐商,初期多山西、陕西籍。山西出汾酒。陕西则凤翔所产,号为“西凤美酒”,驰名关中。喝惯了汾酒、凤酒的,颇以为当地的“大麦酒与玉米酒,辣口刮喉,并不受吞”。
按:此所谓“大麦与玉米酒”,应该就是芦酒。
如果路远迢迢带汾酒、凤酒来喝,十分不便。这班盐商动脑筋,觉得茅台村杨柳湾有条小溪,水质不错。附近又盛产高粱,很可以自己动手来酿造。
于是从家乡请来酿酒司务,并带来酒曲,开始在杨柳湾设厂制酒。
按:原文不言所请的司务来自山西,抑或陕西,或者两地兼有。但泸州一水可通,请酿酒司务,比较方便;衡情度理,制茅台酒当有制大曲酒的司务参与。
起初制成的是高粱酒,已比土酒高明。不过土酒有一种特别的香味,亦有可取之处。于是要求酿酒司务研究本地的酿法。“后来他们将自己酿酒的原料掺加了适量的土酒,于是做出来的酒,就有了土酒的那一股清香。”
按:此是以一部分土酒代水酿制,在理论上即是所谓“套”。
此后又有一大改进,即是使酒得醇的唯一法门“窖藏”。但茅台的窖藏之法与众不同,是在泥地上挖一个长方形坑,四周与坑底用石块铺砌;另用糯米浆混合细泥,补满石块之间的空隙;坑外沿边用油灰糊平。
按:坑中铺砌之法,即是明太祖筑南京城墙的方法,糯米浆为最好的胶合剂。照此法,不仅坚固耐用,酒亦不致渗漏。
光是这样的酒窖,并不足以使酒变醇;最神妙的是,坑底须铺厚约二寸的细河沙。刚制好的酒,倾入窖中,加封埋藏一两年,则火气消退,其味清醇,“入口不辣,入喉不燥,醉后不渴,饮多头不昏痛”。其名谓之“回沙茅台”。回沙的年份,当然越久越好。
“回沙茅台”还不算是最好的。后来改良,用原酒浸糟,亦即是“套”酿,则酒味更为香浓。“原窖内存酒从不放干,新酒放进去,由于新旧混合,陈陈相因,酒味更加香醇软滑”。
按:这段话的意思是,每窖陈酒,每年取出若干发售,补充同量的新酒。如是则陈陈相因,百年老窖,即有百年陈酒在内。茅台之名贵在此。
由“回沙”到“原酒浸糟”,经过数十年才形成茅台的特殊风格;同时辛苦经营,产量已丰,不仅自饮,亦用以应酬送礼,茅台的名声,自此鹊起。
《史话》中接写:“同光之际,贵州遵义人华联辉,读书不成从商,做盐商逐渐发达,对于盐务也有很深厚的经验。光绪三年,贵州平远人丁宝桢做了四川总督,要整理盐务,改革盐政,由贵州人唐炯介绍华联辉去替他策划。华联辉将川盐销黔,分为四岸,官运商销。经丁督采纳,并派他主理其事。他既是遵义人,当然了解茅台酒受人重视的程度。以后盐政成功,丁宝桢要保他做官以酬其功。但他辞谢了,只是求取得销盐四岸中之永岸、仁岸经营权。茅台村自是他的盐岸管辖地区,于是,他接收了茅台村杨柳湾的造酒厂,正式成立‘成义烧房’,并增加资本,扩大生产,用作商销,还用它来作为对皇帝的贡品。”
按:上記关于整理川盐一节,稍有未谛。但与本文无关,不必多叙。华联辉有后人在此,即是华仲麐,友好皆称之为“华二爷”。我之得识“华二爷”,乃由于唐郑兄的介绍——唐兄即唐炯的曾孙。唐炯之子名训方,官至湖北巡抚;父子皆为名官,唐炯更是大才槃槃。佐丁宝桢理川盐,积弊一清;光绪十年中法事起授云南藩司,督兵镇南关外,于军前拜巡抚之命,误闻议和之讯,回省履任。光绪以为怯敌而遁,震怒;因而革职查办,定罪斩监候,系狱两年有余,绑赴菜市口,居然得蒙刀下留人的恩赦,而刑部尚书薛允升以旧怨故为留难。我在写《慈禧全传》时,替他说了几句公道话;唐郑兄孝思不匮,驰书致意,折节下交,并介见华仲麐,语及“华茅”,颇有不堪回首之感。
华茅至第二代而昌大。
华联辉的幼子华之鸿继承父业,又增加了一间“荣和烧房”,也在杨柳湾附近。
但尽管原料相同,做法无异,而仍以成义出品为佳;无他,老窑之功而已。
茅台酒的全盛时期,是在“民国”十年前后。当时滇军入川入黔,军阀混战,此去彼来有如走马灯,军人好酒,这三省的军阀尤喜茅台,不惜重金,只求佳酿;自奉以外,教客送礼,需要量甚大。因此茅台精品,什九为军阀所垄断。李璜教授在《学钝室回忆录》中自叙,“民国十五年”“曾痛饮过一次真正的好茅台”,即为刘湘所宴请。
茅台酒也得过国际大奖,事在“民国”八年,茅台酒参加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主持人对国际事务是外行,只当产品越精粹越好,因而“经过三次提炼”——想来当是酒做酒,经过三套如绍兴酒中的雪花酒。
茅台酒的酒精成分,原已很高,再经“提炼”,几与酒精无异,品质虽好,不堪饮用,所以只得了一个特别奖。不论“优异”“特别”,在字面上大可宣传,所以茅台酒销路,畅旺无比。
任何产品,一受欢迎,即有“西贝货”及仿制品出现。于是茅台酒便有“华茅”“赖茅”之分。华茅自是指华家烧房所酿,赖茅说起来就有趣了。北伐以前黔军军阀袁祖铭入川占领重庆,反客为主,控制了川东。贵州主席周西成眼光心思都很厉害,看出袁祖铭之鹊巢鸠占,只是由于四川军阀自相攻伐之故。倘或四川军阀团结,袁祖铭站不住脚,南下回黔,不独省主席的位子保不住,就保得住,也无法供应袁军上十万人的粮饷,因而早就下了笼络的功夫;凡袁军部下营长以上,有家在贵州的,都由他按月接济,衣食无忧,对袁更是百依百顺。而且将袁祖铭的父亲袁干臣接回贵阳去住,替他讨了一房小太太。贵州军界多老封翁,而以这位“袁老太爷”最受尊敬。这样以恩相结,不但袁祖铭不好意思回贵州,就他有此意图,“袁老太爷”亦必不容他忘恩负义。因此,袁祖铭在川东存不住身时,决定大举入湘。结果在常德受了湘军的暗算,为伏甲杀于盛筵之前。
袁祖铭既死,周西成对袁老太爷更有奉养之义。袁老太爷好酒,加以生意上的关系,得周西成之支持,在贵阳设厂酿造茅台酒。但因水质及酿酒司务的技术不够格,做出来的酒,只比土酒略胜一筹,毫无茅台酒的味道,而偏要自称茅台酒。因而得了个雅号,叫作“袁老太爷茅台”。
到了吴鼎昌做贵州省主席,在花溪上游设厂酿造茅台,产品比“袁老太爷茅台”进步,但比真正的茅台却还差得远。厂中有自知之明,因名其酒为“赖茅”,与华茅相对而言,仿佛有一赖家,亦以酿造茅台酒为专业。
《史话》中说:“赖茅者,贵州人口语‘赖毛’的传音,即如广东人之俗语‘软猫’也。但又有人说赖茅为赖姓厂主顶袁厂所生产者。”后一说,恰是发明“赖茅”这个名词的人所希望的。说实话,我在看到这篇《史话》以前,就一直以为“赖茅”者,是茅台村赖姓所酿的茅台酒。
我还听到一说,有假冒的“华茅”,外表与真的华茅完全一样。因为小口瓷瓶上的招贴,即是在印真华茅招贴的那一家印刷所承印,最妙的是这家印刷所即为华家的事业之一。如此宽宏大量,在现代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细细想去,恰好反映了工业社会与农业社会相反的特质。工业社会大量生产,为了保持产品销路,当然要保护自己的商标。农业社会的名产,往往供不应求,有人冒充,不但与己无损,且可借以扬名,反正真正内行,自能辨别真伪。当然,农业社会的人情敦厚,亦是能容忍冒牌的原因之一。
《史话》中又说:“还有与茅台村相邻之四川古蔺县、叙永县,有一些乡绅也以为制造茅台酒有利可图,他们地方距茅台很近,便去茅台找一些闲居的师傅来,一在古蔺县城设厂制造茅台酒,出品名之曰‘蔺酒’;一在古蔺县属,在茅台下游赤水河畔之二郎滩镇设厂制造,名曰‘郎酒’,较蔺酒稍佳,近似茅台,犹不及也。但两种酒下销重庆,以茅台之不足,销路都好。”
按:古蔺在茅台村西北;叙永即永宁,更在古蔺之西。“蔺酒”与“郎酒”可能便是假华茅。
茅台的售价,在当地用银是一两一瓶;废两改元,则为一元一瓶,不过十八两瓶已改为十六两瓶。如由赤水河运到重庆,须经过七次转轮,或用小船,或用大船,或用轮船,或用背负;用船又或须背纤,运费可观,而在重庆仍售一元一瓶。这是怎么说?《史话》有解释。
原来,“外销的茅台酒,大批的都是用瓦缸装;一缸五十斤,外用竹篓,垫上稻草,用绳绑好,至目的地再行分装原瓶贴商标。但到了重庆照例一坛掺入同等烧酒,那是最好的茅台。一坛开三坛,算是平常的;一坛开四坛还不失为有茅台味的好酒;一坛开五坛,即市面上零卖一元一瓶的茅台了。在贵阳、遵义,也是用同样情形换兑玉米或大米酒。”重庆并不产烧酒,烧酒来自泸州,即所谓大曲,只是品质有高下而已。由此可知茅台村与泸州有血肉相连的密切关系,亦即茅台酒与大曲酒有密不可分的特殊渊源。
百分之百的老窖茅台,即使在本地亦属难得的珍品,成分大致只有百分之五十。要想喝真纯的茅台,除却盐号,便是大军阀家。真纯茅台的好处,据《史话》作者的描写是:“一瓶酒只要一打开,即满屋有一股茅台特有的香气;倒入杯中,晶莹清澈,香气袭人,使人心神为之一爽。吸入口中,则软滑若油,唇舌清凉舒适,经过喉咙,好比一股冷流,滋润食道,立刻引起食欲。”入喉“好比一股冷流”,最不可思议。喝烈酒的感觉,大致热辣辣一线到底,直贯丹田,与茅台恰好相反。
又说:“这真酒虽多饮而不烦躁,即醉亦如平时,只催人睡,絕不头昏口干,如火烧心。这就是真纯茅台酒的优异之处,尤其是老窖出品的陈年产品,更是不可思议。”
《史话》的作者说:“茅台酒初销香港,大概是一九六〇年。其外销机会在大会堂底座,举办一个‘中国名酒介绍’。我去参观了,那里有茅台酒,卖八块钱一瓶打九折,还附送一小瓶莲花白‘酒办’,我买了两瓶。回家打开一试,还算得一般的真茅台,虽不如老窖真纯,依然有着茅台风味。我想这样的酒,八元一瓶太便宜了,那时最合理的价格该当是二十五元至三十元。两瓶很快饮完了,后来又去公司用八元买回一瓶,打开一饮,就不是那味儿了。初时以为偶尔如此,以后接连一年,我屡试过,都不过如此。”此是《史话》作者第一次受骗。
第二次是,“前两年涨到九元一瓶,我还试过一次。到了二十五元,我想价钱涨了,应该是好东西,可是不对,仍然如此乏味。到了九十八元,我没力量再试了”。
记酒既毕,不可不略记酒人。“棋力酒量,非关退让”,饮酒决不可勉强。淳于髡所谓“一石亦醉,一斗亦醉”,说得太玄妙了些。大致酒量视健康情况及兴会而有相当弹性,但不致有一石与一斗之间十倍的伸缩性。但善饮与不善饮之间,酒量的大小,确有不可思议的差别,无可解释,只好说是“酒有别肠”。
古今酒人,如刘伶、李白、石曼卿之流,酒量到底多大,凭现有的文献,尚难估量;信而有征者,莫如清朝的顾嗣立。
顾嗣立,字侠君,苏州人,生于康熙朝,死于康熙朝,得年五十四岁。嗣立是元诗专家,召试被选入京,住上斜街,所居秀野草堂,文酒胜会,风流一时。
嗣立酒量之豪,通國无敌手,号称“酒帝”。藏有古酒器三具,称为“三雅”——刘表好饮,制酒器三,名伯雅、仲雅、叔雅,大者容酒七斤;而顾嗣立三雅,大者容酒十三斤余,恐怕是古今第一号的大酒盅了。
他人立诗社、文社,顾嗣立则所至立“酒人社”,入社的唯一资格是善饮。每次社集,各尽三雅,再谈斗酒。保守估计,这三雅之酒,应该在二十斤以上;即或记叙夸张,大概十斤酒是一定有的。
震于“酒帝”之名,自然有人不服气,登门挑战。自不量力者太多,亦不胜其烦,因而顾嗣立在大门悬一张告白:“酒客过门,延入与三雅,来朝相见决雌雄。匪是者,毋相溷!”酒徒一见三雅的容量,无不失色;真有鼓勇一试者,三雅未尽,烂醉如泥。
顾嗣立的饮名,见于清人笔记者不一而足。以上据阮葵生《茶余客话》引述。阮葵生又记所谓“万人敌”者数人,皆乾嘉名流,但语焉不详,不知他们在酒国何以能敌万人。
沃丘仲子《近代名人小传》记贝子奕谟,殊为惊人。奕谟之父名绵愉,为宣宗幼弟,行五;同治初尚健在,两宫太后皆尊称之为“老五太爷”。子奕谟,封贝子,操行端介,为亲贵中的贤者。沃丘仲子记:
谟身不逾中人,而态度沉静,穆然若有道者,能饮,百觥弗醉,容益皎洁。时尚书孙毓汶称大户。一日世铎治具,召二人饮。取酒盈瓮陈其前,各以杯自取吸之;复令奄持筹侍侧,每尽一觥,投一筹。毓汶尽五十五觥,起出,呕之,再就席饮,至百六觥,醉不复能起。谟尽百十四觥,殊无醉状,盖已击瓮有半矣。
按:绍兴酒销京师,稍为“京庄”,每坛十五斤。“击瓮有半”为一坛半,约二十二斤。今据礼钦王世铎府中的小太监计筹,两人共尽两百二十杯,恰好一斤为十杯。孙毓汶,山东济宁人,光绪中叶的军机大臣。在喝了五十五杯以后,须即控喉呕出胃中存酒再饮,则不醉之量,不过六七斤,过此即不胜酒力。奕谟的酒量,无疑在十斤以上,足称大户。我想,花雕能饮十斤,就常人的生理所能容纳的酒精来说,实在也是至矣尽矣了。如顾嗣立之“三雅”起码亦有二十斤酒,要能尽三雅才够资格斗酒,恐亦不免言过其实。
“北洋”时期,春明酒人有“三王五霸”之号,三王坐而论道,五霸叱咤风云,是为斗酒一静一动的两种形态。五霸式的斗酒,称为斗酒实无足取。我以为酒中真趣,只有独酌,始能体会。若问如何为真趣,则唯有举陶诗“欲辨已忘言”相答,是故酒中之趣,“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柳三变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宋仁宗不喜其人,考试特为黜落,这是“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罪在“偎红倚翠”的“低唱”,若是浅斟微醺,恰为享受“天之美禄”最好的态度,何罪之有?
选自高阳著《天之美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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