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社会的人际信任特征与建设路径
——基于第七波WVS数据的实证研究
2022-02-17□张忠
□ 张 忠
内容提要 中国社会人际交往的“差序格局”特征决定了对中国社会人际信任的研究不能采用西方“特殊信任”与“普遍信任”二元对立的理论架构,而应采用体现中国学术传统的连续统视角。本研究基于信任研究的连续统视角,通过对2020年最新发布的第7 波世界价值观调查(WVS)中国大陆地区数据(2018)的分析得出如下结论:1.当代中国社会的人际信任依旧呈现出“从家人到熟人再到生人”的差序格局状态,对家人的信任极高,对熟人的信任较高,对生人的信任依然很低,且生人信任水平与第6 波WVS 数据(2012)之间无显著性差异;2.当代中国社会的人际信任呈现出明显的“连续统”特征,并非简单的二元对立关系,虽然家人信任对生人信任无显著性影响,但对熟人信任有显著性影响,且熟人信任对生人信任存在显著性影响。这一研究结果表明,当前中国社会的生人信任水平依旧很低,人际信任建设仍然任重道远;但由于熟人信任对生人信任的显著性影响,因此重建熟人社会理应成为当代中国社会人际信任建设的重要参考路径之一。
一、引言
自上个世纪90年代中后期中国社会的人际信任危机逐渐引起学术界的关注以后,对中国社会人际信任的研究已日益成为一门“显学”。然而,任何对人际信任的研究都需要以一定的理论架构作为参照,进而对中国社会人际信任类型的性质、形成条件、运行机制等进行分析,并在此基础上探寻重建人际信任的路径与策略。在此过程中,西方经典社会学家关于中国社会人际信任的类型学研究或理想型划分受到了国内学者的关注,并成为观照中国社会信任现状、分析信任危机根源的重要理论来源与依据。当然,也有不少研究者不认同西方学者对中国社会人际信任类型的界定与描述,不过依旧未能摆脱西方学者理论框架的羁绊。在此背景下,坚持本土化路线的研究者力图突破西方学者的理论框架,建构起中国社会人际信任的理论模型。这种理论方面的不懈努力虽然收到了成效,但后续实证研究的匮乏却使得理论的“合法性”难以真正地确立,在一定程度上并未能收到应有的学术反响。本研究认为,对中国社会人际信任特征的分析一方面不能盲目追随西方学者的理论架构,另一方面在守护中国学术传统的立场上,也要从实证的角度对其理论模型进行验证,从而对人际信任的重建提供实证依据与中国方案。
从体现中国学术传统的连续统视角出发,本研究想要提出的问题是,在学界关注人际信任研究20 多年后的今天,中国社会的人际信任究竟呈何特征?不同类型的信任之间是何种关系?对此种关系的揭示对当代中国社会人际信任的建设有何启示意义? 围绕以上问题,本研究对2020年最新发布的第7 波世界价值观调查(World Value Survey,WVS)中国大陆地区的数据(2018)进行分析与讨论,并试图给出相关答案。
二、文献综述
(一)西方经典学者对中国社会人际信任形态的论断
众所周知,国外学者早就探讨了中国传统社会和现代社会中的信任问题,其中影响最大且争议最多的当属韦伯、雷丁、福山等人的观点。
韦伯在论述中国宗教时,区分了普遍主义信任与特殊主义信任两种类型,认为中国传统社会的信任属于特殊主义信任,并从中国传统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层面分析了中国人难以建立普遍信任的根源。他着重分析了儒家伦理对“孝”的过分强调——“百善孝为先”,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人们对家族内成员的认同,并指出“它意图将个人历久弥新地与其氏族成员牢系在一起,并将他嵌入氏族的模式中,不管怎么说,他是系于‘人’,而非事的职务”。①总之,“中国的伦理,在自然生成的(或被附属于或被拟制成此种性质的)个人关系团体里,发展出其最强烈的推动力”。②而“伦理的宗教——尤其是基督新教的伦理的、禁欲的各教派——之伟大成就,即在于打破氏族的纽带。这些宗教建立起优越的信仰共同体,与伦理性的生活样式的共同体,而对立于血缘共同体,甚至,在很大程度上与家庭相对立。从经济的角度上来看,这意味着将商业信用的基础建立在个人的伦理资质上”。③据此,韦伯认为基督新教的信仰共同体与经济生活方式更能促进普遍信任的形成。
雷丁在其《华人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也沿袭了韦伯的观点,认为“没有宗教基础就没有道德契约,没有道德契约就没有企业家阶层,没有企业家阶层就没有资本主义的发展”。④他深入探讨了东南亚海外华人企业赖以成功的精神资源,认为支撑华人家族企业的是一种完全不同于西方企业的新的“资本主义精神”,儒家文化是其精神内核,诸如家长主义、人格主义、实用主义、孝敬、仁慈、互惠、责任、节俭等。但作者也指出,华人家族企业大多是小企业,大企业少之又少,华人家族企业的优势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其劣势。作者特别指出,有限的信任或信任危机限制了华人家族企业的发展,尽管华人企业家“在讨论中也承认对信任的渴望,明白自己的缺点所在,但大多数情况下似乎又无法克服”。⑤在雷丁看来,华人社会是一个纵向严格、横向松散的结构状态,华人“最主要的特征是完全相信自己的家庭,对朋友和熟人的信任完全取决于相互依赖的程度和投入到他们身上的‘面子’。你不会对他人的信誉妄下结论,你有权希望别人友好并遵从社会规范,但除此之外你必须料到,他们也和你一样认为自己和家庭的利益至上。能清楚知道自己的动机并将心比心,绝大多数人都将获益良多”。⑥总之,雷丁认为华人受家庭主义文化的影响,对家族以外的人存在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承继韦伯观点的福山在其产生广泛世界影响并为其带来巨大学术声誉的《信任:社会美德与创造经济繁荣》一书中,论述了信任文化与经济发展的关系。福山在考察了不同国家的文化后,将中国、法国和意大利南部归为低信任文化国家,其根源是家庭主义文化以及社会中间组织的薄弱导致难以建立普遍化的信任。福山指出,中国儒教的核心“是把家庭奉为社会关系最完美的化身——中文称为‘家’——家中的所有人都服从它。对家庭的责任胜过所有其他责任,包括对皇帝、对上苍或任何其他的世俗或宗教权威的责任和义务”;“五纲中关键的关系是父子关系,因为它建立了道德义务‘孝’,或称‘孝道’,这是儒教最重要且必须履行的道德责任。”⑦同时他将日本、德国和美国归为高信任文化国家,其根源在于这些国家的文化具有自发组织社群生活的倾向,如日本的收养制度、德国封建时代遗留下来的同业公会、美国的宗派宗教生活等,这些文化特质都有利于提升非亲缘关系的信任,从而有利于建立超越家族企业的大型现代企业,促进经济的繁荣。
(二)本土学者对西方学者相关论断的回应
面对西方学者将中国社会的人际信任视为特殊信任、家族主义信任的论断,无论是中国港台地区的学者,还是大陆学者都从理论分析与实证研究两个方面做出了回应。
港台学者,主要是中国台湾学者,试图以组织中的信任研究为突破口,从中发现一些普遍主义信任的特征或因素。例如,高承恕等人在对台湾地区企业内外部的复杂关系进行了一系列的研究之后,认为传统的地缘、血缘关系并不能对此进行有效解释,于是尝试性地提出了具有本土色彩的“信任格局”概念,并试图用这一扩大了亲属关系范围的概念来重新描述老板与员工之间的关系。他们所谓的信任指的是一种“人际的信任(personal trust)”,“是一种针对特定个人的亲近、熟悉所衍生的信任”。⑧在他们看来,在企业内部“信任格局的形成会因关系、表现而异,亲与才都是造成信任不同的因素;亲与才是因,信任是果”。⑨后郑伯壎在此观点上又做了进一步的拓展。
郑伯壎通过对涉及台湾民营企业和大陆国营企业中信任关系的已有研究资料的分析,发现“除了关系之外,忠诚与才能是影响上对下信任的重要因素,而仁厚与正直则是影响下对上信任的重要因素”。⑩由此,研究者认为,随着现代化进程的演进、经济的发展和企业的增长,以及中西方文化交流与互动的日益频繁,中国社会的人际信任也逐渐打上了普遍主义信任的烙印。
在大陆地区,针对福山提出的“中国人对外人极度不信任”的观点,彭泗清认为中国人是否信任他人不能简单地以“内外有别”来做为区分标准。作者两次调查研究的结果表明,“人们可以通过一定的方法来增加对外人的信任程度”,“关系运作是建立和增强信任的重要机制”;“在长期合作关系中,情感的关系运作方法较受重视,而在一次性交往中,工具性的关系运作方法较受重视;在经济合作关系中,人们除了采用关系运作方法之外,还会采用法制手段来增强信任,关系运作与法制手段可以共存”。⑪
杨宜音通过个案研究探讨了“自己人”在信任建构过程中的重要作用,认为“自己人”这一概念表达了中国人信任对象的范畴以及如何将他人纳入这一范畴的过程; 中国人自我的边界是一条具有伸缩性的信任边界,既有“区别内外”的功能也有“自己人与外人内外转化”的功能;自己人这种信任建构本质是“关系性信任”。并且,作者预测“在交往不断增多的情况下,它所包括的心理成分将与关系身份形成分离,有可能蜕化为人际间个人特性信任并成为契约制度信任的个体社会心理基础”。⑫杨宜音的观点尽管与彭泗清存在一定差别,但也有相似之处,即中国人是通过什么方式来信任“外人”的。当然,这两个研究只是在微观层面对西方学者关于“中国人极度不信任外人”观点的回应。
针对韦伯和福山关于中国人的信任是一种“血亲关系本位”的特殊信任,以及韦伯关于中国人缺乏以观念信仰共同体为基础的普遍信任的论断,李伟民和梁玉成提出了质疑。他们利用中山大学广东发展学院2000年 “广东社会变迁基本调查”项目的数据进行了实证研究,结果表明:中国人虽然主要信任有血缘关系的家庭亲属成员,但也信任有着亲密交往关系、无亲属关系的亲密朋友; 中国人对无血缘关系但有一定社会交往与关系的其他人并非普遍和极度的不信任; 血缘家族关系并非制约中国人信任他人的惟一因素,关系中的情感内涵也起到重要作用; 中国人以关系为取向的相互信任即特殊信任,与根据有关人性的基本观念信仰所确定的对人的信任即普遍信任,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各自独立的,即并非相互包容或相互排斥。⑬该研究结果与韦伯和福山的观点有较大差异。
对于西方学者的一个普遍性结论,即儒家文化对身处其中的个体的一般信任水平产生负效应的论断,胡安宁和周怡认为,对这一议题的探讨除了要进行跨文化、跨地区的比较之外,还要在个人层面上探讨某一社会内部儒家文化对一般信任的影响。他们认为,儒家文化对一般信任水平的影响可能存在两种机制,即所谓的“关系机制”和“类别机制”。前者会强化一种亲疏有别的差序格局,而后者则可能形成一种文化身份认同的 “团体格局”。他们通过对2007 中国居民幸福感及文化娱乐生活调查数据的分析表明,当人们更多地重视儒家文化中强化差序格局的实践与主张时,儒家文化与一般信任是负相关的关系; 而当将儒家文化作为一种身份认同的话,认同者则表现出对他人的高信任;且儒家文化强化对“自己人”的信任并不会削弱对“外人”的一般信任。⑭然而,对胡安宁和周怡的研究结论,学者翟学伟并不认同。他指出,研究背后的理论假设非常重要,对中国人而言,“真正影响到信任关系的是虚实相间的家庭生活,而非儒家思想本身”。⑮作者进而提出,理解中国社会的信任不应采取二元对立的理念架构,诸如有信任与没信任、特殊信任与一般信任、正效应与负效应等,而应建立一种关系视角来理解中国社会的信任。⑯
(三)二元理论架构解释中国社会人际信任形态的困境
通过上述回顾我们可以看到,长期以来西方社会学家关于信任的研究一直就打上了二元对立的思想烙印,诸如特殊信任与普遍信任、低信任文化与高信任文化、家庭主义信任与陌生人信任等。这种二元对立划分的背后是西方学界关于个体与群体、理性与非理性、现象与本质、经验与价值等作二元式划分的思维传统在社会学领域的延续。这种二元对立的理论框架自然有其贡献,至少在研究之初,它能通过理想型的确立让我们看到不同的信任类型的性质、特点、功能、产生条件、运行机制等,从而对不同的信任现象进行区分。但这类理论框架的最大问题在于忽略了相互对立的两种信任形式之间相互转化的可能性,以及在两者之间存在中间状态的可能性。当然,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是,这类理论框架是否具有跨文化的解释力,也是一个需要审慎对待、甄别与验证的问题。同样,我们还可以看到,本土学者在对西方经典学者论断的回应中,试图说明中国社会仍然存在普遍信任的因素或证明中国人是如何将外人纳入自己人圈子的转化机制,但仍然没有突破西方经典学者的特殊信任与普遍信任或家人信任与外人信任的二元理论架构。这种二元式划分的西方学术传统显然不同于中国的连续统式或关系性的学术思维传统,也很难用来准确概括中国社会的实际情形。
首先,这种二元对立式的划分遮蔽了在家人信任与外人信任之间存在的第三种信任状态,即熟人信任。费孝通先生认为中国人的交往关系呈“差序格局”,就“好像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⑰是一种连续统状态。因此,对中国社会人际信任的研究显然不能仅仅关注家人信任,或者以家人信任的特征来涵盖一切。本质上,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熟人(关系)社会,这种基于血缘与地缘关系的人际交往不仅涵盖家人,还包括村邻、乡党、同学、同业者等,这一层次的信任特质与家人信任和生人信任之间均既有区别,又有联系。显然,缺失对这一环节的研究并不能把握中国社会人际信任的本质特征和进化方向。
其次,这种二元对立式的划分忽视了不同国家的历史发展形态。从世界史的角度来看,中国社会进入现代社会的历程显然要远远晚于西方社会。依据西方学者的逻辑,特殊信任无疑是前现代社会的主要信任特征,而普遍信任则是现代社会的主要信任特征。众所周知,韦伯眼中的中国社会其实不过是儒家与道家共同维护的“一个巫术的乐园”,⑱而雷丁、福山眼中的华人社会也仅仅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乃至九十年代的中国香港、台湾以及新加坡等地企业界的社会状况。将中国传统社会和海外华人社会的信任形态与同时期较发达的西方社会的信任形态相比,无疑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比较,因为它忽略了不同国家(地区)不同的历史发展形态。实际上也是一种有失公允的比较,暗藏着西方文明的优越感。
第三,这种二元对立式的划分凸显了一种静态的信任发展观。信任的进化应该是一个从家族(庭)内部走向社区(村镇)、陌生人社会(城市)的过程,是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正如郑也夫所言,“同陌生人建立信任,是人类信任进化历史中的最后一章。”⑲将中西方社会的信任形态作二元对立式的划分,实际上是持一种静态的信任发展观,不仅是对中国社会的一种消极偏见,更重要的是看不到随着时代的发展中国社会中不同信任形态之间的关联与转化的可能。
综上,我们认为对中国社会人际信任特征的研究,一方面要坚持中国的学术传统,即应从连续统视角或关系性视角对信任类型进行划分,并准确把握不同信任形态之间的相互关联; 另一方面也要从实证的角度来加以检验,并为中国社会的信任建设提供相关依据。
三、理论分析与研究假设
费孝通对中国社会人际交往的“差序格局”特征的揭示,表明中国人的人际关系由内到外呈亲疏有别的形态。杨国枢认为,中国人的人际或社会关系,依其亲疏程度可以分为三大类,即家人关系、熟人关系及生人关系。家人关系是指个人与其家人(父母、子女、兄弟、姊妹及其他家人)之间的关系,熟人关系是指个人与其熟人(亲戚、朋友、邻居、师生、同事、同学及同乡等)之间的关系,生人关系是指个人与生人(与自己无任何直接或间接的持久性社会关系之人)之间的关系。⑳根据杨氏这一契合中国人社会交往现实的经典分类,本研究将中国人的人际信任分为三种:家人信任、熟人信任和生人信任。鉴于“差序格局”的交往方式对中国人的长期影响,本研究提出如下假设:
假设1:中国社会的人际信任仍呈“从家人到熟人再到生人”差序格局特征。
西方经典学者对特殊信任与普遍信任二元对立的划分,仅看到了特殊信任与普遍信任之间的差异,而没有看到两者通过中间形态转化的可能。如果从体现中国学术传统的连续统视角出发,我们会假定从家人信任、熟人信任到生人信任是一个连续体,家人信任会影响熟人信任,而熟人信任会影响生人信任。由此我们提出以下假设:
假设2:中国社会的家人信任、熟人信任与生人信任之间的关系呈连续统状态,即家人信任影响熟人信任、熟人信任影响生人信任,熟人信任是连接家人信任与生人信任的重要一环。
中国传统社会的村落或社区往往由同一个大家族演化发展而来,村落一般也以姓氏命名,因此血缘信任和地缘信任往往缠绕在一起,具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性和融合性。通常中国人也称“乡邻”为“乡亲”,家人信任的经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迁移到对熟人(族人)的信任上。进入现代社会,熟人身份的异质性增强,但中国人仍习惯以对待家人的方式来对待熟识的人,诸如“同事如兄弟”“同学如手足”“战友如亲友” 等都反映了人们潜意识里对待熟人的信念。可见,以“拟亲化”的形式将熟人当作家人一样来看待,仍是中国人信任熟人的一种重要机制。由此本研究提出如下假设:
假设2.1 中国社会的家人信任对熟人信任有显著性影响。
在中国社会,虽然基于血缘关系的家人信任与基于地缘关系的熟人信任具有一种内在的融合性,家人信任的经验在一定程度上能辐射到熟人身上,但对处于“差序格局”最外层的生人而言,家人信任经验的辐射效应就会变得很弱。这是因为在从“家人到熟人再到生人”的信任连续统上,家人关系本质上是一种“放心关系”,即“亲人与信任之间具有极高的同质性”,而家人与生人之间的异质性很强,既无血缘关系的相属,又无地缘关系的勾连,因此家人信任的经验很难迁移到生人身上。由此,本研究提出如下假设:
假设2.2 中国社会的家人信任对生人信任无显著性影响。
从人际信任的连续统来看,熟人信任居于家人信任与生人信任的中间环节,它既受家人信任的影响,同时也会影响生人信任。生人信任之所以受熟人信任影响,我们认为一方面,生人信任不是凭空产生的,正如郑也夫所言,“不可想象,系统信任(陌生人信任)会从亲属间的信任中直接生长出来,‘熟人间的信任’ 是从亲属到抽象系统间的中间环节。系统信任与熟人间的人格信任的关系,就像现代与传统。二者似乎对立,实则在更大的程度上是继承。没有一个现代化社会是彻底打碎传统后建立的。”另一方面,虽然熟人信任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地缘、业缘、学缘、趣缘等关系,但不可否认,这其中有很多“熟人”其实是从一开始的“生人”转化而来的,因此这种将生人转化为熟人加以信任的经验在一定程度上也会影响到生人信任。据此,本文提出如下假设:
假设2.3 中国社会的熟人信任对生人信任有显著性影响。
四、数据来源与变量测定
本研究采用的数据源于2020年最新发布的第7 波世界价值观调查中国大陆地区的数据。上海交通大学国际与公共事务学院民意与舆情研究中心实施了问卷调查,调查对象的总体为居住在中国大陆31 个省、市、自治区以内、并在抽样区县居住6 个月以上的18-70 岁的成年人。2018年在中国地区的调查采用了“GPS/GIS 辅助的区域抽样”方法,按照分层多阶段的PPS (Probability Proportionalto Size)抽样方式获取样本,最终的有效样本量为3036。
(一)因变量
本研究中因变量主要是熟人信任与生人信任。在世界价值观调查(WVS)问卷中主要是通过“您对下面这些人的信任程度如何? 是非常信任、信任、不太信任还是很不信任”这一题项来测定人际信任的程度。置信对象主要包括:“家人”“邻居”“熟人(同事、朋友)”“第一次见面的人”“与您宗教信仰不同的人”“其他国籍的人”。每小题有四个选项:“非常信任”“比较信任”“不太信任”“非常不信任”,分别赋值为1、2、3、4。为便于分析,本研究将“非常信任”和“比较信任”合并为“高信任”,编码为“1”;将“不太信任”和“非常不信任”合并为“低信任”,编码为“0”,从而生成一个二分变量。由于本研究所指的熟人信任是一个广义的概念,包括对邻居、同事和朋友等的信任,因此所测量的熟人信任分别指的是对WVS 问卷中的 “邻居”“熟人(同事、朋友)”的信任程度;而生人信任指的是对“第一次见面的人”的信任程度。
(二)自变量
本研究中自变量主要是家人信任和熟人信任。在WVS 问卷中,家人信任是指对置信对象中“家人”的信任,熟人信任是指对置信对象中“邻居”“熟人(同事、朋友)”的信任,编码方法同上。
(三)控制变量
参照国内外同类研究的经验,本研究中纳入回归模型的控制变量主要包括地区、居住地、性别、年龄、年龄平方、婚姻状况、宗教信仰、家庭经济满意度、家庭收入水平、生活满意度、健康状况、社会地位、教育水平、职业状况、一般信任等。
五、结果与分析
(一)当今中国社会的人际信任格局分析
本研究运用第七波中国大陆地区的WVS 数据考察了当代中国社会人际信任的总体格局。表2 显示的是中国社会居民在家人信任、邻居信任、熟人(同事、朋友)信任、生人信任四种信任类型上从“非常信任”到“完全不信任”四种信任程度的频数各自所占的百分比。由表2 可知,在家人信任这个维度上,高信任(非常信任与比较信任)的比例高达99.3%,低信任(不太信任与完全不信任)的比例只有0.7%;在邻居信任上,高信任的比例为84.0%,低信任的比例为16.1%;在熟人信任维度上,高信任的比例为88.2%,低信任的比例为11.8%;在生人信任维度上,高信任比例为13.4%,低信任比例为86.6%。由于本研究所指的熟人信任是一个广义的概念,既包括邻居信任,又包括狭义层面的熟人(同事、朋友)信任,因此综合以上数据可知,当代中国社会的人际信任依旧呈现出“从家人到熟人再到生人”的差序格局特征,对家人的信任极高,对熟人的信任较高,对生人的信任依然很低。这与王绍光和刘欣、胡荣和李雅静、李涛等、王佳和司徒剑萍、窦方等的研究结果相似。这说明,在当代中国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亲疏关系仍然是影响人际信任的重要因素。由此,假设1 得到了验证。由于考虑到生人信任是反映一个社会的人际信任水平高低的重要标志,本研究还将第7波WVS 的生人信任水平与第6 波的WVS(2012)生人信任水平进行了卡方检验,结果显示第7 波和第6 波的生人信任水平之间无显著性差异(X2=0.515,P>0.05)。这表明与2012年相比,2018年中国居民的生人信任水平没有显著性提升。
表1 变量的描述性统计
表2 不同信任变量的描述性统计
本研究认为,虽然中国社会的人际信任呈“差序格局”特征,但不能简单地用“特殊信任”与“普遍信任”二元对立的观点加以区分,而应采用连续统视角重新认识家人信任、熟人信任与生人信任之间的关系,从而为当代中国社会的信任重建提供实证依据。表3 主要呈现了家人信任对邻居信任、熟人(同事、朋友)信任和生人信任的二元Logistic 回归分析结果; 表4 则呈现了邻居信任、熟人(同事、朋友)信任对生人信任的二元Logistic 回归分析结果。
1.家人信任对邻居信任、熟人(同事、朋友)信任的影响效应分析。
由表3 模型1 和模型2 可知,在控制了一系列相关变量后,家人信任对邻居信任、熟人信任仍具有显著性的影响,具体为:对家人高信任者的邻居信任发生比是对家人低信任者的7.57 倍;对家人高信任者的熟人信任发生比是对家人低信任者的3.44 倍。由此,假设2.1 得到了验证。家人信任是人际信任的起点,首先从物理的时空角度来看,家人信任经验的积累依赖于家庭这一特殊场域在时间与空间上的双重保证。就时间向度而言,家人之间的交往频率是最为频繁的,它提供了一种可以对成员的言行与承诺进行预测的“稳定性”;就空间向度而言,家的范围是有限的,它保证了遵守诺言以及对失信行为进行惩罚的“有效性”。其次从传统的价值观来看,儒家思想中以“孝”为核心的家庭伦理标准强调了血亲成员之间的等级关系以及家庭内部成员之间以“养”为主的义务关系,这在很大程度上强化了家庭成员间的认同与依赖。家人信任的经验之所以能迁移到熟人身上,笔者认为,首先这是因为日常生活中人们所接触到的熟人大部分仍具有类似于家庭这一场域的时空特征,如乡村、社区、单位等,在一定程度上仍可视为家庭的“放大化”。因此对熟人行为预测的“稳定性”和对失信行为进行惩戒的“有效性”仍然在一定程度上发挥作用,因此对家人的信任经验仍可以迁移到熟人身上。此外,作为儒家积极倡导的作为“孝”之伦理延伸的“忠”“义”“信”等亦可迁移到熟人身上。
2.家人信任对生人信任的影响效应分析
由表3 模型3 可知,在控制了一系列相关变量后,家人信任对生人信任无显著性的影响。由此,假设2.2 得到了验证。如前所述,家人信任经验的积累有赖于家庭这一特定场域在时空上的保证,以及传统“孝”道的维系。而与生人的交往则缺
表3 家人信任对邻居信任、熟人(同事、朋友)信任影响的Logistic 回归分析
(二)对不同类型信任之间关系的实证分析
乏类似于家庭这一特定场域的时空特征,即它在时间上是不稳定的(随意性的),在空间是不确定的(偶遇式的),表现出某种“脱域”的色彩。此外,尽管雷丁在分析华人社会的资本主义精神时所提出的“(儒家)真正的仁义从来不会有效地、可靠地扩展到家庭范围之外”的观点过于狭隘,但如果说中国人的“仁”不是“普遍之仁”而是“差等之仁”,应该不会有太大异议。从这层意义上来讲,中国人“仁”的惠及面也是有亲疏之分的。正如学者翟学伟所指出的,家人关系本质上是一种“放心关系”,因而对家人的信任经验显然难以直接迁移到陌生人身上。
3.邻居信任、熟人(同事、朋友)信任对生人信任的影响效应分析
由表4 模型4 和模型5 可知,在控制了相关变量后,邻居信任、熟人(同事、朋友)信任对生人信任有显著性的影响,分别为:对邻居高信任者的生人信任发生比是对邻居低信任者的3.40 倍;对熟人(同事、朋友)高信任者的生人信任发生比是对熟人低信任者的4.69 倍。由此,假设2.3 得到了验证。事实上,学界以往对熟人信任与生人信任关系的研究分别得出了“无关论”“拮抗论”和“关联论”三种相互矛盾的结论。如尤斯拉纳就认为,对熟人的信任(策略主义信任)与生人信任(道德主义信任)之间没有联系,也不可能产生迁移。因为前者的基础是具体的“个人经验”,而后者的基础是“信仰他人与你共有基本的道德价值”。根据信任的连续统理论,本研究假定熟人信任对生人信任具有影响效应,并得到了经验数据的验证。我们认为,熟人信任是走向生人信任的重要一环,虽然家人信任对熟人信任有显著性影响,但熟人毕竟不同于家人,在更严格的意义上熟人也属于“外人”,如果对熟人不信任,那么个人的信任半径将会向内收缩,很难继续向外延伸。此外,除了地缘的因素外,业缘、趣缘、学缘等也是构成熟人信任的重要基础,而对这些人的信任则显然有别于血缘意义上的家人信任与传统地缘意义上的熟人信任,因而也是构成生人信任的经验基础。
表4 邻居信任、熟人(同事、朋友)信任对生人信任影响的Logistic 回归分析
六、结论与讨论
中国社会人际交往的“差序格局”特征决定了对中国社会人际信任的研究不能采用西方“特殊信任”与“普遍信任”二元对立的理论架构,而应采用连续统的思维视角。只有这样,才能更深刻地把握中国社会人际信任的特征,并为重建人际信任提出合理有效的建议。以往我国学者对西方学者的回应要么是基于西方学者的理论框架,而忽视中西方社会的重要差异;要么是局限于“本土化”模型的理论演绎,而缺乏实证研究的支撑。本研究基于信任的连续统视角,通过对最新发布的第七波中国大陆地区WVS 数据的分析,从实证的角度得出如下结论:
第一,当代中国社会的人际信任依旧呈现出“从家人到熟人再到生人”的差序格局状态,对家人的信任度极高,对熟人的信任度较高,对生人的信任度依旧很低,且生人信任水平与第6 波WVS(2012)数据的生人信任水平之间与无显著性差异。
第二,当代中国社会的人际信任呈现出明显的“连续统”特征,并非简单的二元对立关系,主要表现为:虽然家人信任对生人信任无显著性影响,但对熟人(邻居、同事和朋友)信任有显著性影响,而熟人信任对生人信任存在显著性影响,是连接家人信任与生人信任的重要环节。
对于家人信任、熟人信任与生人信任之间连续统关系的揭示,对于当代中国社会的人际信任建设,特别是生人信任的重建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国内虽然有研究者提出,“一个人如果在与自己关系亲密的群体中都无法建立良好的特殊信任,那么肯定也不利于他与相对陌生群体一般信任关系的建立”,但尚缺乏实证数据的支撑。本研究的重要发现之一则是,熟人信任对生人信任存在显著性影响,让我们看到了熟人信任对生人信任的积极影响效应。
长期以来,中国传统社会就是一个熟人社会。熟人社会的稳定保证了传统社会的有效运行。当然熟人社会的稳定在很大程度上是依靠熟人之间的相互信任维系的。而这种熟人信任的长期维持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依靠乡村共同体相对稳定的人际网络、家族(家庭)的声誉机制、乡绅乡贤等的权威与声望以及以祠堂和社庙所代表的超自然惩戒力量等的保证。今天,随着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发展,人们开始步入了一个“半熟人社会”乃至“生人社会”。从“家人信任到熟人信任再到生人信任”是一个完整的信任连续统,熟人信任处于家人信任与生人信任之间,居于非常重要的过渡位置。如前所述,由于家人信任的经验不可能直接迁移到生人身上,因此熟人信任的经验积累对于生人信任就显得非常重要。郑也夫指出,人格信任(熟人信任)与系统信任(陌生人信任)“二者似乎对立,实则在更大的程度上是继承”。由于生人信任建立的条件相对复杂,我们不能说良好的熟人信任必然会导致令人满意的生人信任,但在较低的熟人信任基础上则很难建立和维持一个生人信任水平较高的社会。在这一层意义上,熟人信任的重建依旧是通向生人信任的重要路径。
帕特南在其产生世界影响的《独自打保龄:美国社区的衰落与复兴》 一书中运用社会资本的理论分析了上个世纪后三分之一的时期里美国社区公民参与如何走向衰落的原因。帕特南通过对大量数据的分析后认为美国公民在政治参与、公民参与、宗教参与、工作联系、社会联系、志愿活动和慈善活动参与、社会信任等方面均出现了下滑趋势。其中在对“非正式的社会联系”进行分析时,帕特南指出,虽然“公民参与”、“民主协商”等是“更高形式的社会参与”,“但在日常生活中,是友谊和其他非正式的社会交往提供了关键性的社会支撑”,像诸如工作之后的聚餐、饮酒、打扑克、邻居间的闲聊、跑步者之间的点头致意等都能增加社会资本,提升社区凝聚力。然而,“在过去几十年里,在许多活动上,我们与朋友、邻居的经常性联系都出现了剧烈下降”,“我们和邻居变得疏远,拜访老朋友的次数变得更少了”。他根据综合社会调查数据的分析发现,“1974-1998年间,美国人‘与邻里共度社交之夜’ 的频率下降了约三分之一”; 而另外的一些证据则表明,“与50年代中期相比,90年代邻里联系的紧密程度可能下降了一半多”。非正式的联系其实更多的是熟人之间的联系。熟人之间联系的普遍降低也是美国社会资本流失的一个重要原因。显而易见的是,熟人之间联系的削弱必然导致熟人信任的下降,而熟人信任的降低也会造成单薄信任(生人信任)的衰落。按照帕特南的逻辑,这种熟人间的信任也是促进单薄信任(生人信任)的重要经验基础,因为“这种信任(单薄信任)也隐隐植根于某种共同的社会网络与互惠期待的背景之中”;且“这样的社会信任与许多其他形式的公共交往与社会资本都有紧密的联系”。因此,重视社区层面的非正式联系与日常互动,也是增进包括信任在内的社会资本的重要路径。
今天随着城镇化建设的加快、人口流动的日益频繁,传统熟人社会的格局正在被打破,人们在走出传统社交圈子后,迫切需要在新的社区中重建熟人信任。今天的熟人信任已不同于传统乡村共同体或上个世纪80、90年代城市单位职工生活区中的熟人信任。现代社区,特别是城市社区,居民信息的非全知性、零星的社区活动、较少的邻里互动和相对封闭的生活空间,使得社区内的熟人信任建立缓慢而低效。本研究发现,城市居民的邻居信任发生比只有农村居民的0.47 倍(见表3 模型1),存在显著性差异,说明城市居民对邻居的信任水平远低于农村居民。而当“杀熟现象”衍生的各种负面效应被媒体一再聚焦和放大的时候,也给熟人信任蒙上了一层阴影。一个社会当熟人信任都难以建立和维持时,生人信任的前景更难以令人乐观。当然,今天熟人信任的重建,不只是亲友团、老乡会、同学联谊会等“内群体”关系的加强,而更应该是社区层面的熟人信任的重建。且这种社区层面的熟人信任重建具有更为重要的意义,其更多异质性因素的融入不仅使这种熟人信任从根本上有别于传统基于地缘关系的熟人信任,同时它也将是通向生人信任的一条重要通道。当然,今天社区层面的熟人信任如何重建,确实也是一个复杂的社会系统工程,它不仅需要由上而下的规划与发动,更为重要的是需要人们自下而上的自发运动。概而言之,重建今日的熟人社会,理应成为当代中国社会人际信任建设的重要参考路径之一。
注释:
①②③⑱[德]韦伯:《中国的宗教;宗教与世界》,康乐、简惠美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20、319、320、277 页。
⑦[美]福山:《信任:社会美德与创造经济繁荣》,彭志华译,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第85 页。
⑧陈介玄、高承恕:《台湾企业运作的社会秩序:人情关系与法律》,《东海学报》1991年第32 卷,转引自郑伯壎:《差序格局与华人组织行为》,《本土心理学研究》1995年第3 期。
⑨郑伯壎:《差序格局与华人组织行为》,《本土心理学研究》1995年第3 期。
⑩郑伯壎:《企业组织中上下属的信任关系》,《社会学研究》1999年第2 期。
⑪彭泗清:《信任的建立机制:关系运作与法制手段》,《社会学研究》1999年第2 期。
⑫杨宜音:《“自己人”: 信任建构过程的个案研究》,《社会学研究》1999年第2 期。
⑬李伟民、梁玉成:《特殊信任与普遍信任:中国人信任的结构与特征》,《社会学研究》2002年第3 期。
⑭胡安宁、周怡:《再议儒家文化对一般信任的负效应》,《社会学研究》2013年第2 期。
⑮⑯翟学伟:《也谈儒家文化与信任的一般关系》,《社会科学》2013年第6 期。
⑰费孝通:《乡土中国》,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5 页。
⑳杨国枢、黄光国、杨中芳:《华人本土心理学(上)》,重庆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85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