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枪声
2022-02-16刘国林
刘国林
“哒哒!”全自动步枪的一个点射,划破山村夜空的宁静。接着,传来“嗷——嗷——嗷”的狗叫声。“糟糕,打错了。”我和班长陈德乙,几乎同时自语道。我俩心中都有些懊悔。从冻土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尘,无奈地转身回到房东老乡家的房里,继续睡觉了。
1971年的早春2月,刚过完春节不久,东北大地冰雪未消,天气格外寒冷。我们接到上级命令:去东北某地执行国防施工任务。于是,全副武装,一路长途“奔袭”,来到这个长白山脚下的村落。刚分配好住处落下脚,就听当地老乡反映:这里最近有狼出没。谁家的猪被叼走了,谁家的狗被咬伤了……传说不少。新入伍的战士们,听后,也有些恐惧和心里打怵儿。
按部队规矩,只要住下来,哪怕两三天,夜晚也必须按顺序排班站哨。半年前,我从大学毕业后,以调干身份直接分配入伍到这个班锻炼。年龄自然要比这些战士们大许多。我又从小在农村长大,生活阅历也比他们丰富。于是,便主动向班长陈德乙请求,由我带一个新兵安排在夜里第二班值岗,也就是21点到22点的那一班。这样安排,还有另外一层考虑:根据从当地打猎老乡那里了解到的情况,这些狼,一般也多在这个时间段,在村子里出没。为审慎处理为民除害这件事,事先,我们还专门向上级作了请示。得到的回复是:确实遇到狼危害当地群众或部队官兵的情况,可以机断处置。我们理解,当然也包括开枪射杀。当时,毕竟还未制定动物保护法。
我小的时候,曾经和狼有过面对面的接触。在與狼打交道中,也算是有了点小经验了。临上岗前,我和班长陈德乙有个约定:万一发现目标,就马上向他报告。然后,由我俩一起行动将它消灭。
那夜,虽然很冷却无风。山村背后起伏的山峦,在灰蒙蒙的月光下,凸显出巨大的轮廓。在寂静中,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的大鸟怪叫声,短促而凄凉。大约21点30分,我和同班值岗的另一位战友终于发现了“目标”。月光下我们模糊地看到,这只狼的身子,与夜幕的颜色相同,竖着两只尖尖的耳朵,趴在离养路道班那个人字房30米外的雪地里。它两眼直视前方,一动不动,好像在盯着什么。对我们的巡逻,也几乎没有任何察觉。
“我在这儿盯着,你赶快回村向班长报告吧。”我悄悄地告诉那位新战友。他停下脚步,但并未马上行动。月光下,我看得出他面有难色,心里似乎也有些紧张。“这样吧,咱俩一块儿回去报告。”我俩背着那狼的方向,他在前,我垫后,匆匆回村。
班长陈德乙在睡梦中被我摇醒。他揉了揉眼睛,急忙穿好衣服,提上全自动步枪,压上两颗事先备好的子弹,又揣兜里几颗,便和我一齐冲出了房门。当我们赶到那个“目标”附近时,所幸它还在,原地没动。这时,我提醒班长再仔细辨认一遍。“没错。”他看了看,很自信地说。为使判断更加准确,我弯腰捡起路旁的一块石头,向“目标”方向拋过去,想试探一下它的动静。结果,这家伙真够沉稳的,丝毫无动于衷。听老人们说过,狼不像狗,总是摆出那么一副骄横的样子,在人面前从不显出软弱和恐惧。我觉得它完全符合这个特征。这一石头抛过去,更增加了我俩判断上的自信。“为民除害的时候到了,打吧!”我们下了最后的决心。我和班长陈德乙立即卧倒,并仔细选择好开枪的方向和角度,以避免误伤周边人畜和财产。接着,我做掩护,班长陈德乙快速扣动扳机,一个点射出去,便出现了本文开头的一幕。
我们俩躺下后,实际上也没有睡着,还在琢磨刚才发生的事。“奇怪,怎么就错了呢?”这毕竟是好心没有办成好事,心里也怪窝囊的。
第二天一早,我俩起床后便一起到连部去,一五一十地向连首长报告了事情的经过。恰巧,炮班班长也在那里。原来,那条狗就是他们住的那户房东家的。听他说,那是房东主人冬猎时的一条“头狗”。看到自家的狗右后腿被打断了,实际上等于废了,嘴上没说什么,但很是心疼。前两年,有人给出30元都没舍得卖。因为,当地人都知道,不像那些跟着混群的,培养出一条狩猎的“头狗”,很不容易!听了炮班班长的一番话,我和班长陈德乙更加感到自责。我们主动要求给予处分并做出赔偿。
连首长经过讨论,非但没有处分我俩,还把责任全部揽了过去,并安慰我们说:“你们主动为民除害的动机和行为没有错,问题出在判断上。以后多积累经验就是了,不要背思想包袱!”还决定,按照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要求,以当时当地的行情,由连里出钱赔偿,并委派副指导员谭启龙同志全权处理有关登门道歉和具体赔偿事宜。
这是我们在这个山村停留的最后一天。施工收尾和撤离前的准备工作都很紧张。吃过早饭,尽管谭副指导员马上按计划开展工作,但这个白天并不平静。个别不明真相的村民和某些别有用心的人,还是传出了一些风言风语。什么“对住户房东招待不满,故意开枪把狗给打死了”,什么“打敌人不一定成,打狗可挺准的”,什么“部队有的是钱,不能让他们便宜了”等等。这些话语,很快也传到了大队书记和驻村工作队的耳朵里。
这天晚上,在生产队的大堂屋里,由大队出面召开了一个村民大会,名义上是为我们送别。我们连也应邀派了20多名代表参加。整个大堂屋地上、热炕上,黑压压的,挤满了村民。大队乔书记,一位50多岁精干的乡村干部,站在大马灯下,拉开了他那10多米外都能听清的大嗓门。他先讲了“夜半枪声”这件事情的始末,并严厉批判了那些流言蜚语。话音刚落,那位被误伤的猎狗的主人,便冲上前台,激动地讲了一番话:“乡亲们,咱老辈人,都经历过日本小鬼子压榨和国民党统治,谁对咱客气过?谁拿咱当过人?今天,咱们解放军,是为我们打狼除害,才误把我家狗打了。人家还主动上门来道歉、赔钱。咱不能没良心。天底下有这样好的军队吗?钱,我是坚决不能收。这歉也不用道。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嘛!谁办事不兴有个闪失?”霎时间,全场气氛火热起来。大家都觉得他说得在理。我们的谭副指导员,也在众人的掌声中,作了诚恳的道歉和热情洋溢的发言。
那个夜晚,平日里寂静的山村,突然一下子变了个样。会后,大家还在军民联欢中,表演了歌舞。这一夜,灯火通明,寒风里在军民团结友谊氛围的烘托下,像过节一样热闹,人们久久不愿散去……
第二天,我们结束了这里的施工任务。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告别这个山村,向几十公里外的另一个山村转移。迎着朝阳,大踏步前进,去接受又一个新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