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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2-16陈联

骏马 2022年6期
关键词:桑塔纳摩托车老婆

陈联

1

“咕咕、咕咕”,肚子不停地催促李明俊,他急不可待地跨上摩托车,打着火就跑。

镜片上如针尖般的雨水,像远山薄薄的雾,他抬起左手抹一下,顿时一片光明。漫散、细瘦的雨即使长时间也难聚集成行,刚从单位了出来时没有察觉,骑了几公里后,头盔的镜片上才显出蒙蒙的水。

李明俊跟在白色小车后面有一分钟了,小车前方是一辆电动三轮车,不远处是个小弯道,弯道前停着几辆大货车。小车磨磨蹭蹭的,他急了,等对面几辆电动车驶过后,摁两声喇叭,给了点油门。与白色小车平行时,发现电动三轮车前面还有一辆小车。慢得像蜗牛,会开吗?他抹了一下镜片,又踩了踩油门。

刚修好不久的水泥路,被大货车碾轧得坑洼不平,表面一层泥土与小雨充分地融合后,油光发亮。经验告诉他这种路面滑,因此,不敢多给油门。湿滑的路面速度不能快,超三辆车有点难。

李明俊是平山矿业公司南山车间的一名大车司机,虽然特种车辆不准在马路上行驶,但大车司机必须持有驾驶证才能上岗。他有二十多年驾龄了,平时偶尔借亲朋的车出门,最多的还是骑摩托车。摩托车要速度有速度,又机动灵活。

摩托车与白色小车并行了两三秒,他感觉不易超车,就想减速。念头一闪时,前方拐弯处突然出现一辆飞驰的黑色桑塔纳,他急忙右手松油门,左手捏刹车。踏板摩托车必需先后制动,再前制动,否则会摔倒。刚换摩托车那会儿,刹车性能还没完全掌握,路遇险情,慌乱之中,他错捏了前刹,结果摩托车像喝醉了酒,在马路上扭了几扭。惊出一身冷汗的他,暗自庆幸好在时速较慢,对面也没有车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有了几次教训后,他习惯将左手的四根手指搭在刹车手柄上,这样遇到突发状况就可以及时减速或停车。

桑塔纳没有减速,像一匹脱缰的马,一往无前。李明俊慌了,赶紧捏前刹,摩托车还是停不下来。

他感觉像一朵云在飘,慢悠悠,慢悠悠地飘,不知道飘了多久,最后落在草甸上。

李明俊清醒后,发觉自己是躺着的,桑塔纳则像个庞然大物在十米开外瞪着他。躺在路边成何体统。他想坐起来,身上到处痛,使不上劲。喘息两口,动一下右胳膊,感觉右臂和胸部钻心的痛。动一下左臂,除了胸部较痛,左臂是轻微的痛。他试着右手触地,刹时,整个右臂和右胸疼痛难忍。这种痛,让他觉得比死还难受,虽然没死过,但这种痛是无法形容的,是前所未有的。莫不是右臂断了?

骑电动车的,以及来往车辆里的人都勾着头往这边瞅。必须坐起来。

这时,一个下班的同事路过,停下电动车,关切地问:“怎么了?”说罢,伸手欲扶他。

他痛苦地摇一下头,说:“不、不……”他奇怪自己声音那么低那么慢,俨然与平时判若两人。必须坐起来。他咬着牙,换左手撑地,一用力,坐起来了。瞬间,那种剧烈的痛又迫使他躺倒。

桑塔纳的司机磨蹭半天才下车,犹犹豫豫走过来,红着脸说:“你,你怎么骑到这边来了。”此人五十多岁,黧黑色皮肤,身材魁梧。

李明俊没说话,疼痛似千军万马在身体里奔腾。他给自己打气,起来,起来!左手撑地,一咬牙,一用力,又坐了起来。

下班的同事问桑塔纳司机:“你是陶村的吧?我见过你。”

桑塔纳司机说:“是的。但这事不怪我。”

李明俊看看腿,没有流血,看看胳臂也没出血。抬右胳膊,钻心的痛,抬不起来。他把左手在裤子上擦了擦,解开头盔,摸一下头和脸,也没血。没出血就好。他有点庆幸。

他超车,全责,庆幸伤得不严重。

有三个骑电动车上班的同事停下来,其中有两个人问桑塔纳司机:“你们怎么撞上的?报警没?”

“不报警,不报警。”桑塔纳司机反复说。

必须站起来,坐在泥巴地里太丢人了。他用左手撑了几次没站起来,下班的同事又要扶他,他摇着头拒绝。他用左臂卯足了力,终于颤巍巍地站起来了。能站起来证明双腿也无大碍,只是左腿有点痛。

这时,一辆哈弗越野车停下来,是上小夜班的班长。他环顾四周,问要不要帮忙。

他感激地说:“不用。”看着小夜班的班长阴郁的脸,本来想多说几句感谢的话,疼痛却让他说了两个字,声音微弱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他从包里掏出手机,准备告诉老婆他撞车了。

桑塔纳司机走近两步说:“不要报警,不要报警,我们去医院。”

“对对对,赶紧去医院。”几个同事都赞同。

能站起来,也没流血,只是身上痛,傷情应该不重,去医院不浪费钱?不过,去医院检查一下也好,身体内部的问题只有医院能检查出来。看样子明天不能上班了,或许好几天都不能上班了。

李明俊在犹豫,没说去,也没说不去。一说话,身体就疼痛难忍。疼痛像春天的草,在他身体里繁衍生息。他回头看一眼摩托车,心抽了一下。摩托车像一头死猪,倒在满是泥巴的路基上。

桑塔纳司机说:“我有保险……不要报警,我带你去医院。”

不报警?他疑惑了。错的一方是自己,他应该先报警啊,何况还有保险呢。

那三个骑电动车上班的同事说:“赶紧去医院,耽误了不好。”

“对对,不能耽误,我带你去医院。”

李明俊看一眼下班的同事和小夜班的班长,两个人也跟着点头。小夜班的班长在来来回回地拍照,估计是准备发给段长的。

“他说,好吧,我打电话让老婆来。”

“你俩去就行了,等你老婆来了又得耽误一会儿。”一个骑电动车上班的同事说。

“嗯嗯,不能耽误了。”桑塔纳司机看他举起手机,又朝他走近两步。

桑塔纳司机说话的时候,喷出浓厚的酒味。刹那间,他明白了。他说:“你们要给我证明,他喝酒了,是酒驾。”

2

细雨无声无息地停了,天也无声无息地黑了。

出租车上李明俊老婆责问桑塔纳司机:“你不知道喝酒不能开车?你看你把人撞的!”

桑塔纳司机说:“这也不能怪我,如果我不喝酒,都是你家他的责任。”

“你这是知法犯法,我要是报警,倒霉的肯定是你!”

“嘿嘿,朋友劝的,没办法,就喝了半杯。”

“酒味熏死人,就喝了半杯?你讲给鬼听鬼都不相信。”

“你们别报警,我负责医疗等一切费用,他们都认识我,我跑不掉的。”

李明俊坐在副驾驶,一言不发。疼痛让他不想说话。刚才上车时,低头、弯腰、下蹲,他都撕心裂肺的疼,是桑塔纳司机扶着他,慢慢挪进来的。坐下后,背部一接触到椅背,整个上半身都疼得厉害。只能微微前倾身体,不敢动弹,遇到顛簸,剧痛就轻而易举将他吞噬。说话,痛。甚至,发动机的声音也撺掇着痛。他觉得身体是别人的,痛才是自己的。

下车同样困难,稍有动作,疼痛就从胸部向四周迅速扩散,是桑塔纳司机小心翼翼把他挪出车的。他龇牙咧嘴,没想到走路也一瘸一拐了。他努力克制着,终于挪进了急诊室。

桑塔纳司机抢着交费,为了减轻他走动的痛苦,还租了个轮椅。他小心谨慎地推着李明俊做X光和核磁共振,抱他上上下下。

这期间,桑塔纳司机反复说:“我会对你负责到底的,你们别报警。”

只有他老婆偶尔搭理两句:“万一严重呢,不报警你能负得起责?”

“看他样子不会严重的,能说话能走路,应该不严重。”

李明俊心里想,但愿不严重。

做完检查,明亮的灯光已洒满医院的角角落落。

段长和班长来了。俩人说一接到小夜班班长的电话,没顾上吃饭就赶来了,接着问报警了没。他老婆说,看他人蛮好的,不报警了。两个人咂着嘴,对望一眼。

他靠在轮椅上,想起身,但疼痛阻止了他的行动,只能感激地看着两个人。

段长说:“你要想清楚,不报警就不能算工伤。”

他想,自己也有责任,如果报警,对方驾驶证肯定吊销,甚至坐牢。与其这样,不如不报警,看他积极负责的态度,应该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班长走到他跟前,低声说:“我们戴着口罩,还能闻到酒味,证明他喝了很多,你要考虑清楚,工伤对你以后有好处的。”

他略顿一下,愧疚地说:“算了,我答应他不报警了。”

“你考虑清楚,我们不好说什么的,你自己掂量掂量。”

“嗯,知道,还是不报警了。”

班长转身走向段长。

桑塔纳司机边接电话边往外走,片刻,他身后紧跟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人。

这个女人无意间看见李明俊老婆,走过来说:“你在平山矿文化宫练瑜伽吧?我见过你。”

李明俊老婆扭过脸,看了一眼说:“你也在那练瑜伽?”

“是啊,我身材不行,去的少。”

李明俊瞥见这女人果然五短三粗,一张肥胖的脸。

都在等片子出来,让医生看结果。

李明俊跟老婆商量:“既然不报警,就该谈钱了,你看要八万怎么样?”

“八万太多了吧?”

“六万呢?”

“六万也多了。”

“那就四万吧,看样子我要歇一段时间了,这四万块全当工资和营养费了。你把他喊过来。”

桑塔纳司机搓着手走过来。李明俊对他说:“我们不报警,但你要答应我们的条件。”

“嗯嗯,好。”桑塔纳司机弯腰,点头。

“我几个月不能上班,你给四万块,算是我的工资、护理费和摩托车修理费。”他声音低得像从轮椅底下发出来的,说话稍大声都能唤醒更深的痛。

“四万……四万多了。”桑塔纳司机还是弯着腰。

“四万一点都不多。”他不想说话了。这年头四万块能干什么?这四万块能免你牢狱之灾,能保证你驾驶证不被吊销。

他老婆说:“那就两万吧。”

“好,两万。”桑塔纳司机直起了腰。

他瞥老婆一眼,像看一个陌生人。

他老婆继续说:“我们不讹人,我们是讲良心的,你现在就拿两万块来。”

听到良心两个字,他轻轻叹一口气,说:“两万不包括我后期治疗和修摩托车的费用。”

桑塔纳司机搓着手说:“我现在没有这么多钱。”

“没钱?”

“我微信里的几千块钱,刚才用得差不多了。”

怎么办?老婆是指望不上,关键的时候不帮亲人说话,却同情外人。段长和班长背对着这边,远远地,好像在告诉他,该交待的都交待了,剩下的就由你自己处理吧。

沉默是最好的拒绝。

灯红酒绿的时分,急诊室依然繁忙。为了不妨碍进出,李明俊的轮椅停在取片机对面的墙边。因为痛,他始终保持一种姿势——耷拉着头,左手握着右腕。

桑塔纳司机低头耷脑站在李明俊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

长时间的沉默令李明俊很难受。老婆低声说:“要不让他打欠条?”

“好吧。”他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说完,觑一眼像铁塔似的桑塔纳司机。但愿他没听见。可他听见了,通过他期待的眼神,他知道他听见了。

他无可奈何地说:“你打欠条给我吧。”他想,好人做到底吧,他跑前跑后也挺辛苦,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就不逼他了。两万块钱不多,相信他不会赖账的。

“我、我不识字,你写好我签名吧。”桑塔纳司机又弯下腰。

李明俊觑他一眼。这年头还有不识字的?但没多想,他签字是一样的。

他接过老婆递过来粘有泥巴的包,强忍着疼痛从包里掏出笔和记事本。记事本是以备万一的,笔是上班签到和写交接班记录的。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陶振兵。振,振兴的振,当兵的兵。”

“我陶振兵今欠李明俊误工费、护理费等人民币两万元整。李明俊的后期治疗和摩托车修理费,均由我支付。两万元在十月底给李明俊。(因我是酒驾,所以选择私了。)”

他哆哆嗦嗦地写完,递过去,陶振兵看都没看,就在欠款人后面签了名字。段长和班长站在自动取片机旁,边等片子边聊着什么。

等了几十分钟,片子出来了。诊断意见是:右侧肩胛骨外侧缘骨骨折可能,右胸部分肋骨皮质皮线自然,必要时进一步检查。

医生说后天做三维CT,住不住院都行,骨折就是要静养。

陶振兵说:“我看还是在家静养好,方便。”

李明俊和老婆认为有理,在医院吃喝拉撒睡都不方便,还要有个人专门伺候。

病房里的呻吟和消毒水的味道,瞬间在李明俊脑海里涌动。

3

夜走到了深處,马路显得宽敞了,车灯如游动的大鱼,车外风声如水。

回家的途中,李明俊打电话叫修理部把摩托车拉走了。

躺不下去。稍有动作就疼痛难忍,只能让老婆搂着,慢慢移到垒起的两床棉被上,半靠半躺,不能侧身,始终保持一种姿势。疼痛像藤蔓缠着他,驱走了困意。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电影般在脑海里慢慢回放,虚汗在他的背部冒出来。他庆幸当时车速不快,如果再快一点,现在不是躺在家里,而是躺在医院的某张病床上了。以后骑车一定千注意万谨慎了,一次马虎大意都能导致灾难发生。

疼痛无时无刻不在,乃至于,坐和躺都困难重重——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加剧疼痛。坐要如钟,躺要如山,才能减轻疼痛。长时间的固定姿势,蓄谋成酸胀痛,从腰间源源不断地挑战他。躺的时候想坐起来,坐的时候想躺下,但是疼痛让他不能自主。要侧身时,喊老婆的声音,微弱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必须等她进来查看,才能助他坐起或躺下。后来,老婆找来一个小孩子的玩具,轻轻一捏能发出“唧唧”怪叫,并闪七彩灯的皮球,让他需要时,往地板上丢。

秋天还执着在高温里,李明俊能闻到从肩背夹里散发出的汗酸味。有些事老婆只能帮助,不能代办,比如:穿衣脱衣、上卫生间、洗漱、吃喝。有些事他要用左手完成,右胳膊失去了应有的功能。疼痛如影随形。

早上九点多,他咳嗽了。往日咳嗽很正常,因为他是烟民,这次咳嗽却令他疼痛难当。咳嗽制止不了,唯有捂着胸小心翼翼地咳,即便如此,疼痛还是一波一波地从胸部向四周蔓延。

疼痛像春天的草,生机勃勃地从胸部钻出来,以雷霆万钧之势,迫使他停止一切动作。咳嗽持续了十几分钟,仿佛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必须戒烟了。以前戒烟是个难事,现在趁这个机会正好下定决心。

现在他才知道什么是痛,曾经的磕磕碰碰,小伤小口根本算不了什么,与现在比起来,那叫挠痒痒。他想,当年的英烈们所受的疼痛也不过如此,既然他们能经受得住,他李明俊也能经受得住。何况他们当中还有许多女性革命者呢。

翌日一早,陶振兵拎两箱牛奶和水果来接李明俊去医院。在车上,陶振兵说:“等你伤好了,去我那里钓鱼,我自己养的。”

他嘴里“呵呵”着,没说去,也没说不去。不知道陶振兵从哪里知道他喜欢钓鱼的。

陶振兵继续说:“咱俩都倒霉。咱们是不打不相识啊,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

他说:“你是钱倒霉,我是身体倒霉。”通过这两句话,他已经把他当朋友了。

三维CT排在两天后的上午做,今天是预约。

回来的路上,桑塔纳的水箱开锅了,陶振兵说是他摩托车撞的。

摩托车能把小汽车撞坏,小汽车是纸糊的?他怀疑。

他和老婆只得打车回家。他们住矿山所在的小镇上,离市人民医院仅十几公里。

两天后,陶振兵打车来接李明俊去医院。他说车子没修好,还在修理厂。

三维CT的结果是:右侧第3~7肋骨折(部分不全骨折);左侧7、8、9肋前缘皮质线欠连续,考虑不全骨折。医生建议,一个星期后来复查。

伤得这么重,难怪那么痛。

李明俊每天的任务是吃、喝、睡,除了身体疼痛之外,日子过得比退了休的还舒适。

时间在疼痛中慢慢逝去,疼痛也在时间里慢慢减轻。又过去一个礼拜,李明俊的右手能抓手机了,但还不能刷牙洗脸,更不能背到身后,只能轻轻地适度地抬。

去医院复查时,在接近医院的地方,桑塔纳水箱又开锅了。陶振兵说:“我去修理厂,你们自己拍片子吧,到时候我微信转账给你。”

李明俊恢复得越来越好,医生告诉他,一个月后再来复查。

还未到家,陶振兵就把拍片子的200元转到了他微信里。

4

树叶一天比一天黄了,风也一天比一天凉了。

李明俊每天都心安理得地享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自出事后,床和电视成了不可离缺的一部分。现在能往左侧翻身了,腰部酸痛得到了有效的缓解。疼痛正一点一点地远离。

还是不能咳嗽,每一次咳嗽都地动山摇。他努力克制自己少抽烟,每天只抽三根,但是,常年的老痰已经在他肺里积淀成了火山,每天都要爆发两次。他尝试一根都不抽,却屡屡被烟瘾占了上风。

现在,不用老婆辅助,他勉强能坐下、蹲下、躺下,右胳膊也渐渐恢复了一点。每天无数次坐下,使他学会了“马步”式站起和坐下——两腿略分开,把需要腰部使的力全用在腿上,保持上半身不动,这样就能减少一分疼痛。

这天下午,李明俊正在午睡,手机突然响了。摩托车修理部老板说:“配件到了,配件和人工费共3500元,你来付钱。”

他一愣:“不是说好是陶振兵付钱吗?”

“我打他手机,他不接,只能找你啊。”

他心里一凉,说:“不会吧,我联系他。”

他睡意全消,在手机联系人里找到陶振兵的名字,点开。“嘟……”响了一会儿,手机提示暂时无人接听。再打,还是无人接听。再打……估计他在忙,手机不在身边,也许等他空闲时看到未接电话,会打过来。

他打电话给修理部老板说:“我的摩托车一直在你那儿修,你放心,摩托车是我的,他不认我认。这两天手头紧,过几天给你送去。”

修理部老板犹豫半天答应了。

他靠在床上发愣。

傍晚五六点钟,李明俊又打陶振兵手机。这个点,是上下班的时候,手机都会带在身上。无人接听。他用老婆的手机打,依然无人接听。他的心凉了半截。

夜牵着黄昏的手来了。李明俊和老婆的睡意全无,蛰伏的担忧在俩人心中逐渐膨胀。

清晨,一丝微亮渗进窗帘,在众鸟鸣唱中醒来的李明俊第一个反应是看手机,希望有陶振兵的微信留言,或者未接电话,结果让他大失所望。他不假思索地拨通他的电话,“嘟、嘟、嘟……”一直持续到自动挂断。中午还是无人接听,晚上还是无人接听。一个人忙得再焦头烂额,总有空看手机吧,即使当时听不到,等空闲时也能看到吧,难道是有意的?不敢细想。

第二天还是同样的结果。他的心彻底凉了。

后天是复查期,必须要找到他。出事的第二天,他就打听了陶振兵的住处,知道他在一个小选矿厂上班。

一大早,李明俊和老婆打车来到拆迁中的陶村。两台挖掘机的长臂前,尘烟弥漫,一幢二层小楼瞬间面目全非。

一扇紧闭的红色大铁门对着村路,安然无恙的院内是三间正房和两间偏房。陶振兵说过,拆迁款少,他不愿意拆。随着捶铁门的“砰砰”声,里面回应的是洪亮的“汪汪”声,李明俊知道这是狼狗的声音。接连捶了几次,回应的只有狗吠声。

老婆愤愤地说:“你托我趴在墙头上看看他的车在不在。”

老婆双手抓住墙沿,他用左臂搂住她的腿。咆哮的狗吠声像一枚枚手榴弹,接二连三地从院内扔出来。

他叹口气说:“我们去小选厂吧,或许他在上班呢。”

昨夜零星小雨,已把白天留下的温度驱赶渐尽。一股来自身体内部的冷突然袭击了李明俊,他颤了一下,打了个喷嚏。

夫妻俩在小选厂转了半天,才在拐角的房间里见到一个人。

老婆站在门口问:“请问师傅,陶振兵来上班了吗?”

“谁?”声音像毛糙的矿石。

“陶振兵。”

“没这个人。”

老婆说:“他说他在这儿上班的。”

那人说:“我在这儿干十几年了,没听说过这个人。”

“这……”他对老婆说:“走吧,回去再想办法吧。”

垂頭丧气的两个人,还没拧开家门,就被三个警察堵在门口。

一个微胖的警察说:“你是李明俊吧?我们需要你配合调查一起案件,请跟我们走!”

“我、我是李明俊,你们搞错了吧?”他的腿在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警察找上门。随着身体的颤抖,他的胸部和右肩疼得他撇了一下嘴。

“你是李明俊就没有错,请跟我们去队里配合调查!”

“我家他被人撞断了八根肋骨都找不着人,不知道犯了哪门子法!”李明俊老婆像一只母老虎挡在前面。

三个警察对视一眼,还是微胖的警察说:“有个交通案的当事人说你碰瓷,既然你们说有伤,就把证据拿出来。”

“我碰瓷?笑话!咳咳咳……”李明俊一边咳一边用左手捂着胸。

三个警察又对视一眼,点着头。

李明俊停止了咳嗽,说:“来家里吧。”他看见几个邻居手里拎着菜,走过来。他家是一楼。

李明俊讲述了那天的经过,老婆递烟泡茶,随后,拿出所有诊单和胶片。

三个警察传在手上翻了翻,还是那个微胖的警察说:“陶振兵说你碰瓷,看你真的有伤,就不让你跟我们去了,不过,我们需要证据。”随即,掏出手机,把诊单全拍下来。李明俊又让老婆把欠条拿出来。警察问还有别的证据吗?“照片行不行?”得到肯定后,他连忙打电话给同事,让把事故现场的照片传过来。

烟和茶在茶几上没动。微胖的警察在查看刚加微信好友的李明俊传来的照片,一个警察说:“昨天陶振兵在另一起事故中供述了你,我们本着对群众负责的态度找到你,你能积极配合,对你有帮助。”

“他又出事故了?”李明俊来回在三个人身上瞅,希望能得到肯定。三个人都不搭理他。

他继续说:“我现在报警行吗?”

“已过了报警期限,不受理了。”

“那他说我碰瓷,你们怎么就受理了呢?”

“他的是案中案,不同。”

“这、这……”

“我们把片子带回去,找专家鉴定,你随时等我们通知。”

“那他欠我的钱怎么办?”

“你可以去派出所或法院,我们只处理交通事故。”

三个人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往外走,老婆随后相送,李明俊却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回身后,老婆对怔在原地的李明俊,埋怨他不懂人情世故,“好歹他们是执法人员,一句话能顶我们十句,一百句。”

李明俊说:“他们让找法院,我就找法院,还是得相信法律!”

责任编辑 乌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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