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定与混沦
——语文学与思想史相交互的“昆仑”研究
2022-02-16贺敢硕
贺敢硕
[提要]既往学术史对于“昆仑”的研究通常集中于地望考证和语文分析两个方面,但更具启发的路径是从语文学和思想史相交互的角度出发,在思想史语境里考察“昆仑”观念的理论意义,发掘其在古代思想世界中的定位。从语文学角度分析,“昆仑”揭示了一种是非不定、恍惚朦胧的状态,然而“昆仑”在地理方向的语境背景,又不得不让它被“实定”的人文动机所收束。这种复杂的思想层累使得“昆仑”成为一个庞大的神话想象的基础。
作为中国古代彪炳史册的著名大山,“昆仑”无论在古史、神话或历史地理研究领域中都有着不可回避的地位,然而有关昆仑的传说自文献记载初始便云山雾罩。倘若沿着经典所载将“昆仑”看作一座神山,便会引发诸多连锁的问题:它究竟是一座怎样的山?坐落于什么位置?它到底是真实的存在,抑或只不过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或信仰?古来诸贤对这些问题莫衷一是。或许由于昆仑在史籍中的神山形象太过耀眼,使我们常以一种成见将其固定在自然世界的某处。但是,“昆仑”的名号在古代典籍中同时以多种杂而多端、变动不居的形象出现,如作为地祇、天柱、明堂、城池之别名,甚至在部分道教经典的法术系统里变幻为人体内的头颅、丹田等存思对象[1],这些内容的范围显然超越了客观的史地之学,迈入了思想史的论域,更不用提层累于“昆仑”形象上的那些光怪陆离的仙家传说故事,它们均无法直接成为考据学的研究对象。因此,应当运用怎样的范式或方法来处理“昆仑”这一复杂的观念对象,便成了一个疑难。
一、学术史回顾
近代以降,人文学术的范式在实证话语的主导下就笼罩着一种信史的底色,换言之,前贤多以科学化的历史视野审视古史传说的记载,认为这些记录总归有其历史语境的质素与内核,而非仅是向壁虚造,即将其视为通向史学真相的线索。在这一语境里,文献中有关“昆仑”的记载被“神话”与“历史”两个维度截然二分,围绕在“昆仑”周遭的那些恢诡谲怪的记载被划归到神话的维度,而对“昆仑”作为山名的记载总被认为具有实际的地望因素,即区分了所谓的“地理昆仑”与“神话昆仑”。[2]多数学者从历史地理学视野出发,认为文献记载中的“昆仑”即指今日中国版图内的祁连山、阿尔泰山或巴颜喀拉山①;其中一部分学者持论相对谨慎,如岑仲勉虽认为昆仑应指青海西南的于阗南山,但也承认一元说之外仍有大量广义的“古昆仑”[3](P.42-47)。顾颉刚梳理了典籍中纷繁的“昆仑”辞例,将历代考察昆仑地望的过程皆称为“实定”[4](P.424),然而,“实定”这一可视为历史事实的内容或事件,本身蕴涵了复杂的政治史、思想史与学术史意义。时至今日,中国版图上被命名曰“昆仑”的喀喇昆仑山或昆仑山脉,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出于现实需求的“实定”呢?近来,学者已逐渐意识到全然凭借“科学”视野来考究古史中的神话地理与民族认同的做法,多少存在张冠李戴的嫌疑。[5]且藉助文献开展的昆仑地望考证,多是在“神话/古史”两分的学术范式下进行的,这意味着需要摒弃一部分荒诞不经的记录,故而无法全面地审视古籍中丰富的昆仑辞例,也鲜少关注以思想史、文化史与知识史的视角衡量史籍中“昆仑”语例的可能性。
另一方面,因“昆仑”名目所呈现的独特译名形态,联系其固有的西域大山这一经典形象,让20世纪诸多学者怀着对历史语言学、比较宗教学与华夏文明西来说的热情,前仆后继地涌向对“昆仑”名目与西文的参证比对中,致力于发掘“昆仑”的语源,并在此基础上试图找到“昆仑”的神话源头。比较典型的代表要属凌纯声在其著述列举了丁山、卫聚贤、苏雪林、程发轫、杜而未、徐高阮六家之说,此六家皆以语源学或比较语言学为旨趣,试图考察“昆仑”一字的文化源头,将“昆仑”词源推导至西方的巴比伦神山、月山、须弥山等神话传说线索,凌纯声也在前贤研究基础上也认为“昆仑”为两河流域的庙塔Ziggurat的音译。[6](P.46-50)然而,学者通常不会简单以西语发音的表面相似来比勘“昆仑”,其方法论选择的深层逻辑与内在标准仍然取决于某些古文献里对“昆仑”的既有观念与西语对应词汇的“吻合”,故这种吻合本身又要求回到原始文献中。因此这种在西方发现“昆仑”语源的研究方法仍然大多是立足在中文文献内找到的起点,并朝向外文语汇的投射。同时,语源学的研究路径决定了其价值趣向终究是还原式的(无论是针对神话母题的寻找或是对地望源头的考据),因此,尽管这些研究增添了神话学的维度,却仍然难以融摄“昆仑”的丰富记载。
所以,“昆仑”辞例在古代思想中通贯了神话与古史两个论域,而且我们不能以真实或虚妄之类粗暴的二分法来衡量这两个论域,它们都是先民的思想世界与知识系统的组成部分。顾颉刚在夷夏东西说的视野下认为中国古代有昆仑、蓬莱这两大神话系统的架构,即把昆仑视为“神话中心”。[4](P.330-331)这一分析带来的启示就是,“昆仑”的地位是在思想史、而非客观信史中凸显的,换言之,被认识为神山的“昆仑”辞例彰显了人文地理的逻辑,它不是一个在纯粹的地理学中的定位,而仅能率先出现在思想史语境中。简单来说,“昆仑”它既“是”也“不是”一座山,它在文献里隐隐绰绰地出现在西极边陲“之外”的地方,作为一个标识而存在。倘若简单总结有关昆仑的研究史路径,可发现:第一,对“昆仑”地望的历史考证捕捉的都是一些在史籍被“实定”的东西,它们仅占有一部分文献的可靠性,无法广涉思想史中充分反映的“昆仑”辞例;第二,将“昆仑”语词与西域语言进行比对的研究仍有其价值,只是其研究基础本身仍需面对中文文献的记录,后者的丰富性是语源学本身的还原论内核所无法承载的,故往往产生一些穿凿附会的内容,即便我们假设“昆仑”语例的“祖义”确乎来自西土,该辞例也在早期思想脉络与信仰实践中不断被赋予新的含义,或叠置入更繁杂的观念元素,以层累后的复合物来与所谓传统的“语源”比对,认为必有一条一以贯之、开枝散叶的线索将它们串联起来,这种历史观很难形成有说服力的结论。
笔者的意见是:针对“昆仑”的思想史研究一方面需要区别于史地之学的地望考证,后者依据的思路实则渊源于一种“实定”的视角,“实定”可视作思想史、知识史的一部分,其结论仅可作为参考而不可以为全部,即是说,“昆仑”是一座山却又不仅是一座山。另一方面,我们还需要区别于单纯还原式的词源考察与追溯,由于思想的历史永远是纷繁复杂而非纯粹简单的,故相比回溯的尝试而言,检讨其思想发展脉络中的节点与要素,分析它们对整体观念形成的有效性,或许是更有成效的方法。既有的两条研究脉络分别指向“昆仑”的地理位置与语文渊源,二者之间也常形成互证的关系,而且基于“昆仑”辞例在文献内出现的线索,这两条研究脉络也是必要且行之有效的。本文在梳理既有研究的基础上,以对语文现象的思考来呼应这两条研究脉络,具体来说,我们将尝试以联绵语词的语文形态考察古代思想世界的“昆仑”名号,澄清它在知识视野里的定位,并分析它与“实定”的“昆仑”间产生的张力。
二、“昆仑”与“混沦”:从语文学出发的考察
对“昆仑”之语文的研究并非一件新鲜事,前贤已从语源学出发进行了大量的比照,但是,除了还原论的思维方式带来的问题以外,追溯西文语源带来的另一个缺陷是这种被比照出的“昆仑”语文含义都是在某个语境中被固定下来的语义,遮蔽了作为思想史元素的“昆仑”其语文本身的多元性与丰富性。②这就使得前贤的结论众说纷纭、互相抵牾,同时,有关古音与训诂的研究也沦于琐碎与任意,丧失了其应有的引导作用。换言之,对“昆仑”辞例的语文学探索必须首先建立某个坐标及参照系,才能使得语文分析的结论在思想史研究中具有更坚实的作用。
由于文献中的“昆仑”大多不能在客观世界中找到牢固的对应物,故在诉诸思想史领域的过程中,在不同观念范畴之间找到思想史分析的枢纽显得非常重要。笔者的意见是,落实到语文分析上其最重要的一环,即“昆仑”在汉语中是一个叠韵联绵词(无论它是否有印欧语系的起源)。联绵词这一特殊语文形态在古代汉语的思想语境中往往包含了特殊的人文内涵,即在思想史语境中被讨论的联绵词溢出了纯粹的形态语法或构词系联,具有独特的文化语境和理论动机。基于联绵语的特殊形式,当我们确认“昆仑”这一名目的联绵词性质的同时,也就意味着可以找到其置身其中、与之相互关联的庞大词族。简单罗列,与“昆仑”辞例具有相似联绵结构的语丛就有“昆仑”“昆陵”“混沦”“混沌”“浑沌”“浑敦”“汪洋”“瀇瀁”“鸿洞”“空洞”“崆峒”“空同”等[7](P.234-240),这些语词不仅音声互通③,并且从语义语源上说都彰显了虚幻缥缈、不可实指的语文特点,其意指与“恍惚”“窈冥”“罔象”等语词相近,它们的词义里凝固的并非一个形名相应的实在的东西,反而具有似有似无、非有非无的特征。而且,这些词汇皆是为六艺所不载、缙绅先生所不语的“荒唐之言”,如《文心雕龙》就载班固曰“昆仑悬圃,非经义所载”[8](P.50)。具有这种视野之后,我们才能够在思想世界里更有意义地分析“昆仑”辞例的特殊性,而且联绵辞例的罗列也能够有效地扩大文献范围,成为深入考察的重要依据。
以一些例证考察“昆仑”的语文形式与思想特点。以惯常所见作为山名的“昆仑”为起点,《说文》中训为“山名”的“崑崙”二字属山部,为徐铉新附字:
崑崙,山名。……《汉书》杨雄文通用“昆仑”。[9](P.189)
许慎《说文解字》未收“崑崙”二字,作为山名的“昆仑”出现在《说文》中时仅写作“昆仑”或“昆仑山”,可知“崑崙”二字为东汉后所造,汉代则通用“昆仑”二字。所谓“杨雄文”指《汉书》本传中所引辞赋,检今《汉书·扬雄传》征引的扬雄文赋中“昆仑”辞例出现四次:
乘云蜺之旖柅兮,望昆仑以樛流。览四荒而顾怀兮,奚必云女彼高丘?(《反离骚》)[10](P.3521)
蛟龙连蜷于东厓兮,白虎敦圉虖昆仑。(《甘泉赋》)[10](P.3528)
青云为纷,红蜺为缳,属之虖昆仑之虚。(《校猎赋》)[10](P.3543)
高祖奉命,顺斗极,运天关,横巨海,票昆仑。(《长杨赋》)[10](P.3559)
辞赋所指大体是作为山名的“昆仑”。苏林以《反离骚》此句本《离骚》之“朝吾将济于白水④兮,登阆风而绁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颜师古又言“阆风在昆仑山上,故云望昆仑也”[10](P.3521),认为扬雄的写作背景或与《淮南子》所述“昆仑”“阆风”的层叠景象有关⑤;《甘泉赋》描绘的是甘泉宫中的声色气象,宫室内有置昆仑于西的装饰。在扬雄的辞赋中,“昆仑”已经初备许多后世流传的西方神山之形貌特征。但在另一方面,扬雄笔下的“昆仑”又可作为宇宙生成意义上的初开状态的描摹词汇,如《太玄·中》曰“昆仑旁薄,幽”[11](P.4),“旁薄”即今语“磅礴”。《说文》曰“旁,溥也”,以双声为训,《广雅》训为“大”,司马相如封禅文咏“大汉之德”谓其“沕潏曼羡,旁魄四塞”[10](P.2601),即言广大无垠之意;《逍遥游》曰“旁礴万物以为一”,《释文》引司马彪云“犹混同也”[12](P.30-32),《淮南子·俶真》亦曰“浑浑苍苍,纯朴未散,旁薄为一”[13](P.135)。以上论据足见“旁薄”非但有广大义,更指向某种不可分割的整全性,这又恰好符契“浑沌”的涵义,文献里也多见“混而为一”“浑而为一”“浑沌错纷,其状若一”等辞例。此处“昆仑”含义又在扬雄的《太玄文》里被解释如下:
或曰:“‘昆仑旁薄,幽。’何为也?”曰:“贤人天地,思而包群类也。昆诸中未形乎外。独居而乐,独思而忧,乐不可堪,忧不可胜,故曰‘幽’”。……“昆仑旁薄”,大容也。……“昆仑旁薄”,资怀无方。[11](P.324-325)
引文“包群类”“大容”或“资怀无方”等辞例都是对“昆仑旁薄”所述状态之无所不包的描摹。这就意味着扬雄在解释中将“昆仑”也理解为一种状态,将其与“旁薄”所言广博之义等同起来。此处“昆仑”也可读作“混沦”,如司马光《集注》引范望曰“昆,浑也。仑,沦也。天之象也”[11](P.6),郑万耕也指出“昆仑,即混沦”[11](P.292)。扬雄《太玄数》又曰“昆仑天地而产蓍”[11](P.286),明显体现出宇宙生成的意义。而且,以“混沦”摹状宇宙生成状态的表达形式,主要仰赖的便是“混沦”辞例其不可名状的语文特性,如《老子》曰“混兮其若浊”[14](P.33),古语又多言“混冥”,皆陈述昏芒不见之义;《易纬乾凿度》曰“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成而未相离。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故曰易也”[15(P.11)⑥,足见宇宙论模式对“视之不见”的强调。《太玄·玄首都序》言“驯乎玄,浑行无穷正象天”[11](P.1),以“浑行无穷”释“玄”,言其大而整全,且古音昆、玄二声可通,“玄”也有幽深昏暗的意思,王弼释作“冥默无有”[14](P.2),亦带有“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的感知局限。
无独有偶,郑玄注《周礼》曰“天神则主北辰,地祇则主昆崘”[16](P.1757),《释文》曰“昆崘,本又作混沦,各依字读”;郑注又曰“礼地以夏至,谓神在昆崘者也”[16](P.1390-1391),《释文》言“混,户本反,本又作‘昆’,音昆。崘,音伦,本又作‘仑’,鲁门反”。从这些音声线索的汇集中,可发现“崑崙”“昆仑”“混沦”等不同字形在文献中就时常产生混用的现象,这正是联绵词的特殊之处。同时,对联绵词的理解虽固然不能泥于字形,但字形本身确乎表述了某种人文指向,以附加山部符号的形式将“昆仑”化为“崑崙”即其实例。当联绵词在字书内面临字形固定时,随之产生的就是词汇语境与范畴的固化。在地望或信仰的图景中、作为神山之名的“昆仑”以一种精确的形式落入了形名相属的社会语境中,在这种状况下,“昆仑”逐渐失去其语文含义,成为一个纯粹的符号、一个指向式的索引。联绵词的这种特殊状况,并不仅是语文学、语言学、修辞学所说的基于本义的假借,也无法在前者的理论语境里被概括为基于一字多义的“同名异义”。准确地说,它反映一种思想史特征,其以一种语文涵义所呈现的状态弥散在各个不同的范畴之间;对于未诉诸书案、分化字形的古人而言,联绵词“昆仑”首先是一个声音,是一个摹状。联绵词的摹状绘景本身不要求形名相符的精确,反而是在言说或赋诵中呈现为朦胧的状态,其缺乏固有的语义畿域或“类”的归属,从而在描摹中消弭了事物之间因“形名”而产生的相隔界限。[17](P.80-85)所以,某种意义上“昆仑”是一个活的名字,它拒绝被纳入到一个固有的类别,但又意图使自己发挥名称的指涉作用,在此视野中,联绵词族蕴涵的语义及其表述的语境就指向一种整体状态。
前面提到,“昆仑”在语义上与“恍惚”“窈冥”等联绵词相接近,都表达了视之不谛的意思。在文献中,即便是看似以山脉、山丘之名出现的“昆仑”,也经常与“恍惚”等描述昏冥不见的辞例联系在一起:
支离叔与滑介叔观于冥伯之丘,昆仑之虚,黄帝之所休。(《庄子·至乐》)[12](P.615)
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乎太初,是以不过乎昆仑,不游乎太虚。(《庄子·知北游》)[12](P.758)
驰骛于杳冥之中兮,休息宓昆仑之墟。(《楚辞·惜誓》)[18](P.228)
凤皇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足乱浮云,翱翔乎杳冥之上……鲲鱼朝发昆仑之墟,暴鬐于碣石,暮于孟诸。(宋玉《对楚王问》)[19](P.78)
西望昆仑之轧沕荒忽兮。(司马相如《大人赋》)[19](P.244)
昔者冯夷、大丙之御也,乘云车,入云霓,游微雾,鹜恍忽,历远弥高以极往。经霜雪而无迹,照日光而无景。扶摇抮抱羊角而上,经纪山川,蹈腾昆仑,排阊阖,沦天门。(《淮南子·原道》)[13](P.12-16)
今若屈原……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班固《离骚序》)[19](P.611)
若登昆仑而临西海,超遥茫渺,不能究其所在。(阮籍《清思赋》)[19](P.1306)
经昆仑,涉太虚,而游怳惚之庭矣。(郭象《庄子序》)[12](P.3)
引文《庄子·至乐》的“冥伯之丘”语《释文》引李云“喻杳冥也”,而在《惜誓》《对楚王问》中“昆仑”又恰好与“杳冥”形成对举,即“昆仑之墟”位处于视野版图之外的窈冥之地。班固《离骚序》的“冥婚”读若“冥昏”,乃“虚无之语”,其理论意义同于前述的荒唐不经之言。且《知北游》与郭象《序》文又将“昆仑”与“太虚”对置,郭象注《知北游》谓“若夫婪落天地,游虚涉远,以入乎冥冥者,不应而已矣”[12](P.759),以“昆仑”“太虚”俱为窈冥虚远之所。包括前引《长杨赋》“横巨海,票昆仑”,其中对举的“巨海”“昆仑”二者皆可代指疆域之广大⑦,文献里“海”常以“晦”字声训,或可留意其提示了广大无垠必有不可明晰见之的人文动机。[20](P.143-144)可见,引文的“昆仑”虽然大多解作山名,但其语文现象所开启的意义具有相近的指向,即广大渺远而不可识见之地。这些“昆仑”辞例都不是地理方位的“实指”,而是一种约略不详的修辞言说。《离骚》也描述“昆仑”为“西极”:
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18](P.43)
“西极”与前引司马相如赋中所述“西望昆仑之轧沕荒忽兮”完成了观念的符契。“极”故训常曰“至”,“西极”即达西方之至极,它与“方外”有类似的表达效果,“极”本身蕴涵推而知之的意思⑧,故此处多少表达了某种“知识边缘”的含义,这种“知”指向某种有无之间的状态。也就是说,“昆仑”与“西极”“恍惚”“太虚”“杳冥”这些语词的并置折射出某种整体人文语境,它们共同提示了古代知识系统与思想世界里通过“昆仑”辞例标记的特殊“位置”,即不可知见之所。
与“昆仑”同属一个联绵词族的“混沦”经常在宇宙论语境中发挥作用,指代一种不可知见、浑然一体的状态,用以描述万物万事未尝分离的生成阶段:
夫有形者生于无形,乾坤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也。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成而未相离也。(《易纬乾凿度》)[15](P.10-11)
三气未分别,号曰浑沦。(《诗推度灾》)[15](P.470)
在天地生物的大化流行叙事中,“浑沦”描述的就是包容万事万物的“未分别”的状态,比如《太玄》言其“资怀无方”,“无方”恰恰意味着没有固定的方向与标尺,即未曾诉诸“形名”所代表的归类秩序,“浑沦”描摹的整全因而是处于“形名”之外的不清晰的取向,它在思想逻辑上无法被命名、言说、指谓、定位与归类。因此,在时间或历史的尺度上,“混沦”语词提示的状态也是“恍惚”的,它指向相应语境中描述为“方外”或“(无)极”的内容。与之同一词族的“浑沌”辞例之运用表现得愈发显明: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老子·二十五章》)[14](P.63)
有未始有有无者,包裹天地,陶冶万物,大通混冥,深闳广大。(《淮南子·俶真》)[13](P.95)
作为宇宙造化起点的“浑沌”在语义上具有“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的特质。在知识的意义上,“浑沌”“混沦”都可表达与耳聪目明相反的含义,成为对愚蠢浑蒙之状态的描述,如《商君书》言“民浑”、《荀子》言“混然涂之人”,这与以“知”析离性地看待万物的知识模式有关,强调“混沦”的指向不同于秩序性的分别。道家哲学也以“浑沌”“愚人之心”“绝圣弃智”等用语表达其心性理论的旨趣,以区别于“知”的秩序性认识形式。
总之,“昆仑”的联绵词族整体呈现的语文含义是视之不见、浑然不分、广袤无垠的意思[6](P.240),它在宇宙论叙事与人文地理叙事的语境中显示了相类似的位置,也即秩序形名“之外”的内容。如学者指出,“昆仑”始终是关于“他界”与“异域”的想象。[21]命名的意义不仅在于探索词汇拥有的象征功能,更在于将词汇作为“名”与世界相连接。将“昆仑”辞例与山岭形成观念上的搭配,其在思想世界里试图指向的就是一座介乎“是与不是”之间的高山,它影影绰绰地被树立在有形有象的地理疆域“之外”的位置,然而,位置维度本身又不得不指向“实定”的思维方式。
三、实定:基于思想史语境
名称与现实能否完全对应是一个古老的哲学问题。在“昆仑”问题上,进一步分析的关键在于,思想世界里的“昆仑”能否在客观的、自然的世界中有所指示?笔者认为,这种指示固然存在,但其内容涉及另一项思想史进程,在此姑且将其称为“实定”。
倘若认为“昆仑”的语源观念乃是“视之不见”的状态,则对其进行“位置”上的分析将会不免进入自相矛盾的悖乱,在哲学语境里这种“言无言”的论述形式有其特殊的理论意义,但在思想史上这一问题的处理结果,就是产生了一种对“位置”的想象。如今学者通常认为存在两个“昆仑”:一为西北的地理昆仑,二为神话的中央昆仑。[22]这其实都是出于某种神山形象固化之后作用在“位置”维度上的想象。在此意义上,将“昆仑”视作为西方大山并命其为“西极”,或许也是一种对“方外”的想象力的发挥与落实。与之相关,被先民广泛接受的有关“昆仑”的传说有“河出昆仑”:
河出昆仑。(《史记》引《禹本纪》)[23](P.3179)
河水出昆仑东北陬,贯渤海,入禹所导积石山。(《淮南子·墬形》)[13](P.326)
河九折注于海,而不绝者,昆仑之输也。(《淮南子·览冥》)[13](P.500)
(河)水出焞煌塞外昆仑山,发原注海。(《说文·水部》)[9](P.224)
河凡有五,皆始开乎昆仑之墟。(《河图始开图》)[15](P.1105)
应该如何看待“河出昆仑”的言说呢?“昆仑”在此处是一种在地图上被确切定位的山岭之名,或者只是西极漭洋中作为黄河之所出的一个若有若无的“方外”?仅从语文上来看,“河出昆仑”与前述“混沦生万物”的思维模式非常相似[24],“昆仑”以其语文现象可以被视作河水的神秘源头,但这更多是一种思想上的可能比附。实际的状况是,“河出昆仑”的叙述形式更多为“实定”提供了可落实为地理线索的观念坐标。
“实定”的意义不仅源自百姓之间的众口传说,同时也来自于强大的政治力量与宣传推动,以及流之后世的书籍史册留在历史长河中的烙印。对“昆仑”的“实定”本身在思想史与知识史脉络中会带来的含义与功能的混合变化,在思想史中造成这一变化的首要来源就是以政治权力的力量加诸于人文地理。如顾颉刚分析,在历史上出现不同的对“昆仑”的“实定”行为,其过程往往关系到政治威权的塑造,它反而在思想史以外与历史学、政治哲学的领域之间产生了复杂的互动关系。[4](P.424-438)史籍所载汉武帝命名昆仑的行为,便是一出相当著名、且影响深远的“实定”现象⑨:
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窴,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史记·大宛列传》)[23](P.3173)
在政治语境中的命名并不仅是一个单纯的呼唤,它同时也意味着指示与占有,给予实际疆域中的地理位置一个名字,则意味着将这片土地纳入由形名体系构筑的秩序世界,也即政治人文的管束之中。武帝按图索骥的命名,使原本位处河源荒野中的无名之山成为了可见可至的实际地望“昆仑”,即“将他界的昆仑明确地落实到我界的地域来”[21],换言之,“昆仑”在权力的驱使下从无名之地被拈了出来,被置放到一个固定的地理空间坐标,被划入权力版图之内。武帝施命的证据自然是“河出昆仑”的古老传说,而在“穷河源”的行动背后体现的不是别的,正是一种推而极之的知识论思维,因此,“昆仑”是在传说证据下藉由与实际地望的嵌合而被确定下来的。司马迁曾在学理上对其提出质疑:
《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故言九州岛山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史记·大宛列传》)[23](P.3179)
司马迁在评述中提到的佚书《禹本纪》应该就是武帝所见“古图书”,或至少是其知识背景的来源。该文献被司马迁看作类似《山海经》的荒诞书纪,即它是一种六经所不载的无端崖之言。这里体现的不仅是一个文献记载真伪与否的问题,而是作为“卮言”的“昆仑”与推知的理性知识之间所存在的根本抵牾,也就是说,武帝在古图书内所见的“河出昆仑”与其以“穷河源”的方式命名的“昆仑”,二者的思想指向不是同一的。“河出昆仑”的指示不同于武帝按图索骥的命名,后者以一种政治强制力将名号凝固在形名世界的对耦之中,剥夺名号语词本身的活力;前者则以一种人文动机指向浩渺无垠的“方外”,指向版图视野之外若有若无的地点或界线。因此,在武帝的命名未付诸形迹、成为政治宣召之前,“昆仑”是看不见的,它只停留在人们的思想世界之中,以与其他观念元素相连接的形式微弱地填充古人的知识体系。准确地说,“河出昆仑”的命题很大程度上并非一个确切的地理尺度,而是思想世界中一个流动不居、跳出固化形名的模糊观念。最鲜明的证据就是在武帝的命名之后有关“昆仑”的虚渺传说依然有增无减,甚至汉武帝本人也与昆仑传说一起被写入《汉武帝内传》之类的稗史中,“实定”的内容成了传说的养分,以“昆仑”为中心的虚虚实实的知识史发生了混合与叠置。
除此之外,“昆仑”在文献中并不只是地理名称,也表现为国邦或族群之名:
桓公曰:“四夷不服,恐其逆政,游于天下,而伤寡人,寡人之行,为此有道乎?”管子对曰:“吴越不朝,珠象而以为币乎?发、朝鲜不朝,请文皮毤。服而以为币乎?禺氏不朝,请以白璧为币乎?昆仑之虚不朝,请以璆琳琅玕为币乎?……簪珥而辟千金者,璆琳琅玕也,然后八千里之昆仑虚可得而朝也。”(《管子·轻重甲》)[25](P.1440)
汤问伊尹曰:“诸侯来献,或无马牛之所生,而献远方之物,事实相反,不利。今吾欲因其地势所有献之,必易得而不贵,其为四方献令。”伊尹受命,于是为四方令曰:“臣请正东……正南……正西昆仑、狗国、鬼亲、枳已、闟耳、贯胸、雕题、离丘、漆齿,请令以丹青、白旄、纰罽、江历、龙角、神龟为献。正北空同……”(《逸周书·王会解》)[26](P.909-919)
引文对“昆仑”氏族的命名与其说源自领土位置,不如说其内在逻辑与命名动机,和指涉缥缈的方外之山乃是“昆仑”的行为是类似的。《禹贡》曰“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叙”,王应麟认为《禹贡》所指即《逸周书》之“昆仑”[26](P.916),古人也以区分的意识指出此“昆仑”(国名)非彼“昆仑”(山名)[4](P.384-395),例如郑玄分辨曰“昆仑,谓别有昆仑之山,非河所出者也”,清儒亦有相关的区分考证。[27](P.432)笔者认为这些命名背后的知识逻辑与思考背景都是相似的,只是随着文献的逐渐丰富与层累才显得复杂起来。对不同的“昆仑”之说加以区分与辨别,正是随着知识语境中“实定”所要求的清晰化与理性化,通过一种形名相符的逻辑一面将实定的“昆仑”拉近、一面将恍惚的“昆仑”推远。思想世界中的“昆仑”不可用地理勘测的方法捕捉,基于“实定”的命名得到的是在疆域中确立下来的山峰或部落,“昆仑”则一直停留在思想观念的“方外”。
“空同”与“昆仑”是同一联绵词族的成员。与“昆仑”类似,在《史记》《大戴礼记·五帝德》中都提到“空同氏”,《淮南子·氾论》载有“空同之民”,《论衡》有“空同戎”。在道家哲学文本中,“空同”“昆仑”都是彰显其心性之学的特殊地名: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上,故往见之。(《庄子·在宥》)[12](P.379)
唯黄帝与容成子居空峒之上,同斋三月,心死形废。(《列子·汤问》)[28](P.157)
检《艺文类聚》引《列子》此句“容成子”作“广成子”,可知两段引文很可能为一事之异文。《史记》记载黄帝谓“西至于空桐”,《释文》引《史记》又曰“黄帝至于河,登空桐之山”,可与引文互相参照。而在许多文献中,“昆仑”也与黄帝有密切的关系。与“混沦”“浑沌”类似,“空同”也可指浑然融一的精神状态,如扬雄《法言序》曰“天降生民,倥侗颛蒙”[29](P.566),“倥侗”即“空同”,具有联绵词的语文特点,其作为某种浑然无知的心性论述与宇宙论语境相嵌套,这与“混沦”“浑沌”辞例的语文现象类似,如《庄子》曰“万物云云,各复其根,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12](P.390)。“空同”还能视为地名,如《史记·封禅书》曰“西登崆峒”[23](P.1394)。司马迁又谈及:
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史记·五帝本纪》)[24](P.46)
钱穆已指出司马迁以西汉疆域比照上古传记在史学方法上的缺陷[30](P.159-162),显然其“西至空桐”的行为与“穷河源”近似,其思路是一种现有政治版图下的“实定”(尽管更多关注学理因素)。学者们对“空同”之所在也莫衷一是,其原因或许就是“空同”这一地名在各方面都与“昆仑”相似,相比考证性的实际地望而言,它更具有思想史的人文色彩。
四、小结
作为联绵词的“昆仑”,在思想史研究中不应看作是凝固的形名秩序中的“名”,而要视其为一个活的名字,它在相连类的观念结构与知识体系中具有多元的表达作用。“昆仑”的语文涵义提示了一种对“方外”的认识,它试图呈现一种不可知见、秩序之外、广大无垠的整体时空样貌。以汉武帝为代表的彰显权力的命名捕捉到的并非“真昆仑”,而是一种出于政治需求的以“名”而“实定”,“实定”又促成了各种新的观念附丽于“昆仑”之上,故以“昆仑”为中心生发出庞大的神话想象力。同时,新观念的附加与系联也掏空了命名本身的涵义,“昆仑”的语文现象逐渐泯灭在重新建构的知识系统中,使它变成了一个容纳多种传说的地基与箭垛,换句话说,“昆仑”不再是一个单一的形象,而是被真实、虚妄与介乎二者之间的信仰意向扭结在一起。
总之,“昆仑”并非一个固定的现成之所在,而是某种不断层累、流动不居的思想观念内容,它介乎虚实之间,作为观念元素或思想资源插入其他人文语境中,在文献中构筑自身的形象。因此,在思想史中考察“昆仑”的方法绝不应是还原性的,而是要关注其中的复杂性,通过不同要素的发掘来链接其观念脉络的线索。这是本文尝试论证的主旨所在。
注释:
①参考唐兰:《昆仑所在考》,《唐兰全集》(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63-572页;谭其骧:《论〈五藏山经〉的地理范围》,《长水集续编》,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406-407页;余太山:《古族新考》,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21-22页;邓少琴:《〈山海经〉昆仑之丘应即青藏高原巴颜喀拉山》,中国《山海经》学术讨论会编辑《山海经新探》,成都: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年。林梅村对“祁连”语源进行研究,指出“祁连”“昆仑”皆为吐火罗语*kilyom(o)的汉语译名,意为“圣天”(氏著:《祁连与昆仑》,《敦煌研究》1994年第4期);汤惠声亦认为“昆仑”“祁连”都是对匈奴语“天”的不同翻译。(氏著:《神话中之昆仑山考述》,《中国社会科学》1996年第5期)部分研究也认为昆仑应指今日山东境内的泰山,如何幼琦:《〈海经〉新探》,《山海经新探》,第77-79页。
②学者们已发现“昆仑”辞例在思想史中的多元性,尝试从多个方向对其进行说明。参考杜而未:《昆仑文化与不死观念》,台北:学生书局,1977年,第6-13页;吕微:《“昆仑”语义释源》,《民间文学论坛》1987年第5期;刘宗迪:《失落的天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522-523页;牛汝辰:《昆仑地名与昆仑文化》,《测绘科学》2016年第1期。
③比如《老子·二五章》通行本作“有物混成”,帛书甲、乙本皆作“有物昆成”,汉简本作“有物纶成”,足证“昆”“纶”“混”以声互通。
④“白水”即河水,可以与后文昆仑为河源之说相互参照。
⑤以传世文献引述《淮南子》的状况看来,《淮南子》在当时应该以各种形式流传的比较广。当然,《淮南子·墬形》篇所记载的多层“昆仑”也见于《山海经》等文献,也是流传的传说之一。
⑥《列子·天瑞》句近同,“浑成”作“浑沦”。
⑦班固在其《两都赋》中歌咏上林苑时将“巨海”与“昆仑”并置:“踰昆仑,越巨海,殊方异类,至三万里”。(《文选》卷二)亦言其范围之广大。班固《典引》又称颂曰“仁风翔乎海表,威灵行乎鬼区”,意义相近,“鬼区”类似“鬼方”,与“昆仑”都有远方异国的意思。
⑧如《楚辞·天问》“冥昭瞢暗,谁能极之?”《老子·五八章》“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马王堆帛书《经法》“死而复生,以祸为福,孰知其极?”《庄子·大宗师》“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管子·内业》“徧知天下,穷于四极。”《管子·兵法》“气不可极,德不可测。”《系辞》“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荀子·解蔽》“恢恢广广,孰知其极?”贾谊《鵩鸟赋》“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等等。
⑨历史上对“昆仑”的几次实定过程,可参考陈连山:《论古代昆仑神话的真实性——古人为什么要探索昆仑的地理位置》,《广西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顾颉刚:《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六),第396-4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