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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传导”下的两性关系
——斯特林堡与《父亲》的创作

2022-02-17巩子轩

剧作家 2022年6期
关键词:朱丽上尉斯特林

■ 巩子轩

作为与易卜生同时代的剧作家,在中国,斯特林堡比易卜生的影响要小得多。从五四运动时期开始,易卜生就以文人偶像的形象出现,与之相比,尽管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父亲》就已有译介,却因为人们更加推崇现实主义和开启民智的时代原因而没有反响。斯特林堡由于“更多地关注个体不幸、以抒发灵魂痛苦为主旋律且形式上极为现代”[1]而备受冷落。斯特林堡一生创作作品共计六十余部,被分为自然主义、表现主义、象征主义三个阶段,后期的《梦剧》《通往大马士革之路》《鬼魂奏鸣曲》等是表现主义风格强烈的作品。《父亲》与《朱丽小姐》被划分到自然主义创作时期,但作者对人物心理的运用和表现,展现出多重意义的人物关系在心理开掘上的多种可能性。

一、上尉视角中的受害者倾向

《父亲》受到了尼采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作品中反常的两性关系,男性面临着地位危机,一反常态地柔弱起来。《父亲》和《朱丽小姐》讨论的都是两性对立关系,后者还有一层阶级冲突,两部作品在斯特林堡的笔下都有大量关于心理冲突的刻画。

《父亲》更多地从上尉的视角出发,读者很容易对上尉的遭遇产生同情。同时,大量的独白和丰富的心理剖析,展现上尉内在的思想潜流。一方面上尉憎恶女性,另一方面他感觉到不被家庭成员尊敬,她们无视他身上的戎装,是其男性地位下降的体现。他多疑且狂躁,劳拉对他的激怒,恰恰也是因为知道他的痛点。上尉在台词和行动上都体现出一种军人的战斗和戒备式的语言。然而在剧中,上尉的男性力始终得不到尊重,时刻被挑衅,家里所有女性对他的态度都有失他作为军人和男人的尊严。他想要摆脱女性对自己的精神束缚,陷入痛苦和不解之中。上尉的精神状态的崩溃,早就在压抑的家庭生活中埋下了种子。在奶妈马格丽特的眼里,他不过是一个发脾气的“小宝贝”。在妻子劳拉看来,上尉是丈夫和孩子的混合体。只有女儿贝尔达对他的爱不是占有和自私的,但全家都在争夺对贝尔达的控制权。上尉对女儿教育话语权的争夺,也是他宣示男权的重要环节。但上尉宣示男权的过程很艰辛,他还想要通过科学研究,证明自己可以做一番引人注目的事业。他对家里账目孜孜以求,不想让劳拉好过。他越这样做,越彰显出他内心的不自信和孩子气。他的男性身份无法带给他自主权利,他对科学的研究得不到女人们的理解,甚至被明里暗里地阻止。

上尉这一角色的人物性格与斯特林堡本人有着较大的相似性。《父亲》剧本作于1887年,此时他在婚姻生活中有嫉妒狂躁症,1887年后又进一步发展成“受害狂躁症”[2],表现为怀疑有人要害他。斯特林堡也对战争和参军有着很大的热情,甚至想当战地记者,因为战争有助于一种男子汉气概的生成。在生活中,斯特林堡为自己打造了非常适合上尉人物形象孵化的环境经历,仿佛自己成为了其中的角色。他在给海登斯塔姆的信中说,他发现文学还有一种更高的形式——活体解剖。“他自己是那种写作方法的第一个牺牲品,他在自己的血液里培养男子汉气质的细菌,一个骑兵上尉的形象由此产生。”[3]

上尉打仗、争夺教育权,其实是受到“荣誉感”的驱使。他是为荣誉而生的男子汉,却在精神上敏感脆弱。上尉对自己的承受能力盲目自信,很有尊严地克制自己的病态思想和痛苦,怕有损自己的男性形象。他把自己比作赫拉克勒斯,他认为自己只是暂时迷失了的英雄。他自己内在的两股力量在搏斗,就像《罪与罚》中,即便把自己定义为超人,实际却力量弱小,这恰恰是上尉无法打破的僵局。

与男性角色不同,《父亲》中的女性角色都懂得以柔克刚,不用暴力就能摧毁他的心理防线。劳拉和奶妈都是具有控制力的“母亲”。女人们好像完全有手段来对付他,对他的专断态度加以欺哄和无视。劳拉强势而且从小就很任性,享受所有人的顺从感。因此她习惯强势、发号施令。劳拉干了一些愚蠢的事情,也没有学识,不理解上尉所代表的新式科学知识,害怕女儿被新的思想影响而鄙视自己。她逼走前任医生,找佃户任意妄为的方式都让上尉很鄙夷,这也激发了她证明自己的欲望。对她而言,她不考虑合理性和逻辑性,只考虑自己能不能得到别人的臣服。她的哥哥牧师说的“她不是想要哪件东西,而是要实现自己的意志”[4]就是十分恰当的注解。但是她对上尉的逼迫,就是实现自己的意志,哪怕她也会同情和动摇,隐约体现着偏执特征。劳拉的精神状态也很压抑,两个人的关系有些疏离,其实两个人都有较大的情绪问题,导致他们之间存在巨大的无法修补的裂缝。

二、斯特林堡的“厌女症”影响其创作

上尉把精神斗争上的失败归咎于女人给自己造成的困扰,归咎于女性的狠毒本性。就像尼采认为的,在仇恨状态中,女人比男人更危险。他甚至把男性和女性划分成两个种族,适者生存,这也是斯特林堡剧本中体现的两性之争。而从斯特林堡的创作历程和个人经历来看,“厌女症”影响了他对两性关系的理解和创作。

斯特林堡对于两性关系的关照已经上升到了和种族关系一般的严重程度,作者对两性关系的个体化感受和思考越来越深,以至于达到悲观的程度。斯特林堡甚至化用了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里夏洛克的独白:“用刀剑刺我们,我们不是也会出血的吗?”在斯特林堡的意识里,把两性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和种族之间和平与战争交织的复杂关系相提并论了。斯特林堡抛出了一个问题,上尉的悲剧是如何造成的?为什么劳拉仅仅用语言就攻破了他坚实的防线?他身上的军装,他的盔甲,为什么会被家里的女人柔情似水又蛇蝎心肠地溶解干净?

尼采也被认为有“厌女症”,在他的哲学著作中不乏对女性、婚姻的悲观和极端态度。“厌女症”是男权社会贬义、蔑视女性的一种表现,尼采歧视女性几乎无可争议,具体表现在很多方面,他对婚姻爱情不信任,认为女人是生育工具、反对男女平等等[5]。两性关系中,双方都想对对方拥有绝对权力,而女性贪婪而无知,她们是科学的敌人,天性浅薄。他认为男女之间“有深不可测的对抗和永恒敌意的紧张状态”并且“面对妇女解放运动的兴起,尼采十分恐慌,觉得不合时宜”[6]这几点与斯特林堡十分相像。尼采也对《父亲》这个剧本所表达的观点表示赞同。

在《朱丽小姐》中,通过朱丽小姐和男仆让的关系,展现了两性关系斗争的另外一种形式——他们都想征服对方以证明自己。劳拉和让都是心理上的强势一方,但朱丽小姐受困于自己的社会阶层,不知道如何妥善处理与男性之间的关系。这两组斗争都你死我活,以一方在精神和肉体上把一方推向绝境为结局。尽管是生死问题,矛盾被无限放大,却体现了人类心理的幽微之处,只需要唇枪舌剑也可以剑拔弩张,走向极端。

有趣的是,两部作品都有社会力量的介入,但反映的社会力量却是不同的。《朱丽小姐》中,男仆服从于更大的男性社会力量。他对朱丽小姐进行精神攻击,但在朱丽小姐的父亲回来时,他所有的力量就都没有了,只得卑躬屈膝地为男主人服务。上尉却是以男性固有的高傲姿态,想要摆脱自己内心的困境。劳拉和让的相似之处恰恰是有趣的地方:他们都处在“蜜蜂置狮子于死地或至少使其发疯”的处境。上尉不需要实现阶级上对谁的胜利,而是心理上对女性的胜利。这里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与一直以来女性反抗男性、男强女弱的固有关系进行了翻转,同时也是作者更个人化的体验。男性在两性关系上的无助,恰恰体现了在特定时代背景下女性主义出现时作者体会到的男性危机,以及一直以来婚姻的不幸给他带来的悲观。

三、“精神传导”与两性之间的心理对峙

斯特林堡曾提出一种“对人的性格无法确定”的看法,他认为不必去界定人物性格,因为无法界定。每当他开始研究一个人的时候,他最后总是落脚在研究对象精神的错乱。他举了一个家里滴酒不沾的男仆有一天被警察指控醉酒闹事的例子,提出人的性格是无法确定的,是多变的;人是纷繁的思绪和情绪组成的,而不是固定的一种姿态。接着他以婚姻举例来论述人的性格:“这两个终生的朋友会为了匪夷所思的事情指责对方。”“尽管他们彼此真诚,但是他们已经通过对方洞察到了人类灵魂的一切污秽。”[7]上尉和劳拉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深刻地反映了婚姻中爱恨交加的情况,因此,基于这种观点,不能把上尉和劳拉归结到善恶的对立双方,说劳拉是狠毒自私的女性,两个人其实都有不甚完美的人格和对对方的忌惮和抗争。上尉的精神崩溃恰恰体现了上尉对女性的敌意被自身性格的弱点带入到被动与挣扎之中,成为两性斗争中失败的一方。性格的缺陷和灵魂深处的污秽,让他们之间的争执如同山崩地裂。

上尉和劳拉非同寻常的人物关系与他们婚姻特殊状态的特殊发展分不开。婚姻的初始,劳拉像上尉的母亲,上尉对她像对母亲一样俯首帖耳,随后劳拉也一直在这段关系中占据着上风。她洞悉了上尉的缺点:身体魁梧,但精神脆弱。随后,两人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从“类母子”变成情人关系,让他们之间已经熟悉的角色感走出了舒适区,让劳拉感受到一种情感的错位。

除了两个人情感关系的畸形之外,精神层面的较量也是不平等的。劳拉是精神上的强者,可以对上尉进行精神控制,而上尉则无法冷静地面对劳拉的精神愚弄。劳拉左右上尉的意志的能力很强大,也能意识到自己精神上的能量和对别人意志的影响力,她用她一贯的倔强和母爱的枷锁,让上尉无法挣脱。

这种关系被斯特林堡称为一种“精神传导”。他曾经对法国心理学家泰奥杜乐•阿芒•里博产生兴趣。里博认为,人的个性不是由唯一的、占主导地位的特征来决定的,而是由很多同时起作用或互相矛盾的特征来决定的。强者可以通过“头脑的斗争”使弱者接受自己的意志,按强者的意志行事,这种过程就是“精神传导”。弱者往往习惯于服从他人意志,比如工人;政治和宗教的争论也往往用“暗示”的方法把自己的思想强加给对方[8]。

同时,斯特林堡还受到尼采“超人”思想的影响,这是一种极端的英雄主义学说,只有少数人是“高等人”,更多的是“弱者”和“劣者”,超人可以控制弱者。斯特林堡的独幕剧《贱民》就体现了“超人”思想。剧中X先生曾失手杀人,Y先生是因偷窃坐过牢的人,在两人激烈的交锋中,X先生通过精神传导,说服Y先生认为自己应该被惩罚,并且对X先生心生敬佩。X先生就像劳拉一样,是话题的发起者和控制者,达到语言的胜利和精神的胜利。劳拉摧毁上尉于无形的行为与X先生“用手掌杀死人”相似,两个人物精神上的残忍如出一辙。

在上尉眼中,自己的家是“老虎笼子”“疯人院”,他甚至认为女性想要像男性一样成就各种事业是一种不纯的动机。和马格丽特争论起上帝和科学的时候,上尉的语言充满了悲观的思辨,他甚至敏锐地从奶妈马格丽特的信仰和行为中看到了分裂。上尉的挣扎如此深刻,但他哲学的思辨、科学的视野和心灵的痛苦在奶妈眼中只得到了一个浅薄的定论。上尉的最终崩溃,来自于对自己父亲身份的怀疑,更来自于自我怀疑。他无法判定自己的灵魂能否“永生”,自己毕生的奋斗都将失去意义。劳拉粉碎了他的意志和自尊。在他崩溃的边缘,他还觉得自己应该像凯撒一样咬紧牙关,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精神即将脱轨。在控制自己精神意志的关口,他再次失败了,在精神斗争中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弱者。

在斯特林堡笔下,“精神传导”是一方摧毁另一方最重要的手段,表现在心理上的抗衡和语言上的打击。通过大量的心理暗示,弱者一方怀疑自己的能力、生活的真实性、贞操或品德,心理上的抗衡成为不断推动矛盾计划、地位抗衡的暗流。

四、“内倾化”的创作体现出表现主义风格

尽管斯特林堡的中期作品被广泛认为是自然主义之作,但其自然主义与左拉有一些区别。左拉的自然主义观念是,用科学实验的精神描摹生活的片段,用观察到的事实对人物做记录式的描写,精确分析环境和遗传如何影响了人物性格。与之相比,斯特林堡的《父亲》《朱丽小姐》就显得含混得多。其中虽有遗传和环境对人物性格有影响等自然主义理念体现,比如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解释朱丽小姐的性格成因,但斯特林堡对人物心理状态有更细致的分析和展现;透过两性关系,刻画出人性的复杂和人物关系不断叠加升级,但不是依赖于客观的社会展现。男性对女性的恐惧和男权在家庭和社会结构中的动摇,被看作是“精神传导”的结果,直击角色心理隐秘的潜意识。

此外,《父亲》和《朱丽小姐》没有时空限制,看不到对时代背景的描写,简短而无情节,重点放在心理活动方面。表现主义戏剧反对自然主义戏剧用冷静客观的态度以及仅仅着眼于事物外部现象的观察方法,强调解释人物深刻而隐秘的内心世界,表现人物强烈的情绪。它不满足于叙述时间、描写人的行为以及行为的过程,而是对事件过程中的人的困境、人的内心骚乱与困惑,以及促成人的行为的心理动机和这一心理过程感兴趣。

无论是斯特林堡自己定义的“超自然主义”或“心理自然主义”,或是他认为无法确定一个人的性格的观点,都成为了他创作的风格之源。他之后的创作中,《梦剧》中模仿梦的无逻辑的特点,《鬼魂奏鸣曲》中阴郁的风格,也可以从《父亲》等中期作品中找到他变化的源头。他对传统人物关系的突破,体现出斯特林堡不拘泥于一种风格的探索,对人物内心进行深刻的探索和挖掘的努力。

斯特林堡的表现主义是在对自然主义的坚持与反叛中产生的,充满着主观色彩。他的作品总是在变化风格,斯特林堡认为人的性格具有不确定性,因而《父亲》呈现出部分表现主义特征,对人物心理潜流有丰富的表现。他对两性关系有深刻的挖掘,潜藏了作者在生活里挣扎着的敏感神经。此外,他认为人与人之间的精神传导导致了毁灭与被毁灭的关系。

作者努力挖掘人的灵魂中所有的好与坏,人物没有非常明显的性格特征,显得有些抽象,但是人物的精神痛苦深深地印在读者的脑海中。斯特林堡的《贱民》有更强的象征性,甚至人物的名字都是“X先生”和“Y先生”。但与《贱民》相比,《父亲》依然是一个写实的作品,有很多斯特林堡自身的影子。在斯特林堡的生活中,婚姻始终是他无法挣脱的束缚,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痛苦,从而成为他的创作之源。上尉对女性的仇视、对两性关系的悲观也与斯特林堡自己的哲学观点有关。作者笔下的两性关系在最后一刻都实现了阶级、权利的颠倒。斯特林堡通过对人物性格和人物关系具有前瞻性的刻画,体现出人物幽微曲折的动态心理,体现出表现主义内倾化的特征和现代意识。

注释:

[1]宫宝荣:《他山之石——新时期外国戏剧研究及其对中国戏剧的影响》,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15年,第56页

[2]杨宇静:《作为一种生存样态的精神分裂——读雅斯贝斯的〈斯特林堡与凡•高〉》,《中国图书评论》,2021年,第1期

[3]拉格尔克朗斯:《斯特林堡传》,高子英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219页

[4]斯特林堡:《斯特林堡文集(第三卷)》,李之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59页

[5]何华征:《尼采的“厌女症”及其病因探微》,《重庆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8期

[6]斯特林堡:《斯特林堡小说戏剧选•前言》,张道文、李之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4页

[7]August Strindberg:Selected Essays. Ed.and tr.by Michael Robinson.New York:Cambrige University Press,1996年,第112页

[8]August Strindberg:Selected Essays. Ed.and tr.by Michael Robinson.New York:Cambrige University Press,1996年,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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