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乔布斯的纸牌屋
2022-02-17艾弗尤
艾弗尤
新年开工第一天,美国联邦地方法院陪审团宣判,有“女乔布斯”之称的伊丽莎白·霍尔姆斯诈骗罪成立。该案审判长达四年之久,被告尚未决定是否上诉,量刑更被安排在大半年后的2022年9月26日。
霍尔姆斯曾是美国最耀眼的明星总裁之一,而她所创造的一切几乎全是根基于谎言与诈骗之上。其事迹和案件扑朔迷离,纷繁复杂,已被书刊报章和影视作品等广泛报道和述评,以后还会有更多关于她的作品问世。本文只试图解答两大问题:
这么一桩几乎是一触即溃的纸牌屋式诈骗,到底是怎样得以瞒天过海,蒙蔽了政商军界那么多顶级人物,在据称是把关极严的医药界招摇过市如此之久,成为向以刁钻自诩的新闻界近乎膜拜式的追捧对象的?
什么才是导致霍尔姆斯谎言帝国分崩离析的关键因素?
或许,诈骗犯并不是生来就以诈骗为人生追求的,但是,假若按惯常思维,真的可以从诈骗犯身世上搜寻到诈骗基因的蛛丝马迹的话,那么,霍尔姆斯提供了再好不过的标本。
伊丽莎白·霍尔姆斯(此姓曾以译名“福尔摩斯”而闻名于汉语世界)的血液中,流淌着要干一番大事业的雄心壮志,可惜的是,这祖传的基因也为滑向诈骗的人生轨迹打下了基础。
“如果专心致志的话,你可以成为美国总统的。”这是美国人给孩子励志时惯用的名言,然而,9岁的伊丽莎白却另有想法:“我要做个亿万富豪?”闻听此言的亲戚诧异道:“怎么,不做总统?”她非常认真地回答说:“总统会娶我的,因为我会有10亿美元。”
霍尔姆斯的祖先中,有在拿破仑部队做将军的,有创办百年老店“弗莱施曼”酵母公司的,有创办医院、医学院的。霍尔姆斯日后在争取风险投资时会说,创业精神和献身医学是烙在她基因上的。烙在她基因上的还有一股输不起的蛮横:与弟弟和表弟一起玩《地产大亨》游戏时,她总要把他们逼到破产才肯罢休,偶尔输掉那么一两次时,她又会冲破纱门愤而离去。这样的场景,在她日后的商业交往中还会无限次上演。
祖先的财富分到祖父头上的份额却被老人家挥霍殆尽,父亲不断跳槽却总也逃不脱中层管理的窠臼,所以霍尔姆斯的家境并不殷实,尤其是和与其交往密切的家庭相比时。难怪霍尔姆斯从小就把赚大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高中时,她着意将头发染黄,还自此养成挑灯到深夜的习惯(如她的偶像之一爱迪生一样,她一晚只睡4个小时),是个全优学生。以高科技创业著称、地处硅谷福地的斯坦福大学是她最自然的去向,她选择的是化学工程专业。其实,她高中时就挤进本来只向大学生开放的斯坦福暑期汉语班,还因此到北京学习了4周。
高科技创新一般都是先有一个想法,然后根据这个想法开发出一个产品,最后是将产品推向市场。在有些创新项目上,这三个阶段几乎同时进行,比如谷歌、脸书、亚马逊等,因为其软件只有在顾客使用过程中才能完善。而另外一些创新项目,三个阶段的分野比较明显,比如苹果、微软、特斯拉等,因为其推向市场的必须是成熟的产品。
霍尔姆斯的血液检测公司,不仅属于这后一种,而且要求应该更为严格,因为其推销的是医药产品,若不成熟,可能致残致命。
从产品开发到市场化间的过渡阶段,通常被称为科技创新的死亡之谷。要爬出死亡之谷一般是需要大量天使资本和风险资本等做铺垫的。怎么才能争取到这些资本呢?在很多情况下,都得依赖广为人知的硅谷之道:Fake it until you make it,勉强可以翻译为:胡吹一通直到最后成功,或者更确切地说:以虚为实直到实至名归。
创新想法乃至根据想法开发出来的产品模型到底有多大的可行性,是无法确知的。就算开发出了产品,产品的市场潜力有多大,又有多少市场潜能最终转化为消费,也是无法确知的。这就给以虚为实提供了广阔舞台。
刚刚读完一年大学的霍尔姆斯就去新加坡做暑期实习。当时,SARS正在亚洲肆虐,霍尔姆斯的实习内容就是检测病人的血液和鼻拭子。她觉得那些采样方式太落后,决计寻找新的方法。一回到美国,她就连续5天伏案工作,每晚只睡一两个小时,饭食都是母亲装盘送到房间的。她这样发奋写出专利申请,是因为她要发明一种同时诊断并治疗疾病的手臂贴片。
回到斯坦福后,她就着手筹办公司。一年后,她辍学全力投入产品开发。在一份28页的融资说明中,她是这样描述手臂贴片的:贴片上的微型针头通过皮肤无痛抽取血样。贴片上的微型芯片感应系统,分析血液并做出量化给药的“程序控制决定”。贴片还会无线将其分析结果传给医生。听来很是科幻,但是,不出6个月,她竟筹足了600万美元!
在苦心研发半年之后,霍尔姆斯首先不得不将贴片的功能缩水到只限于抽样检测,最后又不得不完全放弃贴片的构想。新构想的灵感来自便携式血糖检测仪,但是,霍尔姆斯给她的仪器设定的功能包含所有的血样检测。病人从手指上抽取少量血液,放入一个微型测试盒中。盒子再被放入一个便携式阅读仪。在阅读仪中,测试盒将血样分解为红血球、白血球和血浆,通过不同微型渠道与盒子中的抗体发生化学反应。这样产生的结果由阅读仪读取,再通过无线传给医生。
到這时,公司的名字已经改为“瑟若诺斯”(Theranos),取自therapy(治疗)和diagnosis(诊断)。新设备被命名为“瑟若诺斯1.0”,后来又更名为“爱迪生”“迷你实验室”。霍尔姆斯曾充满使命感地在公司年会上说:“‘迷你实验室’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设备。”
然而,该设备除了完成错误百出的少数简单检测以外,从来就不曾承担过霍尔姆斯声称的数百项复杂测试。而正是依靠这个子虚乌有的所谓革命性设备,霍尔姆斯荣登几乎所有商业杂志封面,其公司估值高达90亿美元。霍尔姆斯个人资产高达50亿美元,被《财富》杂志誉为最年轻的女性亿万富豪创业家。
思维的一大惯性是,在成功者身上寻找各种特征,然后就将这些特征断定为成功的原因。至于具有同样特征的无数失败案例,根本就不在考虑之列。
在硅谷那些令人心荡神驰的成功者身上,有着不少几乎被人奉为圭臬的共同特征:中途辍学、有能够扭曲现实的超常想象力、有让追随者一同分享这现实扭曲场的超常感染力、有聚焦于要点而无视旁枝末节的超常专注力。
上述硅谷特点在乔布斯身上表现得尤为集中和突出,而霍尔姆斯对乔布斯的模仿几乎到了亦步亦趋的程度。她脱掉毛衣、白裤,穿上乔布斯招牌式的黑色高圆领秋衣,从苹果挖走各类雇员,将自己的设备称作医疗健康界的iPod。
沃尔特·艾萨克森的《乔布斯传》出版后,公司上下都在阅读同一本书。员工们还会根据霍尔姆斯当天的言行举止,判断她已读到了哪一章节。
而模仿乔布斯不过是她人设工程的一部分。我们已经知道,她很早就把头发染黄(据称,世界上只有2%的天然黄,而标普500公司女总裁中披着金发的竟高达48%)。她将这样一头染成的金发似乎非常随意地在脑后挽成一个发结(献身创新的人当然不会在妆容上浪费时间)。她将声音压低至几乎让人错愕的女中音(尽管家人坚称这是她本来的声音),同时还放慢语速。而且,她总是圆睁着大大的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视对话者。
这样一个精心雕琢出来的人,几乎有着催眠般的魔力,很少有人能够抵御其诱惑。更何况,她的对话者都是经过认真挑选的。
美国是个流动性很大的社会,对一个人的判断通常是依赖曾与之有交集的人的评语,这就是为什么招生招工都要求申请者提供三封推荐信。人们当然会挑选欣赏自己的人做推荐人,因而,在这样的甄选过程中,缺点往往会被忽略。在这样的环境中,霍尔姆斯式的鲜明优点会被无限放大,而其致命缺点会被掩盖。
瑟若诺斯的第一个董事会成员,是斯坦福大学工程学院的副院长、非常有名的工程学教授、霍尔姆斯的导师。他是读到霍尔姆斯贴片专利申请的第一人,虽然近乎科幻,但那想法在工程学理论上却是说得过去的。更何况,正像他后来在法庭证词中所说的那样,他早就被霍尔姆斯的丰富想象和奉献精神折服。
瑟若诺斯董事会一度包括三个前内阁成员、两个前联邦参议员、一个退役海军上将和一个海军陆战队将军,因而被《财富》杂志称为美国企业史上“最杰出的董事会”。
瑟若诺斯第一轮融资的最大投资者,是霍尔姆斯儿时好友的父亲,也是硅谷有名的风险资本家,他曾为甲骨文等公司提供过关键的种子基金。他喜欢霍尔姆斯活泼的个性,在瑟若诺斯的第一轮融资中就投入100万美元,还在以后的数轮融资中吸引进来不少投资者,包括甲骨文的创始人。
乔治·舒尔茨曾先后是尼克松的劳动部长、管理和预算办公室主任、财政部长、里根的国务卿。他被不少人誉为结束冷战的真正推手,而且,他经历水门事件和伊朗门事件却未沾半点污泥。美国大学老师一如美国记者,绝大部分都是民主党人,然而,笔者熟识的老师都对共和党的舒尔茨有着罕见的膜拜。有次,在课堂上放完舒尔茨伊朗门事件记者招待会的录像后,哈佛谈判计划主任激动地说:“你看,这才是伟大的国务活动家!”
舒爾茨还做过建筑工程巨头贝克特尔的总裁和生物制药巨头吉利德的董事。退休后,他伏枥于斯坦福的胡佛研究院,自然是霍尔姆斯的首选狩猎对象。在霍尔姆斯软磨硬泡下,舒尔茨最终同意了15分钟的会见,但是,15分钟无可挽回地变成了2.5小时,舒尔茨也无可挽回地加入了瑟若诺斯董事会,成了霍尔姆斯的铁杆粉丝和忠诚拥趸。
经过霍尔姆斯的苦心经营,瑟若诺斯董事会一度包括三个前内阁成员、两个前联邦参议员、一个退役海军上将和一个海军陆战队将军,因而被《财富》杂志称为美国企业史上“最杰出的董事会”。
霍尔姆斯虽然网罗了一大批超重量级拥趸,但是,只要稍微仔细点看就会发现,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是医学专家,也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瑟若诺斯设备的技术细节。斯坦福医学院的一位女教授,就从不曾买霍尔姆斯的账。直到霍尔姆斯的纸牌屋瓦解后,才有记者来找她采访,她揶揄道:“霍尔姆斯能迷惑住的,不就是一群老白男吗?”
就是老白男,一旦不再买霍尔姆斯的账了,她照样会即刻翻脸,将其逐出自己的世界。
亨利·莫斯利是瑟若诺斯第一任首席财务官,曾在5个硅谷公司负责财务,还扶持其中两个上市。当他听说公司给顾客和合作伙伴展示的检测结果是编造的时候,他认为这是诈骗,因而觉得有必要向霍尔姆斯表明自己的担忧。让他没想到的是,刚才还谈笑风生的霍尔姆斯转瞬就怒不可遏:“你没有团队精神。你得给我走!”
所谓走,不只是离开她的办公室,而是离开公司。他就这样被解雇了。
任何雇员,只要对公司的造假做法稍微提出疑虑,就会立即遭到解雇。离开公司前,他们必须再度签署条件苛刻的保密合同。有时候,公司高级管理层在一年之内就会全部换人。还记得霍尔姆斯处心积虑从苹果挖人吗?他们也都不出一年就全都离开。
敢言者全被赶走和封口,世人耳闻目睹的就只有瑟若诺斯的宣传和那么多为其站队的重量级人物了。在这样的环境下,瑟若诺斯就真的有恃无恐。他们以保护商业机密为借口,从不让任何外人,包括合作伙伴和新闻记者,参观他们的实验室。连接待时任副总统拜登视察的实验室,也是临时改装的。
《财富》杂志2016年6月以封面故事报道了瑟若诺斯,记者后来承认他根本就没有看到实验室。所报道的瑟若诺斯设备能够进行200多项测试也是公司灌输给他的,他根本就没有做任何独立调查和佐证。有那么多重量级人物站台的公司,在如此重要的数据上当然是不会造假的吧?
霍尔姆斯照片上了《财富》封面以后,其他商业杂志也都因为“害怕错过”(FOMO, fear of missing out)而蜂拥跟进。一时间,霍尔姆斯几乎比影星还要走红。至于报道内容的真实性和新闻的基本采写标准,都在名人佐证的光晕中被抛在脑后。
患了FOMO症的还有瑟若诺斯的商业合作伙伴。美国第二大连锁药店沃尔格林,非常希望争取到瑟若诺斯的血液采样业务。由于害怕被第一大药店抢走这笔业务,他们甚至答应了霍尔姆斯的要求,禁止想要弄清设备技术细节的自家雇员在联合会议时开口。超级商场赛福威,更在没有任何可靠调查的情况下升级了铺面装修,白白搭进了数亿美元。
《华尔街日报》调查记者约翰·卡若柔,从瑟若诺斯的前雇员入手,在答应身份保密的前提下,对他们进行了长达数月的采访。瑟若诺斯仅根据卡若柔掌握的数据,就猜度到接受他采访的到底是哪些前雇员。于是,瑟若诺斯开始对那些人跟踪盯梢,动用公司强大的法律部门对这些人进行恐吓,强迫这些人签署新的保密合同。
他们同时给《华尔街日报》和卡若柔施压,胁迫其停止采访。
《华尔街日报》大老板默多克,其实也是那些“老白男”之一。他对瑟若诺斯的1.25亿美元的个人投资,是他除媒体以外最大的投资。霍尔姆斯虽然一直拒绝接受卡若柔的采访,却在卡若柔对其公司调查期間,5次拜访默多克。至少有一次访问是在默多克的《华尔街日报》办公室进行的,而该办公室与卡若柔办公桌只隔着两层楼。
虽然默多克曾被霍尔姆斯的魅力迷惑(否则就不会投入那么多资金),但是,他对霍尔姆斯干预报纸报道的一再乞求不为所动—新闻报道是完全独立的;他们会公正处理自己的事务。
在历经数月的精心调查以后,卡若柔的报道在《华尔街日报》头版刊出,后来还有数篇跟踪报道发表。霍尔姆斯虽然大骂报道不实,把《华尔街日报》说成是街头小报,但是其纸牌屋在报道发表后的分崩离析已无从挽回。默多克的1.25亿美元投资也全部打了水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