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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林森、新海洋文学与当代新现实主义

2022-02-16张丽军朱山坡等

当代小说 2022年12期
关键词:林森海洋文学

张丽军 朱山坡等

主持人:

张丽军(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

对话嘉宾:

朱山坡(广西民族大学教授、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家)

陈崇正(广州市文艺报刊社副社长、作家)

唐诗人(暨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青年批评家)

林  森(《天涯》杂志主编、作家)

对话人:

陆王光华(暨南大学文学院2021级博士)

刘禹彤(暨南大学文学院2021级博士)

陈雪洁(暨南大学文学院2021级博士)

陈佳佳(暨南大学文学院2019级博士)

李  超(山东师范大学2019级博士)

王薪茹(山东师范大学2020级博士)

张丽军:感谢今天出席对话的各位嘉宾和同学。这个学期,我有一门博士课程,主讲20世纪中国文学思潮。这门课程主要是围绕百年中国文学思潮,特别是现实主义文学思潮展开进行的。在学期结束之前,我们以对话的方式,把对文学理论的感知与当前的文学创作进行结合,做一次实战性研究。

今天的中国,正在从一个大陆型国家走向大陆与海洋兼具型的国家。然而,当下中国的海洋书写还是非常不够的,这方面有深度的作品也非常难得。近些年来,南方作家的写作非常兴盛,也非常有影响力,林森就是其中很突出的一位。我读过他的海洋文学作品以后,受到了很大的震撼。今天我想把我对林森老师作品的阅读感受跟各位作家和博士们分享,一起来关注当下中国文坛最有活力的青年作家群体,感受他们作品的独特风格和气质,同时对他们的作品进行分析,一起来探寻它们的意义和价值。这是我们这个课程,包括这次讨论会的初衷和缘由。

林森的《岛》通过吴志山这个形象,写出了中国版的“老人与海”,展示了中国人永不服输、与命运抗衡的精神。读到吴志山的时候,我想到了《鲁滨孙漂流记》中的鲁滨孙。小说写了吴志山如何去应对岛上的台风,去挖鱼塘,去寻找生命的空间,作品里有一种坚守与证明:在历史中,在和人的交往的过程中,因为找不到一个言说的空间,找不到一个还自己清白的空间,主人公选择通过在岛上经受暴风雨洗礼的方式来坚守自己的内心。《岛》中的台风、森林等意象写得非常精彩,体现了林森小说的价值和意义。

林森老师最近几个中短篇也写得非常好。在《唯水年轻》中,作者对于岛上的乡村和海里的乡村的描写,其实是对消逝生命记忆的还原。小说中的叙事高潮一个接一个,有很强的可讀性和震撼力。《海里岸上》将老船长对于台风快要来临的预感、海上亡灵对其的提示都展现得非常精彩。林森这样一位年轻的作家,将我国的海洋文化、海洋民俗,以及对现实的隐忧都写了出来,给我们提供了非常好的文本。从这个角度来说,林森的海洋书写是一个很重要的拓展,也是很重要的创新。下面就请我们的嘉宾和博士同学们来进一步展开讨论。

朱山坡:很高兴能来到暨南大学的文学课堂。张丽军教授一直身在中国当代文坛一线,身在当代文学的现场,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当下海洋文学书写的变化,发现了林森海洋文学作品的价值,并且将目光精准地定位到了《岛》《唯水年轻》《海里岸上》等几部作品。这几部作品在国内引起了很大关注,特别是在谈到“新南方文学”写作的时候,林森老师是绕不开的一个作家,他这几部作品也是绕不开的重要作品。尤其是《岛》中吴志山这个人物,是非常值得我们去探讨和分析的一个人物形象。另外,林森在作品中对于我们今天所生存的外部环境和内在心灵境遇的探讨,也非常值得去关注。《海里岸上》是林森老师的成名作,作品当年一经《人民文学》发表,迅速被各大选刊转载,并获得了多种文学奖项,可以说,《海里岸上》是当代海洋文学一部具有开创性的作品。林森的作品是我们一起在北师大读研究生的时候写成的,所以可以开玩笑地说,我觉得我也“参与”了他的创作,并在一定程度上鼓励了他。林森老师的三部作品,已经构成了林森的“文学地理图”,也构成了“新南方写作”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张丽军:我很认同山坡对林森作品的定位。中国文学史上,每个作家都有他自己的标识度,有他自己的文学空间。我们今天提及的作家的时代感,也需要借助作家所开创的文学空间来定位。下面我们请崇正兄和我们交流一下。

陈崇正:林森的作品确实为海洋文学创作做出了重要的贡献。我觉得林森是一个很特别的作家,他不忌惮和别人分享他的写作素材,他一直是跟我们在以一种“敞开”的方式和姿态进行交流。尽管几个故事看起来比较简单,但是实际上创作的时候是很有难度的。我觉得近几年林森写作中的某些探索,包括他的叙事,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很宏大的东西,让我们对海洋文学有了一个新的认识。在此之前我们对海洋文学的认识其实是有偏颇的,有些人在跟我交流对林森作品看法的时候,说林森写的关于“岛”的故事,是陆地文学,不是海洋文学。我觉得这种观念非常陈旧,他们概念中的海洋文学,作家一定会描写一个人驾着船,到海上去捕鱼,那样才算是海洋文学,或者像鲁滨孙一样,在一个远离大陆的荒岛上生活,才算是海洋文学。我觉得海洋文学更重要的内核在于它的海洋性,它内含着我们所面对的这样一片大海对人类、人类生存的影响,这个才是最重要的。如果离开了人,离开了人类的生活,离开了人的这种传承,去谈一种孤立的海洋文学,我觉得是不客观的,甚至是不科学的。林森的创作提供了海洋文学的样本,它包含着丰富的人类生活,这里边有我们祖辈的传统,我们从他的写作中可以看到这些印记。作为一个海边人,特别是作为一个潮汕人,我对此深有感触,我们的文化有共源性。大海对人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因为海洋的存在,让我们这里的人才更加勇于冒险,勇于创新,勇于去探索新的、未知的区域。也因为有风险的存在,所以我们对神明敬畏,对祖宗崇拜。潮汕有很多华侨,因为在陆地上生存艰难,只能向大海讨生活,所以才有了很多关于大海的故事。其次,是作品的隐喻性。《岛》这个名字具有隐喻性,在我看来,以“岛”为名,其实是存在一定风险的,很容易和其他作品的名字重叠。林森的《岛》这一题目背后的语义隐喻是显而易见的,相对于大陆来说,海南的存在与生活方式,是一种“岛”的存在和生活方式。另外,这个作品当时出来的时候,疫情刚好发生,《岛》的隐喻性就更强: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一座孤岛,在不断地被隔离以及自我隔离。第三,我想谈一下写作资源。林森的写作资源是得天独厚的,并且,林森把这种得天独厚的资源充分进行了使用。另外,还有要补充的一点是,我觉得林森的写作体现出了对先锋文学的一种继承:《岛》中的老人形象跟《生死疲劳》里的蓝脸有些相似;吴志山这个人物的设定,与先锋文学中很多坚韧不拔的老人形象,如苏童《黄雀记》里的祖父、余华《活着》中的福贵,在技术处理上都有着某些承接关系;此外,作品对“孤独”这一主题的处理和思考,也有一些先锋文学的影子。

张丽军:谢谢崇正兄。海洋性是海洋文学一个很重要的特质,海洋性对于人、人的生命情感是一种带血的印记。崇正还谈到了《岛》的隐喻性以及作品对中国当代文学中一些老人形象的一种传承,为我们今天听课的同学提供了很多启示。下面请青年批评家唐诗人进行交流。

唐诗人:通过前面三位作家的分享,我们了解到了林森海洋文学的创作历程、经验以及想法。林森的《海里岸上》,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海里,这是非常有意思的设置,它不仅仅讲述了海上的故事,也讲述了岸上的故事。中国的海洋文学中有非常浓重的乡土意识,包含着很深刻的乡土文化。《海里岸上》即便是写海洋,也要关联到岸上。林森的几部作品中,都包含着非常浓厚的“寻根”意识,这个根在哪里?这个根就在“岸上”。这里的“根”,不仅仅是传统的体现,还涉及我们所面对的现代化的问题。这意味着,目前很多海洋题材的作品,都会必然关联到我们所生活的“岸上”的现实问题,这也是中国海洋文学的独特之处。大家刚才都谈到“新南方写作”中的“海洋性”特点,那么这个“海洋性”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认为,它不仅仅是在写海洋,它还是作家写作意识中的某种精神向度,这种精神向度包含着不同的文化意识。如果说真正要开辟出一个“新南方”或者“新海洋”的话,我觉得在这个“根”的问题上,可以做更多维度的思考。比如说,中国沿海的生命之根到底是在岸上,还是在海上呢?林森的小说大多数时候可能还是在思考关于“岸上”,这就会引发我们去思考另一个问题:面向大海、面向南方的写作,可以带来什么?我个人觉得它(海洋书写)可以带来更开阔的关于对人的生命的理解。这种对人的生命的理解不仅仅面向传统,还面向未来,面向世界,面向更广阔的人类性问题。所以“新南方”往往关联着一个未来性,这就是我对于“新南方写作”与“海洋性”的想法。

张丽军:谢谢诗人兄。他提出了《海里岸上》中“岸上”与“海里”对生命之根探寻的精神向度问题,以及对“新南方写作”与“海洋性”的理解,这让我想到了苏童的《河岸》。在我看来,“岸上”和“海里”是有机统一的,在一个大陆文化很强势的国度里,我们的根与土地有着很重要的联系,特别是“岸”这个命名,把土地与大海连接在了一起,这恰恰说明了海洋或者是河岸文化的独特性。《海里岸上》中的年轻人,他要经受海洋的考验,他要成为一个海洋人,他要发生一个根本性的改变。同样,岛是海洋的一部分,它把海洋的气质、情感、生命、活力和血脉传承了下来,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海洋文学。下面有请林森老师发言。

林  森:感谢张老师组织這次活动,非常荣幸能够和暨南大学的同学们一起交流。刚才唐诗人和张老师都谈到了很重要的一点,即中国有着强大的乡土文学传统。很多年来,中国文学都是跟土地联结得特别紧密的文学,很多伟大的文学作品都与土地息息相关。相较之下,中国的海洋书写确实特别少,即使有,也大都是站在岸上写的。“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是在岸边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也是在岸上看。作家们并没有真正“驾着船”,或者像郑和一样,真正去感受海洋。近年来,海洋书写在逐渐增多,《小说月报》总结了2021年中国文学的十二个关键词,海洋文学就在其中。除了我的《海里岸上》《唯水年轻》,近年来,还有其他作家写了不少关于海洋的文学作品。比如,发表在《收获》上的《潮汐图》(林棹),这部作品用的是广东粤语方言,以一种特别华丽的方式,面向珠江,面向南海,面向更广阔的大洋,激活了一种异样的美,使得我们眼前一亮,令人感叹珠江畔竟然可以产生出这样的故事;还有王威廉《你的目光》,描写了疍家人终身不上岸,祖祖辈辈在船上生、老、病、死的生活方式;孙频这几年也开始书写海洋,今年她发表了中篇小说《海边的魔术师》;另外,浙江舟山作家杨怡芬的《离殇》也是很不错的。可见,不管是沿海的作家、岛上的作家,还是内陆的作家,不管年龄大一点的作家,还是年轻的作家,都开始书写海洋,这与作家创作意识的改变以及读者的期待都有很大关系。作家和读者们都希望能够看到“新”的作品,无论是在题材上,还是在写法上。作为编辑、作者,同时也作为读者,我个人也渴望看到一种新的变化。

新的海洋书写,可能会提供给我们一些新的东西、新的气息,其原因有三点:第一,海洋书写是对叙事空间的一种拓展。我们前面也谈到,在大量传统意义上的文学中,作家都在处理人跟土地的关系。《白鹿原》中人跟土地的关系是紧密的,小说一开篇就是抢夺良田。《红高粱》通过红高粱强烈的视觉冲击,使人感受到人的生命张力。在土地传统特别浓厚的中国文学中,海洋文学的出现,提供了一种新的、更加开阔的叙事空间;第二,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将有可能随着叙事空间的拓展而不断被打开。当下的创作,作家们在处理现实性很强的题材时,往往是去写家长里短,或者是写中年人的倦怠感,来展现人与人之间的挣扎、纠葛,但是当我们“出海”之后,随着叙事空间的被打开,生命本身、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与岸上相比都会变得很不一样。在海上,所有人都在一艘船上,彼此之间是合作的关系,人们要一同面对变幻莫测的大自然,只有团结一心才能存活下来。此时,人与人之间的摩擦就会被弱化,人与自然,人与天地之间的关系就显得尤为重要,自然的庄严感、神秘感也随之凸显;第三,海洋文学可以同时实现向内挖掘和向外铺展。向外铺展,神秘莫测的海洋会随时威胁人的生命,激起人的内心的变化。另一方面,对海洋的书写,也是一种思考人与天地、人与生存相互关系的内心写作。

《岛》是有原型的。2014年,在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我和朋友见到了小说中人物的原型。我们当时到达岛上时,台风已经把他的房子摧毁了,他暂时被他的家人接到岸上的渔村中居住。我们去的时候,他因为生病在县医院住院,探望过他之后,我们决定到岛上参观。我们在岛上看到了他用捡来的石头垒成的像长城一样的鱼塘,这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震撼。试想,一个人在几十年的时间里,每天捡石块,徒手垒起一个偌大的鱼塘,是多么不容易。鱼塘一次次被台风摧毁,他一次次重新垒起,在与时间的摩擦中,人的生命产生了张力,这是触发我要写这部小说的重要原因。在鲁迅文学院时我开始着手进行这部小说的创作。《岛》这部小说,我处理的是人与存在的关系;《海里岸上》,我处理的是人的“根”在哪里、人的生存空间的问题;到了《唯水年轻》,我把小说的时间推到了明朝,让后人重新去看这座沉入海底的村庄,我想通过海底摄影师的视角,把四代人的生活呈现出来,展示我们与海底村庄息息相关的关系。这个小说其实可以写得很长,可以写成一个跨度几十年的家族史,但是我只写了三万字就结束了。现在我的第三个中篇正在写,我想把它们组成一个中篇三部曲,结束对这个题材的书写。我希望这三个中篇能够体现出中国人跟海洋的关系,能够体现出当下作家一种求新求变的思考。我希望能够为当下的创作带来一些新的气息,这也是“新南方写作”的特质之一。我先谈这些,谢谢大家。

张丽军:林森老师的视野很开阔,他不仅谈了自己的作品,还谈到了近二十年来中国当代海洋的书写。他提到,不只是一个作家在书写海洋,而是一个群体在书写海洋,这给当代文学研究提供了新的契机。林森老师还提到中国海洋文学作为一个新的叙事空间的价值意义,这种空间的拓展也让海洋文学有了更多的可能。下面,请博士同学们谈一谈自己的阅读感受,首先有请陆王光华同学。

陆王光华:我想与各位老师们分享一下我对于《海里岸上》《唯水年轻》的阅读感受。两部作品的名字连缀起来有一种很特别的意味,这是我想把两部作品放在一起谈的出发点。首先,作品文本给我的感觉非常简洁、洗练。《海里岸上》带领我们走向历史的纵深处,展示了海洋中以海为生的人们的生活面貌,这种生活面貌是非常开阔的。小说里面写到了渔民曾经前往南沙群岛捕捞鱼货,同时与邻国的驻军和海盗也有很多交涉,他们的生存体验不仅仅关乎个人,还具有了维护国家维护民族的深远意义,村庄和个人的生活史,融汇到了更广阔的家国版图之中。《海里岸上》让我感受到的最深刻的阅读体验,是死生只隔一线的宿命感。水手的死亡、遗体归乡等细节,以及对冬季台风肆虐、渔民葬身鲨鱼腹中等的描写,让我知道了南中国的子民原来是以这样的方式在历史中生存的,这是对我有限阅读经验的一种扩展。《唯水年轻》让我重新回味了自己的乡土文学阅读经验。我在以往的乡土文学阅读中,看到的都是内陆有节令的劳作状态,人们的生活是比较缓慢的,礼俗也比较完备、繁复,但是在《唯水年轻》中,我看到了很多不同的东西,比如葬礼的从简和从速。关于这一点,小说里面解释道,从清朝开始,因为鼠疫的泛滥渔民们形成了这种风格和特点,但是进入现代社会之后,又因为什么继续沿用这种从简从速的丧仪呢?我觉得答案可能是由于在过去的漫长岁月中,渔民只能向海洋进发谋生,这个过程中无法获得安稳感,于是死亡就成了搁在他们心头的一道永恒的阴影。

刘禹彤:各位老师上午好,我想从以下几个角度来谈一下我对林森老师作品的阅读感受。首先,作品显示了对传统文化保护与继承的理念;其次,海洋辽阔的空间性使作品中的时间被淡化;最后,作品中有很多海岛独有的地方特色景观,比如文本中提到的麻黄树、海产品;另外,作品还拥有着一种全球化与现代化视角,比如领海主权问题等。作品把我们的传统文化(民俗)与现代化、全球化视野结合了起来,在“新海洋文学”领域,我觉得林森老师有一个很前沿的站位。

陈雪洁:我祖籍是福建的,因而在读林森老师的作品的时候有很多共鸣。《岛》讲述了一个关于“消亡”的故事,吴志山的无人岛、伯父的牙龙湾、“我”的海涯村,这些伴随海洋而生的自然文明,在面对现代化与强势资本介入时,相互之间冲撞出了激烈的矛盾。海洋对于海边的家族来说,既是馈赠也是灾难,它为海岸的子民带来了赖以生存的资源,同时也在时刻准备吞噬掉他们的生命。岛上的居民对于出航的危险早已知悉,由此诞生的神明信仰与宗族信仰伴随着一代又一代海洋之子的出生与成长。对神明的信仰,让海涯村放弃了对于拆迁的抵制,避免了流血事件的发生。而宗族的力量使伯父在“我”父亲去世后,自然而然地将“我”视如己出,也使得家族的亲戚们在得知吴志山仍然活着以后,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任他独自在无人岛上生活。宗族力量由岛催生,在岛中凝聚,而当现代化的脚步到来时,面对即将消逝的岛,家族中的矛盾也开始被激化。一边是家族的根,一邊是富足的现代生活,岛的拆除与新建无疑给村民带来了富足,面对博济村的拆迁,村里的年轻人都很兴奋,觉得自己的命运即将发生改变,但在吴志山与二哥那里,某些执念让他们认为,失去了岛就失去了灵魂。吴志山是守岛人,他苦心经营着自己的无人岛,最后面对现代化开发,无力抗衡,失去了自己的岛;伯父是寻岛人,他一直都在寻找自己的岛,从建牙龙湾,到后来又新建起祖屋,一直都处在迂回迁徙中。岛的消亡是无法避免的,祖屋建起后,“我”面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尚能忆起海涯村,但那些离开海边、再也无法回到海涯村的子子孙孙呢?他们还能回忆起自己的海洋生活吗?

陈佳佳:我来分享一下对《唯水年轻》《海里岸上》的阅读感受。第一,林森老师的小说给了我一种非常强烈的诗意印象。我的博士论文做的是关于先锋小说的,读惯形式主义的作品之后,再读林森老师的小说,感觉它有一种传统的古典美气息。比如,“吴志山倚靠着一棵树,望着那轮巨大的红日,留下一帧黑压压的剪影”,语言非常简洁,但是又很有意蕴。还有,“一人一狗一匹马,互相对望,一言不发”,这令我想起“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那种富有寓意的诗意美。第二,林森老师的小说有一种非常浪漫和抒情的笔调。这种浪漫和抒情是对海岛风情、远方的诗意意象的营造,并且往往在作品的开头就体现出来了,一篇优秀的或者说经典的小说,一开头就会将精彩呈现出来。第三,海的日常性。小说中扑面而来的都是与海洋有关的生活,海养人,也吞人,在时刻与危险的海洋相伴的日常经验里,肉身的有限性体现得尤为深刻。林森老师在作品里呈现了很多种海里的死亡方式,而且呈现得非常细腻,笔触很轻,但是读者读来却感到惊心。

李  超:我主要想分享一下对《海里岸上》和《岛》的阅读感受。“中国文学中,农耕是一个极为强有力的传统,人与土地的依附关系常常是小说叙述的重心”,这是林森老师在《大海收走了我们所有的诗意》中说的一段话。“恋地”情结是中国文学中的重要主题,林森的小说以海为叙述对象,文本中渗透着与北方农耕文学传统不同的审美特质,但是在《海里岸上》《岛》中,老苏、阿黄、二哥、大伯这些人对大海的执着与崇拜,以及他们一次次以身饲海的行为,与中国北方以土地为生的农民对土地的执着别无二致。南方渔民以海为田,北方农民以地为田,对“田”的坚守是中国农民共同的精神特质,所以说,林森这两部小说中“海”的意象与农耕文学传统中的“土地”意象有着共同的象征意义。海涯村、博济村、鬼岛的城镇化命运,是中国自然村落在现代化进程中的一个侧面,资本的爪牙几乎覆盖了大街小巷,在市场“逐利”原则的驱动下,凡是它席卷之地,原本空间里的物的历史、人的历史,以及物与人在此空间中千百年来积淀起来的文化历史,全都被抹平。这种毁灭式的重建模式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隐痛,林森的这两部小说正是对海南岛上的自然村落在城镇化过程中被无情撕裂的“痛”的书写。

中国老百姓的深层文化结构中有强烈的“安心”趋向,心灵有依靠,情感有依托,是中国人精神结构的重要特质。拆迁是中国城镇化进程中的特殊一环,《岛》重现了海涯村、博济村的整个拆迁过程。在现实中,土地因拆迁而迅速增值,土地的增值部分如何分配是各级职能部门与利益团体考虑的重点问题,其核心往往集中于“利益”如何分配,让制度更加完善的各项努力其最终归宿也是让利益分配更加平等、公平、合理,这一切最终的目的都体现在让涉事群体如何更好“安身”,而往往忽略了让外迁群体如何“安心”。小说中渔村村民即使拿到了合理的拆迁补偿款,并且看似也不用担心以后的就业、教育等问题,但离开故土后的他们依然还是怅然若失,这里就涉及中国老百姓的“安心”问题。

在传统农耕社会中,以家庭及血缘宗族组成的关系群体是组织生产生活的现实条件,合作关系是传统农耕社会正常生产的必要条件,个人被群体包裹,个人为群体作出贡献,群体也帮助个体渡过难关。在乡土社会中,宗族意识、流通于该族群中的伦理观念、相同的生活方式和劳作形式等因素规训着个体行为意识,也是个体对族群认同感的来源,这些都是个体“安心”的因素。千百年来,在乡土社会自然生长出了适用于地方性的“伦理”运行模式,它们早已编入生活在该地方的人的精神基因里,而在城镇化进程中,自然村落被移平,群体关系解散,连带着的是以往熟悉的生活模式、生产方式即将改变,在族群中流通的伦理观念、宗族信仰等精神价值统统消散。家庭或个人成为孤独的个体,面对陌生的环境,族群力量不再为脆弱的个体负责,个体需要单独面对生存风险,这些问题都使即将失去故土的个体怀疑自己是否还可以像往昔一样相对安然地生活。不能让渔民“安心”,是两部小说哀伤基调的主要来源。被市民化的农民,对城市空间、市民生活方式、人际交往方式、劳动方式、价值理念等在短期内难以认同,固有生活空间的逝去对于他们在生理及心理上都是毁灭性的打击。《岛》中的“二哥”自葬大海的悲剧事件,便是现代化进程中“痛”的具象表达。

从这两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在文本生发的意蕴范围内,自然、人与文化统统被纳入资本范畴,人与物功能的转换昭示着一种文明形式的失落。对于林森笔下的海南岛渔村来说,现代资本近乎以一种入侵的方式把一个个自然形态下的文化村落抹平,这是城镇化进程给乡土社会带来的另一种痛。在资本的强力入侵下,整个乡土社会,包括凝结于此的历史、文化统统被宣布为无意义。就如林森本人所言,“譬如生态问题的讨论后,生态的破坏依然存在,并且越加猛烈;譬如‘三农问题的讨论后,三农的弱势群体的悲剧还是不能减少……”,这使我们不禁思考,当下文学一次次书写到底有多少意义?然而,从另外一个角度说,代代作家对现实“不安”的执着表达,也许正是文学存在的意义。

王薪茹:我分享的主题是,林森海洋文学的多重面相与艺术张力。在《岛》《海里岸上》《唯水年轻》等几部“海洋文学”作品中,作者以丰富的海岛生活经验和举重若轻的叙事能力,织就了包含历史、民族、个人的宏阔的“时代浪潮”。林森通过大海、渔民、船只、岛屿等要素,以海南岛以及周围岛屿的渔民的生活为镜,反映出社会现代化进程中作家对时代更替、文明兴衰、人类精神健康的理性思考,在人与海不断“流动”的发展关系中,呈现出“海洋文学”的多重面向和艺术张力。

首先,歷史纵深感凸显。《岛》《海里岸上》《唯水年轻》几部作品时代跨度很长,向前一直延伸至明朝,甚至更早。《唯水年轻》中“我”通过对水下“龙宫”的拍摄和考察,将村庄的历史追溯到明朝万历年间,可以看到,海洋以其独有的方式保存了人类文明。《海里岸上》中,老苏祖上传下来的《更路经》,是千百年来渔民在南海活动的“证据”,是技术缺席时代的人类用经验探索海洋的智慧结晶。《岛》讲述了伯父从出生到八十岁所经历的两次村庄消失的经历,并且,以吴志山四十多年孤岛生活的不同历史节点片段,贯穿起了将近百年的海岛历史与海岛生活变迁。深邃的历史纵深感让人们用更加清晰的目光注视着“人”与“海”两者关系的“流动”。

其次,多重叙事主题。尽管作者讲述的主要是关于渔民、大海、船只的故事,然而,其中蕴含的文本主题却远远超出了海洋文学本身。林森通过对海岛村庄的存在形态的变化、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以及个体经历的讲述,将时代变迁中的物质与精神、取得的成就与付出的代价、“进化”过程中的无奈与尴尬统统收入其中。一方面,作者为我们展示了现代化进程中取得的成就。在《岛》与《海里岸上》中,作者讲述了海南如何从一个荒岛变成渔村,再到建省并发展旅游经济的历程。在此过程中,人们不再以危险性强且收入不高的传统捕捞业为生,而代之以旅游业和房地产等新的经济获取方式,与此同时,人们的生活水平也得到了提高。另一方面,几部作品也呈现出了现代化进程中的阵痛和所付出的代价。城镇化过程中的拆迁让《岛》中的“二哥”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强制性的生活方式改变也给人们带来了诸多不适。比如,伯母在楼上住不惯,阿黄因不能下海频频叹气。盲目的开发和不计后果的开采,给海洋生物和环境带来了致命的创伤,物质文明的进步非但没有带来精神文明的进步,反而造成了人们精神和灵魂的某些扭曲。比如,《岛》《海里岸上》中所描写的传统民俗——祭海、开渔节等,或因失去意义而徒有其表,或正在走向衰亡。原有的生存技术也被现代技术所取代,如《更路经》和罗盘被现代导航技术代替。个体精神在金钱和利益至上的观念中也逐渐变得扭曲,如《岛》中的林海、《海里岸上》的“我”在利益的裹挟下迷失了自我,《岛》中的“我”因人生不幸而终日萎靡不振。

再者,“海洋”作为意象蕴含了多层叙事张力。林森“海洋文学”中的意象既是一种叙事背景,同时,也是叙事的主体。作为叙事主体,一方面,海洋承担了人们对自身的改造,也彰显了自身所具有的不可控制的特性,既能够为人们提供生存所需要的食物,也能呼啸着吞噬人的性命;另一方面,作为一种心灵寄托,海洋与海岛正成为世人的“精神之海”,成为人们躲避世事嘈杂与喧嚣的一隅。《岛》中的吴志山,选择了在岛上度过自己的余生,“我”对吴志山寻找鬼火与岛上生活真相的无比好奇与穷追不舍,也正是为了摆脱自己生活中的苦痛。

张丽军:谢谢大家的精彩发言!刚才大家对林森老师的作品谈了各自不同的感受,有些同学还结合自己的阅读提出了一些问题。下面,我想请同学们进一步从作品的主题、语言、人物形象、叙事结构等方面来展开谈一谈。

陆王光华:《唯水年轻》中,父子冲突中蕴含着时代的变迁。小说剖析了父子之间对抗的深层原因,即父亲对儿子水性的暗自艳羡与妒意。这种冲突,表面上是在父亲不允许“我”从事海下工作的背景下展开的,然而代际冲突的背后,是更为深刻的时代变化。相比于祖父辈为生计向海洋进发、在海上危险谋生,子辈们的人生选择更加自由和多元,比如“我”,就是因为兴趣爱好而潜入深海的。小说借父子二人的眼睛,试图把握住海洋的多面性。《唯水年轻》中的主人公是水手的家人——那些生活在岸上的人,作者以层层递进、抽丝剥茧的方式展开叙事,从孩童对深海“龙宫”的好奇出发,继而呈现出主人公成年后的反常心态——海洋无疑是他身为“水下摄影师”直接接触的场域,他遍访中外海域,但唯独避讳家乡的那一片神秘海域。紧接着,道出了父母恐惧的由来,原来这个靠海吃饭的家庭中的曾祖父和祖父都葬身大海。最后,主人公与家庭、家乡的疏离关系在其不断的“探寻”中得以修復,这一过程同样包含了主人公对于自我身份意识的逐步确认。

小说中的另外两个人物也同样值得关注。第一个是曾祖母。曾祖母可以说是这篇小说中最有力量的一个角色,“她越是长寿,越是以不健壮却足够坚韧的身体抵御时光和海风的侵蚀,别人看她的眼光便越是怪异——好像她以多次击退阎王的长寿,熬死了家里所有的男人”。作者从细节出发修复了曾祖母兀自补缀记忆的过程,有限的记忆在她口中无限延伸,她编织关于丈夫和儿子的故事和细节并向人们讲述。延展并未摊薄痛苦的分量,反而使自身牢牢封印在了过去时光的罗网之中。曾祖母的人生完全可以用“悲情”二字来形容,但小说却着意刻画了她的坚韧和平静,她身上有足以抵御海风侵蚀的劲道,这样一个女性形象在中国文学的谱系中不乏同类。第二个人物是父亲。父亲是这篇小说中极具人格张力的角色,他年轻时面临两种选择:一种是离岸冒险,另一种是在地耕种。看上去似乎前者代表了勇敢果决,后者意味着怯懦退避,但在作者的叙事话语中,这两者不过都是迫于生计的无可奈何。不过父亲的情况更为特殊,他生在海边却不敢下水,生在海南却把握不住“下海潮”,他的人生节奏一直处于逆流、延宕之中。然而,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平凡、安稳的日常生活对普通人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幸福?这也正是水下建筑群石刻上“海不扬波”四个字的真谛。

《唯水年轻》中,作家很善于观察沿海小村的世俗伦理,把边地的别样风土人情带入了文本之中,丰富了我们对广袤的中国乡土文化的理解。“追寻来处”是小说的另外一个叙事核心,在描述曾祖父的遗物和信件时,既写出了远渡重洋谋生者的艰难,也写出了曾祖父夫妻间的相互牵挂,显示出作者在情感表达方面的细腻。父辈、祖辈消失得毫无印痕,但村落的前身与家族的根系却在水下留存至今,幻化为各种奇幻瑰丽的传说,这不能不让父亲神往,曾经明令禁止儿子潜水的父亲最后主动向儿子学习潜水,希望进入“龙宫”的瑰梦之中——人到中年,恐惧被他内心深藏的寻根意识消解了。

张丽军:我们今天的讨论已经渐入佳境,光华同学读得特别细。下面我们继续进行。

陈佳佳:我在查资料的时候,读到过《蛮荒及其消逝:林森小说中的海与人,兼及“新南方写作”》这篇文章。文章中提到,“环境(自然)的蛮荒热烈,以及随之而来的个体生命状态的蛮荒热烈,意味着一种未完成性甚至不可完成性”。后来,我做了一个《岛》的叙述梳理。《岛》有三个叙事层面,主体层面是吴志山的当代漂流记,支线层面是伯父的创业史,底色层面是我的颓靡生长。几十年的时间跨度和宏阔的故事背景,彰显了林森老师对历史与社会的关注,其个人成长史,却突出了小说更明确的叙事指向,即人的不可完成性。“我”是一个当代的凯鲁亚克,父亲葬身海里,母亲早逝,被伯父带大的“我”很长时间内都处于未成长的、非理性状态。在伯父的羽翼保护之下,“我”无法安顿自己,希望从吴志山的遁世中寻求解脱,从开创者身边逃离,去往远离世俗的个体世界,其中隐含着一个更为深刻的主题:在剧烈的时代变革中,个人如何处理与总体的关系。其实伯父的两次创世与吴志山的避世而不脱世,这两种生存方式,是完全不同的个体在当下的生存方式。它们其实都暗示着一种人生难以圆满之常。

另外,吴志山这个人物也非常有意思,他因为一次偶然被改变了命运,他不愿意再与这样一个他认为给他带来厄运的社会同流合污。他与伯父走了完全不同的路,尽管这条路是他自己选择的,但虚无和孤独绝大多数时候都伴随着他。只有在与三条狗、林海以及“我”的接触当中,他才感受到了孤独的被消解,才感受到了生命的意义。关于这一点,小说中有非常明确的指示,“煮好一天的吃食,又剩下了无数时间,一切都是空荡荡的”。为什么吴志山会剩下无数时间呢?因为他没有跟人产生链接。人赋予时间意义,如果人跟时间不产生链接,那时间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活在时间之外的人其实是活在意义之外的人,所以,真正的“隐者”是不会被记载的。时间、海所产生的那种寂寥和虚无也在“我”这里得到了体现。“我”在看海的时候,“我”看到了无穷,“我”看到了非常多的海,这时候,“我”会觉得寂寥与虚无,好像这个世界与“我”断绝了所有的关系。也就是说,只有跟人和世界产生关系,“我”才会消解这种寂寥和虚无。

对林森小说的阅读,再一次加强了我对于人需要寻找共同体的认同。就像在阅读经典的时候,我们似乎是与世隔绝的,但其实是在和更有智慧的一部分人在进行精神交流,我们不是孤岛,我们是在与这个世界上的共同体进行交流,只不过他们是以文字的形式存在的。

李  超:我读《岛》的时候,想到了余华的《第七天》。《岛》和《第七天》都是对非现实空间的书写。余华的非现实空间更像是一个真空的状态,是静音的状态,林森《岛》中的空间则是一个“喧哗”的空间,它打开了历史,打开了人与历史的情感,打开了人的精神特质,它给我带来的冲击更强烈。同时,林森老师三部作品中所涉及的年轻人,比如《唯水年轻》里的“儿子”,他对于他的父辈,或者说对于其族群的历史的那种执着追问,让人印象深刻;还有《岛》中的“我”,作为叙述者,也在追问吴志山的历史。我觉得这两个年轻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他们都在对自身生存空间的地理和历史进行追问。他们追问的是什么呢?可能还没有答案,但我们不能忽略这种追问。小说还有另一种年轻人的形象,在拆迁过程中,一部分年轻人表现出积极的态度,作品把它展示出来了,但是对于那些对此不以为然的年轻人的态度,作品展示得比较少,如果将这类年轻人的形象打开得更多一点的话,可能会更好。谢谢老师。

王薪茹:林森老师《海里岸上》的原型,是非遗的保护人王书保以及关于《更路经》的故事。林森老师的作品是借助小人物去把握文化意识形态的,小说将文化意识形态——非遗的保护与传承,融入到人物的生活中,融入到他的骨血中,融入到他家族的历史当中。林森老师借助叙述者之口讲述着《更路经》每一页的历史,指出《更路经》其实是千千万万人用生命换来的航海指南,让《更路经》充满了生命和力量。

张丽军:谢谢各位博士分享自己对林森老师的作品细致、独到的看法,可以看出,大家对林森老师的作品都做了细读。下面我们请林森老师来和大家做进一步交流。

林  森:刚才有同学谈到《岛》写的是几个关于“消亡”的故事,我表示认同。伯父不断地创世,吴志山一次一次地从一个岛逃离到另外一个更小的岛,这些都揭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始终要活在历史当中,始终与“岛”有关联。也有的同学谈到《更路经》是用无数代渔民的生命凝结成的智慧结晶,记录了我们中国人在海上生存劳作的整个历史,这些分析也都很准确。《更路经》的存在是很重要的,它是《海里岸上》的核心,很多同学都注意到了这一点,作为作家,我很感动,因为我在作品中隐藏的这个“小心思”被发现了。还有很多同学谈到小说中的老人、年轻人形象问题,其实,这几个小说都是写老人的,《海里岸上》里的老叔、《唯水年轻》里的曾祖母、《岛》中的吴志山和伯父,等等,他们都是一些老者的形象。這些老者都经历过历史的洗礼与冲刷,书写他们的过程也是我重新打量这段历史的过程。接下来的创作中,我想以一种更加年轻的目光,展示出年轻人站在风浪里时真正的模样,我希望能够把第三个中篇写好。谢谢。

张丽军:刚才林森老师已经回应了我们同学提出的问题,即年轻主体书写的可能性。最后,我想请各位同学谈一谈,林森老师的作品还有哪些可以优化的空间,以及对林森老师的期待。

刘禹彤:我在前面的分享中提到了这方面的问题,那就是作品是否还可以更具前瞻性站位与国际视野?我想到了贾樟柯的电影,他的电影具有显著的乡土性。乡土在现代化的冲击下逐渐变成一种符号和缩影,我在林森老师的两个中篇中也看到了这一点,作品中的某些人物、《更路经》等元素,都成为一种符号化的存在。下一步,林森老师的海洋文学是否也可以像贾樟柯的电影一样,将小城镇推向更加广阔的现代化背景中?

王薪茹:《岛》中负责串联起吴志山整个人生回忆的年轻人是“我”,失去双亲的创伤和萎靡不堪的生活,构成了“我”出走的合理性,构成了小说的逻辑起点。“我”不断挖掘吴志山的历史,既是一种“避世”的方法,也是通过对照完成自我解脱的过程。不得不说,作者这样安排是大有深意的。但是细读作品会发现,“我”的人物设置,在逻辑对应上略显薄弱,“我”到底在追寻什么?在这一点上似乎没有达到作家想要的那种深度。另外一点,林森老师把吴志山遭到的不公正待遇展现给了读者,但这些问题应该如何解决,包括吴志山本人对此是怎么看待的,在作品中似乎都没有呈现出来。

陈雪洁:我想就故事的结构谈一点想法。整体看来,林森老师是通过串联的方式把吴志山、伯父这两个人物结合在了一起。一方面,通过“我”的环岛旅行,让故事从海涯村拆迁过渡到吴志山身上,另一方面,让伯父通过回忆的方式讲述了家族的历史,这是隐现在小说中的另一条线。一开始我以为主人公和吴志山会有一些故事层面上的接触,但实际上他更多的时候只是“叙述者”,我更期待故事和故事之间会相互影响、相互融合。这是我的想法,谢谢老师。

张丽军:由于时间关系,同学们的讨论先到这里。下面我们请几位嘉宾为同学们的发言做点评。我们先请山坡老师。

朱山坡:刚才大家对林森的文本做了比较中肯的评价和分析,同时也提出了一些问题,这引起了我很多共鸣。特别是刚才有一位同学还讲到了“国际性写作”,这个话题我觉得有值得进一步探讨的必要。林森老师的海洋小说,实际上就是国际性写作的一种,我们中国当代文坛缺乏这种国际性写作的格局和气象。

张丽军:山坡老师把话题带到了国际性写作的高度,的确,林森老师的作品给这种国际性写作带来了某种可能性的路径,另外,像徐则臣、葛亮等,他们的作品都很有地方性、民族性和国际性,大家可以多加关注。下面我们请崇正老师点评。

陈崇正:全程听完,首先我很感慨,我觉得我们作家确实要用一种很认真的态度去写作,因为有这么多专业的研究者在非常认真地对待你的文本,只要你的作品里边有一点不认真,就会被人看见。山坡老师和同学们都提到面向国际的写作,确实,我能够看到林森写作的雄心,他把南海作为很重要的故事发生地,既是面向海洋的,也是面向国际的。山坡老师也是如此,他的作品不但面向南海,也面向非洲的荒原。新南方这一拨作家,他们身上确实打开了一种格局,这种格局在中国文坛是难能可贵的。在新的时代,特别是在日益密切的国际交往中,文学应该以一种新的样式和呈现来呼应当下,我们共同期待。谢谢。

唐诗人:我印象比较深的地方,是李超同学分享的关于林森小说中对现代化所带来的问题的呈现。这些问题是林森小说里面非常核心的一些话题,我最初读《岛》的时候,也是把注意力放在这些话题上的。林森老师本身是一位编辑,他的视野是非常宽的,对当下的、历史上的很多作品都非常熟悉。但如果我们对这部小说仅仅从这些方面去理解的话,是不是发现很难找到它跟其他小说的区别?我觉得林森写这部小说的时候,他在寻找一种独特性。带着这个思考,我发现,林森小说中的人物,对于生命,对于怎样安放自己灵魂,有一种回归水和海洋的意识。林森的海洋文学已经重塑了作家关于人的生命,关于人的灵魂的思考。崇正刚才也讲到,山坡老师的作品其实也有类似的特征。海外视野其实是对怎样讲述中国故事思维方式的改变,而不只是把中国的故事搬到海洋中去。这可能就是林森想要找到的独特性。

张丽军:谢谢诗人兄!诗人老师指出了林森小说的独特性,也提出了讲述中国故事的一种路径。最后,我们请林森老师做回应。

林  森:作家隐藏在自己文本中的一些想法被大家发现,是特别令人感动和幸福的时刻,我个人很认同刚才一些同学提出的问题。《岛》和《唯水年轻》其实有一点侦探小说的味道,所以我会用一些人物去串联情节,或者承担某种解密的作用,目的是为了吸引读者。这种做法也带来了相应的问题,就是在不知不觉中,人物被道具化了,这种问题对于写作者来说是特别需要警惕的。尽管有时候作者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在塑造人物的时候并没有处理好,或者说不知道该怎么去处理。在塑造吴志山这个人物的形象时,我也经常思考,我对这个人物的处理会不会有点草率?他是不是还应该更丰富?局限于自己的能力,有时候很难把一个人物形象塑造得如我想象中的那么完美,每部作品中都或多或少地留下了一些遗憾。

刚才山坡谈到的,我也特别认同。我们当今的文学,一定要努力与世界进行对话,只有在世界性的对话中,我们的文学呈现才更具意义。现在很多地方性的写作,文学仅仅被当成展现地方风俗文化的载体,这是我们应该要警惕的。今天的讨论对我个人来讲,受益匪浅,非常感谢张老师和同学们。

张丽军:林森的小说对海洋生存、海洋精神的呈现,有一种新现实主义的味道,这种意义和价值在于他为当下中国文学提供了新的文学经验,拓展了新的文学版图。这也是“南派三叔”及“新南方文学”的价值和意义。就像《唯水年轻》里写的,作为一个生命体来说,我们都是短暂的,但海洋是永恒的,我们要把这维持年轻的生命之水、滋润我们灵魂的生命之水,用文学的方式传递出去,建立起中国的海洋人的文学形象。今天的对话,大家准备得很充分,讨论得也很认真,我非常满意。还是那句话,只有对文字敬畏,对作者敬畏,我们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批评者。特别感谢林森老师为我们提供的“厚重”文本,也十分感谢到场的几位嘉宾,感谢我们的博士同学。期待林森老师、期待“南派三叔”有更多好的作品和大家见面。

谢谢大家。

(整理:王薪茹  张丽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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