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头的故事
2022-02-16李玉林
李玉林
在北京飞往贵阳的航班上。
科技部副部长曲歌是这趟航班的一位乘客。以他的职位、级别无疑要坐头等舱了,这是规定,国家早就明文规定的。
登机时,头等舱的乘客是不用排队优先登机的。曲歌上了飞机,坐到头等舱的座位之后,经济舱的乘客才排着长队陆续登机。
曲歌提升为省部级干部已经快三年了,这位多年来一直很清高也能自省自律的知识分子也在不知不觉中有了一种理所当然的优越感。此时,他就感到从面前走过的乘客有不少人向他投来了羡慕的或敬重的目光。他拿起了一份空姐送给他的报纸,浏览着,眼角的余光还不时扫向从眼前走过的乘客。
忽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隹炎!他曾经的领导,也是他不会忘记的恩人和最好的朋友。
曲歌即刻站了起来,脱口就喊:“隹炎!”
曲歌还是这样称呼他这位老领导,因为早就习惯成自然了。尽管隹炎早就是正部级干部了,比他职位、地位高多了,年龄也大了几岁,而且是新中国成立前就在大学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的老干部。此前的十多年里,他們一起在国家科技出版社工作时,单位所有人,无论年纪大小都这样亲切地称呼隹炎这位出版社的大领导。那个时候,大家尽管都很依赖这位领导,可谁又都没把他当成高高在上的领导。
他无法忘记那个漆黑的夜晚,那个改变他命运的起点。那个晚上,他先是感到了小楼的颤动。他被打成反动权威、反革命分子之后,他们一家被驱赶到了这个摇摇欲坠的昏暗的小楼的一间小屋里。他猜到有人来了,会是找他的吗?兴许不会,因为来家里揪斗他的,脚步都是急匆匆的,而且杂乱无章。而这个脚步分明是一个人的脚步,探寻的,却是沉稳又有些沉重的脚步。
“曲歌、曲歌老师在这里住吧!”
“来人喊、喊他!”那声音很有底气非常洪亮、豁达,还能让人感觉到一种久违的亲切与真诚。而且居然称他老师。老师?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称谓了。
那人身材比较高,相貌英俊洒脱,一双在黯淡的灯光下能闪出光亮的眼睛微笑着。
“你好!我是科技出版社的总编辑隹炎。”那人自我介绍着,向伸出了自己的手。
曲歌顿时愣住了,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手臂。
“我来请你到我们出版社工作,担任一个专题的负责人,请你明天就去!”那人说,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
曲歌看着眼前这位像从天而降的领导,确认着他刚刚听到的话,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你是找我吗?找错人了吧!”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因为他很清楚,尽管形势已经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可自己的头上还顶着反革命分子、反动权威的帽子。在单位还没有上岗工作的资格,工资也还只是一家人勉强能吃饱的生活费。
“没错,我找的就是你!”他听见那位领导说,还看到了那人脸上浮出的坚定而得意的笑容。
“可我还是反革命呀……”
“哪有那么多反革命!你真的认为你是反革命吗?”
“可我还戴着反革命、反动分子的帽子呢?”
“我不管那些!”那位领导果断地说,曲歌没有想到一位领导会这样说。紧接着,那位领导又说:“平反是早晚的事,得抓紧干正事,不能再耽搁了。”
…………
曲歌还无法忘记他趴在隹炎这位大领导背上的那种感觉,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似有似无的感觉呢?那是他重新工作之后不久的一个晚上,他和出版社的几位同志在一起聚餐喝酒。他因为高兴喝多了还出了洋相。一位和他一起喝酒的同事不得已给领导打电话说:“隹炎呀!曲歌喝多了,钻到桌子底下说嘛不出来,你看怎么办呀?”
隹炎听说,二话没说马上赶到了餐厅,苦笑了一下,也钻到那张桌子底下,把曲歌拖了出来,又背起送他回家,背着他又上了那颤颤巍巍的小楼。他老伴儿看到这情景,看到曲歌狼狈的样子,生气了,劈头盖脸就冲隹炎发了一通火。她以为是隹炎把曲歌给灌醉了。隹炎没有解释,连声说了“对不起对不起”等几句道歉的话后,请她多多照顾喝醉了曲歌,还说曲歌可是我们的业务骨干,不可多得的人才呀!
…………
再后来好多年隹炎和曲歌都相继离开了科技出版社,隹炎先走的,去了几个国家机关,都是当领导,都干得不错,直至后来当了民政部部长。曲歌没有想到自己也从政了,还当了副部级干部。
曲歌没有想到竟然在飞机上遇到自己的老领导,自己一生都不能忘记的恩人、朋友,更没有想到老领导,一位资深的正部级干部竟然没有坐头等舱。
“你这是……”
“我已经不是部长了,是慈善会的会长……”隹炎爽快地笑着一边说,一边尽量快地往前面走,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挡了跟在后面的乘客的道儿。
一眨眼的工夫,隹炎就消失在曲歌的视野里了。他踮起脚,已经看不到了隹炎,他多想让隹炎坐到自己的头等舱的座位上呀!然而他知道隹炎,太了解他的为人了。
直到乘务员提醒他应该坐下了,曲歌才又坐回到他头等舱的座位上。
他在想,想他在隹炎领导下工作的一幕幕,想隹炎做的那些令人难以忘怀的大事、小事,也想象当了慈善会会长的隹炎,想象着他还不是很清楚的“慈善”,也想到了自己。
…………